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地朋友来家小驻,一见面就叫嚷着要吃神仙粥。此君也是美食爱好者,因此平日里通信打电话,除了交流作为千古事的文章,少不了还要交流厨艺。其中自然难免相互自夸,这神仙粥还是我在最近一通书信里才提到,没想到他一下就较上了真。记得粥谱载于清人张培仁所著《妙香室丛话》里,连忙找了出来,好在要言不烦:“用糯米半合,生姜五大片,河水两碗,放砂锅内,滚一二次,入带须大葱五七个,煮至米熟,再加米醋小半盏,入内调匀。”如法炮制,煮出来居然也蛮像回事,不仅吃得宾主相欢,连儿子的感冒第二天也突然好了。看来作者所谓“此以糯米补养为君,姜葱发散为臣,一补一散,而又酸醋敛之,甚有妙理。屡用屡验,非寻常发表之剂可比也”,倒也不能说他全是吹的。
由神仙粥想到南宋御厨里的梅花粥,语见赵旻、厉鹗等所著《南宋杂事诗》:“饼饵生香馈几枚,水沉粘瓣制徘徊。儿家自点梅花粥,露湿亲封小芯来。”下有注云“宋时有梅花粥,杨诚斋云:蜜点梅花带露餐。及脱蕊收熬粥食之,取其助雅致,清神思也。”助雅致,清神思六字,可圈可点。遥想宫庭当年,玉人莲步碎踏露苔扫花熬粥,就算无缘品尝,这碗粥的旖旎风味也可想象。《浮生六记》里芸娘私享三白的那一碗档次或许要稍低一些,其云:“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但既为两人定情之证,加上文字上佳,味道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由于粥向为国人餐桌上的主食,因而当成一门学问来研究的也大有其人。《梁溪漫志》载东坡《食粥帖》:“夜坐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养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不可说,尤不可说。”这是从医学角度来说事的。曹子清官江宁织造时刻《楝亭十二种》,其中也有《粥谱》一种。内列上品三十六种,中品三十种,下品三十七种,足以洋洋大观,惊世骇俗。即以下品而言,如肉苁蓉粥,白石脂粥,犬肉粥,鲤鱼粥之类,也自非寻常之物。红学家们见曹雪芹昔著书西山黄叶村,敦诚赠诗有“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云云,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哗哗,殊不知喝粥为曹家的家传养生秘法,而且价值不菲,他们家的一锅粥,抵得上别人家里三锅饭,规格档次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非要跟贫困潦倒扯上什么干系,那同为敦诚所作的悼诗“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诗里的这位新妇,何以就看不见了?天天喝粥,买酒赊账的人,还能有钱娶小老婆吗?可见写文章搞研究,如不能做到知人论世,总是镜月水花,很难搔到痒处。
此外许多烹制方面的诀窍与要求,也不可不知。李笠翁以日常生活专家自居,于食粥一道自然也有不少独特心得。首先他指出“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太厚了怎么办,一般人想到的就是赶快加水,但在他看来这又恰恰是煮粥大忌,“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犹米之酿而为酒矣。虑其太厚而入之以水,其味尚可咀乎?”他认为除煮前严格把关,认真处理好水米搭配关系,防患于未然,别无他法可想。一生大半时间被迫逍遥江湖的朱竹垞自然也有话要说:“新米煮粥,不厚不薄;乘热少食,不问早晚;饥则食,此养生佳境也。”又说“凡煮粥用井水则香,用河水则淡而无味。”另一位专家级人物是满洲人尹继善,也即袁枚诗中时常提及的尹文瑞公。此人乾隆年间三任两江总督,位高权重,却不料对粥道也有十分独到的个人经验,其所创“宁人等粥,勿粥等人”八字金言,因深得食粥真趣,至今尚为人传诵。不过他的这碗粥,想象中也一定是用钱当柴熬出来的,因为官当得更大的缘故,说不定比曹家锅里的还要贵重些。
还有就是腊八粥,梁实秋形容为“粥类中的综艺节目”。《东京梦华录》称此粥也由宋代人发明,“十二月初八日,东京诸大寺以七宝五味和糯米而熬成粥,相传至今”。七宝云云,不外乎红豆、米仁、莲心、白果之类,具有一定的滋补功能,因而老少咸宜,广受欢迎。《侠客行》里赏罚二使相邀中原武林好手去海外吃的那碗名目虽同,而制法略异,那是因为在里面加了彼岛的异药珍果的缘故,以致色呈青绿,兼有辛辣之味,没有一定胆量想必不敢享用。
至于当年文坛上由作家王蒙调羹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碗《坚硬的稀粥》,因有政治作料在里头,尽管做法独特,喜欢的人恐怕也不会多。
粥中最稀薄者谓之米汤。《笑笑录》里曾有“世俗以相娱悦者为灌米汤”的说法,不知语出何典?清李冰叔诗云“英雄末路拿稀饭,混沌初开灌米汤”,刻摹世态人情,倒也说得上是入木三分。《潜庵漫笔》一则故事说曾国藩攻克金陵后,得人颂贺诗文无数,“命书记统抄一遍,自题签曰:米汤大全。可谓雅谑矣”。其实此老政治上的机心与深谋远虑,又岂是雅谑二字可以了得?至于沪上学者邓云乡老先生自小爱喝的米汤,那是小米米汤。“多加点水,那米汤会烧得很浓很浓,有一种特别的香味。”读后不免令人神往。惜小米不易求,水质也与时俱退,因此虽屡有按图索骥之心,也只好仅作临渊羡鱼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