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
柯岩
Master,直译是船长或主人。那么,对他,贝汉廷,怎样译更确切呢?
我站在“汉川号”的驾驶台甲板上凭栏远眺,深深地思索着。海风迎面扑来,新鲜而又湿润。远处,是神秘莫测的大海;近处,海鸥在我的脚下飞翔……
刚才,在和海员们的谈话中,有什么搅动了我的心,为了掩饰我的泪水,我才离开船舱。但现在,在这蓝天与大海之间,我仍然不能平静,思绪的波涛追逐着海水,去得很远很远……
不知怎么,我一下子离开主题,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我给小读者写的一首诗,告诉他们什么叫作海员。
我不禁噙泪而笑了。那时我是那样年轻,在生活的海洋里几乎未经沉浮,我懂得海员吗?那时的小读者今天应该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们怕也有自己的孩子了。经历过十多年的狂飙巨浪,他们还像儿时那样天真地向往海洋吗?天真,也许是消失了,但向往——还应该向往。那么,就让我再给他们讲一个海员的故事吧!
讲一个海员,一个水手,一个船长,一个master的真实的故事吧……
汉堡港的变奏
汉堡港是美丽的。岸上,一幢幢红色和黄色的建筑物;港口,碧蓝的海水翻卷着银白的浪花……
汉堡港是忙碌的。每天来来往往,穿梭着各国的船舶,码头上吊杆起落……但工人的脚步是稳重的,德国人原是出名的有秩序。一百多年来,汉堡港早就形成了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寓丰富于单纯,多变化而又精密……就像成熟的乐队演奏熟悉的乐曲。
但,有一次,汉堡港竟改变了它正常的节奏:港口、码头、装卸公司、服务公司频繁来往,电话不断;货主、代理、大小工头、理货组长和工人们都激动不已,甚至连正好停泊在港口、有尊严而又自信的十几个老船长也打破常规,开了一条小艇,集体下海去了。
是什么引起了这骚动呢?台风吗?惊涛骇浪吗?都不是。一百多年的港口了,任何风浪都改变不了它的节奏。
使得汉堡港变奏的,说也奇怪,是一条船,就是中国远洋公司上海分公司的这艘远洋货轮——“汉川号”。
码头上人头攒动,指指点点,“汉川”“汉川”之声不绝。有的人还特地带了老婆孩子来参观,说是让他们见见世面。明媚的阳光,彩色的裙衫,童声稚气的欢笑,一下子使得汉堡港这支一百多年的古曲,焕发出青春的明丽,奏出了奇异而动人的旋律。
这是1978年4月的一个星期天。
故事却要从3月说起……
3月21日,“汉川号”在驶欧途中接到公司电报,返航时在汉堡港装运天津化纤厂成套设备,国内急用!
但抵港之后,港口却给安排了一些杂货。原来代理认为中国船根本运不了这套设备,因为这套设备极不规则,很多都是超长、超高、超重件,且又贵重,其中任何一个部件有任何一点损坏或漏运,都会误工误时,造成严重损失。何况按照惯例,港口从来都把贵重的成套设备交给他们认为工效最高的德国船运。当然,这些话并未直说,说的是:“这套设备任何一条船也装不下,‘汉川号’尽可以运别的货嘛。”
但是,以贝汉廷为首的“汉川号”还认准了非装这批货不可!理由嘛:一是国内急需;二是成套设备运输费高;三是你外国人能做的,我们中国人就也能做,凭什么小看人!当然,这话也没直说,说的是:“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们可以一船装走。我们行!”
行不行,这可不像国内搞大批判、揪“走资派”那么容易。只要戴上袖章,抢过话筒,哇里哇啦喊一通,谁帽子大、上纲高,谁就胜利。这可是国际港口,面对的都是专家,一张嘴就知道你有多少斤两,空话、大话引来的只有讪笑。何况这是航海,是科学,大海可不是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走资派”,大海是要发言的,稍有一点儿不实事求是,不科学,它就要惩罚你!就会让你船覆货沉,葬身鱼腹。因此,这个“行”字可是一字千金,开不得半点儿玩笑!
贝汉廷是有名的老船长了,他坚持说“行”,外国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于是一伸手说:“拿来!”“什么?”“配载图。”贝汉廷微笑着摊开了图纸。行家搭眼一看就愣住了,不由得脱口说了一个“好”!
这是一幅何等详尽的配载图啊!图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形和数字,成千上万个部件,不仅各有各的装载部位,而且件件有尺码,有重量,有体积,件件有标号。
可怎么有几件甲板货高出了船舱,伸出了船舷?这可是不安全的吧?……
谁知贝汉廷笑嘻嘻地说出了到达、离港及航行中最佳、最差稳心的全部计算数据,同时还分析了4月的沿途气候:英吉利海峡怎样,直布罗陀海峡如何;比斯开湾及北大西洋的冬季风暴已过,地中海也如此;印度洋虽长期平均六七级风,但此刻西南季风盛行的季节还未开始……沿途均属无风暴间隙,正是一年里航海的黄金季节。当然,也可能出现最坏情况,那就是印度洋阿拉伯海南部东经60度以东提前开始西南季风,可能出现八九级大风,那也没关系,我们可以采取改变航向、变更航速、减轻正面迎风及开慢车等一系列技术措施嘛!
