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你们在那儿种了些什么?”家具店的员工扛着一把扶手椅,穿过我家门前的走道。他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看到了山坡上的那片地。
“橄榄和葡萄。”我答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除了橄榄和葡萄,还种什么别的了吗?”
“一些花草。我们春天不住这里,错过了时节。”
他把椅子搁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仔细打量着梯田里那一棵棵修剪整齐的橄榄树。最近,我们正在犁地和翻土,打算重建昔日的葡萄园。“种马铃薯吧,”他建议道,“非常省心。”他指着第三块梯田,“就种那儿,那儿阳光充足,是种马铃薯的好地方,红马铃薯,黄马铃薯,可以做肉馅汤圆的马铃薯。”
就这样,我们在入主此屋的第五个夏天,可以到田里挖马铃薯做晚餐了。马铃薯很好挖,跟捡复活节的彩蛋一样,毫不费劲。一个一个,干干净净,叫人好生惊讶。只要用水冲洗一下就亮光光的。
过去四年里,我们将托斯卡纳的废宅修缮一新,耕种了四周的田地,像收获马铃薯一样收获了一切。我们向弗朗西斯科·法尔科取经。七十五岁高龄的弗朗西斯科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和葡萄打交道——怎样把老葡萄树的卷须埋进土里,让它生根,长出新芽。如今,我们的葡萄架上已是果实累累。作为有幸安家于此的外国人,我们什么都想尝试。旧貌换新颜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我们亲手完成的。我的祖父要是目睹了这里的成就,准会说傻人有傻福。
一九九〇年,我们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夏天。我买了一个特大号的本子,佛罗伦萨纸的封皮,蓝色真皮的镶边。我在扉页上写下了“ITALY”(意大利)。这样的本子,照理应当书写不朽的诗篇,可我留在纸页上的却是这样的东西:野花的名字、琐屑的计划、意大利语生词、庞贝城的瓦片素描,还有树木的形状、鸟儿的啼鸣,甚至诸如此类的种植建议:“在月亮穿过天秤座的时候,种向日葵……”其实对于建议中的具体时间,我根本不知所云。此外,我遇见的人、经历的事以及烹调过的佳肴,也都悉数留在了本子里。这个本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记事本,详细记录着我生活于此处最初四年的点点滴滴,如今里面还夹着各种菜单、油画明信片、修道院平面图、意大利诗歌和花园草图。这个本子不同寻常的厚,就是再写几个夏天都没问题。现在,它已经化身为《托斯卡纳艳阳下》这本书,真实再现了我在意大利的快乐时光和自然流露的种种感情。无论是修缮房屋,变布满荆棘的土地为橄榄林和葡萄园,还是探索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的古文化遗址,甚或在异国厨房烹调美味,领悟饮食文化的奥妙,都让我深切感受到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乐趣。把葡萄卷须埋在土里,它就会生根发芽,同样的道理,不时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思想便会深邃很多。
每年六月初,我们都得下地除草。等到七月酷暑来临,地里就不会因天干草枯引发火灾。窗外,三个工人正推着割草机除草。轰轰的机器声如同一大窝黄蜂的嗡鸣。明天,多米尼克会过来帮忙翻土,将今天的碎草送还给土壤。他会开着拖拉机,沿着很久以前公牛耕过的环形痕迹,反复来回。尽管有割草机和翻土工的帮忙,减少了不少田间工作,但我仍觉得自己正参与着古代夏天的耕种仪式。意大利有着数千年的历史积淀,我站在历史最顶层的一小块土地上,望着山坡上星星点点的橘黄色百合,心情格外愉悦。就在看得入神的时候,一位过路老者走到我面前,驻足问我是否住在此地。他告诉我,这块土地他非常熟悉。随后他打住话头,目光在石墙两侧逡巡,接着轻声说,他哥哥就是在那儿被枪决的,被怀疑是游击队员,死时才十七岁。他不住地点头,我心里清楚,老人看到的,既不是我的玫瑰园,也不是我那用鼠尾草和熏衣草围成的篱笆。他走的时候抛了一个飞吻给我,“Bella casa,signora.”(太太,多美的家啊。)昨天,我在一株橄榄树下,发现了一片蓝色矢车菊,或许老人的哥哥就是在那儿倒下的。这些花是打哪儿来的呢?莫非是画眉鸟自空中遗落的种子?明年今日,它们会拓展领地,开遍整片田地吗?古老的地方总是时空交错,而我将在其中的某一点上开始新的一页。
我打开这个蓝色的本子,记下这里的一草一木,自己的发现所得、足迹所至,以及日常生活的琐屑小事。对我来说,这本身就是赏心悦事。依稀记得,几百年前的一首中国诗歌曾表达过:用文字再现经历,无异于生活了两次。追根究底,寻求变化的动机十有八九与渴望拓宽心灵居所有关。《托斯卡纳艳阳下》正是我心灵居所的写照。我希望,读者能像前来探访我们的朋友,学我在厚厚的大理石灶台上和面打蛋;和我一样被菩提树上的杜鹃叫醒,走进田间小径,对着葡萄架歌唱,采摘一罐又一罐李子;或者随我一道驱车去看那些有着圆形塔和天竺葵的山城;像我一样想亲眼目睹橄榄枝头初结橄榄的模样。前来度假的客人常常沉溺于这种愉悦。感受到凉风拂过滚烫的大理石雕像了吗?我们可以像两个老农一样,坐在壁炉旁,吃着厚厚的牛油吐司,喝着新酿的奇扬第葡萄酒。我会带你去亚伯泰德,欣赏挂满一屋又一屋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画像,之后沿着尘土飞扬的古道返回家中,用大蒜和鼠尾草煎鳝鱼给你果腹。无花果树下,两只猫咪蜷缩着身子,我们也觉得那里非常阴凉。我数过,鸽子每分钟会咕咕叫六十声。我家山顶上的伊特鲁里亚石壁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八世纪。我们可以慢慢聊天。
有的是时间。
一九九五年于科尔托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