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编 山川

黄河之水天上来:经典散文中的山川名胜 作者:《伴随》编辑部 编著


第一编 山川

花溪一日间

陈伯吹

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

——丘迟

烽火几乎燃烧到了贵阳,我怀念着花溪,拉开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忆。这旧梦:温暖,美丽,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鲜明。

经由图云关,到达贵阳。在城郊已望见了数十个烟囱;又看见了热闹的市街,富丽的店肆,以及熙来攘往的人们。虽然阴晦的天空,依旧暴露了“天无三日晴”的姿态;然而“地无三寸平,人无三分银”的谚语的迹痕,似乎杳不可见了。

贵阳,已非旧时面目,曾经有人赞美她说:“地狱变成天堂!”其然?岂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价的天堂!

朋友很诚恳地向我说:“过贵阳而不上花溪,如入宝山而空手归来!”

这是多么诱人而且有力的劝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车时间里,在仅有的旅费中,支付了八个钟点,两百元法币,给了花溪;这也许是最最吝啬的一个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却又仿佛射出阳光来,这是江南的一种养花天气,是阴晴莫测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门口踌躇了好久,这又是“不成大事”的书生的坏脾气。侍役却在旁边告诉我说:

“先生!贵州的天气,在这早春的季节,老是这么样的;白天不大会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细雨绵绵了。”

我感谢他,也佩服他的善观气色,终于走出了门口。

在雨丝时飘时止,阳光欲露又掩的间歇里,蹄声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荡动的马车上,断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两个半钟点以后,才迟迟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们都说“这马跑得不错;车子还快的”。我想到“路遥知马力”,一腔怨愤,也随着马的疲惫的嘘气声中,忽然间消失了。恰好此时淡淡的阳光,透出云层,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觉也就爽快起来。先在镇上小饭店里,吃了一顿简单的饭,因为时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块多么平凡的地方,和你普通的乡村一模一样。

不过,如果你嚼过橄榄的,你就得爱它那么样的滋味;她给予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当你在“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失望里,会愈走愈高兴,愈看愈惬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还依恋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实说来,花溪的确没有什么特致难忘的景色,或者艳丽动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树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匀和配合,远在艺术的美感律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她是一盘谐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匀称的图案,她是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只浓妆,不浓抹。

我打从一条宽阔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广大的地野,绿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绕过尚武俱乐部,再登观瀑亭。近看潺潺乱窜的瀑水,远眺黑压压一堆的碧云窝,以及整齐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怀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遥遥相对,四周围护着翠柏。旗亭在它的脚下,国旗正飘扬在翠柏与红梅之上,从悠闲中扬起一股庄严来。防校亭在它的侧面,放鹤亭在它的后面,坝上桥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绿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蹁过坝上桥,沿溪走着,左转再登××堂。在这里,可以鸟瞰全个花溪,景物历历可数;连田野里耕田的农人,山崖下凿石开道的劳工,伛偻徐行的贩夫,都成为点缀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在于此,她与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个人的感觉上以为如此。徘徊了许久,尽量的从各个不同的角度上去饱餐景色,几乎不想拾级而下了。既然走了下来,  地走着,走过麟山,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从历乱的丛林的隙缝中,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座跃跃欲飞的飞云阁来。可惜石滑泥湿,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来,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爱。痴立在下面,抬头疑望了好一会儿,仿佛自己已经跃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胜利,祈求山灵勿笑。再沿着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声,一直在后边欢送着。

一路走,一路低着头,默然地思量:

山冈、田野、溪水、划子、丛林、草坪、花圃、曲桥、农场、村舍、亭阁、沙洲、石屿、假山、鱼塘,这一些,装点了花溪的静的美。

风声,鸟声,笑语声溶化在淙淙的瀑声,潺潺的水流声中,配合上日丽,山青,水绿,田碧,松苍,柏翠,桥栏红,浪花白,以及花香,蚕豆香,就只有这一些,交织成花溪的声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语着,不觉已经踱出了一座耀煌的牌楼,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驱向归路的马车里,随着颠簸的律动,思潮一起一落,那些溪的景色,不绝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气清,风和日暖的暮春佳日,来尽情地鉴赏花溪,岂不更好吗?于是我埋怨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当马车进入贵阳市的界石时,天空又飘起雨丝来,愈近贵阳,天色愈阴晦起来。我却又庆幸着能够安然来往于花溪的一个晴日间,纵然马车来回坐去了六个钟头,也不能不说是幸运了。何况如今还是战时时期呢?

烽火几乎燃烧到贵阳,我怀念着花溪,闭上了心幕,珍藏着这鲜明的回忆,不让她给心里的风雨侵蚀。更默祷贵阳无恙,为前方却敌的将士祝福。

【人物介绍】

陈伯吹(1906—1997),现代著名儿童文学家。上海市宝山人。从1927年出版报告文学《学校生活记》起,开始了文学活动。曾在上海编辑过《小学生》半月刊、《小朋友丛书》、《儿童杂志》、《常识画报》等。1946年5月在上海发起组织上海儿童文学工作者联谊会。早期著有童话《阿丽思小姐》,小说《华家的儿子》、《一年来的中国儿童》、《狭的笼》、《寒夜犬吠》、《赣南印象记》、《乡心》、《海思》、《嘉陵江上纤夫曲》等。解放后出版了《一只想飞的猫》、《毛主席派人来了》、《从山冈上跑下来的小女孩子》、《幻想张着彩色的翅膀》、《三门峡工地上两少年》等。儿童文学研究著作有《儿童故事研究》、《漫淡儿童戏剧、电影与教育》、《儿童文学简论》、《漫谈寓言》等。曾任中国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书记处书记,上海文联委员等职。

大明湖之春

老舍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做不到。不过,即使做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不仅是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

【人物介绍】

老舍(1899—1966),现代著名小说家、戏剧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人。191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二十年代至抗战前,历任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员、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并从事创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到武汉,参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筹备工作,并任总务部主任。抗战胜利后,到美国讲学并进行创作。1949年应召回国。曾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文联主席等职。老舍著作丰富。主要作品有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报告文学《无名高地有了名》;话剧《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茶馆》、《女店员》、《全家福》、《西望长安》;京剧《十五贯》等大量的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老舍的作品语言通俗、幽默,被誉为“人民艺术家”。

春日游杭记

林语堂

由梵王渡上车,乘位并不好,与一个土豪对座。这时大约九时半。开车后十分钟,土豪叫一盘中国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们常人叫的两倍之多,土豪便大啖大嚼起来,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对他特别恭顺。十时零六分,忽然来一杯烧酒,似乎是五茄皮。说也奇怪,十时十一分,杂碎的大菜吃完,接着是白菜烧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发莫名其妙了。十时二十六分,又来土司五片,奶油一碟。于是我断定,此人五十岁时必死于肝癌。正在思索之时,又来一位油脸面黑的中山装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边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书报茶杯推开,登时就有茶房给他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于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土豪面前,此时被这帽子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湿了。我明白这是以礼义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相终始,并不计较。排布定当,于是中山装青年弯下他的油脸,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见他身上徽章,是什么沪杭铁路局的什么员,又吃完便走,乃断定他这碟火腿蛋一定是贿略。这时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不知怎么忽然不想吃了。于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颇有饱乐之概。十时三十一分茶房来,问可否拿走。土豪毫不迟疑的说“等一会”。经此一提醒,土豪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回特别快,竟于十时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报,脸上看不见有什么感触,过一会头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钟已经鼾然入寐了。我方觉得安全。由是一路无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泠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为意。车过浣纱路,看见—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在浣衣,并不是浣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因为她是浣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浣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淑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茸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布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溪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渔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潋滟,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副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尤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军队打入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

西湖千树影苍苍,

独有丑碑陋难当。

林子将军气不过,

扶来大炮击烂疮。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洞,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瀑布,小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旁观瀑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喷湿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稣的人,口里也常喊出“O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一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题曰“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啜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干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不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机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看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囱。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挹点泉水,倒入一长囱,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溢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溢,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入,壶中水常满,真是两全之策。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他们失了优游深潭浚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他们放入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来同我谈话。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黄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关于女人的妙论,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这是因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原载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六日《论语》第二卷第十七期

【人物介绍】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学文学系。192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转赴德国入莱比锡大学,专攻语言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后为《语丝》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长。1927年任外交部秘书。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1934年创办《人间世》,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小品文。1935年后,在美国用英文写《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文化著作和长篇小说。

1944年曾一度回国到重庆讲学。1945年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任校长。1952年在美国与人创办《天风》杂志。1966年定居台湾。1967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举为国际笔会副会长。1976年在香港逝世。

白马湖

朱自清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据说从前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只有一层使我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人物介绍】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现代著名作家。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后随祖父、父亲定居扬州。1916年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19年2月写的《睡罢,小小的人》是他的新诗处女作。

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在江苏、浙江一带教中学,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1922年和俞平伯等人创办《诗》月刊,是新诗诞生时期最早的诗刊。

1925年8月到清华大学任教,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创作则以散文为主。1927年写的《背影》、《荷塘月色》都是烩炙人口的名篇。1931年留学英国,漫游欧洲,回国后写成《欧游杂记》。1932年9月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南迁至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讲授《宋诗》、《文辞研究》等课程。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

