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校那一天抹了红指甲
阿里于我的童年是陌生的。等我在中国地图青藏高原橙黄色的板块上看到它时,我已经快二十岁了。那一年,我在一本文学刊物上看到毕淑敏写的中篇小说《昆仑殇》,再后来,因为地委书记孔繁森的殉职,我对阿里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和真诚的敬意。
这些年,在内地人非常热衷于房产、保健、减肥、股市时,我的目光一点也没敢离开西部。特别是1996年7月,我跟随解放军总后勤部的部分作家到青藏线采访后,我的心灵告诉我,记住那里的美丽风景吧,记住那些满脸高原红的兵吧。
我接触过许多从高原上下来的官兵。2002年10月,我和作家石英到济南开会。第二天,我们在去泰山的路上,开车送我们的司机从我们的聊天中,得知我去过青藏线,他插话说,他就是从青藏线复员回来的兵。我侧过身,看了看他的脸,显然已经没有了高原红。我问,你复员几年了?他回答,快五年了。或许因为我们都有高原情结,一路上我们说了很多的话,都是关于雪域高原的话题。
我告诉司机师傅,我的老师、军旅作家王宗仁,就是从青藏线走出来的作家。他曾经一百余次翻越唐古拉山,从事文学创作五十多年,大部分写的都是青藏线题材。司机师傅说,他知道王宗仁老师,不光他知道,青藏线的很多官兵都知道,他们经常说王老师如何如何,仿佛王老师就生活在他们中间。从山东回到北京后,我把司机师傅的话转告给王宗仁老师,他笑着问我,你没问问那个战士叫什么名字?他从高原上下来身体是否适应?我不好意思地说,聊着聊着时间就过去了,给忘了。
多年以后,我再去济南,过去接待我的朋友已经退休。我问他昔日送我们去泰山的那个司机怎样,领导说,他已经去世了,肝癌。我没问那个司机师傅生病的原因,我知道,长期在高原生活的人,由于气候和营养问题,很多人都患有癌症。那一天,我很难过。
前年底,某个寒冷的冬夜,一个来自阿里的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看着陌生的电话,我心想,这该是谁呢?不等我先说话,一个轻柔的女声传过来:您是红老师吗?我是阿里的汪瑞。汪瑞?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我说,你好,我是红孩,有什么事吗?汪瑞说,我刚出版了散文集《当兵走阿里》,总政艺术局的李干事让我给您邮寄一本,说您是散文家,想让您看看,帮助指点一下。我一听书名,就知道这个汪瑞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兵。二十年来,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到部队,跟很多部队作家成了要好的朋友。其中不乏女将军、女大校,至于小女兵就更多了。在我的朋友圈子里,没有人不相信我曾在军营生活过。记得有一年,我到总后开文学创作会,当介绍我时,一位首长开玩笑说,红孩不是外人,他是我们总后未来的女婿。
我让汪瑞把书马上邮给我。她这时才想到时差问题,她歉意地说,对不起红老师,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在北京已经是深夜了,可我们这里才相当于九点钟。我说,我理解,你只要想打,几点都可以。
几天后,一本崭新的《当兵走阿里》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邮来。封面是汪瑞穿着军装,背着药箱,骑马穿行在阿里雪域高原的照片。再看内文,是十几篇写高原军人生活的散文,我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汪瑞生于20世纪60年代,父母都是军人,她十五岁参军,现在是研究生毕业,军衔为大校,曾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十五年前,她曾在大军区医院工作,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毅然报名下基层到阿里军分区的一家医疗机构,从事官兵的心理咨询工作。
我见到汪瑞是在去年春天她到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学习期间。记得第一次我们相见时,她没有穿军装,而是上身着一件乳白色的羽绒服,个子高高的,齐耳短发,戴着近视眼镜,说话细声细语的,跟电话里的、书里的那个女大校判若两人。我送给汪瑞一本我和铁凝共同完成的《铁凝散文精品赏析》一书,并对她玩笑道,哪天你见到铁凝主席,你让她在扉页上也签个名,这样你这本书就有故事了。
由于正逢全国两会期间,我问汪瑞这次为什么没去开会。她告诉我,这届她已经不再担任全国人大代表了,不过她到代表驻地去拜访了上一届的代表朋友。我问她当代表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汪瑞说,她从西部边陲到大都市开会,感觉自己是那样的孤独与陌生,她记得第一次在代表小组讨论时,当人们大谈房价物价车改时,她想到的却是高原军人的生存问题。
这就是都市与边疆的差异。汪瑞缓缓地说。
那一刻,我感到浑身一阵战栗。这么多年来,我们每天为这为那忙啊,可我们真正地想到过那些“高原红”吗?记得有一次,在某个文人相聚的场合,一个从国外回来的作家说,看看外边的世界,想想那些在边疆站岗的兵们,真是不值得啊!我听后再也不能容忍,我愤怒地吼道:请你闭嘴!你对边疆军人究竟了解多少,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我不管你多么有名气,国外多么宠你,可现在我非常地鄙视你!
一个月后,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开始评选。在参评的作品中,有四部是写青藏高原题材的。其中有个女作家曾经独自开车到青藏线去了十五天,回来后她写了一本书。这个女作家和我认识多年,她知道我主要负责冰心散文奖,就打电话给我,希望我关注她。如果说这次没有汪瑞的《当兵走阿里》,我肯定要力挺她的。可是,汪瑞出现了,我该怎么办?经过几次内心的纠结后,我对那个女作家说,你虽然去得很辛苦,写得也很辛苦,可是我现在不得不告诉你,有一个女大校,她在阿里生活了十五年,她不幸得了绒癌,她用生命完成了一本书,不论从哪个角度,我的票都要投给她。如果不投给她,我从感情上做不到。听罢我的话,女作家沉默了一下说:我理解了,如果我是评委,我也把票投给女大校。
过了五一,汪瑞他们这期鲁院研修班就该结业了。她打电话给我,说在离开北京前我们要见一面,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们约定在鲁院路南的一家四川火锅店见面。我是提前十分钟到的,在我低头玩手机时,汪瑞悄然来到我对面,她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通身穿着白地蓝花旗袍,脚上踩着高跟鞋,简直可以用亭亭玉立来形容。我冲她戏谑道,你是来相亲的吗?汪瑞略带羞涩地问:你觉得我漂亮吗?我说,漂亮,非常漂亮。汪瑞在我对面坐下,我觉得她这身打扮要是不坐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面前或许更合适,可是既然已经来了,只可顺其自然。
在和汪瑞聊天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全都染了红指甲。我知道,按部队规定,女兵是不可以染发、抹红指甲的。汪瑞见我好奇,她得意地把红指甲在我面前晃,我能感觉到,她很珍惜现在的自由,无拘无束。再过一个星期,她又该回到阿里,在那里,她必须长年穿着军装,由于她的军衔和军分区司令员一样高,因此,她每到一处,人们都把她看作是首长。我对汪瑞说,既然你喜欢成为自由的女人,那你为什么不转业呢?汪瑞看了看我,她坚定地说,不,我决不离开部队,我喜欢雪域高原,我离不开那些战友!
好一个女大校!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共和国女兵的力量。转眼汪瑞离开北京已经一年多了,这期间我们经常发短信通电话,有一阵,她一直没有音讯,我真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后来,她告诉我,她代表我方参加和某外国军队的定期会晤去了。我想,在外国军队面前,英姿飒爽的汪瑞一定会给外国军人一个惊喜。在我的心里,汪瑞一直是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