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树常青(代序)
陈洪
记得与先生初见,是1979年的春天。那时,我31岁,研究生在读;先生55岁,由加拿大来南开,为“文革”后的头两届本科生授课。当时,先生的学识、风神倾倒了一大批刚刚从“文革”中苏醒过来的年轻的灵魂。
弹指已是37年过去。古语云:“树犹如此!”37年间,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包括学校,包括学界。然而不变者,是叶嘉莹先生对中华诗词文化的那份痴情热心,是叶嘉莹先生培养人才提携后昆的忘我精神,是叶嘉莹先生身上的优雅、睿智与充沛的生命力。在先生那里,我们看到了生命之树因文学、因艺术而常青。
这三十余年,叶先生在南开园,在华夏大地,坚持不懈地播撒着诗词文化的种子。先生不仅培养了数十名有关专业的博士生、硕士生,还义务举办了数百次面对社会各界的讲座。听讲者有国家的领导人,有工商界的领袖,也有大量普通的诗词爱好者。在“文化中国”的讲坛,先生把诗词的意境与人生的妙理融为一体,娓娓侃侃,六七百名听众两个多小时如痴如醉,竟无一人走动。那情境真令人叹未曾有。
更令人且惊讶且赞叹的是,叶先生竟然“纡尊降贵”,多次亲自到小学,到幼儿园,去给小孩子们讲授诗词,示范吟诵。先生是从自身的经历认识到,童年、少年的熏陶对于人一生的修养、境界至关重要——己达则达人,己立则立人,此正所谓“仁者胸次”。
对于弟子中的才俊,叶先生不仅慧眼独具,而且栽培、拔擢不遗余力。大约是五年前,先生邀我旁听她一次课。原来是有一个美籍华裔的小姑娘远渡重洋来听课,叶先生觉得这是可造之材,故招我一起“把一把关”。课上,这位初中学生积极参加到讨论之中,思路之敏捷、词锋之锐利,比起在场的博士研究生毫不逊色。甚至,对于先生所讲,她也大胆提出自己的疑问。叶先生不但不以为忤,而且对其探索精神大加赞扬。在先生推动下,这个学生被南开大学破格录取。两年后,提前修满学分再被保送读研。现在,为了将来她到美国读博时能够顺利接轨,先生正量体裁衣,为她设计独特的学位论文内容与样式。当然,这个学生也不辜负先生的期许,几年间获取了各层次多方面的荣誉及奖励。
叶先生是中华诗词文化的传承者、守望者,也是杰出的研究者。她的学术研究成果丰硕,特色鲜明。诗词的生命在于情感,对诗词中情感的体认、共鸣,可说是阐释、研究的基石。先生以其极为细腻、敏锐的感受力,对于诗词中幽微深邃的灵魂悸动,如燃犀下照鱼龙毕现。在此基础上,她提出了“兴发感动”的诗学观念,以及“弱德之美”的词学理论,得到了海内外学术界的高度重视。
叶先生师承顾随先生,尽得顾先生含咀传统之神髓;而又长期讲学于哈佛、UBC,而得以融西方理论方法与东方学术成一体,故所见往往高屋建瓴,远超陈言故套。在词的起源、词的文体特征、词与性别、诗词吟诵的理论依据等诸多方面,皆有发前人所未发之透彻洞见。
叶先生是一位学者,又是一位教师,还是一位卓荦不群的诗人。她的创作,不事浮华,不拘格套,全然是性灵的自然发露。翻检先生的诗集,如同与一个高洁灵魂的坦诚对话,如同倾听近一个世纪的民族的歌哭,如同清风拂面,如同明月朗照。而性灵之外,先生的诗词法度之森严,置于唐宋大家中几无二致。
先生整整长我二十四岁(奇哉!一天不差),然精神之矍铄,思维之敏捷,常常令我自愧弗如。这几十年里,先生讲演、授课,向来是站立,而且脱稿。常有惊异者向先生请教养生的诀窍,先生总是微微一笑,道:“‘诗词’就是我的生命,吟咏、切磋、传授,养生即在其中了。”我相信,这是先生最为真实的生命体验。
作为中华诗词文化的守望者、传承者、践行者,以终身成就而言,以全面贡献而言,叶嘉莹先生堪称举世一人而已。因此,先生也获得了很多荣誉与头衔。但先生从不在意这些,她常挂在口头的倒是几十年间合作的学界挚友,如缪钺,如海陶玮,等等;还有对她的事业给予支持的友人,如沈秉和,如蔡章阁、蔡宏豪,如刘和人,还有湛如大和尚和他的弟子们,等等。先生讲:“诗词是几千年华夏祖先留给我们的精神瑰宝,是天下之公器,应该让更多人得其滋养,也只有在更多人的呵护下才能光大。”
数年前,先生的《谈诗忆往》付梓,我有幸先睹。书中以诗词为线索,把近百年的家国风雨与个人的命运沉浮生动记录下来。夜半掩卷,久久不能释然,遂有三首小诗:“才命相妨今信然,心惊历历复斑斑。易安绝唱南渡后,凉生秋波动菡萏。”“北斗京华望欲穿,诗心史笔相熬煎。七篇‘同谷’初歌罢,万籁无声夜已阑。”“锦瑟朦胧款款弹,天花乱坠寸心间。月明日暖庄生意,逝水滔滔共谁看。”
今《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纪念文集》亦将付梓,余忝为主编,拜读海内外前辈、同仁的大作,感佩无已,同时更为叶嘉莹先生的学术影响力、精神感召力折服,乃再吟一首:“南岳禅门马祖雄,慈风广被续心灯。诗坛李杜千年后,一缕妙音起迦陵。”
虽难免班门弄斧之诮,然情发于中不能自已,聊充一篇读后感的“作业”吧。
再次祈愿尊敬的叶嘉莹教授生命之树常青!
丙申中秋于南开园
- 顾随先生曾付嘱叶先生云:“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能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1946.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