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岂有此理

康熙大帝 作者:关河五十州 著


1673年9月,康熙所委派的撤藩使臣分别奔往云南、广东、福建,前往云南的是折尔肯、傅达礼、王新命三人。康熙深知云南之行可能存在的风险,因此于折尔肯等人启程之日,特遣侍卫各赐御用佩刀一口、良马两匹,以示关怀,并壮其声势。

10月,折尔肯等人到达云南。在云南的归化寺,突然有一群庄园的农民跑出来迎接使臣,并请求皇帝不要撤藩。折尔肯急忙声明:“吴王(指吴三桂)自请移家,你们这些人谁敢说不让他走?”随即下令逮捕了为首者。

这些庄民其实都是吴三桂所唆使,为的是对迁移进行拖延。见使臣不为所动,吴三桂表面装作听命于诏旨,一面向折尔肯等人佯示启程日期,一面令人置办迁移所需的粮草车马,暗地里却派亲信扼守云南各关口,凡来往车马行人,一律只许进,不许出,同时“禁遏邮传”,对消息进行严密封锁。

岂有此理

时间一天天过去,行期在即,可是却迟迟不见吴三桂搬迁。云贵总督甘文焜提出:“寒冬将至,恐怕有雨雪,还是要赶快搬才好。”于是,折尔肯和云南巡抚朱国治等人便依言前去催促,“三日一问,五日一询”,然而都被吴三桂以“缓商”为由加以推托。大家都是明白人,这使双方的关系骤然间变得异常紧张,为了防备万一,朱国治在昆明设“六门城守”,又于四处建立卡栅秘密巡视。

吴三桂在云南经营多年,可以说整个云南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朱国治设守一事根本就瞒不了他,闻讯后他恶人先告状,斥责朱国治:“功成名就,奉命北移本来就是我的志愿,你现在居然四处设防,这是想干什么?”他还说:“古今由于汝辈激成者正不少也。”言外之意,朱国治等人节外生枝,是在逼迫他铤而走险。

为了缓和冲突,众人只得将搬迁事宜予以暂时搁置。一转眼,启程日期就要到了,再也没法拖延,朱国治只得偕折尔肯等人拜访平西王府。当天,吴三桂循例备下酒宴,席间他待客谦和,却一个字都不肯涉及搬迁。

朱国治一行来王府可不是为了吃饭,朱国治找到机会直言相告:“三大人等候已久,王若无意迁移,三大人自去回旨。”你究竟搬不搬了,不搬的话,就别拿我们消遣,使臣们也好去向朝廷复命。

此言一出,等于撕下了吴三桂的假面,刚刚还笑容可掬的吴三桂腾地就红了脸,他再也掩饰不住满腔怒火,当场便指着对方厉声大骂:“朱国治,你欺人太甚!我可以把天下都送予人,但云南是我用血汗挣来的,现在你这个贪污小奴竟然不容住于此地,真是岂有此理!”

朱国治为政干练,但一直都有贪污劣迹,到云南亦是如此,所以吴三桂很看不起他,才以“贪污小奴”相称。当然,包括折尔肯等人在内,在场的人都能看出,吴三桂迁怒于朱国治只是表象,其实是借机发泄对朝廷撤藩的极端不满和怨恨。

吴三桂不怕把积郁已久的心里话说出来,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举兵反清的初步准备。此前,他召集幕僚问计,看究竟应该打什么旗号才足以号令天下。刘玄初建议:“明亡没有多久,人心思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拥立明朝后裔,以他的名义实施东征,那么老臣宿将,无不愿当前驱。”

方光琛不同意,他提醒吴三桂说,以前你因为兵力不足,才献山海关和引清军入关,人们对此尚可谅解,也勉强支吾得过去,可是后来南明永历皇帝逃往缅甸,你还奋力穷追,擒而杀之,这就无法释疑于天下,让人原谅了。

方光琛的话击中了吴三桂的痛处,特别是当他接着说道“篦子坡之事可一行之,又再行之乎”的时候,更是令其无言以对。篦子坡是永历帝的殉难地,也称“逼死坡”,方光琛称吴三桂在篦子坡杀永历的事,只可做一次,不可能再做一次,意思是你自己不留后路,把明朝的皇帝都杀了,如今又想立明朝的后人,打复明的旗号,怎么可能取信于人呢?

