吃饭人人都会,古往今来我想除哺乳期婴儿及食道癌患者外,不会吃饭的恐怕没有。自从盘古开天地,吃饭就是中国人民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文化生活中的头一件大事。黄帝为什么是五帝之首?就因为吃饭这事是他发明的。郑望之《膳夫录》里有一道名膳叫做王母饭,其制法为“偏镂卵脂,盖饭面,装杂味”,即今之盖浇饭也。王母做饭自然给老公吃,天天吃这玩意,难怪司马迁说黄帝身体好,娶八个老婆生二十五个儿子。而作者本人又能不以卵字为忤,亦尽显史家风范。此后几千年的国家历史,如果说有什么规律可循,就是让老百姓有饭吃的,就能坐金銮殿;没饭吃的,就把他拉下来。曾记八十年代初北京《诗刊》上有一首作者为贾平凹的诗,总共只有短短两句:“吃了吗/吃了”,诗题为《三中全会以前》。调侃讽喻之余,依稀折射出此会召开之前国人实际生活的真实影像。虽说现今时代已发展到了香喷喷的大米饭往泔水缸倒,宴会上的甲鱼海鲜吃不了又不屑兜着走,以至慷慨地让猪分享的程度,我还是时常想起这两句诗,并为之伤感莫名。
《东坡养生集》里有一则故事也说到了吃饭。两个穷朋友相与言生平大志:“一云,我生平不足,惟睡与饭耳,他日得志,当吃饱了饭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再吃,何暇复睡耶?”穷人以吃饭睡觉为人生最大梦想,原也是无可非议的事情。此语虽浅俗,但相比陈胜辍耕陇上时说的什么“苟富贵,无相忘”,则要坦诚得多也朴素得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苏东坡对此评价甚高:“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终不如措大得吃饭三昧也。”
然而吃饭人人会吃,做饭那就不是人人都会做了。《诗经》生民篇所谓“释之叟叟,烝之浮浮”,毛氏孔氏陆氏等大儒先后有疏,可惜讲的都是淘米,而非做饭。一般推测,古人吃饭大约以蒸食为主,现今习惯的煮食吃法至早要到唐代才开始流行。前人笔记里对如何煮出一锅好饭自有诸多高论,总结归纳不外以下四条:一是米好,二是善淘,三是用火先武后文,四是相米放水,不多不少,燥湿得宜。尽管如此,由于米性相异及火候不易控制,具体操作起来尚难做到收发如心。电饭煲的发明给厨房带来革命性的变化,昔李渔、袁牧辈皓首穷经研究尚有不逮者,今学前小儿只需轻轻一按电钮便能得心应手。凡此种种,令人方便之余,不能不对科学的进步深怀感恩。
饭间或也有杂以他物而煮的,如豌豆、青菜、藕块、红薯之类,煮出来也都风味各擅。大而概之,像用野菜和米做成饭团的粢米饭,用箬叶包米煮食的粽子,把米灌进藕节里蒸煮的糖藕,甚至小孩爱吃的爆米花,战争年代士兵随身携带的炒米等等,也尽可看做这一家族中的重要成员。李时珍是医生,他眼里的饭自然也都是可以当药吃的,姑置那些牵强诡异的什么祀灶饭、石迅饭、寒食饭不论,其中荷叶烧饭一味,用新鲜荷叶煮水放入粳米、白术(一种菊科药材)同煮,想象中应该是很好吃的。
此外还有界乎于饭粥之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吴语叫做泡饭粥,堪称古代快餐产品。其制法极为简单,隔夜冷饭,以热水冲之,即可食用。无论从名称品相看,都当是粗俗之物,却为彼时闺秀所喜食。《影梅庵忆语》记董姬小宛:“姬性淡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又《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记芸娘:“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芸曰:‘……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前者董美人,名列秦淮八艳,吴梅村诗称“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者,台湾作家高阳著五十万言大书,考定为清帝顺治董鄂妃;后者陈美人,秀外慧中,兼通诗书,俞平伯誉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两位佳人每天都靠一小碗泡饭打发日子,实在让人怜香惜玉,痛心疾首,可见世间万事,每多不可以理晓者。我本人怀疑这是一种秘密的美容疗法,她们引以自傲的美貌和好身材或许就是这么来的。
饭煮熟后与锅相粘的坚硬部分谓之锅巴,据梁实秋先生回忆,抗战时期后方餐馆有一道菜名叫轰炸东京,实则就是虾仁锅巴汤。“侍者一手端着一大碗油炸锅巴,一手端着一小碗烩虾仁,滋啦一声,食客大悦,认为这一声响仿佛就是东京被轰炸了”。无独有偶,清初遗民诗人黄九烟因喜食锅底焦饭,文坛上的朋友赠他一个“锅巴老爹”的雅号。没想到他老兄非但不以为忤,甚至作诗自贺,其中“莫道锅巴非韵事,锅巴或借老爹传”云云。依稀一副却之不恭,受之无愧的顽劣模样。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也不过三个世纪以后,这种受人欢迎的食品浩浩荡荡占据了中国大小超市的柜架,可谓不幸而言中。遗憾的是生产厂家没人想到要给这位第一个为锅巴写诗做广告的诗人付广告费,包括他的另一名句“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也因红学大师周汝昌对老曹一往情深,爱屋及乌,从此版权就被算在曹雪芹头上。当然这是闲话,就此扯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