朱自清的散文主要是叙事性和抒情性的小品文。其作品的题材可分为三个系列:一是以写社会生活抨击黑暗现实为主要内容的一组散文,代表作品有《生命价格——七毛钱》、《白种人——上帝的骄子》和《执政府大屠杀记》。二是以《背影》、《儿女》、《悼亡妇》为代表的一组散文,主要描写个人和家庭生活,表现父子、夫妻、朋友间的人伦之情,具有浓厚的人情味。第三,以写自然景物为主的一组借景抒情的小品,《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是其代表佳作。后两类散文,是朱自清写得最出色的,其散文素朴缜密、清隽沉郁,以语言洗炼,文笔清丽著称,极富有真情实感。

听雨听风入雁山

周瘦鹃

日思夜想,忽忽已二十五年了,每逢春秋佳日,更是想个不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原来是害了山水相思病:想的是以幽壑奇峰著称的浙东第一名胜雁荡山,不单是我一个人为它害相思,朋友中也有好几位是同病的,只因一年年由于天时人事的牵掣,都一年年的拖延下来,只索一年年的作神游作梦游罢了。

我平日喜欢做盆景,去年做了个雁荡山的盆景。挑选了几块大大小小的广东英山石,像玩七巧板一般,凑放在一只玛瑙石的长方形浅盆中,利用石上白条子的天然石筋,当作瀑布,就算是我那渴想已久的大龙湫了。从这一天起,我就把它作为案头清供,还胡诌了一首诗:“神驰二十五春秋,幽壑奇峰梦里游;范水模山些子景,何妨年作大龙湫!”(元代高僧韫上人能作盆景,称为些子景。)

我天天看着那盆假山假水的假雁荡,看得有些儿厌了,老是惦念着雁荡的真山真水,恰恰今年五月下旬,有上雁荡山的机会,便毅然的走了。

一行七人,先到了温州,一路听雨听风的进入雁荡山,来回半个月,二十五年相思一笔勾。

雁荡山简称雁山,在浙东乐清县的东北部,周约一百八十里,山上据说有一百零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二十六石、十三瀑、十七潭、十四嶂、十三溪、十岭八谷、八桥七门、六坑四泉、四水二湖等等,你要游吧,游不胜游;你要写吧,也写不胜写。一般人游踪所至,主要是在灵峰、灵岩、大龙湫三个风景区,单是这二灵一龙,也就足够你游目骋怀,乐而忘返了。

我们刚到灵峰寺,就一眼望见群峰环拱,光怪陆离,真的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明代王季重曾说:“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山故怪山供,有紧无要,有文无理,有骨无肉,有盘无脉,有体无衣,俱出堆累雕錾之后。”他简直把雁山看作糖担中的玩具和手工堆成的盆景;而灵峰一带的奇峰怪石,也确是活像一座座几案上的石供。

雁荡的峰啊岩啊,大半是因像物像形而定名的,例如灵峰区的接客僧、犀牛望月、老猴披衣、双笋峰、合掌峰等;灵岩区的上山鼠、下山猫、老僧拜塔、天柱峰、展旗峰等,都很妙肖,有的峰岩换一个角度看,也会换一个形象。导游的乐清县副县长倪丕柳同志随时指点,倍添兴趣,我曾记之以诗:“千岩万石如棋布,移步换形各逞妍;一路情殷劳指点,使君舌上粲青莲。”

灵峰区的奇峰,以合掌峰为最,高高的插入云霄,双岩相并,好像是两只巨灵的手掌合在一起,而腰部却又豁然开朗,造起了九层高楼,有如古画中的仙山楼阁,却又可望而可即,顿时把我们吸引上去。不知走过多少石级,就到了楼上,见有“石釜天成”一个横额,并有联语:“天可阶升,无中道而废。泉能心洗,即出山亦清”,我们当然不肯中道而废,就一层又一层的走上去,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奇景,扩大了视野。洗心泉清澈见底,可鉴毛发,而漱玉泉水从洞顶细碎地泻下来,水珠亮晶晶的,仿佛在洞前挂上一张珠帘。最高处天开奇境,一洞空明,中供观音像,因称观音洞,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见群峰秀美,气象万千,真使人如登仙界,疑非人境了。

“簇簇群峰围古寺,陆离光怪总堪思,爱他一柱擎天表,卓立千秋绝代姿。”这是我到灵岩寺时,一见那顶天立地气势雄伟的天柱峰,情不自禁地口占了这首诗歌颂起来。跟天柱峰对立而分庭抗礼的,又是一座高大的奇峰,好像是一面大蠧旗般在空中飘扬,这就是展旗峰。清代袁枚有诗:“黄帝擒蚩尤,旌旗不复收;化为石步障,幅幅生清秋”,当时诗人的想象,真比喻得出奇;而现在我们看到东方红太阳照耀全峰时,真好像是一面大红旗哩。

看了雁荡不可胜数的胜景,足证祖国的“江山如此多娇”,真使人有游不尽看不足之感。在山七天,几乎天天是听风听雨,但我们还是冒着风雨出游,并不气馁,畅游之下,几乎把家都忘了。身在二灵,不无灵感,戏作一字韵诗,以谢山灵:“听雨听风入雁山,二灵端的是灵山,群峰排闼如留客,底事回头恋故山?”

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

周瘦鹃

在若干年以前,我曾和几位老友游过一次富春江,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我们原想溯江而上,一路游到严州为止,不料游侣中有爱西湖的繁华而不爱富春的清幽的,所以一游钓台就勾通了船夫,谎说再过去是盗贼出没之区,很多危险,就忙不迭的拨转船头回杭州去了。后来揭破阴谋,使我非常懊丧。虽常有重续旧游之想,却蹉跎又蹉跎,终未如愿。那知八一三事变以后,在浙江南浔镇蛰伏了三个月,转往安徽黟县的南屏村,道出杭州,搭了江山船,经过了整整一条富春江,十足享受了绿水青山的幽趣,才弥补了我往年的缺憾;恍如身入黄子久富春长卷,诗情画意,不断的奔凑在心头眼底,真个是飘飘然的,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可是当年到此,是结队寻春,而现在却为的避乱,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富春江最美的一段要算七里泷,又名七里濑、七里滩,那地点是在钓台以西的七里之间,两岸都是一迭迭的青山,仿佛一座座的翠屏一样。那水又浅又清,可以见水中的游鱼,水底的石子。遇到滩的所在,可以瞧到滚滚的急流,圈圈的漩涡,实在是难得欣赏的奇观。写到这里,觉得我这一枝拙笔不能描摹其万一,且借昔人的好诗好词来印证一下,诗如钱塘梁晋竹《舟行七里泷阻风长歌》云:“层青迭翠千万重,一峰一格羞雷同,篷窗坐眺快眼饱,故乡无此青芙蓉。或如兔鹘起落势,或如鸾鹤回翔容,槎丫或似踞猛虎,蜿蜒或若游神龙。忽堂忽奥忽高圹,如壁如堵如长墉,老苍滴成悲翠绿,旧赭流作珊瑚红。巨灵手擘逊峭,米颠笔写输玲珑,中间素练若布障,两行碧玉为屏风,无波时露石齿齿,不雨亦有云蒙蒙。一滩一锁束浩荡,一山一转殊前行已若苇港断,后径忽觉桃源通,樵歌隐隐深树外,帆影历历斜阳中。东西二台耸山半,乾坤今古流清风,我来祠畔仰高节,碧云岩下停游踪。搜奇履险辟藤葛,攀附无异开蚕丛,千盘百折始到顶,眼界直欲凌苍穹。斯游寂寞少同志,知者惟有羊裘翁。狂飙忽起酿山雨,四围岚气青葱茏,老鱼跳波瘦蛟泣,怒涛震荡冯异宫,舟师深惧下滩险,渡头小泊收帆篷。子陵鱼肥新笋大,舵楼晚饭盘充,三更风雨五更月,画眉啼遍峰头峰。”词如番禺陈兰甫《百字令》一阕,系以小序:“夏日过七里泷,飞雨忽来,凉沁肌骨,推篷看山,新黛如沐,岚影入水,扁舟如行绿颇黎中,临流洗笔,赋成此阕,傥与樊榭老仙倚笛歌之,当令众山皆响也。词云: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浓碧。两岸画眉声不断,催送蒲帆风急。迭石皴烟,明波蘸树,小李将军笔。飞来山雨,满船凉翠吹入。便欲舣棹芦花,渔翁借我,一领闲蓑笠。不为鲈香兼酒美,只爱岚光呼吸。野水投竿,高台啸月,何代无狂客?晚来新霁,一星云外犹湿。”读了这一诗一词,就可知道七里泷之美,确是名不虚传的。

航行于富春江中的船,叫做江山船,有二三丈长的,也有四五丈长的,船身用杉木造成,满涂着黄润润的桐油,一艘艘都是光焕如新。船棚用芦叶和竹片编成,非常结实,低低的罩在船上,作半月形;前后装着门板,左右开着窗子,两面架着铺位,小的船有四个,大的船就有六个和八个,以供乘客坐卧之用。船上撑篙把舵,打桨摇橹的,大抵是船主的合家眷属,再加上三四名伙计,遇到了滩或水浅的所在,就由他们跳上岸去背纤,看了他们同心协力的合作精神,真够使人兴奋!