“三桂听之悚然”,也许到这个时候,他才后悔当初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但既是出兵造反,总得师出有名啊。方光琛让他自立名号,吴三桂接受下来,不过为了应付时局,他暂时还不敢这么做,“复明”仍是他需要借用的一个重要幌子。

在吴三桂事后发布的反清檄文中,他先为自己辩解,诡称当初降清只是“借兵复仇,兴复明室”,继而又编造了一个周田二皇亲抱先皇三太子“寄命托孤”的故事,用以证明他三十年来为清效命,不过是为了“养晦待时”“密图恢复”。他宣布,“伐暴救民”的时机到了,除了声称要推奉那位子虚乌有的三太子恭登大宝外,他又给自己封了个“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并派人私铸印鉴。

负责铸造印鉴的是一个清军官员的儿子,他把此事告诉了当时的云南府同知刘昆,刘昆闻听后连忙密告朱国治,并且对他说:“大事不好,请你赶快和折尔肯商议,上疏延期撤藩,以缓冲吴藩造反。趁此机会,朝廷可速调重兵,扼守川西、镇远、常德等处,将吴兵封锁于云贵山区,使其不得出谷。关押猛虎纵可能带来不测之祸,但也容易将其制服。”

朱国治回去后与撤藩诸臣商议。得知吴三桂居然想要谋反,多数人撤藩的决心都动摇了,纷纷道:“朝廷封疆,关系百万生灵的安危,应该赶快上疏朝廷,请求暂停搬家。”只有折尔肯认为不能因此卸责:“我们奉旨搬家,难道就这样向朝廷复命?”他认为应采纳刘昆的建议,一边应付吴三桂,一边向朝廷奏报,请求采取相应对策。

最后众人决定按照折尔肯所说的去办,由傅达礼先回京师奏明圣上,折尔肯与王新命暂留云南待命,朱国治负责上疏朝廷。

像折尔肯一样,朱国治也感觉若是在奏疏上写延期撤藩,难以向朝廷交代,犹豫了两天后,终究还是没有动笔。实际上,就算他动笔,奏疏也送不出去,因为吴三桂已将云南予以完全封锁——傅达礼东行未及百里,就被守口藩将给挡了回来。

我还不老

1673年12月28日,距离吴三桂答应撤藩启程的前两天,天色尚在朦胧之际,吴三桂将藩下官兵集合于大殿,众人脱掉帽子,剪掉脑后的辫发,以显示与清廷的决裂。接着,吴三桂召文武百官到王府开会,接到通知,官员们虽然疑虑重重,忐忑不安,却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好如约前往,不料刚刚迈进王府的大门,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们便蜂拥而上,将他们抓了起来。

吴三桂本意对官员们留有余地,即便对于他最痛恨的朱国治,也想留下活口,因此曾让人飞骑传令“不得轻杀”。可是朱国治在云南的官声很差,人人都恨他,刀斧手们等不及指示,已经三刀将朱国治给砍了,飞骑传令到达时,只保住了其余官员的性命。

朱国治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好官,他任江苏巡抚时杀苏州才子金圣叹,惹得天怒人怨。当时苏州有民谣唱道:“天呀天,圣叹杀头真是冤!今日圣叹国治杀,他年国治定被国贼歼!”如今他被吴三桂所杀,恰应了民谣所言,不过一事归一事,朱国治最后的表现还是恪守了臣节,算是他一生中不多的亮点。

朱国治被杀后,吴三桂胁令诸官从叛,刘昆等抗拒不从者以及使臣折尔肯、傅达礼均被予以囚禁。

在部将的拥戴下,吴三桂举起了叛旗。为鼓动人心,他在郊外大阅三军,鼓角齐鸣声中,已经六十二岁的吴三桂披甲上马,扬鞭疾驰,其间他连发三箭,三箭皆中靶心!这还不算,阅兵的时候,长枪、大剑、画戟、雕戈等兵器皆罗列于吴三桂之左右,他骑马奔驰,每跑一个来回,就在马上接过一件兵器舞弄一番,好一副“风驰雨骤,英武绝人”之势。

吴三桂如此卖力地当众炫耀其武功,毫无疑问是“欲以力诎众心”,也就是要告诉众将士,我还不老,我还是那个勇冠三军,无人能敌的吴三桂!