好一个贝汉廷!这哪里是什么配载图及其注释,简直是一份科学报告!德国人不由得伸出手拍着贝汉廷的肩说:“祝贺你有个好大副。”贝汉廷彬彬有礼地躬了一下身说:“谢谢。”
德国人哪里想得到,这张配载图早已超出了大副的业务范围,它是船长、政委、大副和所有技术力量27个不眠之夜的结晶。是他们,利用卸货期每天拿着尺子跑码头,将货物一件件量了过来,并根据船舱甲板所有部位的不同形状、结构及负荷,经过反复的核算和排列,求出了这种最合理的配载方案。
那些日子里,全船像要参加国际棋赛一样,把货舱、甲板的布置图纸(1∶100)贴在木板上,把货物按比例缩小做成硬纸模型,反复组合,这盘特殊的“棋”足足对弈了几百次……
代理不知道,但他被科学说服了,于是开始装货。
一号工头吉亚特是个有几十年工龄的行家里手,两撇小胡子,矮小而精明,极有本事又看不起中国人。“汉川号”的大副根本指挥不动他。
在装第三舱时,吉亚特自作主张将其中两个大件不按配载图装。贝汉廷接到报告后匆匆赶到现场与他理论时,工头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说:“我有把握!”
贝汉廷再三劝阻他:“这样你会被动的。”
吉亚特翘着小胡子说:“我从来没有被动过。”
“如果最后装不下,由你重装,误工误期一切损失由你负责。”
“那是自然。”吉亚特说。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吉亚特满头大汗地来找贝汉廷:果然,一个16米的大件放不下去了,硬放下去也关不上舱盖,而不关舱盖是不能启航的,何况舱盖上早已计划好了配载别的货物呢!贝汉廷早已有话在先,这一下,骄傲的工头可卡了壳啦!支部动员了全船的技术力量,重新修正部分配载,在中德两国工人的共同努力下,最后把一个大件的包装木箱锯掉了一个角,用四个铲车斜着铲了进去,稳稳当当地盖上了舱盖。在场的工人都拍手称好,大叫“精彩”。小胡子吉亚特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太奇妙了!这些货简直是按你们船舱的尺码定做的!”从此他客气得不得了,工人装货尺寸稍有出入,他立即纠正说:“不,不,请按配载图!”
货装妥了。代理等人纷纷上船祝贺,一致说:“像这样的货,我们德国有经验的老水手也绑不好,何况贵船海员多是新手。这么娇贵的货,弄坏一件可不得了哇!这船货,你们公司发财了,光运费就200多万外汇。花几个绑扎费也值得。”
但是,“汉川号”仍然决定自己来绑扎:一是自己绑的货心中有数,便于途中检查;二是我国远洋事业在飞速发展,正好借此锤炼海员;三呢,绑扎费用要好几万马克,船员们舍不得。于是一场绑扎大战开始了。
有的同志背拉着50多米的钢丝绳爬上了6米高的圆锅炉;有的钻到货物下面仰身安装克莱姆;有的在装得满满的、侧身难行的货物间来回运送绑扎材料;有的用墨线一一记下货物位置,以便在风浪中随时检查有无移位……手勒肿了,不哼一声;人累瘦了,不肯休息;年轻的小泮磕掉了门牙也在所不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四化”的储蓄罐里投下一枚枚外汇!
绑扎前验货师曾再三威胁说:绑扎不合格绝不发证书。第一天,贝船长陪他检验一遭,共同找出了几处毛病,他摇了摇头,大不以为然。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找不出毛病了。第三天,他竟然未等绑扎完毕就开来了检货证明,并且声称他已不必再到船上来了,因为贝船长的要求比他更严格。他说:“这样的绑法在海上船摇三四十度也不会出问题,我相信我的眼睛。”
“汉川号”就是这样引起了汉堡港的变奏,为我国的海员,为我们的祖国争得了荣誉。
于是就来到了4月的那个明媚的星期天。在妇女和孩子的欢呼声中,那个交通小艇坐得满满的,绕着“汉川号”转,为的是让行家的眼睛记下“汉川号”甲板配载的各个角度。他们不断地发出赞叹之声,好像着迷的观众围在舞台四周对心爱的艺术家喝彩一样。
而引起如此轰动的“汉川号”船长贝汉廷不但没有频频谢幕,反而连面也没露,他满头大汗地躲在船舱里和政委、大副们一起商量怎样婉谢一定要上船拍照的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
“今天想起来,是多么愚蠢啊!拒绝人家给我们免费宣传。”贝汉廷笑着对我说,“可那会儿,思想就是没解放嘛!当然,后来在我们离港时,他们还是从雷达站上进行了拍照,而且登在报上说:‘这是汉堡港一百多年没有过的……’”
他挥挥手,不肯说那些赞美之词,怎么也不肯。
从南市来的孩子
人们说:搞远洋航行的人,应该像大海一样渊博,应该既是航海家,又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
在没有见到贝汉廷时,我曾猜测过他的相貌。见了面之后,我觉得他——也像,也不像。像,他确实有点科学家的味道,讲起话来有根有据,像计算机一样精确,又像水银一样灵敏。不像嘛,那么小小的个子,穿着一件破衬衫、一条短裤(据说要一直穿到下雪),待人彬彬有礼,哪里像个威严的船长呢!
我知道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是老交通大学航海系的学生,是我们最早的几艘远洋轮的船长之一,有很丰富的航海知识,能说很流利的英语,但他是怎样,又是为什么走向大海的呢?
“我生在上海,从小在南市长大。南市,晓得吗?”
