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尚田,福田

人民日报2018年散文精选 作者:人民日报文艺部


尚田,福田

苏沧桑

月光将村庄的影子拓在田野上,但相互遗忘是必然的,如同我与一个个曾经走过的、相似的、正在老去的村庄。尚田是个例外。六人行,坐动车去浙江奉化,其中三个人的身份证出了蹊跷:出发时,我忘带身份证了,回来时,另两位朋友把身份证落在奉化了,概率高得惊人。

那个叫“尚田”的地方似有什么魔力,让人“忘我”,连“身份”都不要了。

来,我带你们去看大树。

蓬岛村的鱼图腾前,七十多岁的大娘用我们一知半解的当地方言说。

小暑时节的尚田,在我视线里仍铺满隔年春天的雨意。前年初春,初见尚田,抹茶蛋糕般松软而香醇的茶园叠在毛茸茸湿漉漉的田野上。隔着一枝刚从雨里采下的映山红,我和因采访治水老人而一见如故的当地朋友们一人端一杯新茶闲坐。很平常的一个江南小镇,不到五万人口,七十几个村庄。名字却极好,“尚田”,骨子里透着对土地的尊崇和敬重,做的事也应了“尚山尚水、福田福地”,将安身立命的农业按色彩排列组合——红色草莓,绿色鳗笋,黄色禽蛋,紫色桑果,黑色黑莓……跟玩似的,却玩得认真。

我们跟着大娘去村口看“很大很大”的树。是一棵百年老银杏树,并不比村口另一棵胡公后人手植的槐树有名,但她并不知晓。当年,吴越国尚书胡进思卸官后,偕妻子一行至此,叹曰:“此地埋骨可也。”遂起房造田,繁衍生息,瓜瓞绵绵。看树时,我们被蚊子咬了很多包。大娘说,来,跟我回家,我家有清凉油。抹了清凉油,她又说,来,我带你们去看溪水,可清爽了。她的语气和皱纹里始终荡漾着笑容。

一树被果实压弯了的梨从隔壁墙头探出头,一位大爷也从墙角探出头,露出缺了门牙的嘴,笑说,看梨啊。我们说是啊,没见过这么多梨,熟了有没有人偷?他说,有人采我也不管啊,让他吃好了。他用了“采”,而不是“偷”。

我们便“采”——溪边一座明清时期的老院子里,几个人的眼睛被晾晒在一堆柴火上的豇豆干吸住了,“采”了一小根嚼,鲜,咸,香,恨不得来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笑着走过来,说,好吃吗?送你们。我们不要,她不肯,跑回厨房拿来保鲜袋,飞快地将豇豆干全都装了进去塞给我们。两位老太太坐在屋檐下方桌前打牌九,一位老太太在做布艺加工,都时时侧过头笑。一位年纪更大的老人歪在竹椅上,一言不发,眼神和干瘪的嘴角始终透着笑意。回头看到,心里猛的一暖。

尚田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笑,这让我想起故乡玉环的外塘村。小时候,我和弟弟从楚门镇出发去姨婆家,沿着一条叫直塘的小路走进去,一路会遇见很多村里人,每一个人都笑问我们去哪里,孩子们已经笑着跳着去告诉姨婆来客人了。那时,所谓的乡下人,好奇,热情,甚至谦卑,莫名地将城镇人高看一眼,孩子们一起玩闹,他们也总让着我们。此刻,这些仍藏在乡野的真诚笑容,意味着什么呢?这些笑容,是自古以来乡野的表情,也应是人与人陌路相逢最本能的反应。

停在尚田的一朵白云下,我忽然想:来这里,于我潜意识里就是走亲戚,太放松了,所以连身份证都忘了带。

90后小伙陈亮亮坐在笤宅村布龙手工作坊的一张小凳上,专心扎荷花龙头。他块头挺大,戴一副黑框眼镜,白色T恤、灰色短裤,气质和舞龙比赛国际级裁判的身份,与手里粉红色的绸布荷花、膝盖上沾满胶水和颜料的围裙不太协调。他大概不会想到,这个夏天的午后,他差点在六位陌生人面前流泪。

奉化布龙迄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这个国家级非遗项目由敬神、请神、娱神演变而来,是极富特色的传统民间舞蹈,由“形、舞、曲”三部分组成。“形”就是做龙,以彩色布为主要原料,配以竹、木等辅助材料,制成威武雄壮的布龙,逢年过节以舞龙的方式祈求平安和丰收。

从祖父到父亲再到陈亮亮,布龙如同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流,流到他的手上时,变成了他不想伸手接却不得不接的烫山芋。陈亮亮和姐姐陈晶晶一样,都大学毕业,原本一个做艺术设计,一个在汽车4S店当主管,却生生被父亲从城里“喊”回了农村。