一船兀兀,从钱塘江摇到屯溪,前后足足有十三四天之久,而其中六七天,却在富春江至严江中度过,青山绿水间的无边好景,真个是够我们享受了。我们曾经迎朝旭,挹彩云,看晚霞,送夕阳,数繁星,延素月,沐山雨,栉江风。也曾听滩声,听瀑声,听渔唱声,听樵歌声,听画眉百啭声,听松风谡谡声。耳目的供养,尽善尽美,虽南面王不与易,真不啻神仙中人了。我为了贪看好景,不是靠窗而坐,就是坐在船头,不怕风雨的袭击,只怕有一寸一尺的好山水,轻轻溜走。但是每天天未破晓,船长就下令开行,在这晓色迷蒙中,却未免溜走了一些,这是我所引为莫大憾事的。幸而入夜以后,总得在什么山村或小镇的岸旁停泊过宿,其他的船只,都来聚在一起。短篷低烛之下,听着水声汩汩,人语喁喁,也自别有一种佳趣。我曾有小词《诉衷情》一阕咏夜泊云:“夜来小泊平。富春江。左右芳邻都是住轻。波心月,清辉发,映篷窗。静听怒泷吞石水淙淙。”除了这江上明月,使人系恋以外,还有那白天的映日乌桕,也在我心版上刻下了一个深深的影子。因为我们过富春江时,正在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两岸山野中的乌桕树,都已红酣如醉,掩映着绿水青山,分外娇艳。我们近看之不足,还得唤船家拢船傍岸,跳上去走这么十里五里,在树下细细观赏,或是采几枝深红的桕叶,雪白的桕子,带回船去做纪念品。关于这富春江上的乌桕,不用我自己咏叹,好在清代名词人郭频迦有《买陂塘》一词,写得加倍的美,郭词系以小序,全文如下:“富阳道中,见乌桕新霜,青红相间;山水映发,帆樯洄沿,断岸野屋,皆入图绘,竟日赏玩不足,词以写之;绕清江一重一掩,高低总入明镜。青要小试婵娟手,点得疏林妆靓。红不定。衬初日明霞,斜日余霞映。风帆烟艇。尽闷拓窗棂,斜欹巾帽,相对醉颜冷。桐江道,两度沿缘能认。者回刚及霜讯。萧闲鸥侣风标鹭,笑我鬓丝飘影。风一阵,怕落叶漫空,埋却寻幽径。归来重省。有万木号风,千山积雪,物候更凄紧。”

船从富阳到严州的一段,沿江数百里,真个如在画图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的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富阳以出产草纸著名,是一个大县。我经过两次,只为船不拢岸,都不曾上去观光,可是遥望鳞次栉比的屋宇,和岸边的无数船只,就可想像到那里的繁荣。

桐庐在富阳县西,置于三国吴的时代,真是一个很古老的县治了。在明代和清代,属于严州府,民国以来,改属金华,因为这是往游钓台和通往安徽的必经之路,游人和客商,都得在这里逗留一下,所以沿江一带,就特别繁荣起来。

过了桐庐,更向西去,约四五十里之遥,就到了富春山。山上有东西二台,东台是后汉严子陵钓台,西台是南宋谢皋羽哭文天祥处,都是有名的古迹。可是我们这时急于赶路,不及登山游览,但是想到一位高士,一位忠臣,东西台两两对峙,平分春色,也可使富春山水,增光不少。

自钓台到严州,一路好山好水,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严州本为府治,置于明代,民国以后,改为建德县。我在严州曾盘桓半天,在江边的茶楼上与吴献书前辈品茗谈天,饱看水光山色。当夜在船上过宿;赋得绝句四首:“浮家泛宅如沙鸥,乃声繁似越讴;听雨无聊耽午睡,兰桡摇梦下严州。”“玲珑楼阁峨峨立,品茗清淡逸兴赊;塔影亭亭如好女,一江春水绿于茶。”“粼粼碧水如罗,渔父扁舟挂网回;生长烟波生计足,鸬鹚并载卖鱼来。”“灯火星星随水动,严州城外客船多;篷窗夜听潇潇雨,江上明朝涨绿波。”

从富春江入新安江而达屯溪,一路上有许多急滩,据船夫说:共有大滩七十二,小滩一百几,他是不是过甚其辞,我们可也无从知道了。在上滩时,船上的气氛,确是非常紧张,把舵的把舵,撑篱的撑篱,背纤的背纤,呐喊的呐喊,完全是力的表现。儿子铮曾有过一篇记上滩的文字,摘录几节如下:“汹涌的水流,排山倒海似的冲来,对着船猛烈的撞击,发出了一阵阵咆哮之声。船老大雄赳赳地站在船头,把一根又长又粗的顶端镶嵌铁尖的竹篙,猛力的直刺到江底的无数石块之间,把粗的一头插在自己的肩窝里,同时又把脚踏在船尖的横杠上,横着身子,颈脖上凸出了青筋,满脸涨得绯红。当他把脚尽力挺直时,肚子一突,便发出了一阵‘唷—嘿’的挣扎声。船才微微地前进了一些。这样的打了好几篙,船仍没有脱险,他便将桅杆上的藤圈,圈上系有七八根纤绳,用混身的力,拉在桅杆的下端,于是全船的重量,全都吃紧在纤夫们的身上,船老大仍一篙连一篙的打着,接着一声又一声的呐喊。在船梢上,那白发的老者双手把着舵,同时嘴里也在呐喊,和船老大互相呼应。有时急流狂击船梢,船身立刻横在江心,老者竭力挽住了那千斤重的舵,半个身子差不多斜出船外,呐喊的声音,直把急流的吼声掩盖住了。在岸滩上,纤夫们竟迸住不动了。他们的身子接近地面,成了个三十度的角,到得他们的前脚站定了好一会之后,后脚才慢慢地移上来,这两只脚一先一后的移动,真的是慢得无可再慢的慢动作了。他们个个人都咬紧了牙关,紧握了拳头,垂倒了脑袋,腿上的肌肉,直似栗子般的坟起。这时的纤绳,如箭在张大的弓弦上,千钧一发似的,再紧张也没有了。终于仗着伟大的人力,克服了有限的水力,船身直向前面泻下去。猛吼的水声,渐渐地低了;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这一篇文字虽幼稚,描写当时情景,却还逼真。富春江上的大滩,以鸬鹚滩与怒江滩为最著名。我过怒江滩时,曾有七绝一首:“怒江滩上湍流急,郁郁难平想见之,坐看船头风浪恶,神州鼎沸正斯时。”关于上滩的诗,清代张祥河有《上滩》云:“上滩舟行难,一里如十里。自过桐江驿,滩曲出沙觜。束流势不舒,遂成激箭驶。游鳞清可数,累累铺石子。忽焉涉深波,鼋鼋伏中止。舟背避石行,邪许声满耳。瞿塘滟堆,其险更何似?”

画眉是一种黄黑色的鸣禽,白色的较少,它的眉好似画的一般,因此得名。据说产于四川;但是富春江上,也特别多。你的船一路在青山绿水间悠悠驶去,只听得夹岸柔美的鸟鸣声,作千百啭,悦耳动听,这就是画眉。所以昔人歌颂富春江的诗词中,往往有画眉点缀其间。我爱富春江,我也爱富春江的画眉,虽然瞧不见它的影儿,但听那宛转的鸣声,仿佛是含着水在舌尖上滚,又像百结连环似的,连绵不绝,觉得这种天籁,比了人为的音乐,曼妙得多了。我有《富春江凯歌》一绝句,也把画眉写了进去:“将军倒挽秋江水,洗尽粘天战血斑;十万雄师齐卸甲,画眉声里凯歌还。”此外还有一件俊物,就是鲥鱼。富春江上父老相传,鲥鱼过了严子陵钓台之下,唇部微微起了红斑,好像点上一星胭脂似的。试想鳞白如银,加上了这嫣红的脂唇,真的成了一尾美人鱼了。我两次过富春江,一在清明时节,一在中秋以后,所以都没有尝到富春鲥的美味,虽然吃过桃花鳜,似乎还不足以快朵颐呢。据张祥河钓台诗注中说:“鲥之小者,谓之鲥婢,四五月间,仅钓台下有之。”鲥婢二字很新,《尔雅》中不知有没有?并且也不知道张氏所谓小者,是小到如何程度。往时我曾吃过一种很大的小鱼,长不过一寸左右,桐庐人装了瓶子出卖,味儿很鲜,据说也出在钓台之下,名子陵鱼。

1938年1月

【人物介绍】

周瘦鹃(1894—1968),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周国贤。江苏省苏州市人。曾任三届、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人民代表,江苏省苏州市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学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毕业后不久,即以写作和翻译为职业。1916年至1949年间,在上海历任中华书局、《申报》、《新闻报》等单位的编辑和撰稿人,其间主编《申报》副刊达十余年之久,还主编过《礼拜六》周刊,《紫罗兰》、《半月》、《乐观月刊》等。抗战前夕,上海文化工作者积极呼号御侮,他和鲁迅、郭沫若等数十人发表联合宣言。解放后,一边写作,一边以相当大的精力从事园艺工作。主要作品有抗日战争期间写的短篇小说《亡国奴日记》、《祖国之徽》、《南京之国》、《卖国奴日记》、《亡国奴家里的燕子》等;解放后写有散文集《行云集》、《花前琐记》、《花前续记》和《花木丛中》。他还是我国较早的文学翻译家之一。1916年翻译了《欧洲名家短篇小说丛刊》,1936年出版了《世界名家短篇小说集》。