1674年1月7日,吴三桂亲率二十余万人马自昆明出发,向贵州逼近。云贵总督甘文焜与朱国治同为康熙安插在云贵地区的钉子,其时他正在贵阳,闻听吴三桂反叛,急欲统兵抵御,可是却发现无人从命。督标兵丁给他的答复竟是:“大人若从吴王(吴三桂),唯命是从,若助大清,某等不能。”原来甘文昆有一段时间因母亲去世而回京治丧,吴三桂遂借训练为名,乘虚而入,对督标兵丁进行了收买,兵丁们受到吴三桂的煽惑,都说:“吴王恤我贫乏,赏我功劳,重我才勇,吴王于我辈恩甚厚。”

这时兵部郎中党务礼等人也在贵阳,他们本来是受朝廷委派,给吴三桂搬迁备办所需夫役、粮草和船只的,眼见兵丁不听调遣,甘文昆便将吴三桂叛乱的消息告诉他们,催促他们速去北京告变。

党务礼等人赶紧偷偷地离开贵阳,谁知当他们行至镇远时,却发现镇远守将已奉吴三桂密令,严禁任何人出入,且不提供驿马。无奈之下,一行人只好化整为零,分头设法突围。党务礼和户部员外郎萨穆哈率先弄到了两匹马,两人急驰至湖南境内,在脱离吴三桂的控制区后,这才得以乘驿马急往京师。

1月27日,经过十一个昼夜的连续奔驰,党务礼、萨穆哈终于到达北京。他俩直奔兵部衙门,一到衙门前,便双双抱着柱子晕了过去。营吏们急忙上前将他们扶住,有人端来两大碗水,拨开他们的嘴巴,将水灌了下去,过了好久,两人才缓缓苏醒,然后便竭尽全力,拼命大喊:“吴三桂反了!”“吴三桂反了!”……

党务礼等一行原本共有五人,除党务礼、萨穆哈外,户部郎中席兰泰因没有马匹,自镇远乘小船至常德,后来也得以换乘驿马到京,但兵部主事辛珠、笔帖式(一种官名)萨尔图却因来不及逃脱,不幸被吴军所杀害。

有人说吴三桂之所以造反,乃是康熙有意刺激所致,理由是康熙认为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毒痡天下”,存在的时间越长,对国家危害越大,不如逼着他们起而造反,再以此为由予以剿灭。类似的说法其实站不住脚,相应理由也很牵强,三藩特别是吴三桂一旦造反,其可能造成的后果有多么严重,只要是头脑清醒的当国者,都可以想象得出和估计得到。康熙此前诱逼吴三桂,也绝不会是要逼他造反,而至多不过是指望他知难而退,自己呈请撤藩罢了。

道咸年间的史家魏源在评论此事时,提出过一个设想:“稍迟数载,或召入朝觐而杯酒释兵权,未必不更操万全之策。”沿着魏源的思路拓展一下,或许还可以借用帝王心术:自古以来,帝王们为防止封疆大吏坐大,往往都会采用明升暗降的手段,在高高捧起之中,使之“龙离大泽”“虎出深山”。

吴三桂时年六十二岁,就政治家来说并不算老,当初索尼担任首席辅臣时,比他的年纪还要大得多。按照吴三桂的功绩以及他身为亲王的地位来说,康熙完全可以把他调入京城当议政王大臣——你让一个执掌云贵两省大权的西南王,马上转变身份成为闭门养老的寓公,确实是不太容易接受,但让他当议政王大臣,就等于给了他一个大面子,当事人的心理要平衡许多。

可是这样能不能解决问题?难!