南市吗?晓得的。那是共和国成立前上海比较贫困的商业区。小商小贩很多,文化比较落后……随着他的叙述,我想起了那里泥泞的街道,狭窄的店铺,流里流气的白相人,还有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黄包车夫和苦力……
“我最小,哥哥姐姐都只上过一两年小学。后来哥哥做工了,他拼命要让我上学,为这,母亲十分不愿意呢!小学毕业了,在南市就不得了啦,还要上中学!亲戚朋友都没听说过。可是哥哥坚持,他后来在一个研究院工作,看见过科学家,他认定了科学和文化会给人光明。他一定要让我考中学,而且必须考有名的上海中学。”于是这个从南市来的瘦小而机灵的孩子就这样跨进了中学的大门。上海中学当时是大名鼎鼎的,来上学的多是书香门第和名流的子女。这些孩子学习基础好,文化素养高。小贝汉廷是多么惊奇地看着有的同学大笔一挥就写出那样优美的作文,老师拿来就在全班朗读。他又是那样羡慕那些数学动不动就拿120分、年年考第一的同学。但是他,贝汉廷,惊奇而不泄气,羡慕而不妒忌。因为哥哥告诉他:身边老有需要追赶的人,就好像道路上老有遥远的路标。它永远召唤你,提醒你——人,是有潜力的,有使你自己都惊奇的潜力呢!于是,小贝汉廷一步步地追赶着,后来简直是奔跑起来了。
到了高中,学校分理、工、商科了。妈妈多么希望自己的小儿子能去学商啊!上海中学的商科,各大写字间都抢着要呢。一个从南市来的孩子能坐进任何一个写字间都是难以想象的幸福啊!因为那就意味着温饱解决了。
但小贝汉廷又一次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毅然地选择了理科。因为奔跑得越快,视野就越开阔,知识给人以信心和力量。为什么飞机会飞、火车会跑?为什么瓦特要追求蒸汽机,哥伦布要寻找新大陆?为什么李斯特的《革命挽歌》那样悲怆,契诃夫的《海鸥》忧郁得那样令人窒息,而高尔基的《母亲》却又那样的有力?原来世界上除了老板和学徒、掠夺者和奴才之外还有一种人,这种人不断地追求光明,使人类摆脱愚昧,为生活插上彩色的翅膀,给历史创造奇迹……
世界因有这样的人而更加美好,人类因有这样的创造性劳动者而拉开了和低级动物的距离。小贝汉廷是多么希望也成为这样的人啊!既然生活还有另一个境界,他就要顽强地向那里迈步,拼了命也要飞跃到那里……
是的,生活和感情都是有不同的境界的,而攀登的每一步都要付出汗水、心血和力气。小贝汉廷那时是多么恨他的英文老师啊,每星期要背一课(不是读,而是背),那么一年就要背52课,真是头也背晕了。可是一年、两年、三年过去,等他能直接阅读莎士比亚和惠特曼时,生活在他面前又展示了一个多么瑰丽的天地……
而到了现在,当他能用流利的英语、法语在各个港口向外国友人表达中国人民的情意,同德国人谈歌德、贝多芬、舒曼,同俄国人谈契诃夫、托尔斯泰、柴可夫斯基,同英国人谈拜伦、莎士比亚,同意大利人谈帕格尼尼……看着那些外国人的脸由淡漠变得凝重,由凝重转成钦佩,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是多么高兴、多么满意。这时他是多么感激他的老师,又多么怀念那些顽强攀登的艰辛岁月啊!
吐血的水手
俄国一代名将苏沃洛夫有一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们的船长贝汉廷有一句与他互为表里的大实话:“没有了水手的船长就不是船长。”
贝汉廷是尊重水手、懂得水手的。他也是从一个水手开始他的海上生活的。当他在东北那艘小泵泵船上实习时,他不但领略了东北零下四十摄氏度那凛冽的严寒,也深切感受到伟大祖国那彻骨的贫寒……
上海临近解放,这一百多个航海系的学生迅速分化了:有钱有势的去了美国等地。大部分穷学生在隆隆的炮声中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跑到外滩,看看可还有船,如果没有了船,他们可怎么办啊!
而外滩,那熟悉的、桅杆林立的外滩,果真是一片寂静。滔滔的流水映着空空的蓝天,国民党把所有的船都迫驶去运送“撤退”人员和物资,把不能行驶的船都炸沉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啊,留下的只是毁灭性的灾难……
有的同学改了行,而贝汉廷上了东北这艘小泵泵船。
为什么叫泵泵船呢?因为一共不到一百吨,蒸汽机整天泵泵、泵泵地响着,一条小船上只有六个人,还是条漏水的船。每天吃的是咸菜、高粱米,却要日夜轮班用水泵把漏进来的水从船上抽出去。海上的风浪是颠簸的,贝汉廷先是吐食物,后是吐白沫,继而吐苦胆水,最后吐血,但他一边和同志们面对面地、一下一下啪嗒、啪嗒地压着水泵,一边吐了吃、吃了吐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并把生命交给船……
“是日本人吧?”
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新中国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贝汉廷开始到一艘大船上当实习二副了。船长是个老派的船长,十分严格,每天板着面孔,不苟言笑,穿一身笔挺的制服,右手捏着一副雪白的手套。无论多么大的风雪,见习生也只许站在驾驶台外巡视海面,不许拿望远镜,又不许漏掉一个目标,否则就骂得你狗血喷头。姿势嘛!必须按照条例,手绝对不许插在兜里。零下二十摄氏度也不许吗?是的,不许!零下三十摄氏度呢?也不许!