一条纯手工布龙,三百多道工序,龙头最要紧,要用小年长的竹子扎成框架,竹子不能有甜味,水浆不能太足。后屋堆着的竹片篾条,都是他和父亲去山上砍来,一片片一条条削成的。从他和姐姐手里出去的一条条布龙,经电商平台,已远销大洋彼岸。

最苦最难的不是做布龙卖布龙,而是带舞龙队,如今有几个年轻人感兴趣并愿意吃苦呢?陈亮亮得求着他们。

你怎么肯回?我们问他。

爸爸的手不行了,但布龙得传下去。他淡淡地说。

手?这才注意到,他的父亲陈行国,这个国家级布龙传承人忍着咳嗽向我们介绍布龙文化时,右手一直窝在裤袋里。

陈亮亮说,他藏起来了。我小时候家里太穷,又不许个人生产布龙,爸爸只好去工厂做,右手被机器轧断了,只剩下手掌了,现在他老了,做不动了,我们怎么能不回来呢?呵呵,呵呵。

在两个“呵呵”之间,他突然哽咽了一下,并不明亮的日光灯下,镜片后有泪光一闪而过。

在尚田,和陈晶晶陈亮亮姐弟俩一样,被故乡“喊”回来的年轻人很多。尚田+青农创客空间进门右手的墙角,立着一张奇特的营业执照:

注册号:8888888888888

类型:青年创业店

注册资本:人民币0元整

经营范围:让天下没有难实现的梦想

登记机关:怒放青春为梦想而生

这是一百多个回乡创业的年轻人的“家”。上午10点,空间里弥漫着咖啡和水蜜桃浓郁的香味,书柜里静静立着很多书,十来个年轻人静静忙碌着,将半夜两点采摘的水蜜桃装箱打包,火速发往全国各地。更多的年轻人,正散落在凝结着先辈汗水的田野上,草莓俱乐部、黑莓基地、羊羔仔农场、鸣雁村集装箱民宿……到了夜晚,他们在这个孵化器、加速器里喝咖啡,办分享会、书友会、乡创课堂、公益行、帮帮团。他们喝的不是咖啡,是知识、眼界、创意,还有情怀。

我将桃花香氛滴入溶化了的皂液里试做桃花皂时,听见同行的园说,喜欢尚田,舍不得走了。

蹊跷的是,后来回程时,她的身份证果然留下了。更蹊跷的是,同行的斌也把身份证落在了宾馆。我想,身份证不关乎高低贵贱,却烙刻着一个人的地理轨迹甚至生命轨迹。陈亮亮们的身份证上,已然隐去了曾经的城市身份,但并未回归纯粹的农民身份,而是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在乡野立身——农民的身躯,具有现代文明意识的灵魂,寻找着、创造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并且,仰仗的是他们自己。

隔了一年的灯光,依然熟悉的眼神。假如一个地方有别致的风物、几个投缘的人、一段温暖的回忆,再相见时心里有亲人般的亲近是必然的。

奉化三味书店老板卓科慧将一盘水果沙拉端上桌,如同去年9月的一个清晨,将豆浆油条和肉包端上溪口三味书局的四楼餐桌。这是宁波最大的民营书店,有着浓郁的风味,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书店。老板是我见过的个子最高的老板,有一米九。

从一家十平方米的弄堂小书店,到两千两百多平方米的文化书城,卓科慧走了二十年。从一个国企下岗电工,到拥有十大类八万余种文化产品的“放心书店”和“良心书店”老板,身份的转换,他也花了二十年。自己爱书,让所有的人也爱书,是他最想做的事。

“晴耕雨读”,是我能想象的人类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的最好方式。较之远古先民,我们的身心更健康快乐吗?多少人从三岁起便将日子过反了?多少人深陷忙碌、焦虑、失眠、恐惧的漩涡无以自救?人人在拼,是为了快乐还是面子?快乐仅仅来自优越于他人吗?

即使速度最快的动物,也不能完全依赖于速度。据说猎豹最多只能全速跑三分钟,超时会因身体过热而死。世界上飞得最快的尖尾雨燕以食鱼为生,但它不吃浅海鱼。“一切福田,不离方寸”,追求终极幸福的路上,需要速度与激情,也需要冷静。

此时,月光将村庄的影子拓在江南这块并不辽阔的田野上,我看见了另一种明亮:古老的美德与年轻的汗水、梦想、智慧交织迸发的明亮,也是一种巨大的可能性:中国大地上,一定有无数古老的村庄,正被注入这种明亮,孕育着人类真正向往的生活。

朋友在朋友圈里问我,你又去乡下了,那边有亲人吧?

我说,是啊,是我自古以来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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