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骑士》
《骑士》于公元前424年演出,得头奖,这是诗人最得意的胜利。这剧反映当日的内战史事与政治斗争。
公元前425年夏,雅典遣派四十只兵舰赴西西里。舰队绕行到伯罗奔尼撒西海岸前,得摩斯忒涅斯、雅典最能干的海军将领,命舰队在皮罗斯建立了一个根据地。斯巴达海军赶到的时候,却被雅典海军击溃了,遗下四百二十名斯巴达重甲兵被困在皮罗斯海前的斯法克忒里亚(Sphacteria)岛上。由于这一队兵士中有许多斯巴达贵族在内,斯巴达因此遣派使节团到雅典来乞和。这是很难得的机会,雅典人很可以藉此光荣的结束战争,但是克勒翁却怂恿他们提出苛刻的条件,拒绝了和谈。斯法克忒里亚岛上林木很茂,以致得摩斯忒涅斯不敢贸然进攻,拖到冬天,斯巴达人便可能逃跑。雅典人有些后悔了,克勒翁便在公民大会上骂那些将军无能,他说:“如果将军们是好汉,他们可以带着军队前去,很容易就把岛上的敌军俘虏了来;我要是身为将军,就一定干得了。”他料想不到,他的政敌尼喀阿斯会把将军职位让给他。本来,克勒翁只会吹牛皮,并没有胆量,但是他知道得摩斯忒涅斯就要向岛上进攻,他竟大言不惭,答应在二十天以内把岛上的斯巴达人杀得一个不留,或者把他们生擒活捉。可巧野火烧毁了岛上的树林,暴露了敌军的数目。克勒翁到达皮罗斯的时候,得摩斯忒涅斯正准备进攻。一切都按照得摩斯忒涅斯的计划进行,一切由他指挥,岛上的斯巴达人果然投降了。克勒翁身为主帅,他摘取了别人的胜利果实,回到雅典。
上文已经说过,克勒翁是急进民主派的首领。由于当时雅典的政治经济危机和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克勒翁主张彻底击败斯巴达人,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争取霸权,另一方面却是为了压迫寡头党,使它失去斯巴达的支持。即使战争延长下去,一时不能取胜,战争本身也可以使其他矛盾长期处于次要地位。他本人还可以藉此营私舞弊,混水摸鱼。执政七年,他受贿敲诈,竟积蓄了五十个塔兰同(每塔兰同约合银二千四百两)之多。克勒翁能言善辩,最善于愚弄人民,他曾经把陪审津贴由两个俄玻罗斯提高到三个俄玻罗斯,以收买人心,这就是他愚弄人民的手段之一。
阿里斯托芬的想法和克勒翁的恰好相反。他认为克勒翁是战争的罪魁,是人民的祸害,因此正当克勒翁从皮罗斯胜利归来,威权赫赫的时候,他就上演《骑士》来讥骂他。
《骑士》的“开场”写德谟斯(意即“人民”)的仆人得摩斯忒涅斯和尼喀阿斯出来诉苦,说是他们的主人新近买了一个叫作帕佛拉工的奴隶(即克勒翁)来作管家,这家伙善于欺骗主人,压迫同伴。得摩斯忒涅斯和尼喀阿斯趁他喝醉了睡觉的时候,偷来了他密藏的神示。据神示说,一个卖腊肠的小贩会把帕佛拉工撵走。跟着就进来了一个腊肠贩,他勉强担任了打倒帕佛拉工、代他统治雅典城的政治使命。等到帕佛拉工一出场,腊肠贩便想逃跑,好在有二十四个骑士(他们组成剧中的歌队)前来支持他。在第一次“对驳”(第一场)里,腊肠贩和帕佛拉工都说对方有盗窃国库的行为。争吵无结果,帕佛拉工便到议院里去进行诬告。在议院里的一场争辩是由腊肠贩口述的(第二场)。他向议员们报告鳁鱼(暗指斯巴达俘虏)大贱卖,用一些香荽菜便把议员们收买了。后来他们两人当着德谟斯(意即在公民大会上)进行第二次“对驳”。腊肠贩控告帕佛拉工欺骗德谟斯,拒绝和谈,侵吞公款,接受贿赂,还指摘战时的苛重赋税使人民日益贫困。德谟斯渐渐觉悟了,他在第四场里解除了帕佛拉工的职务,交了一个戒指给腊肠贩,叫他作管家。帕佛拉工在第五场里用一些神示来欺骗德谟斯(这一景表示人民的轻信),腊肠贩便用一些神示来揭露帕佛拉工的罪行。两人在第五场里各献了一些食物给德谟斯,但是帕佛拉工的兔子肉却被腊肠贩偷来献给了德谟斯。最后是检查食物篮子。腊肠贩的篮子是空空的,足见食物已经全部献出了,而帕佛拉工的篮子里却装满了许多食物,这都是他偷窃、贪污而得来的。于是德谟斯叫帕佛拉工把金冠摘了下来。腊肠贩胜利以后变作了一个很正派的人,他把德谟斯煮了一煮,使他返老还童,那就是说,使雅典人民恢复了马拉松时代的精神。他还把三个象征和约的女子找出来献给德谟斯。