冬季里只穿一条单裤的贝汉廷有一次实在受不住啦,回头看看没人,刚悄悄把手放进兜里暖暖,后边啪的一脚就踢过来了。
“打人当然是不对的。”贝汉廷笑着说,“可我也真从他那里受到了严格的训练,学会了一丝不苟。”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而严师也多半是爱高徒的。那个老船长从来没正眼看过贝汉廷一眼,但在挑选二副时,他点名要贝汉廷。他遭到了反对,但他力排众议:“贝汉廷。”又是一阵反对的浪潮。他却仍然是三个字:“贝汉廷!”
贝汉廷就这样当上了二副,然后就来到了广远公司,开始了远洋航行的那一天。
当船长的幸福贝汉廷今天已记不清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当船长的痛苦,那就是:只要他在海外显示出一点文化教养和科学水平,外国人就要问他:“是日本人吧?”
有一次,在鹿特丹港,一个领港员因为船上一水是中国人而有意刁难,把舵令用英语说得又快又流利,贝汉廷就迎上去和他用英语对话。领港改用法语,贝汉廷也改用法语,然后有意识地用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向领港员问话。
这个领港员回答不上来了,却说:“你的一水不行。”
贝汉廷装没听见,他连说三次,贝汉廷火了,说:“你怎么知道他不行?”
“反应太慢。”
“那是你没有必要地说得太快,舵令叫得不清楚。”
“我要求你换人。”
“他是我船上最好的水手。”
“中国人没一个操舵操得好的。”
“各国港口的领港员都说他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他不行。”
“我要求下船。”
“可以。三副!立即送他下去。拿来!”
“什么?”
“你的派司。我要在你的引水单上注明,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引水员,不能给船舶提供良好的协作,从此以后不欢迎你到任何一条中国船上领港。我很遗憾,但看来只好如此了,派司,请!”
面对如此强硬的船长,那个领港员咕噜了几句,再也不响了。
船进了港口,贝汉廷签证了引水单,并没有加任何批注,那位傲慢的引水员十分感激;而那个被船长保护过来的一水,噙着泪水咬着牙,从此日夜念英文……
蓝色的梦
正当我国海员在全世界各个港口赢得尊敬,我国远洋事业蓬勃发展的时刻,“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林彪、江青等人互相勾结,从文艺界杀出来,砸烂公检法之后,开始有步骤、有计划地在各条战线夺权。
贝汉廷在休假中突然被通知到广州集合。他以海员的速度按时到达,去接受新的任务。
但是,并没有任务,却让他进了学习班。
学习班都是熟人,我国开创远洋事业的不少老船长、老大副都来了。老朋友久别重逢,十分开心,各路兵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可是——笑容慢慢冻结在脸上了。怎么?走路要排队,吃饭也要排队,寄信要请假,说话还有人监督……军宣队宣布全面接管,难道变成了国民党俘虏?
唉!贝汉廷哪里知道,林彪、“四人帮”的革命理论就是:越是有功越要整,越是有成绩越是修正主义。他们所谓的革命就是要革革过命的人的命。
现在看来,真是比绕口令还绕口令!迷信、愚昧到了令人抬不起头的程度。但那时,贝汉廷也像中国大多数革命者一样,十分虔诚地检查自己的不足,俯首赎罪……
首先出来抵制的又是我们的总理。总理说:“如果我们开创远洋事业的骨干都修了,远洋事业的大好形势从哪里来的?”多么无可辩驳,多么义正词严!可是林彪、江青那一伙人哪里听总理的,总理正是他们要打倒的主要目标哩!
于是读语录,谈话;谈话,读语录;逼供,诱供;进隔离室,出隔离室……从追“拍照”到“送情报”,最后发展到追他“里通外国”。本来嘛,搞远洋运输的还能不里通外国?
但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事物的规律就是这样不可抗拒,他们纲上得越高,贝汉廷就越轻松,到追查里通外国的什么“照片”时,他早已从晕眩到清醒,由虔诚而呼呼大睡起来了……
总理毕竟是他们夺权不可逾越的障碍。就像文艺界的大批骨干被总理保护下来送到部队农场“改造”一样,远洋事业的这批骨干也被保护下来,送到航道局看航标、挖河泥去了。
挖河泥,上海人叫“罱河泥”,贝汉廷和他的伙伴们带着流血的心和解除隔离的欣慰,看起航标,罱起河泥来……
贝汉廷毕竟是贝汉廷,在看航标罱河泥的小船上当三副,专管伙食事务,仍然年年被评为先进。
他从来没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用他爱人的话说:结婚二十年,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一共不到两年。现在,每天开开单据,报报账,下了班就可以回家,骑着脚踏车,从路边上买点螃蟹鱼虾,晚上和妻子儿女一起听听音乐……
这在一般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幸福啊!可是,他哭了。这个从来没哭过的汉子,他哭了。
他哭了,不是因为邻居的眼色,这个从南市来的孩子从小见惯了各种各样冷漠和怀疑的眼色。
他哭了,不是因为路人的歧视,这个在各国港口为中国争取到荣誉的海员,有的是对付歧视的办法。
他哭了,不是因为亲人们——妻子儿女,特别是哥哥,那个一心一意支持他走上这条路的哥哥的质问。虽然他们疑虑的视线在他心上织起了灰色的和有罪的雾似的迷网……
但,他不是为这些哭的。他哭,是为了他的梦,他的蓝色的梦。
他是这样思念大海,他的梦也尽是蓝色的。当他坐在小船三副的办公桌前想起他的波涛汹涌的大海时,他心如刀绞。
他仍然喜欢独自在黄埔滩头倚栏沉思。每当他看见自己驾驶过的“桂林”“友好”“九江”号从他眼前驶过时,他的心狂跳,他像孩子一样大哭了。他感到它们是那么的漂亮,真是美极了。在他当它们船长的时候,他从来没像今天看它们那样感到漂亮。而今天,当他被活活地从它们身上撕开,目送着它们仪态万方地姗姗远去时,他怎能不泪如雨下……
他的泪水在羞辱的愤怒中干涸了。那是当他听见“四人帮”改朝换代后派出的有的船员竟在外国人面前把“twelve”说成“onetwo”的时候;是当他听说“四人帮”派出的“小兄弟”有失国体地在外国百货公司偷人一双袜子的时候;是知道那些打砸抢的“英雄”们竟在外国港口的垃圾箱里拾破烂的时候……
愤怒把泪水烧干了,但蓝色的梦依然是蓝色的。他怀着钢铁的意志,钢铁的决心,他要回到大海上去。他会回到大海上去的!于是他咬着牙在自己的航海笔记的扉页上写下“勤笔密思”四个字。他重新挺起了胸,点燃了深夜的灯,通宵达旦地啃起《海上保险》《国际海商法》《海上救助》和各种国际航运法规、各国港口资料来了……
伦敦港的友谊
“Who is the captain?”