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正如康熙所分析的,“三藩”不是可以杯酒释兵权的北宋功臣,而是清代版的“唐朝藩镇”,他们与朝廷之间的猜忌和隔阂已深。对吴三桂而言,无论是突然召之入京还是明升暗降,都很容易令他生疑,他也必然会找出种种借口拒不从命。

康熙遍览史书且聪明绝顶,他和谋臣们未尝不知道魏源的那些点子,之所以弃之不用,是因为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和条件,不可能遂其所愿。

真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不是不应该削藩乃至撤藩,而是当事人在实际操作中太急于求成。这当然不难理解,彼时的康熙年少,尚无积威足以慑服三藩,相反,“三藩”(主要是吴三桂、耿精忠)则对他存有轻视之心,他对此是能感觉得到的,所以生怕拖延下去,听其滋蔓,最后会更加难以收拾。

急于求成的最大弊端,是只想着尽快毕其功于一役,却对困难严重估计不足。比如,康熙在撤藩之议时曾称三藩之反,势在必行,撤与不撤都改变不了这种局面,不如先发制人。其实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并不认为三藩反叛在即,只不过是为了说服反对撤藩的大臣,才有意对三藩反叛的危势加以强调而已。他所谓的“先发制人”,也不过是说即便吴三桂、耿精忠心有不满,但在朝廷已先行裁制,下令撤藩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像尚可喜那样无可奈何地接受事实。

事实上,从下达撤藩令开始,康熙就没有接受廷臣的建议,分批撤藩或派遣满兵换防,也没有在军事上就防备三藩反叛制定任何措施,他向兵、吏、户部下达指令的重点,从头到尾都是如何做好迁藩的撤迁、安置和善后。或许在他看来,只要朝廷在撤藩过程中对三藩实现忧恤政策,不惜以最大的人力、物力付出,来满足他们在生活中的要求,就可以消减他们的怨气,做到“君臣皆乐,永保无疆之休”了。

吴三桂的反叛打破了康熙的幻想。接到奏报时,他正在南苑行围(打猎),那种游猎的开心愉快瞬间便被坏消息冲得烟消云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息道:“这就是所谓的‘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吧!”

春秋时,鲁国大夫季氏(季康子)把持朝政,他担心鲁国的附庸国颛臾会帮助鲁国国君,便计划攻打颛臾。孔子对此表示不满和反对,他将季氏比作老虎与犀牛,将颛臾比作龟甲与玉石,说你季康子攻打颛臾,就好比是老虎与犀牛跑出笼子伤人,而颛臾如被攻灭,就好比是龟甲、玉石被毁于盒中。此时此刻,康熙有感而发,当然是因为在他眼中,吴三桂就是已跑出笼子,随时要伤人的“虎兕”,他的百姓和江山则随时面临着被“毁于椟中”的危险。

康熙身边的侍从大多弄不懂康熙这句话的意思,这本来也在康熙的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一番之后,其中一个侍卫却突然冒出一句:“佛爷(宫廷里私下对皇帝的称呼)说的是‘典守者不得辞其责’!”

“典守者不得辞其责”,是朱熹针对孔子“虎兕”的名言,在“四书”所加的批注。康熙闻听大喜,对这名侍卫说:“你能读四书批注,真是太好了。”当下便予以重赏。

康熙转忧为喜,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对御前侍卫的赏识,更主要还是对方在有意无意中为他提供了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吴三桂造反,他作为皇帝,不能推脱自身监管和守卫的责任,现在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都要赶快行动起来,把“虎兕”重新锁入笼中!

如何平叛

吴三桂反叛的消息早已使得“举朝震动”。尽管反叛并非一时一事所酿成,但撤藩是导火线,人们也就不可避免地把视线都重新集中在了撤藩之议上。大学士索额图乘多数大臣情绪激烈之机,竟然提议杀掉当初主张撤藩的大臣明珠等人,“谓因撤藩激变,请诛撤藩之人”。

西汉时期汉景帝接受御史大夫晁错的建议,着手进行削藩,结果引起吴、楚等七国诸侯的不满,酿成了“七国之乱”。七国起兵造反,打出来的旗号是“清君侧,诛晁错”,正好大臣喜盎与晁错不睦,便劝汉景帝答应七国的要求,汉景帝被吓破了胆,真的下令将晁错处以了极刑。如今同样面对由削藩(撤藩)引出来的祸端,康熙似乎也可以采纳索额图之议,向汉景帝学习,一者可以卸掉自己的责任,二者还可以向吴三桂示好,让对方罢兵。

然而康熙断然否决了索额图的意见:“此(撤藩)出自朕意,他们(指明珠等人)有什么罪呢?”索额图在皇帝面前碰了个钉子,立刻陷入惶恐不安之中,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对答。