黄山记

徐迟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一百二十公里,面积千余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末多花冈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它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

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通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才来到了人。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40公尺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

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开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了海拔1860公尺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绝顶,俯视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风松”。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

又数百年,宋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

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极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斧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公尺,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是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

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校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

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削,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绝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去。方夜在他的《小游记》中写道:“天都险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已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侣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的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便已到了最险处的鲫鱼背。

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削壁千仞。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鲫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鲫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

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有这时代才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

胜境已成为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公园中。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只见云气氤氲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海门,西海门,弥漫于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漂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泛滥;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枝松,几个观松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笔意简洁。而大风呼啸,摇撼松树,如龙如凤,显出它们矫健多姿。它们的根盘入岩缝,和花岗石一般颜色,一般坚贞。它们有风修剪的波浪形的华盖;它们因风展开了似飞翔之翼翅。从峰顶俯视,它们如苔藓,披复往岩石;从山腰仰视,它们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着岩壁折缝,一个个的走将出来,薄纱轻绸,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得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顶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阳光一照,丹崖贴金。这时,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桃花峰到了波涛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眼。这时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飞龙一条,伏在面前,一动不动。等人骑乘,便可起飞。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颗微粒。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也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鲜。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喑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笙管齐鸣,山呼谷应。风急了。西海门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码头上装卸着一包包柔软的货物。我多末想从这儿扬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这样险恶,准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过密林小径,奔上左数峰。上有平台,可以观海。但见浩瀚一片,了无边际,海上蓬莱,尤为诡奇。我又穿过更密的林子,翻过更奇的山峰,蛇行经过更险的悬崖,踏进更深的波浪。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游兴更浓了,我又踏上云层,到那黄山图上没有标志,在任何一篇游记之中无人提及,根本没有石级,没有小径,没有航线,没有方向的云中。仅在岩缝间,松根中,雪浪褶皱里,载沉载浮,我到海外去了。浓云四集,八方茫茫。忽见一位药农,告诉我,这里名叫海外五峰。他给我看黄山的最高荣誉,一枝灵芝草,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如像珊瑚。他给我指点了道路,自己缘着绳子下到数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飞腾,在荡秋千。黄山是属于他的,属于这样的药农的。我又不知穿过了几层云,盘过几重岭,发现我在炼丹峰上,光明顶前。大雨将至,我刚好躲进气象站里。黄山也属于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他们邀我进入他们的研究室。倾盆大雨倒下来了。这时气象工作者祝贺我,因为将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时我喘息甫定,他们却催促我上观察台去。果然,雨过天又晴。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将军。绯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轻盈的云海隙处,看得见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宁的白岳山,青阳的九华山,临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庐山。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极!妙极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极远处。仿佛可以从这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荫,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

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直薄峨眉金顶记

徐迟

杜甫有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李白也有诗: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

他们的诗句一直都是激发了我登临峰顶的热情的。尤其是李白那句“飞步凌绝顶”,他是登上了巫山最高峰才写的那句诗。那一年他的年纪已经是五十八岁了。五十八岁,而犹“飞步”,就可以想见其人了。在名山之中,飞步,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美学的享受。飞步登山,好像是山间麋鹿,林中鸟雀,你就不仅仅是山林的伴侣,而简直是山林的一部分。舞蹈家的理想是离开地面,飞上天去。他们终于不能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借助一条飘带飞上了天。然而飞却可以凌绝顶,上与天齐,飞升到绝顶,与天比肩。

这一次,我们正是飞步而上,直薄峨眉山金顶的。峨眉山是祖国的名山之一,出色的植物公园,卓越的造型艺术和建筑艺术的展览馆,休养和避暑胜地。天下皆知:“峨眉天下秀”。秀,是出众,是独拔之意。峨眉正是这样一座高山,坐落在川西平原的边缘上。独拔而起,高出众山之上,海拔三千零五十米。巍峨的峨眉山的金顶,是这座名山的绝顶,东临悬崖,削壁直下平地,自平地到金顶约二千六百米。虽然一路都铺了石级,直上,有九十华里,曲折盘旋而上,则有一百二十华里,上金顶,也就够你上的了。

我们由峨眉县城,驰车到龙门洞,开始登山。经清音阁,到万年寺,这是一条登山的近路。清音阁,那里天只一线,翠峦四绕,溪流两道,清澈之至。万年寺,三面环山,均杉松柏楠,更清静之极。相对地说来,清音阁以下无风景,因为清音阁以下,虽有风景,实难与它以上的景色相比。

在万年寺,我们又惊又喜,看到了一件宋代的铸铜艺术和一座明代的无梁砖殿。铸铜的艺术品,普贤菩萨骑白象:普贤盘膝而坐,坐在莲花座上;金身,披红袈裟,胸前佩红璎珞;头戴金冠,冠用花叶枝条编织成两层的花纹,中嵌小佛;普贤所骑白象与一般的巨象同样大小;白象佩金带,头部有金饰,翘起三对大象牙,背上披覆一条花毡,四足立在莲花形基础上。上至普贤的金冠,下至白象的四足及其莲花形基础,这一切全部是青铜铸成的。全部铜塑高六点八二米,净重十二万五千斤。这件艺术品的比例精确不必说了。普贤的像匀整而丰满,如在呼吸;巨象的皮肤略有皱纹,如在运动。金冠之上,覆盖着国内很少见的一座无梁的砖殿,上有半球形的穹窿顶,下有二十四龛。

我们之中,有画家同行,他们一路又添了许多画稿和画意;也有作曲家,他们很快地把山林的歌声写成了音符。艺术是神奇的。可是,看呵,这里有着真正神奇的艺术创造,真正有分量——六十二吨半的艺术作品!你想,宋代绢画都已发黄,明代音乐也早已消失在空气之中了,但这里的铜像和砖殿却巍然存在,千年不坏,金光闪闪。能看到这样的铸铜艺术和建筑艺术,真是一种幸福。

从万年寺出发,一路上坡,经息心所、初殿到华严顶。群峰环抱,而华严独秀,故称中顶。从中顶远望九老洞,青翠的山林间朱红的楼阁,望之有仙气,也就是说,望之有一种幸福感。这里,已升高到一千九百米了。再上,就到了钻天坡。坡由溜滑溜滑的石板组成,石板上长起青苔。上完这个坡,便已钻上了青天,已经是二千二百米的高处,我们到了洗象池,这一段路程三十里。

在洗象池,已经可以看到一片云海。有时,云飘进寺院的窗户,飘进你的衣袖来。这天正好在阴历月半。洗象夜月是著名的风景,但碰上了一个阴云天。温度只有八度,便有寒意。四围又有一些原始森林,更加幽意逼人。幽林中,一枝珙桐树正开着洁白的鸽子花。

再由洗象池上去,是连望坡。陡削的山路连望不已,又称阎王坡。这个坡比钻天坡更陡,青苔长得更厚更绿。这里的原始植物群落,主要是冷杉。苍翠的林间挂满了藤蔓,而在树干、树枝以及藤蔓之上全是青青的苔藓。多少林木、多少曲径呵!林中蔽天,青苔铺径。为了衬托出这青青的颜色,林中飘来朵朵湿云。

走完连望坡,便到洞坪,上面又是一道七里坡。所有陡坡中,七里坡最陡,最险峻。过了这个坡已是二千八百米的高程。在这一段路程中,则又别是一番景色。在连望坡上,已经出现了最美丽的花。花团锦簇,一丛丛,一球球。到了七里坡,则一片又一片,一坡又一坡,都是这花,这杜鹃花。

这里,杜鹃成树,高的有两丈多。这里,杜鹃树成林,有的是纯林长满了一个个山坡。这里杜鹃花灿烂。仿佛这里刚才下过一场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现在全部静静地堆在枝头了。一团团的积雪,被日光照耀,放出了幻异的色彩。

尽管我们是喜欢飞步前进的。这时也不能不停下来,惊愕地观赏这样富丽的花海。只要对这花海一瞥,一路疲劳全部消除了,而现在,一路都开满了杜鹃花。请想象,我们如何飞翔在这彩色的云天之上!