“I’m the master.”
他果然回到了大海,但这已是一个新的贝汉廷。
如果说过去他只是一个业务熟练的船长,那么,今天他是一个满怀信心的主人。Master的含意在十年政治风暴的锤炼中,重心有了令人欣喜的转移,而这双重含意在他身上竟是如此和谐、统一。
这里,我只想讲一个小故事,那就是——伦敦港的友谊。
有一次,“汉川号”配载200吨滑石粉到伦敦港卸货,途中收到了公司电报:伦敦港最近规定,不卸滑石粉。为什么?不知道,这是新规定。
公司远隔万里,可以不知道。但200吨滑石粉压在贝汉廷的冷藏舱盖上,舱里还有送到伦敦的各种冷冻货。滑石粉不让卸,别的货也取不出来,到前边中转,运费要超过货物本身的价值。贝汉廷决定,船仍直驶伦敦港。船一到港,他立即彬彬有礼地去拜访代理、卸货组长、工头、工人……摸清了不卸滑石粉的由来。原来是一个工人看报时偶然发现了一篇化学家署名的文章,分析滑石粉的结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作用于人体,就要引起癌症。这个工人在他的工班一说,癌症,这还了得!几个工班一商议,向工会提出:从此不卸滑石粉。特别是中国的,因为包装不好,运输时又马虎,纸袋压得尽是裂缝,卸起来粉末飞扬,不要说卸,工人连手都不愿摸……
啊!原来如此!贝汉廷立即请代理到船上做客。畅叙别情,举杯问候夫人健康,谈英国绘画的新发展,从背诵莎士比亚的片段谈到流行的扭摆舞对青年的影响……谈得十分融洽。代理告别时说:“在港口,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贝汉廷长叹一声:“困难是有哇,可不能告诉别人。”代理马上伸过手来,与贝汉廷紧握:“绝不,到我为止。”
“我带来了滑石粉。”
“知道,不就200吨吗?”
“可我因为怕压坏,装在了冷藏舱盖上。”
“糟糕!这可怎么办?”
“我想和工头谈谈。”
“交情深吗?不深——这样吧,我先和工会的负责人谈谈,请他来看你。”
“我去拜访他!”
工会的负责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这是工人的权利,工会坚决支持。”
“别的港口都没这项规定呢!”
“本港对工人劳动保护特别注意。”
贝汉廷承认确实如此,并且列举了伦敦港工会的种种成绩。他是那样如数家珍,说得工会负责人心里热乎乎的,至于卸滑石粉的劳动保护吗,“汉川号”愿意提供一切条件,口罩、面具……工会负责人说:“那么……也许……我试一试!”
贝汉廷说:“只要先生愿意帮忙,一定成功。先生知道伦敦的商人为什么远程购买滑石粉吗?”
“为什么?”
“因为我国青岛出产的滑石粉质量好,包装也好。我又装在舱盖上,一点没有破裂……先生知道滑石粉是做什么的吗?是做化妆品的。香粉,脂粉,高级化妆品呀!贵国的妇女那么美丽,从古到今都擦粉,但她们是多么健康!”
工会负责人紧板的面孔开始有了一丝笑意。
“贵国亲友相会,都有接吻的习惯。算算,你们一天要接触多少香粉——多少滑石粉,而你们又是多么健康!”
“哈哈……”在场的人不由得都哈哈大笑了。
“那么,允许我去找工人们谈谈?”贝汉廷说。
“不,我去,还是我去好。”工会负责人匆匆走了。
贝汉廷提心吊胆地从窗口望着甲板,看见工会负责人到工人群中拍肩打膀地说着,说着……突然,从工人中爆发出那样舒心的大笑,他们简直笑得前仰后合了。贝汉廷这一颗心才落到了胸膛里。
代理对他跷起大拇指:“真行啊,Captain贝!”
他说:“全靠你们老朋友。”
“为什么你还不高兴?”
“我还有事求你帮忙,又不好开口。”
“说!”
“我们还有好多艘船都载着滑石粉呢!”
代理双手齐摇:“就你这一船,我的脑袋差点没裂开。”
“但道理不是一样吗?”
“你何必管别人的船呢?”
“因为都挂着五星红旗呀!”