康熙素来不喜欢大臣们互相攻击和陷害,认为是明代沿袭下来的官场流习,“此等恶风断不可长”,以这种视角来看,索额图借吴三桂叛乱要杀明珠等人,与袁盎借七国之敌除掉晁错,显见得并没有太大区别。与此同时,康熙强调撤藩乃是自己的亲定决策,不能因为撤藩诱发出吴三桂叛乱,就诿罪于建议撤藩的大臣,更何况在王大臣会议上,明珠等人只是力主同意吴三桂的迁移请求,而并不知道这样做就必然会导致吴三桂反叛。

康熙说,索额图曾反对迁移吴藩不假,不过他当时所举出的理由也无非是可能影响云南地方安定,并没有预料到吴三桂因此必反。不仅是索额图,为了讨论撤藩问题,他还召集了很多人参加王大臣会议,“议事之人至今尚多”,可是试问有谁说过吴三桂必反的话呢?

吴三桂反叛,确实需要有人为之承担责任,然而和康熙对其他所有政事的看法一样,“倘有失误,君臣共之”。他后来回顾说:“朕的一生,曾经有过一事推给臣下负责吗?此等事朕从来不忍心做。”

汉景帝以为弃车保帅,牺牲一个晁错就能使七国退兵,没想到七国以为他软弱可欺,丝毫没有放慢进攻的步伐。在这一点上,康熙比汉景帝要有担当得多,也明智得多,他的及时表态不仅保护了明珠等人,使他们“莫不感激涕零,心悦诚服”,同时也增强了诸臣的勇气和信心,自此大家全都抛开顾虑,竭尽全力地帮助皇帝运筹划策。

首先要商量的事就是如何平叛。在廷议时,以御史魏象枢为代表的汉官担心“军需浩繁”,不胜负担,因而建议“就近调兵御守”,以逸待劳,等叛军打来时再即行剿灭。与之相反,满官虽然在撤藩问题有着意见分歧,但却一致认为应派八旗劲旅出京平叛,魏象枢的建议被笑话为书生之见:“贼(指叛军)逼城下,到那时候才出兵御敌,有这样的道理吗?”米思翰直言:“贼势猖獗,已不是绿旗兵(即绿营)所能控制了,必须派八旗劲旅会剿。”他以户部尚书的身份保证,只要中央、地方协济军饷,足以支持军队与吴三桂打上十年。

面对严峻的形势,康熙决定采纳满官们的意见,将八旗劲旅派往南方前线,并将其布防于临时构建的防御体系之中。

按照古代军事地理学的观点,荆州位居天下之中,“乃咽喉要地,关系最重”,因此康熙将其作为征剿吴军的大本营和前哨阵地。1674年1月30日,他任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率诸将及一万余军队前往荆州,据江固守,以遏制吴军北进之路。

荆州是中心,川湖(湖广和四川)是防御重点,其中四川与云南接壤,吴军必然要予以进犯。三天后,都统赫业被任命为安西将军,率京城所发官兵,同西安将军瓦尔喀一起由汉中入蜀。康熙的这一战略意图也非常明显,即进可乘机向云南征讨,退可阻抑吴军由四川向陕西进军。

康熙一面向前线调兵,一面妥善布置后方。平叛大军进征川湖后,自京城出发的援兵难以及时赶到,缓不救急,而且路途遥远,兵马也极易疲劳,所谓“千里持粮,士有饥色”,要解决这些问题,势必还要在京城和川湖之间建立中转站。

山东兖州地近江南、江西、湖广,山西太原地近陕西、四川,均属东西孔道,在这两个地点发兵驻防,可以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康熙遂将兖州、太原作为中转站。譬如从京师、直隶及山东征调来的军队,都是先集中于兖州待命,然后随时向前方递进,“无鞭长不及之虑,无远征劳顿之苦”。

后来发现从兖州支援湖广还是有些远,相比之下,“河南乃四达之地,距潼关、郧(郧阳)、襄(襄阳)皆近”,于是康熙又在河南府(府治洛阳)设立新的中转站,“所在有警,俱可策应”。