这是淡紫色的花,名叫美丽杜鹃。这是花冠钟形白色,兼具紫色斑点的花,名叫常丽杜鹃。倒悬岩畔而生长的惟丽杜鹃,其花是淡玫瑰色的。皱叶杜鹃的花,淡粉红色,小萼。正在盛开的承先杜鹃,花黄色,极明亮。长蕊杜鹃开白花,香味浓,花管基部细如管形,雄蕊十余本伸出管外。

这些杜鹃,是峨眉山的特产。它们与一般的映山红不相同。它们不只是红色,而且有紫、黄、玫瑰和白色诸色,映山五彩斑斓。它们是最名贵的观赏植物,与峨眉的报春花、珙桐花齐名于世界。我在成都时,见到一位植物分类学家方文培教授,他对峨眉这些名花有专门的研究。据他说,这些高山杜鹃可治很多疑难病症,因此尚有经济价值。可在我看来,它们更有美学价值。

杜鹃花铺盖着七里坡,还铺盖着太子坪以上的现在比较平坦好走的石板路。最后,我们飞过了杜鹃花丛,飞步登上了金顶。

金顶本是指峨眉山主峰上的一座铜殿而言的。这铜殿曾高二丈五尺,深一丈五尺。因铜殿受阳光照耀,远眺时光彩夺目,就得金顶之名。但这座建于明代的铜殿已被烧毁了。仅剩有两扇铜门,一座铜碑,一座铜塔。两扇铜门,正面反面都有精致的浮雕。铜碑的一面,集王羲之的书法,另一面集褚遂良的书法,记载了、歌颂了这座铜殿建筑。铜塔二十一层,镂刻得更加精细。铸铜的艺术发展到峨眉金顶上的铜殿时,可以说是造型艺术和建筑艺术都已经到达了峰顶了。从剩有的铜门铜碑铜塔来看,就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来。

【人物介绍】

徐迟(1914—1996),原名商寿,浙江吴兴人。1931年至1933年,曾先后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和燕京大学。1933年开始写诗。193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二十岁人》。

抗战爆发后,辗转于上海、香港、重庆。这期间,曾与戴望舒、叶君健合编英文版《中国作家》。协助郭沫若编辑《中原》月刊。创作和翻译了不少作品。抗战胜利后,由重庆抵上海,曾一度回故乡教书。

全国解放后,先后任《人民中国》(英文版)编辑、《诗刊》副主编。1960年调湖北文联专业创作。创作了大量的诗、散文和特写。粉碎四人帮以后,创作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描写科学家生活的《地质之光》、《歌德巴赫猜想》等,受到广泛好评。曾获1981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一等奖。

扇子崖

李广田

八月十二早八时,由中天门出发,游扇子崖。

从中天门至扇子崖的道路,完全是由香客和牧人践踏得出来,不但没有盘路,而且下临深谷,所以走起来必须十分小心。我们刚一发脚时,昭便险哪险哪地喊着了。

昭尽管喊着危险,却始终不曾忘记夜来的好梦,她说凭了她的好梦,今天去扇子崖一定可以拾得什末“宝贝”。昭正这样说着时,我忽然站住了,我望着由头上的绿草丛中喊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发现了宝贝,看吧,翡翠叶的紫玉铃儿啊。”一边说着,指给昭看,昭像作梦似的用不敢睁开的眼睛寻了很久,然后才惊喜道:“呀,真美哪,朝阳给照得发着光呢。”仿佛惟恐不能为自已所有似的,她一定要我去把那“宝贝”取来,为了便于登山涉水起见,我答应回中天门时再去取来奉赠,得到同意,再向前进发。

我们缘着悬崖向西走去,听谷中水声,牧人的鞭声和牛羊鸣声。北面山坡上有几处白色茅屋,从绿树丛中透露出来,显得清幽可喜,那茅屋前面也是一道深沟,而且有泉水自上而下,觉得住在那里的人实在幸福,立刻便有一个美丽的记忆又反映出来了:是日的傍晚,太阳已落山峰的背面,把余光从山头上照来,染得绿色的山崖也带了红晕,这时候正有三个人从一条小径向那茅屋走去,一个穿雨过天晴的蓝色,一个穿粉蝴蝶般的雪白,另一个穿了三春桃花的红色,但见衣裳飞舞,不闻人声嘤嘤,假如嘤嘤地谈着固好,不言语而静静地从绿丛中穿过岂不更美吗。现在才知道那几处茅屋便是她们的住处,而且也知道她们是白种妇女,天之骄子。

我们继续进行着,并谈着山里的种种事情,忽然前面出现一个高崖,那道路就显得难行,爬过高崖,不料高崖下边却是更难行的道路,这里简直不能直立人行,而必须蹲下去用手扶地而动了,有的地方是乱石如箭,有的地方又平滑如砥,稍一不慎,便有坠入深渊的危险,过此一段,则见四面皆山,行路人便已如落谷底,只要高声说话,就可以听到各处连连不断,如许多人藏在什么山洞里唱和一样,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便故意地提高了声音喊着,叫着,而且唱着,听自己的回声跟自己学舌。约计五六里之内,像这样难走的地方共有三四处,最后从乱石中间爬过,下边却又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然而一看那种有着奇怪式样的白色茅屋时,也就知道这天地是属于什么人家的了。

我们由那乱石丛中折下来,顺着小径向南走去,刚刚走近那些茅屋时,便已有着相当整齐的盘道了,各处均比较整洁,就是树木花草,也排列得有些次序,在这里也遇到了许多进香的乡下人,那是我们的地道的农民,他们都拄着粗重的木杖,背着柳条纺织的筐篮,那筐篮里盛着纸马香馃,干粮水壶,而且每个筐篮里都放送出酒香。他们是喜欢随时随地以磐石为几凳,以泉水煮清茶,虽然并没有什么肴馔,而用以充饥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煎饼之类,然而酒是人人要喝的,而且人人都有相当的好酒量。他们来到这些茅屋旁边,这里望望,那里望望,连人家的窗子里也都探头探脑地窥看过,谁也不说话,只是觉得大大地稀罕了。等到从茅屋里走出几个白妇女时,他们才像感到被逐似的慢慢地走开。我们缘着盘道下行,居然也走到人家的廊下来了,那里有桌椅,坐一个白种妇人,和一个中国男子,那男子也如一个地道的农人一样打扮,正坐在一旁听那白种妇人讲书,那桌上卧着一本颇厚的书册,十步之外,我就看出那书背上两个金色大字:“Holy Bible”,那个白种妇人的God God的声音也听清了。我却很疑惑那个男子是否在诚心听讲,因为他不断地这里张张,那里望望,仿佛以为鸿鹄将至似的,那种傻里傻气的神气,觉得可怜而又可笑。我们离开这里,好像已走入了平地,有一种和缓坦荡的喜悦,虽然这里距平地至少也该尚有十五里路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是正和一道洪流向南并进,这道洪流是汇集了北面山谷中许多道水而成的,澎澎湃湃,声如奔马,气势甚是雄壮,水从平滑石砥上流过,将石面刷洗得如同白玉一般,有时注入深潭,则成澄绿颜色,均极其好看,东面诸山,比较平铺而圆浑,令人起一种和平之感,西面诸山则挺拔入云,而又以扇子崖为最秀卓,叫人看了也觉得有些傲岸,我们也许是被那澎湃的水声所慑服了,走过很多时候都不曾言语,只是默默地望着前路进发,直到我们将要走进一个村落时,那道洪流才和我们分手自去了。这所谓村落,实在也不过两户人家,东一家,西一家,中间为两行榛树所间隔,形成一条林荫小路。榛树均生得齐楚茂密,绿蒙蒙的不见日光,人行其下,既极凉爽,又极清静,不甚远处,还可以听到那道洪流在西边呼呼地响着,于是更显得这林荫路下的清寂了,再往前进,已经走到两户人家的对面,则见豆棚瓜架,鸡鸡狗吠。男灌园,女绩麻,小孩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拿了破葫芦,旧铲刀,在松树荫下弄泥土玩儿,虽然两边茅舍都不怎么整齐,但上有松柏桃李覆荫,下有红白杂花点衬,茅舍南面又有一片青翠姗姗的竹林,这地方实在是一个极可人的地方,而且这里四面均极平坦,简直使人忘记是在山中,而又有着山中的妙处,昭说,“这便是我们的家呀,假如住在这里,只以打柴捉鱼为生,岂不比在人间混混好得多吗?”姑不问打柴捉鱼的有否苦处,然而这点自私的想头却也是应当原谅的吧,我们坐在人家林荫路上乘凉,简直恋恋不舍,忘记是要到扇子崖去了。

走出小村,经过一段仅可容足的小路,路的东边是高崖,西边是低坡,均种有菜蔬谷类,更令人有着田野中的感觉。又经过几处人家,便看见长寿桥,不数十步,便到黑龙潭了,从北面奔来的那道洪流,由桥下流过,又由一个悬崖泻下,形成一条白练似的瀑布,注入下面的黑龙潭中。据云潭深无底,水通东海,故作深绿颜色。潭上悬崖岸边,有一条白色石纹,和长寿桥东西平行,因为这里非常危险,故称这条石纹为阴阳界,石纹以北,尚可立足,稍逾石纹,便可失足坠潭,无论如何,是没有方法可以救得性命的。从长寿桥西端向北,有无极庙,再折而西,便是去扇子崖的盘道了,这时候天气正热,我们也走得乏了,便到一家霍姓人家的葫芦架下去打尖,问过那里的主人,知道脚下到中天门才不过十数里,上至扁子崖也只有三四里,但因为曲折甚多,崎岖不平,比起平川大路来却应当加倍计算。