代理挠挠头:“那……我去试试。”
“一定成功,英国工人是最讲道理的。”
经过反复磋商,终于成功了。从此,凡是挂着五星红旗船上的滑石粉,只要包装不破,伦敦港一律管卸。
我在这里不想叙述因此每条船每个航次为国家节约了多少外汇,因为读者们比我算得更清楚,那是数以万计十万计……我只想说:十年的政治风浪怎样使贝汉廷完成了从一个船长到一个主人的飞跃。因为他时时想着我们的人民——在各条战线上的每个主人十年沉思的伟大力量。正是它,在推动他不断地向前,向前……
“邓小平式的船长”
中美建交,邓小平同志访问美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中美航线打通了。好钢用在刀刃上,公司把首航美国的任务交给了贝汉廷,把他调到“柳林海号”。
但在“汉川号”的航线上,几乎各个港口都打听Captain贝。有的转达港口的问候,有的诉说朋友的思念,有的跷起大拇指,有的说:“你们中国的船长都像他就好了。”
“汉川号”实习船长、大副甄永祥同志告诉我:汉堡港的理货组长库克和装卸公司的威利先生干脆说贝汉廷是“邓小平式的船长”。
为什么库克先生们给他这样高的评价?只是因为邓小平首访美国,他首航美国的偶然机缘吗?当然不是!
大副和水手们津津有味地给我讲开了故事:
有一次,“汉川号”将到亚历山大港卸货。这个港口在苏伊士运河入口处,经常停泊着上百条等待泊位的各国船只,搞不好一等就得几十天。于是,贝汉廷在途中就接二连三地给港口代理打电话,以便让“汉川号”这三个字一再冲击所有有关人员的脑细胞,加深他们的印象。并且他翻检了自己记忆的仓库和笔记本,理清了这个港口必须打交道的一系列人物的姓名、年龄、脾气秉性、特殊爱好、办事方式……
抵港后,他就直奔港务局,拜访港务局长。他是那样熟悉地称呼着局长的名字,顺利地通过了门岗,又那样亲密地和港务局长谈着家常。当他最后提出要求快速装卸时,局长说:“怎么这样急?你们中国人从来不在乎船期。”他说:“谁说的?我们现在要搞四化,分秒必争哩!”港务局长像老朋友似的望着他笑。于是他熟练地和所有打交道的人交往着,尽快地办好一切手续,穿过各国彩色缤纷的泊船,用一句古话说:“扬帆远航”了,节约了二十多天船期。多么灵活,闪电也似的进击,不像个船长,倒像个军事家。
同“汉川号”一起,我们从国外一共买了四条船。保修期间,发现冷藏舱上有“汗水”,浸湿了货物。贝船长拍下了现场的照片,又请各个港口的验货师签署了证明,还用油漆在船上标出了“汗水”的位置,要回厂求返修。
船厂工程师抱着几尺厚的设计资料翻给他看,满嘴数字、专用名词,就是不肯返修,并说已有两条船来过厂,他们在冷藏舱内侧打了200个洞,找不出问题,已签字同意不返修了。
贝汉廷说:“请你看我的船。”
工程师说:“你的船,绝缘体是举世无双的优质品。”
贝汉廷说:“举世无双的优质品却搞出了前所罕见的‘汗水’。”
工程师说:“理论上找不出任何错误。”
贝汉廷说:“实践上就是‘汗水’浸坏了货物。”
工程师有成百上千条理论根据,但贝汉廷有一叠一叠的现实照片,证人签单。
工程师火了:“找不出理论根据,就是不给修,这是国际惯例做法,合同上规定的。”
贝汉廷也火了:“放下你那几尺厚的资料!我拼上几夜不睡也要查出根据来,你吓唬不住我!”
工程师像海水一样莫测高深,但是贝汉廷却像礁石一样坚硬,于是海水退潮了,留下了资料。
于是贝汉廷顽强地用血肉之躯去迎战冷冰冰的数据。这毕竟是专而又专的船舶冷藏业务啊!热学、力学、钢铁、绝缘……几十门学科。但血肉之躯也自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它有主观能动性。贝汉廷分析着各个不同的数据,寻找着规律,终于抓住了矛盾的牛鼻子。为什么在冷冻舱的各个部位绝缘体都是180毫米厚,而横梁部分的绝缘体只有90毫米?差距有一倍,这合理吗?贝汉廷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冷藏舱实地对照,油漆的印痕条条排列。果然,“汗水”出在横梁部位……
把工程师请了回来,工程师先是点头后是摇头:“没想到啊!没想到问题出在这里!”
怎么办?返修呗!船厂工人连续开了几个夜班,加铺了一层绝缘体,加铺了一层甲板。
这条船修好了,其他的呢?工程师听也不要听。于是,贝汉廷去见总经理。
总经理说:“那两条船已经双方签过字,免修了。”
贝汉廷说:“但道理不是一样吗?”
总经理说:“你知道你这一条船返修用了我多少美金?上20万哩!”
“我很抱歉,”贝汉廷说,“我知道四条船索赔,工厂损失是很大的。但如果不修好,那三条船在全世界航行,等于给你的厂做活广告。那样,你的损失不就更大了吗?”
总经理先是摇头,后是点头,最后抬起头来打量这个个子小小的Captain贝,欣赏起这个好当家人来了。真是:第一流的头脑,外加一副铁腕,好一个铁腕人物啊!四条船冷藏舱设备返修共花了船厂72万美金哩!