康熙对出征的八旗劲旅寄予厚望,他力图通过八旗军的努力,在平叛之初,就将这场战事控制在云南、贵州、湖广(今湖南、湖北)三省境内,但是很快他的这一愿望就落空了。

长驱直入

在将回京告变的党务礼等人送走后,由于“督标兵皆不为用”,云贵总督甘文焜前往镇远,欲凭镇远之兵固守,结果却被早已投靠吴三桂的镇远守将包围起来。甘文焜走投无路,被迫自刎,贵州旋踵即下。

其实即便甘文焜能够指挥如意,他能不能守住贵州也还是个问题。吴军由“四镇”“十营”组成,基干为随吴三桂降清的“关宁铁骑”以及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余部,其中“关宁铁骑”是明末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之一,甚至能与八旗劲旅正面对抗,而那些农民军余部也都是身经百战的勇悍之士。虽然朝廷曾多次裁减吴藩的兵员数量,但吴三桂一边利用裁兵尽裁老弱,一边用“按地征粮、按粮征兵”的办法自行募兵,广收精锐,这使得吴军在出征时仍保持着相当的规模和颇强的战斗力。

相对于吴军的兵强马壮,气势汹汹,沿途各地却普遍抵抗乏力。这也并不奇怪,自康熙即位到吴三桂反叛前,大规模的攻战征伐已停止十余年之久,所谓“承平日久,民不知兵”,无论官民,都对战争缺乏思想准备。即便是京城,也存在武备松弛的现象,倒是孝庄对此深有远见,告诫康熙说,现在虽然天下太平、四方安宁,但安不忘危,闲暇时仍应训练武备。也因此,康熙才在吴三桂反叛前,亲率诸王大臣去南苑行围,借以检阅八旗劲旅,训练士卒。

京城因为皇帝重视,武备开始得到加强,西南地方的情况就差远了,以致面对强敌,官员们甚至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贵州巡抚曹申吉自剪发辫,当了吴三桂的官,但在吴军未到之前,他曾将吴三桂反叛的情况写成奏本,派人送给湖广总督蔡毓荣,请其转奏,表明其本意并不是要跟着吴三桂造反,只是无力抵御吴军而已。

吴三桂占领贵阳后,兵分两路,一路由其亲率主力东出入湘,一路由他的大将吴屏藩率领北上入蜀。1674年3月,吴军攻入湖南。此时别说两路平叛大军,就是康熙提前派出的八旗应急先遣部队都尚未能够到达前线,本地的绿营兵将独木难支,只能或逃或降,否则别无生路。史载,吴三桂率部长驱直入,“五千里无只骑拦截”,仅仅一个月时间,湖南全境便告沦陷。

四川一路同样如此,凡吴军所到之处,清军几乎是望风披靡,四川巡抚、提督、总兵等高级将官先后或从叛或投降。四川巡抚罗森素来“有能吏声”,即便得到吴三桂反讯,还能够将川省军情逐一上奏朝廷,但当吴军大兵压境,还是走了曹申吉的老路。

湖南、四川沦陷,必然危及陕西、湖北。吴军前锋在进入湖北境内后,直抵长江南岸的松滋,与清军大本营荆州隔江相望,形势岌岌可危。

前线战况牵连着后方的敏感神经,京城内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大学士、兵部尚书王熙注意到,“汉官多移妻子回家”,这说明相当一部分官员已对战争失去了信心。与此同时,潜藏在京城内的反清之士则受到激励,一个叫杨起隆的人自称“朱三太子”,趁机组织一些汉人和八旗家奴举火起事,起义者“皆披甲露刃”“四处纵火”,受到惊吓的百姓纷纷逃往城外的西山避难。

杨起隆起义组织得不是很成功,“同谋者人数众多,彼此却并不相识”,所以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京城秩序也重新趋于平稳,但那种紧张和恐怖的气氛却没有能够完全散去。有一天晚上,京城内突然再次起火,有人怀疑是吴应熊的党羽所为,吴应熊因此成为众矢之的。

吴三桂反叛前,女婿胡国柱为了促其下定反叛决心,曾答应派侍卫入京接回吴应熊及其子,事实上,由云南出发的入京密使李恕、张镳确实找到了吴应熊,但吴应熊却拒绝了他们的安排。