上得盘道,就又遇到来来往往的许多香客,缘路听香客们谈说故事,使人忘记上山的苦。我们走到盘道一半时,正遇到一伙下山香客,其中一老者正说着扇子崖的故事,那老人还仿佛有些酒意,说话声音特别响亮,我们为那故事所吸引,便停下脚步听他说些什么,当然,我们是从故事中间听起的,最先听到的仿佛是这样的一句歌子:“打开扇子崖,金子银子往家抬呀!”继又听他说道:“咱们中原人怎能知道这个,这都是人家南方蛮子看出来的。早年间,一个南方蛮子来逛扇子崖,一看这座山长得灵秀,便明白里边有无数的宝贝。他想得到里边的宝贝,就是没有办法打开扇子崖的石门,凡有宝贝的地方都有石门关着,要打开石门就非有钥匙不行。那南方蛮子在满山里寻找,找了许多天,后来就找到了,是一棵棘针树,等那棘针树再长三年,就可以用它打开石门了。他想找一个人替他看守这棘针树,就向一个牧童商量,那牧童答应替他看守三年。那南方蛮子答应三年之后来打开扇子崖,取出金子银子二人平分。这牧童自然很喜欢,那南方蛮子更喜欢,因为他要得到的并非金银,金银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他想得到的却是山里的金碾,玉磨,玉骆驼,金马,还有两个大闺女,这些都是那牧童不曾知道的……”仅仅听到这里,以后的话便听不清了,觉得非常可惜。我们不能为了听故事而跟人家下山,就只好快快地再向上走。然而我们也不能忘记扇子崖里的宝贝,并十分关心那牧童曾否看守住那棵棘针,那把钥匙。但据我们猜想,大概不到三年,那牧童便已忍耐不得,一定早把那树伐下去开石门了。

将近扇子崖下的天尊庙时,才遇见一个讨乞的老人。那老人哀求道:“善心的老爷太太,请施舍吧,这山上就只有我一个人讨钱,并不比东路山上讨钱的那么多!”他既已得到了满足之后,却又对东山上讨钱的发牢骚道:“唉唉,真是不讲良心的人哪,家里种着十亩田还出来讨钱,我若有半亩地时也就不再干这个了!”这是事实,东山上讨钱的随处皆是,有许多是家里过得相当富裕的,缘路讨乞,也成了一种生意,大概因为这西路山上游人较少,所以讨乞的人也就较少吧,比较起来,这里不但讨乞的人少,就是在石头上刻了无聊字句的也很少,不像东路那样,随处都可以看见些难看的文字,大都古人的还比较好些,近人的则十之八九是鄙劣不堪,不但那些字体写得不美,那意思简直就使自然减色,在石头上哭穷的也有,夸富的也有,宣传主义的也有,而胪列政纲者也有,至于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记载,倒并不如这些之令人生厌。在另一方面说,西路山上也并不缺少山涧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虽然不如东路那样显得庄严雄伟,而一种质朴自然的特色却为东路所未有。

至于登峰造极,也正与东路无甚异样,顶上是没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处也还只在于望远,何况扇子崖的绝顶是没有方法可以攀登的,只到得天尊庙便算尽头了;扇子崖尚在天尊庙上边,如一面折扇,独立无倚,高矗云霄,其好处却又必须是在山下仰望,方显出它的秀拔峻丽,从天尊庙后面一个山口中爬过,可以望扇子崖的背面,壁立千仞,形势奇险,人立其下,总觉得那矗天矗地的峭壁会向自己身上倾坠似的,有懔然恐怖之感,南去一道山谷,其深其远皆不可测,据云古时有一少年,在此打柴,把所有打得的柴木都藏在这山谷中,把山谷填满了,忽然起一阵神火把满谷柴都烧成灰烬,那少年人气愤不过,也跳到火里自焚,死后却被神仙接引了去,这就是“千日打柴一日烧”的故事,因为那里山路太险,昭又不让我一人独去,就只好作罢了。我们自天尊庙南行,去看月洞。

天尊庙至月亮洞不过半里,叫做月亮洞,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因为在洞内石头上题了“月亮洞”三个字,无意中便觉得这洞与月亮有了关系,说是洞,也不怎么像洞,只是在两山衔接处一个深凹的缺罅罢了,因为那地方永久不见日光,又有水滴不断地从岩石隙缝中注下,坠入一个小小水潭中,铿铿然发出清澈的声音,使这个洞中非常阴冷,隆冬积冰,至春三月犹不能尽融,却又时常生着一种阴湿植物,葱茏青翠,使洞中如绿绒绣成的一般,是不是因为有人想到了广寒宫才名之曰月亮洞的呢,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推测,至于本地人连月亮洞的名字也并不十分知道的。坐月亮洞中,看两旁陡岩平滑,如万丈屏风,也给这月亮洞添一些阴森。我们带了烧饼,原想到那里饮泉水算作午餐,不料那里却正为一伙乡下香客霸占了那个泉子,使我们无可如何。

回到天尊庙用过午餐,已是下午两点左右,再稍稍休息一会,便起始下山。

在回来的途中,才仿佛对于扇子崖有些恋恋,不断地回首顾盼,而这时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时候了。太阳刚刚射过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许阴影,把扇面弄出一种青碧颜色,并有一种淡淡的青烟,在扇面周围缭绕。那山峰屹然独立,四无凭借,走得远些,则有时为其他山峰所蔽,有时又偶一露面,真是“却扇一顾,倾城无色”,把其他山峰均显得平庸恶俗了。走得愈远,则那碧颜色更显得深郁,而那一脉青烟也愈显得虚灵缥缈。不能登上绝顶,也不愿登上绝顶,使那不可知处更添一些神秘,相传这山里藏着什么宝贝,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了吧,道路两旁的草丛中,有许多蚂蚱振羽作响,其声如聒聒儿,清脆可喜。一个小孩子想去捕捉蚂蚱,却被一个老妈妈阻止住了。那老妈妈穿戴得整齐清洁,手中捧香,且念念有辞,显得十分虔敬样子,这大概是那个小孩的祖母吧,她仿佛唱着佛号似的,向那孙儿说:

“不要捉哪,蚂蚱是山神的坐骑,带着辔头驾着鞍呢。”

我听了非常惊奇,便对昭说:“这不是很好的俳句了吗?”昭则说确是不差,蚂蚱的样子真像带着鞍辔呢。

过长寿桥,重走上那条仅可容足的小径时,那小径却变成一条小小河沟了。原来昨日大雨,石隙中流水今日方泻到这里,虽然难走,却也有趣。好容易走到那有林荫路的小村,我们又休息一回,出得小村,又到那一道洪流旁边去捧水取饮。

将近走到中天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我已经把我的约言完全忘了,昭却是记得仔细,到得那个地点时,她非要我去履行约言不行,于是在暮色苍茫中,我又去攀登山崖,结果共取得三种“宝贝”,一种是如小小金钱样的黄花,当是野菊一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另外两种倒着实可爱:其一,是紫色铃状花,我们给它起名字叫做“紫玉铃”;其二,是白色钟状花,我们给它起名字叫做“银挂钟”。

回到住处,昭一面把山花插在瓶里,一面自语道:

“我终于拾到了宝贝。”

我说:“这真是宝贝,玉铃银钟会叮当响。”

昭问:“怎么响?”

我说:“今天夜里梦中响。”

一九三六,八月,十五,泰山中天门

【人物介绍】

李广田(1906—1968),现代散文家,诗人,教授。号洗岑,曾用笔名黎地、曦晨等。山东邹平人。1935年北京大学毕业,先后在济南、昆明、天津、北京等地中学、大学教书。这个时期出版有作品集《汉园集》、《灌木集》、《创作论》和长篇小说《引力》等。1949年以后,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副教务长,负责编辑《闻一多选集》、《朱自清文集》并写序;出版有《文艺书简》及散文集《西行记》。1952年调云南大学任副校长,后任校长,曾任昆明作协副主席;出版有《散文三十篇》。1962年后,致力于少数民族文学整理与研究,出版有长诗《阿诗玛》和《线秀》。

青龙桥站

冰心

在特大号的机车徐徐推行之中,火车渐渐上山,两旁青崖摩天,近逼车窗,如绿绒的屏障,旋转重叠。悬崖上的羊群游牧,仰视小极,如鸟栖树巅。山下流泉之间,大石罗布,令人想起唐人“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句。众石错杂之间,遍生小树,也有山田和人家,在微阴的天色之中,一层层的远远点缀开去,极青翠清远之致。这时忽然穿过居庸关三百八十五公尺余长的山洞,车上点起灯来,窗户间微微觉着烟气,五分钟之后,又豁然开朗,纤回曲折,其间穿过五桂头及石佛寺两个小山洞,便到了青龙桥车站。

在停车倒车头的数分钟之间,我们下车散步。阳光已出,仰首回顾正在关山重叠之中,长城奇观,悉在眼前!雄伟高厚的城墙,飞龙一般的越岭蜿蜒,每三十六丈便有座墩台,想象着当年城头拒胡,烽火烛天,戌卒无声的满山攀走之状,使人热血潮沸!

车站布置清幽,山峡之间,丁香花丛里,黯绿色的詹天佑先生的铜像,巍然矗立,如在沉静的眺望欣赏着自己劳瘁的工作。

重复上车,循着转折的V字形路线,倒转而下,又入八达岭的一千一百四十五公尺余的山洞,此洞为世界著名巨工之一。过此便是康庄,忽然降下到一片广漠的平原,回望八达岭上远远起伏的一线长城,如在天上!不经过“天险”的关沟不能理会所谓之“康庄大道”之意,此时我们已身在塞外了!

