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花深处

运河的桨声 作者:红孩


百花深处

人的大脑就像坐标,横竖一交叉,就能准确地把你要记住的事物定位。我很佩服那些脑子好的人,以前总觉得自己记忆力差是因为学习不用功。现在终于明白,人脑的先天坐标精准度是有差异的。

半月前,我的文友、房山作家凸凹给我打来电话,说约我给他主编的《燕都》杂志写一篇关于房山印象的文章。我当时连想都没想,就说,没问题,十天内交稿。谁承想,第二天我就因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我这个人,心里搁不住事,在医院治疗期间,我的脑海里一直在琢磨关于房山的印象。

还好,我的病友正好有一个与国际象棋大师谢军同名的人,他的工作单位就在房山的燕山石化总公司。晚上没事,我与他就一些与房山有关的话题拉呱,诸如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石花洞、云居寺、十渡等。谢军问我,你第一次到房山是哪一年?我想了想说,是1987年,那一年我20岁。

其实,我对房山的最初印象是我在三四岁的时候。在20世纪70年代初,北京郊区的人们过的苦日子跟偏远的农村也差不多。1972年,我家里要建房子,需要二百块钱。母亲在村里借了一圈,也只借到四五十块,无奈,母亲找到七八里地外的二姨家,希望二姨能给想想办法。二姨很痛快,从她家的衣柜里爽快地给取出二百块钱,说,这钱你们先用着,过一两年我家也要盖房子,你们急先用。母亲回来了,父亲多日紧锁的双眉豁然松开。我问母亲,二姨家咋那么有钱,母亲说,你二姨夫是工人,在房山的燕山石化上班,每月四五十块呢!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在北京有个叫房山的地方,那里的人有钱。

我正式接触房山人,是在1984年。那一年我上高中一年级。1983年中考失败后,我没能如愿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只能在农场上普通高中。说是普通高中,前面还要加上“畜牧职业”四个字。这就意味着,我们毕业后将被分配到农场当畜牧工人。对于更多的农家子弟来说,我们毕业后就能到国营农场当工人,是一件令人非常羡慕的事。可我不这样想,我立志要离开农场。于是,在1983年的暑假,我拼命地写诗写小说,小说的题目叫《青春的答卷》,大约写了八万字,绞尽脑汁,实在写不动了。1984年1月15日,我的第一篇小说《回乡》发表在《北京农场通讯》上,我的兴奋之情简直可以用范进中举来形容。我把样报拿给语文老师看,老师看后一脸灿烂,对我说,她教语文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个写文章在报上发表的学生。老师把报纸分别拿到我们高一两个班,顺便也拿到高二两个班去让同学们观看。一时间,我成了学校的名人,师生见到我都爱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心里当然很得意,心想,当了作家就是不一样啊。

很快就到春节了。过了春节,我们高中两个年级有个小型活动,应该是足球比赛吧。我记得是在下午放学时分,打扫完卫生,我正要去操场看球时,高二(1)班的一位姓周的女孩儿正好走到我们教室门口,见四下没有别人,她猛地将一个纸团塞给我,脸一红就跑开了。在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是有界限的,不要说彼此聊天,即使在一起走路都要引起同学的起哄。我还好,因为是本校生,又长期担任班干部,对男女同学的事并没有那么敏感。男女同学之间写纸条的事我倒是听过,也曾在初三时目睹几个女同学为一个男同学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骇人场面。我不曾想到的是,今天的我也会遇到收纸条这样的事。女孩儿走后,我把教室的门关好,坐到最后一排,把纸团小心翼翼打开观看,只见上面娟秀的字迹写道:

我是高二(1)班的语文课代表周雪艳,兰老师把你发表的文章给我看了,我很羡慕你。我也喜欢写诗,希望我们能互相帮助。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保持书信来往,或者每天放学后到操场聊一会儿。

看着这张用单线本写的纸条,我的心怦怦乱跳,心想,这就是情书啊!