《骑士》的政治作用主要在于揭露政治煽动家的本质。诗人痛恨当日的“德马戈戈伊”(demagogoi),这名词的意义原是“人民领袖”,指民主派的领袖,本来是没有坏意义的。但是,随着雅典政治的演变,阶级斗争的剧烈化,一些野心的政客便利用战时不安定的心理,凭他们的口才骗取人民的信仰,从而掌握政权。他们煽动战争,煽动城邦仇恨,营私舞弊,混水摸鱼。于是“德马戈戈伊”这名词就带上“政治煽动家”的坏意义了。克勒翁是第一个政治煽动家,他最有权势,最能为害,因此诗人拿他来作为政治煽动家的典型人物。诚然,历史人物克勒翁不见得像剧中人物帕佛拉工这样坏,但是这种夸张的写法在讽喻喜剧里是被容许的。
《骑士》是雅典盛衰史的缩写,它指出雅典人民在卫国战争的时代朝气勃勃,指出雅典人民在内战初期已经暮气沉沉。诗人力促雅典人民恢复马拉松时代为民主自由而奋斗的精神,叫他们自己作主,不要受政客的愚弄。
《骑士》也反对战争,主张和平。诗人攻击克勒翁拒绝和谈,他更把三个象征和约的女子交给德谟斯,叫他把她们带到乡下去,这就是诗人息战归农的思想。总的说来,《骑士》是阿里斯托芬最尖锐最有力的政治讽刺剧。
一些资产阶级学者根据《骑士》一剧,认为阿里斯托芬是寡头党人,这个看法对于诗人简直是莫大的诬蔑。诗人之所以借寡头党人物得摩斯忒涅斯、尼喀阿斯和骑士们(骑士是由雅典次富的贵族地主的子弟组成的)来反对克勒翁,自然是因为他们都是克勒翁的政敌。但是诗人的立场和他们的却大不相同。寡头派之所以反对战争,反对克勒翁是为了党争,是受了斯巴达人的收买,以反战为口实,企图推翻雅典的民主制度,恢复贵族政体。阿里斯托芬则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反对战争,反对克勒翁,反对急进民主派。诗人对人民的态度也和他们的不同:寡头政治派轻视人民,害怕人民;阿里斯托芬则重视人民,热爱人民(从诗人怎样处理德谟斯这人物可以得到证明)。以上两点已经足以证明诗人并不是寡头党人,而且古代的文献并没有提及他隶属于任何党派。诗人既非寡头党人,更非急进民主党人,然则,他的政治倾向又怎样呢?在原则上他是赞成民主政治的。他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对于马拉松时代曾经使农民摆脱痛苦的民主运动是很向往的,那时代的民主运动很重视农民的利益,它曾经取消农民所负的债务,拆毁抵押土地的石碑。德谟斯的返老还童正好说明诗人对于马拉松民主精神的向往。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诗人的政治理想是倾向于温和的民主主义的。
《骑士》的人物在现存的希腊喜剧中算是最少的,一共只有五个。人物少,动作也就少。诗人选中骑士们来组成剧中的歌队可以说是选得很好的。他们是克勒翁政治上的仇敌,仇人一见,追追打打,就增添不少动作,因此“进场”一景是很热闹的。《骑士》是雅典政治活动的缩写:剧中人物正像一些政见不同的人一样,平日一见面就争辩,相持不下,就到议院去控告,然后诉诸公民大会。剧中的动作便随着这些步骤而发展。双方又用许多种手段来争取德谟斯的欢心,时而奉献衣物(第三场),时而宣读神示(第五场),时而送上吃食(第六场),这就使得剧中动作有了变化,不致单调。这些动作和双方的争辩一直进行到第六场(靠近剧尾)才告结束,所以全剧的结构相当紧凑,只有“退场”一景(只占全剧十四分之一)才表示斗争的结果,这一景是很有声有色的。
帕佛拉工是一个典型的政治煽动家,凶恶、贪婪、嘴里乱翻泡、有辩才、有手段、善于诬告同伴,欺骗德谟斯。腊肠贩比帕佛拉工还要坏,但是我们要注意到他后来的转变,他几乎变成了诗人本人,成为一个正面人物。得摩斯忒涅斯有机智、有胆量、自负、乐观;尼喀阿斯正和他相反。这两个剧中人物的性格和历史人物的性格大致符合。
本剧的“第一插曲”在阿里斯托芬的“插曲”中算是最完美的,而且是极宝贵的喜剧史料,里面的两节歌原文极美。剧中最精彩的是第六场,其中又以帕佛拉工最后的失败一景(第1227-1252行)最为美妙,帕佛拉工往下坠的时候还想抓住一根草,靠神示来挽救他,未免可笑。
针对克勒翁的剧本不仅有上述的《骑士》。两年之后(公元前422年),阿里斯托芬上演《马蜂》。《骑士》抨击克勒翁愚弄人民的政策,《马蜂》则讽刺克勒翁提高陪审津贴,以便收买那六千个陪审人员,利用他们来操纵公民大会,迫害他的政敌,巩固他的政治势力,达到他的自私的目的。
- 参见《骑士》第794-796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