康庄是个大站,自西北来的货物悉屯于此。自此而北,一望平坦,黄沙茫茫,天末的微云远树,引人起苍凉之感。

十二时许过怀来站。城墙跨在山半,状颇别致。一时许到土木堡站,系明正统十四年(公元一四四九年)乜先入寇,英宗被俘之处。景泰初侍臣死难者受祀城内之显忠祠,有文臣王佐以下,武臣张辅以下共六十六人。这是民族的古迹,车上除了我以外,都下车步行进城而去。

我们专车卸入岔道,我自已下来,坐在车下阴凉处一块大石上,蝉声聒耳,远望车站墙下,有些人在那里吃瓜乘凉。

三时前后,去的人陆续归来,满口嚷热,开了几个罐头,他们一边吃菠萝蜜,一边报告我以城内及显忠祠的状况。

五时五分自土木堡又挂上列车出发。过沙城——此地出青梅酒,据说是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时所饮者,闻其名甚觉可喜,归途中曾带了一瓶。——新保安下花园各站,一路与洋河并行,水势浩荡。隔河有鸡鸣、玉带两山,山间隐约的露着寺观。这一带远水遥岑,极引人入胜,如看山水横幅。六时余过辛庄子,在车上用着晚餐,餐桌正对后窗,两旁一望,尽是整齐的稻田,田畦间种着密密的杨柳,条条摇曳,竟是江南风味。从后窗中,看着车后一线轨道,两行垂柳,不尽的宛转牵来,顾颉刚先生因为诵俞平伯先生“一路牵愁出蓟门”之句,大家均叹其写景之工!

洋河两旁的山上,时时露着沙碛,似乎是一阵极大的旋风,卷成这许岗峦,远望极其平滑细腻。此时童心忽生,心中暗想能到那无际的细沙上,翻身一滚,才有意思。

在青紫的远山,绯红的晚霞之中,七时五分,我们到了唐末李克用“英雄立马起沙陀”的宣化!

【人物介绍】

冰心(1900—1999),现代著名女作家。生于福建省闽侯县。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1923年赴美留学,专事文学研究。1926年归国后,在燕京大学等学校任教。后随丈夫去日本,曾在东京大学教书。1951年回国。主要作品:诗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读者》;儿童文学作品集《小桔灯》。

黄山松

丰子恺

没有到过黄山之前,常常听人说黄山的松树有特色。特色是什么呢?听别人描摹,总不得要领。所谓“黄山松”,一向在我脑际留下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这次我亲自上黄山,亲眼看到黄山松,这概念方才明确起来。据我所看到的,黄山松有三种特色:

第一,黄山的松树大都生在石上。虽然也有生在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数是长在石山上的。我的黄山诗中有一句:“苍松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诗中的话;散文地说,该是石罅生,或石缝生。石头如果是囫囵的,上面总长不出松树来;一定有一条缝,松树才能扎根在石缝里。石缝里有没有养料呢?我觉得很奇怪。生物学家一定有科学的解说;我却只有臆测:《本草纲目》里有一种药叫做“石髓”。李时珍说:“《列仙传》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头也有养分。黄山的松树也许是吃石髓而长大起来的吧?长得那么苍翠,那么坚劲,那么窈窕,真是不可思议啊!更有不可思议的呢:文殊院窗前有一株松树,由于石头崩裂,松根一大半长在空中,像须蔓一般摇曳着。而这株松树照样长得郁郁苍苍,娉娉婷婷。这样看来,黄山的松树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气,呼吸雨露和阳光,也会长大的。这真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生物啊!

第二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极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树枝,绝大多数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条挂下去。然而柳条是软弱的,地心吸力强迫它挂下去,不是它自己发心向下挂的。黄山松的枝条挺秀坚劲,然而绝大多数像电线木上的横木一般向左右生,或者像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黄山松更有一种奇特的姿态:如果这株松树长在悬崖旁边,一面靠近岩壁,一面向着空中,那么它的枝条就全部向空中生长,靠岩壁的一面一根枝条也不生。这姿态就很奇特,好像一个很疏的木梳,又像学习的“习”字。显然,它不肯面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倾向着阳光。

第三个特色,黄山松的枝条具有异常强大的团结力。狮子林附近有一株松树,叫做“团结松”。五六根枝条从近根的地方生出来,密切地偎傍着向上生长,到了高处才向四面分散,长出松针来。因此这一束树枝就变成了树干,形似希腊殿堂的一种柱子。我谛视这树干,想象它们初生时的状态:五六根枝条怎么会合伙呢?大概它们知道团结就是力量,可以抵抗高山上的风吹、雨打和雪压,所以生成这个样子。如今这株团结松已经长得很粗、很高。我伸手摸摸它的树干,觉得像铁铸的一般。即使十二级台风,漫天大雪,也动弹它不了。更有团结力强得不可思议的松树呢:从文殊院到光明顶的途中,有一株松树,叫做“蒲团松”。这株松树长在山间的一小块平坡上,前面的砂土上筑着石围墙,足见这株树是一向被人重视的。树干不很高,不过一二丈,粗细不过合抱光景。上面的枝条向四面八方水平放射,每根都伸得极长,足有树干的高度的两倍。这就是说:全体像个“丁”字,但上面一划的长度大约相当于下面一直的长度的四倍。这一划上面长着丛密的松针,软绵绵的好像一个大蒲团,上面可以坐四五个人。靠近山的一面的枝条,梢头略微向下。下面正好有一个小阜,和枝条的梢头相距不过一二尺。人要坐这蒲团,可以走到这小阜上,攀着枝条,慢慢地爬上去。陪我上山的向导告诉我:“上面可以睡觉的,同沙发床一样。”我不愿坐轿,单请一个向导和一个服务员陪伴着,步行上山,两腿走得相当吃力了,很想爬到这蒲团上去睡一觉。然而我们这一天要上光明顶,赴狮子林,前程远大,不宜耽搁;只得想象地在这蒲团上坐坐,躺躺,就鼓起干劲,向光明顶迈步前进了。

庐山面目

丰子恺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时,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暑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朗。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天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鄱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诚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微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岩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鄱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鄱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土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都动听。他说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鄱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济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吾吓了一吓,吾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字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像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浔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也很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馆,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很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枵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膳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饮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希望下年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浏览之区!并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饮食倘能满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啊,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作于上海

【人物介绍】

丰子恺(1898—1975),现代著名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文学翻译家。浙江桐乡县石门湾人。早年曾从李叔同学绘画、音乐。1921年去日本留学。回国后在上海、浙江、重庆等地从事美术和音乐教学。“五四”运动后,即进行漫画创作。早期漫画多暴露旧中国的黑暗,后期常作古诗新画,并常把儿童生活作题材,自谓“要沟通文学及绘画的关系。”有《锣鼓响》等作品。1948年出版《子恺漫画集》(全六册)。他的画受日本画家竹入梦二的影响造型简括,画风朴实。解放后,曾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全国政协委员等。作有《庆千秋》、《饮水思源》等具有新意的作品。著有《音乐入门》、《西洋美术史》、《猎人日记》等多种艺术论著。擅散文和诗词,散文风格隽永疏朗,别有一体,有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等。

朝“武当”

臧克家

坐在大木船上,冲过了三峡,仰头瞻望过巫山十二峰,四年的时光,尝饱了蜀地的风光,今天,用回忆去提“武当”旧游的印象,山光胜迹已像雾一般的朦胧了。

二十九年的深秋,决心要离开“第五战区”了,下了决心去朝一下“武当”,免得留下一个遗憾,像过去一样,在青岛住了五年,竟没有登过一次“东海崂”!

从“老河口”到“均县”是很方便的,几个钟头的汽车就可以到达“均县”,这座小城是荒寒的,对我却十分热切,因为,有两次叫敌人把我们赶到这里来,人把城都塞饱了。春天,常有饿死的人倒在路旁里,附近山里的老百姓,终年吃不到一颗盐粒子。这座城,叫“净乐宫”占去一大半,垣墙虽然残破了,但是里边大龟身上驮着的一丈多的石碑,仍然巍峨的屹立在那儿说着当年皇帝的威风。

在“均县”,一抬头就可以望到“武当”山。五里路一座庙宇,从脚下一直排到八十里以上的“金顶”。据说,当年造这些宫殿用了江南七年的钱粮,为了永乐皇帝要实现他的一个梦境——他自己来玩过一次,至今留下了许多传说在老年人的口头上。

出城向西南,走一段公路,就该岔入山道步步高升了。走不多远,回头向下看,有一片废墟,慢慢的快给犁耙侵略完了。这一个废墟里埋着一个故事:当年建筑工人,成千累万,终年不停的工作,怕他们捞到了钱动了归思,便在这儿设了一个“翠花巷”,里边全是些粉红黛绿的卖笑人,工人们在这儿享乐一时,把腰包倒完,不得不再回去受那长年的辛苦。她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像花儿一样,吸引着那些劳苦的工峰。