水手们还十分钦佩地讲起了大吊的故事:
在意大利,好像是热那亚港,港口当时正好没岸吊。过去都是借用船上的大吊,喏,用就用呗!好像是已成惯例了。但贝汉廷反复研究各港口的资料,发现那是不合理的。
于是他向代理提出:应由货主付费。代理说:“过去都不付呀!”
贝汉廷说:“但那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
“你想,买这条船时,大吊是船价的十分之一。用了我的大吊,使了我的人工,磨损了我的钢缆……难道不付费是合理的吗?”
“是不够合理。那好,我去和货主谈谈。”第二天代理来讲,货主同意了,因为他如不同意付大吊费,他就得到港口申请岸吊,同样得付费用,而且还得等着调配。
第一次大吊费拿到了,有好几万外汇呢!拿到之后,贝汉廷立刻要求以书面形式,将它作为制度固定下来。
拿到书面材料之后,贝汉廷代表公司和代理谈判,要求所有的中国船以后一律按此办理。
代理说:“你的船,我保证每次如此,但别的船……”
贝汉廷说:“道理不是一样的吗?”
谈判的结果,是拿到了港方的书面合同。贝汉廷立即把这份材料寄回上海,由公司报总公司,向世界其他港口交涉,一律照此办理。
多么精细,多么科学!完全是科学家的逻辑!然而又多么灵活,多么有办法,简直像个出色的外交家。
有一次……
还有一次……
可惜,无法在这里写下政委、大副、水手们向我讲述的所有的故事,我只能记下他们那钦佩的眼光、赞叹的话语——
在海里,贝汉廷像一块冲不动的礁石。
在岸上,贝汉廷是一块千锤百炼的钢铁。
开起船来,又多么潇洒。“汉川号”在他手里不像条船,倒像个芭蕾舞演员,是那样迷人的优美……
水手们都习惯了,多大的风浪也没有人去向他报告。因为你报告:“九级风呢,船长!”他会不动声色地看看海面:“有九级吗?我看还好嘛!”“八级浪了,船长!”他仍不动声色地看看:“有八级吗?我看还好嘛!”贝汉廷懂得一个船长镇定自若的意义,于是再也没有人和他谈风浪问题了。
只有我这个外行,反复问他:“你老是‘还好,还好’,可几级风浪船就会沉呢?”他沉思地看着我说:“多大的风浪也不会让万吨轮沉的,只有船本身的损坏才会沉船。而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坏,把船搞沉。”
好一个“只有不懂得船也不懂得大海的船长才会把船搞沉”!而船长,master,在做形容词用时,又意味着熟练、精通。
“He is master of his business。”可以这样说:作为国家领导人之一的邓小平和作为船长的贝汉廷,对自己的业务都是那样熟练、精通;面对各自的风浪又都同样镇定自若,勇于驾驭;偏偏在他们各自的航程中,又都具有那种百折不挠、鞠躬尽瘁的主人翁态度。这就难怪贝汉廷有了这样一个光荣的称号——“邓小平式的船长”。谁能说库克先生们没有眼力呢?
海员风度
“SOS”!“SOS”!!“SOS”!!!
塞浦路斯商船“艾琳娜斯霍浦号”不断发出紧急呼号。
船长伊柯优斯眼看这艘28年的超龄船,在九级大风袭击中主机不能运转,全船失去控制,海底阀裂损,大量海水涌入机舱,已齐人脖颈,决定发出弃船求救信号。
“SOS”!“SOS”!!“SOS”!!!
全体船员及一名家属已下到救生小艇,小艇被巨浪颠簸得直上直下,完全没有行驶能力。在望远镜里看见远远一只船影,水手们用全部生命凝视着,但黑影渐渐消失。可能是风浪太大,他们自己也在危险之中,不能靠近。
又是一个黑影远远驶去,又是一个远远的黑影……也可能那只是自己希望的幻影吧,船员们已失去获救的信心……
“滴滴滴,答答答,滴滴滴!”“汉川号”的一个年轻报务员在呼啸的风暴声中突然收到了“SOS”的求救信号。贝汉廷一跃而起,到海图室查明了难船失事位置,他立即命令:“全体船员进入岗位准备抢救!”“满舵!全速进!”超高频无线电话从此不断呼叫:“艾琳娜斯霍浦号!我是中国船‘汉川号’!前来救助,请回答,请回答!!”