周雪艳人长得很端庄,个子要比一般女生高一些,留着两条长辫子,眼睛特别来电。她要跟你说话,你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听他们班上的男生说,周雪艳学习特别好,可惜不是本地人。这里所谓的不是本地人,特指不是农场这一地区的。我们这个农场,建于1949年初,人口有五万人,其中农场下辖的五个农村分场(乡政府)人口就有四万多人。农场的人优点有很多,最大的缺点就是欺生、排外。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十年,接触过不少借读生,他们在学校几乎都受过当地学生的欺负。

我跟雪艳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三天两头地互相交换作品,每一次见面除了交新作品,还要把对上次作品的读后感写出来。从雪艳的作品中我得知,她的家在房山县百花山的一个山村,每到春天,那里到处草长莺飞,百花飘香。她说,由于家里穷,父母就把她放在农场的舅舅家寄养上学。今年高考,她如果考上了,就上大学;如果考不上,就回老家帮父母种地。我鼓励她,只要努力,什么奇迹都会出现。在前后二十几封信中,我们俩丝毫没有触及爱情这个话题。我或她,也许内心很脆弱,生怕一旦触及这个词,就会把我们纯洁的友谊扼杀掉。如今想起来,那是多么纯洁而残酷的青春岁月啊!

五月过后,学校接到上级指示,为迎接国庆35周年,要我们高中一年级两个班同学到农场集训,训练游行方队。集训最初在学校边学习边训练,后来就停学到农场的操场练,几乎很少回学校。这样,就使我和雪艳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即使见面了,也不能做到互换作品,只是找个话题随便说几句什么。

六月底,我们的集训非常紧张,常常是要练到晚上六七点才能结束。而雪艳呢,再有一个星期就要参加高考。我真替她捏一把汗。据我所知,我们是这所中学最后一期高中,以后就只有初中了。在我以前的连续七八届高中,没有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最好的是中专。我跟雪艳约定,不管她这次高考考得怎样,我们会一直做朋友的。

高考前三天的一天中午,雪艳托她的同学给我捎来一个口信,说下午四点在学校操场见面,她有话要对我说。那天中午,我找到训练的部队教员,问他下午训练紧张不,如果不紧张,我找老师请假,就说我生病了,提前回去。教员说,应该没问题,请假你们老师批就可以。本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可谁想,下午两点,集训指挥部突然接到通知,市区国庆指挥部的领导要在四点到农场视察,要求三百人的方队必须保证人数,任何事情都不得请假。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心里说,雪艳,对不起,我不能履约了。

等集训方队接受完领导视察,又对领导提出的不足进行改进训练后,时间已经到了晚七时三十分。我骑上自行车紧赶慢赶赶到学校时,学校的铁栅栏门早已经关上。我问传达室的大爷,您看见高中二年级的一个叫周雪艳的女生没有?大爷说,你是说那个高个子女孩吧,她好像六点多才从学校离开。我没继续问大爷,问了,大爷也不可能说出更多关于雪艳的话。就是说,从下午四点到六点,雪艳在操场竟然等了我两个小时,而我却一点儿消息也不能让她知道。

高考结束了。从兰老师的口中得知,今年高二的学生依然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雪艳呢,自然也是落榜生。我真想跟她见上一面,好好安慰她,或建议她复读,明年再考。可是,自那个下午我未能履约后,她再也没有见我。想来,她是生我气了。最重要的是,她高考失败,她的命运也许真的就如同她的父母一样要继续在百花山劳作一辈子了。想到此,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睛,为雪艳,也为我自己,更多的是为我们这一代农家子弟。

多年后,当我以记者的身份到北京农村的先进典型——房山的窦店、韩村河去采访时,我很为那些村里的农民骄傲,他们虽然不离乡土,却在自己的脚下用勤劳和智慧创造了美好的生活。只可惜,我至今还没有去过一次百花山,可每次到房山,或者见到房山人,我都要有意无意地问,百花山那边的农民生活怎样?他们问我为什么这样问,我没细说,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把那个美好故事告诉别人。有时我曾设想,假如有一天,我来到百花山,中午在一个农家乐就餐,如果农家乐的女主人就是雪艳,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亲爱的朋友,在此请别怪我多情,如果在你的百花深处,你也有一个如我一样的秘密,我相信,你比我还会想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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