与吴三桂最初轻视康熙,以为康熙年轻,无能力理军不同,吴应熊长居京城,深知康熙的才能,他对吴三桂反叛的前途一直都持悲观态度,为保全自己的地位和家庭,一有机会就对父亲进行规劝,让父亲不要轻举妄动,铤而走险。

“三桂父子异趋,父蓄异谋而应熊则欲守臣节,保全禄位,所以规谏无不止。”可是入京密使带来的却是父亲决定反叛的消息,这让吴应熊顿有五雷轰顶之感,他“徘徊不果,日饮泣不止”,最终还是只让李恕、张镳带走了他与侧室所生的大儿子吴世璠,自己与另外两个儿子则仍然留在了京城。

吴应熊的妻子建宁公主是康熙的亲姑姑,吴应熊就是康熙的亲姑父,建宁比康熙大十三岁,康熙小时候常和她在一起,彼此关系较为亲密。人这一生最难割舍的就是亲情,即便身为皇帝亦是如此,与吴应熊夫妻的这种亲情关系,使得康熙虽然对吴三桂的反叛倍感愤怒和惊愕,但他最初仍对吴应熊及其随从网开一面,给予了宽宥。

只是局势的变化和舆论压力并非皇帝一人所能随意左右。京城火起以及传出“熊党为之”的流言后,议政王大臣等纷纷上疏,指出吴应熊的随从官员与外官不同,“不便从宽,应请拿问”,康熙难以否决,遂下旨将吴应熊的随从“暂行拘禁”。

之后就轮到了吴应熊。中国古语道“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然而在古代社会,涉及谋反等大罪,“罪及父母,祸及妻儿”才是常态,吴应熊尽管反对父亲谋反,但一样要面临大清律例的追究和惩罚。诸王大臣众口一词,认为“吴应熊系反逆子孙,理应诛戮,以彰国法”。康熙犹豫再三,终究下不去手,“未忍加诛”,他答复诸王大臣说,暂且留吴应熊一命,让他“束身待罪”,可促使吴三桂有朝一日“悔祸自新”。

女真万人不可敌

在湖广战场,康熙派出的四支先遣部队终于陆续抵达荆州,不久,大将军勒尔锦亦率兵到达。康熙的本意是要八旗军主动出击,进驻常德、长沙乃至争取整个湖南,但将领们对情势的估计过于乐观,所带的兵力太少而且全是轻骑兵,同时他们也没有充分考虑到如果需要渡江击敌的话,船只和粮草够不够用。

等到各部到达荆州,才发现严重缺乏船只,喂养战马的草料不足,武昌、荆州的官府虽然调集附近驻防官兵来援,然而也未预备足额的船只和草料。此时恰逢连日暴雨,江面水涨,清军就算手里有船都没法渡江,好不容易等到大雨停歇,渡江的船只也备齐了,吴三桂已经占领长沙等要地,“沿江列戍,壁垒相望”,勒尔锦只能一面隔江与其对峙,一面自荆州分兵襄阳、郧阳等地,组成荆襄防线。

也就从这时候起,吴军先前狂飙突进的势头突然停顿下来,其进至松滋的部队一连三个多月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对于吴军的顿兵不前,吴三桂的一些将领、谋士深感诧异,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打到长江边,举足即可渡江的时候却反而变成了软脚蟹。要知道,尽管八旗军已抵荆州,但江北已然是风声鹤唳、人心不固,如果吴军能迅速渡江,独占长江之险,不仅可以将军事主动权稳操于手,还能在政治上进一步扩大影响,动员江北乃至黄河流域的反清势力协同作战,到时朝廷无法收拾局面,势必还将后退至黄河北岸。

谋士刘玄初特地写信给吴三桂,催促他“直捣黄龙而痛饮”,不要阻兵不进,坐失机宜。可令刘玄初倍感失望的是,信件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吴三桂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未几,刘玄初郁郁而死。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吴三桂其实不是不想渡江,而是他过不了江,即所谓“非不欲也,实不能也”。

作为一个靠军功起家的武将,吴三桂用兵几十年,老谋深算,岂能不知北渡之重要,但问题是要过得去才行啊!在这三个多月里,吴军已经发动了数次进攻,然而均未得逞,比如1674年4月初,吴三桂曾派万余人,乘七百艘船只逼犯彝陵,结果却在满汉官兵的水陆拦击下大败而归,“遁回宜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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