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椿

素言无忌 作者:柯平 著;马叙 绘


前阵子家里断电,学古人点蜡烛,还在香炉里插上一炷香。摆出这样的架势,总不能读《笑林广记》或《香艳丛书》吧?于是找出《毛诗正义》来翻,看了一会看不下来,只好原形毕露又换成《闲情偶寄》。书里有关香椿头命运的那段浩论,让人不免感慨。这玩意平时因处理起来麻烦很少进门,最多也就上市季节见鲜嫩可爱,偶尔买点回来切碎炒炒鸡蛋而已。但我知道周作人是爱吃的,民国九年他在京郊西山碧云寺般若堂读书养病,和尚们天天吃香椿干,他只好也跟着吃,时间一长喜欢上了。清人童岳荐《调鼎集》里另有一法为:“取半老椿头阴干切碎,微炒磨末,装小瓶罐。加小车磨油封固二十日。细袋煮出渣收贮。用时取一匙入菜内,此僧家秘法也。”因说得神秘,难免有些向往,总因嫌焯水过程麻烦一直没试过。别人是否像我一样偷懒成习,视之为在水一方的佳人,可亲而不可近,不得而知。但按李渔的解释:“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椿头明知其香,而食者颇少,其故何欤?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这样就上升到世道人心的高度,吃起来更麻烦了。

香椿不怎么吃,它在古人心目中之地位,倒是知道几分的。因蔬菜里稀奇古怪的品种虽多,像它这样又能当菜,见《本草》及诸书所记;又能当饭,见《宋史·五行志》;又能当茶,见《花木考》;又能当药,亦见《花木考》;甚至还能放在嘴里作口香糖消遣,见屠本畯《野菜笺》所云“嚼之竟日香齿牙”;倒也实在少见,如比之运动员,就是全能冠军。身世方面因此有些神秘,也可以理解。考之大小字书,《禹贡》作杶;《左传》作橁;《说文》作櫄;就是不告诉你哪个是它真名,也即英雄莫问出处的意思。我们现在一般称它为香椿,那是因为受庄子的影响,即《逍遥篇》所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话讲得比别人狠一点,佩服的人就多,影响力就大,这个椿字从此就算是它的正名。说起来,这也是搞文艺创作的不宣之秘,抱怨写了作品没人看的人不妨可以参考一下。

庄子说的这棵树到底有多大,唐人笔记《凤池编》里好像有答案,原书已佚,好在《御定渊鉴类函》里有引文:“卢携梦人赠句云:若问登庸日,庭椿不染风。初不解其语,后九年携拜相,庭下古椿一株,虽狂风骤雨,树则不湿不揺。”宋代刘原父应该是见过原书的,因有诗咏之:“野人独爱灵椿馆,馆西灵椿耸危干。风揉雨练三月余,奕奕中庭映华伞。”尽管从他朋友梅圣俞《尹师鲁治第伐樗》诗中“人言此树古,百怪所凭依。乃俾执柯者,丁丁霜刃挥。歼殒条百尺,横仆株数围。从兹朝夕间,不闻鸟雀喧”这几句来看,这树后来应该是被姓尹的干掉了,但不影响明代那些人在此基础上继续发挥。《宦游纪闻》云:“涿州有灵椿寺,寺中椿木一本,大不可量,枝干繁盛。凡树影皆随日月升沉以为邪正,而椿影早暮未常少移。”《涌幢小品》进一步补充道:“道士月眀见树顶羽衣数人,随以鹤鹿盘桓其上,隐隐有笙簧声。”古人写东西就是这样,大多抄来抄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是占了没版权法的便宜,放在现在有一半人要吃官司。但总的来说,同样记述一件事,越到后来故事就越完整,文字也越精致,这大概就是文化传承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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