一片静默。遇难船早已失去全部通讯能力。
当“汉川号”驶近难船时,只见它船身已右倾三十多度,船尾下沉。在十分危险的状态里,正在狂风暴雪中哑然下沉,下沉……当“汉川号”好不容易驶近救生艇时,一个压顶巨浪把它打回遇难船的舷旁去了。四次驶近,四次打开,贝汉廷下令在它周围游弋等待。直到一个多小时后,第五次驶近时,老水手王敬元一直捏在手中的粗尼龙撇缆绳,才好像脱弦之箭顶风穿雪疾飞过去,被难船水手接住……
这时,只有这时,贝汉廷才腾出空儿来回答整个地中海东部塞得港、马耳他、雅典、塞浦路斯电台及附近船舶的互相呼号:“我是中国‘汉川号’,现在‘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员已安全登上我船,请放心,谢谢……”
但是,“艾琳娜斯霍浦号”船长伊柯优斯却迟迟不肯上到“汉川号”。他和三个船员留在他的小艇中一再坚持靠拢难船。贝汉廷在风浪中再三向他疾呼:“危险!危险!!”但看到他那样坚持,考虑到他仍坐在自己的救生艇上,他还是“艾琳娜斯霍浦号”的船长,有权做出自己的决定。因此只能劝慰他:“作为一个船长,我很了解你的处境和心情。我一定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在旁——守护!!”小艇时起时伏地在巨浪的峰波间摇晃着离去!“汉川号”始终在旁边巡回游弋……
17点多,夜幕即将降临,九级的西北风把浪和雪卷上阴暗的高空,风在白茫茫的海上打转,海浪呼啸怒吼,贝汉廷开始忧虑地用汽笛和高音喇叭招呼那位守职的船长。17点24分,小艇终于再次靠近“汉川号”。贝汉廷特地到甲板上去迎接这位不幸的希腊同行。当伊柯优斯得知“汉川号”正在驶往伦敦途中时,他一再要求:
“请继续留在遇险船边,因为我必须守候它沉没。在它沉没后,请把我和我的船员送到希腊克里特岛登岸。”
贝汉廷,这位在他的航海日志上没有误过一天航期的船长,抢船期抢得没有一次是在港口休息日停泊记录的精细至极的船长,这时却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考虑到这艘没有灯光漂泊在国际航线附近的遇难船,对附近的船只是个极大的威胁,他不但答应了伊柯优斯的要求,而且立即命令把甲板灯全部打开,守候在它旁边,并反复高声呼号:“航行中的船舶,我是中国‘汉川号’!请注意!在你的左舷三浬处有艘不点灯的遇难船,请注意远行,请注意不要碰撞……”就这样通宵守护,防止了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故,直到难船最后沉没。他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Seamanship,直译“船艺”,意译时,水手们却惯于把它称作海员风度。是啊!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外国人不可能个个到我们国内来认识我们的国家,”贝汉廷常常对他的船员说,“他们就是通过我们每一个海员来了解中国的。中国,是五千年的文明古国,解放了三十年,有着崇高的威望……我们要牢牢记着这点,时时刻刻记住。”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因此无怪乎在“艾琳娜斯霍浦号”船员遇救后个个都感到了中国的风度。巴基斯坦船员穆罕默德说:“当我们完全绝望时,看见远远驶来一条船,但直到看见船上Mark是波纹五星时才又重燃起希望之火……”三个到过中国的船员说:“中国人会来救我们的!你们果然来了。而且在那样的风暴中整整守护了两天两夜,多危险啊……”斯里兰卡船员比雷说:“我回去后,要告诉我的家人亲戚朋友,是中国人救了我!在你们围着我们游弋时,我们都明白不用怕了。中国人在等待和保护我们!我一辈子不会忘记,而且子子孙孙也不会忘记。”希腊轮机长阿松年底斯·康诺是全船年龄最大的船员,他要求用我们船上的无线电话和家中通话,当他从电话中听到他妻子的声音时,哭得讲不出话来,十几分钟后才断断续续讲出:“你一定听到我遇难了……放心……中国人救了我们……并且船长、政委和我们……同桌吃饭……”
希腊大管舱佛来季·本德里斯说:“你们不仅救了我,还救了我的妻子。她还有八天就要生育了,这次如果生个儿子,一定要取名‘汉川’,‘汉川’!……”
Seamanship,seamanship,人有人的风度,船有船的风度,国有国的风度!但愿——但愿我们每个人也能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吧!
船长的苦恼
我望着贝汉廷开朗的面容,他是多么幸福啊!这个精通自己业务、善于驾驭大海的能手,这个在国际远洋航线上有着很高威望的船长,他,可也有什么苦恼吗?
他沉吟了一阵,竟叹了一口气说:“我53岁了,正当年,正该大干一场啊,可有时,却不得不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过……”
旁边的同志——船员们,还有工作组的同志,纷纷补充说:“现在,谁不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啊!可掣肘的事就那么多!”
比如:什么呢?
什么吗?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比如什么吗?俯拾皆是啊!就比如吧——
有的船员不合格,要求不听,严格一点吧,他就拿出打派仗的办法去反映你,而掌权的居然仍是他的“哥们儿”。
“××号”不就有这么一位水手到处拍着胸脯讲吗:“哼!船长批评我,叫我下船……三天后,下船的是他。闲话一句嘛!”
再比如:××省海运局通过香港招商局买了两条船,得招商局雇用外国水手接回来。这,要花多少外汇啊!而且人还不好找。贝汉廷和“汉川”正在香港,听说这事立即提出:把“汉川”的62个船员分出28个来,替他们把船接回来。报告打上去,联系了再联系,请示了又请示,研究了再研究,最后终于拖过了时日……
又比如:我们每天运的货,人人都明白这是全国人民省下来的口中食、身上衣……“汉川号”因此也千方百计地为国家挣取外汇,节约外汇,像小泮那样磕掉门牙照样拼命的事多得很。可我们挣回来的外汇呢,是每一枚都用到“四化”上了吗?为什么有的人浪费起来那样潇洒,那样满不在乎呢?
又比如,又比如……哎,何必再说下去呢!难道每个要干点儿事的人,不都经过盖上十七八个图章,也解决不了一点问题的事例吗?
人民多么希望我们能少几个扯皮的干部,而多一些勇于承担重担的master啊!
因此,我讲了这个故事。
我讲了一个成长的青年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青年;我讲了一个海员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海员;我讲了一个船长的故事,可绝非只为了船长……
那么,我是为了谁呢?是你啊,我的祖国!啊,我的亲爱的,经历了巨大欢乐和痛苦的祖国;我的正在向四个现代化前进,而又困难重重的祖国!我是为你而讲的,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啊,我的祖国,生我养我的祖国啊……
(原载《人民文学》197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