再往上走,五里一个站口,好让人歇脚,可是,一直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只有一个“磨针井”了。“武当真人”出家学道,道没学成,倒遇上了难苦千辛!他的心冷了。就在这地方,他碰到了一个老太婆在石头上磨着一根大铁棒子,他就好奇的问了:“老婆婆你在做什么?”“我在磨一条针呀。”他正在想着这句话的意义,一转眼,那个老太婆不见了。“武当真人”终于成了功,至今留着一口井,一根铁棒子在鼓励着人。

当天停在“紫霄宫”,这是一个中心点,虽然天色还早,也不能再向前奔了。崇高宽宏,一片琉璃瓦,仿佛走进了北平的故宫。山门口贴着欢迎“司令长官”的标语,“势力”达到深山的古庙里来了,和着古松红叶,山光霞影对照起来,这是多么刺眼呵。走进“西宫”,有“执事”敬茶,少坐片刻,被让进“东宫”安歇。大院子,方砖铺地,屋子里桌椅齐整,颇为洁净。晚上,开素菜白饭,味道好极。一个十几岁的小道士聪明伶俐,伺候很周到。

“你们的米很好呀。”

“很好,可是我们吃不到。”他黯然回答我。从他的话里我才知道,出家人也把身份、阶级带到宫殿里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到后山上去拜访那个“仙人”(近见某报载有“武当异人传”,大约就是记述这个可怜的“仙人”的吧?),这是那个小道士告诉我的。他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岁数,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平日一天下来吃一顿饭,有时一两天不见他的影子。

沿着一条小径向上走,树林子阴森森的,有一只松鼠站在小径一旁向着我瞪眼。路忽有忽无,松涛唰唰作响,我真是在云里雾里寻神仙了。也许是受了我真诚的感应,他终于被我找到了。

就着一道石壁凿成了半间屋子,我穿一身军装突然出现在他跟前,显然给了他一点惊奇。一个枯瘦的老头,看上年纪在九十岁以上,神智有点不清了,口里念念着,像在说梦话。一会用老糊涂了的腔调念着什么:“我徒弟不诚心,想逃走,一下子跌倒了,差一点跌死了。”一回儿,又说:“有一回,我动了一个走出来的念头,一下子把头碰破了,祖师老爷罚我!”说着他摸了摸头。

起先他对我相当淡漠,我忽然想起了在路上每一个庙里歇脚,受招待(吃一杯茶,一小碟本山土产——小胡桃),最后被暗示,把碟子里放上比胡桃身价两倍以上的钱,“淡漠”不会是一个暗示吗?我试试。“这是一点香钱”,我把几张票子送过去。他抖战着手接了钱,他的淡漠没有了。赶忙走出石室,向右手一个梯子上爬,口里念着:“我给你去取仙果,吃了长生不老。”我紧跟在后边,上面是用木头搭的一间小屋,像是储藏室。他从一个什么地方诡祟的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小草果来,送给了我,又说一句:“吃了长生不老。”走下来以后,他对我很亲热的样子,临走时,他紧紧的拿住我的手,说:“问候你的行伍兄弟。”我走下了山径,回头望望,他还站在石门口,一种寂寞凄凉的感觉,使我几乎替这个可怜的老人流泪了。

早饭后开了房间钱,饭钱,那个小道士跑过来讨“喜钱”,这和旅馆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是不正式开账单子,把小费改成“喜钱”罢了。

大殿里有一块大沙木,架在架子上,从这面用指头轻轻一敲,从那面就可以听到声音。如果忘了记上这一笔,就凑不足“武当八景”了。

游过“武当”的人,过“乌鸦岭”不会忘记了买两个馒头。站在岭头上,叫几声:“老鸦,老鸦,”老鸦便哑哑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半空里,把弄碎了的馒头用力向上一摔,它便不会再落到地上来了。看乌鸦箭头一样的追着它,有的在半空里捉住,有的就随着它坠到山谷里去。

哑哑的,像山间的居民一样,这可怜的一群呀。

老远望去,一个挨一个的山峰像弟兄一样差不多高低,及至登在金顶子上,才觉得一切才惟我独尊了。

金顶子上有一间金屋,墙壁就像全是金的(其实是铜的),可是非得金钱却敲不开门。“执事”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化募本子。山顶上有庙,庙里有茶馆,回头带几粒茶叶送人,这种茶虽然不大有名,也不大可口,可是它是产在“武当”山上的。

谈论到说一说烧“龙头香”了。一座大庙的背后,万丈无底的深沟,一条桶粗的石龙把一丈多长的身子探了出去。龙身子上一步一团雕花,龙头上顶着一个大香炉。每逢香火盛会,成千成万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旗锣香纸,不远千里而来。为了在“祖师”脸前点一炷香,叩一个头。有的为了父亲或是为了自己许下大愿,便踏着龙身上的雕花一步一步走到龙头上去,在香炉里插一条香再转身走回来。多少孝子,多少信徒,把身子跌到叫人一望就头晕的深沟里去,叫来年六月天的大水把尸首冲出几十里路去。结果还赚一个“心不诚”。

现在,是有一个栅门把龙头锁住了,上面贴着禁止烧“龙头香”的谕令,“司令长官”和皇清大臣的名字一起压在上面。许多人感到煞风景,因为再没有热闹可看了。

下山来,一块钱买了一根手杖,这手杖是产生在“武当”的一个峰头上的,不信吗?有歌谣为证:

“七十二峰,峰峰朝武当,一峰不朝,一年拔你千根毛。”

三五年十二月追记于沪。

镜泊湖

臧克家

我国有许多著名的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茫茫千顷、气象万千的太湖,我都是闻名而心向往的。西湖,我曾经踏着苏堤端详过她那动人的姿容,孤舟深夜三潭上看过印月。至于大明湖,那是家乡的湖,我更是一个熟客了:盛夏划一条小船,在荷花阵里冲击,在过去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何止一次和朋友们寒宵夜游、历下亭前狂歌当哭?

镜泊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七月间,到了沈阳、长春、哈尔滨,游览了名胜古迹,参观了工业建设,往返三千里,历时一个半月,以抱病之身,登山涉水,使朋友们为之惊讶,叹为“奇迹”。可是东北的同志们却对我说:“到了东北,看看镜泊湖,方不虚此行。”他们说镜泊湖的红鲫如何鲜美,他们给我唱了镜泊湖的赞歌。听景不如看景,我心动了。但一想到那遥远的途程我又踌躇起来,心里怀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惆怅。眼看着和自己住在同一旅舍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的出发了。里边有一位八十二岁的名医,他幽默地说:“不看镜泊湖我死不瞑目!”

“走!”他说给我们从哈尔滨送到牡丹江。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像北大荒边上的一朵花。“八女投江”的故事,使它名满天下。又是两小时的火车,我们已经和镜泊湖一同置身在黑龙江省的宁安境了。

下了火车坐上“嘎斯六九”汽车。牡丹江昨天是好天,镜泊湖附近却落了雨。乍上来,这小卡车在二十几里的平展的公路上轻快地飞跑,高梁、谷子,一色青青,微风吹来,绿波粼粼,扩展到极处和青山与碧天相接,望着眼前的景色,心里惊叹着祖国的辽阔广大。已经接近初秋了,这里的麦子刚刚上场,关里关外的气候,悬殊多大呵!小卡车好似一只蚱蜢舟,冲开碧波跳荡在绿色的大海时。一个庞然大物,老虎似的迎面而来,一时烟尘滚滚,风声呜呜。原来是一部大型柴油汽车,拖着五六节车厢,上面横躺着粗大的木材,它们高兴地离开森林去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立地撑天!三三五五朝鲜族的妇女,不时从车边走过,头上顶着罐子,走起来衣裙飘飘,大方而美丽。光滑的路走完了,接着是崎岖的沙泥路,一个坑就是一个小水塘,车子在上面蹦蹦跳跳,像在跳舞。

远远在望的青山看不见了,我们的车子已经走到山腰上,一盘又一盘地在步步升高。路两旁长满了奇花异草,有的像成串的珍珠,有的像红色的小灯笼,有的像蓝的吊钟,有的像金黄的大喇叭……它们用自己的美色和幽香列队在路的两旁向客人们热情地打招呼。一个猎人从深林里走出来了,长枪上挂着飞禽,身后跟一只猎犬。眼前的景色在游客心里引起清新的感觉,一个又一个生动鲜明的印象连成了彩色的连环。但是,湖在哪里?

“我们在绕着她走呢。”迎接我们的那位同志回答。

车子转到了山顶,从司机座位发出了一声:“看!”

呵,镜泊湖,从丛林的绿隙里我看到了你漫长的银光闪闪的腰身!你引领着汽车向它的终点疾驰,又好似望到了亲人,热情地追在车子后面,我的视觉,我的嗅觉,我的心灵,完完全全地浸沉在镜泊湖美妙的灵芬里了。

一栋又一栋木头房子,不同的式样,不同的颜色,别致、新颖,彼此挨近着,或隔一条小路对望。里面住着各种工作人员和他们的眷属,还有科学家、作家、教授和名医,他们来自北京、沈阳、哈尔滨……他们要在这幽静的湖边,度过夏季最后的一段时光。

晚上,躺在床上,扭死电灯,湖光像静女多情的眼波,从玻璃上射过来,没有一声虫鸣,没有半点波浪声,清幽、神秘、朦胧,好似置身在童话里一样。第二天一早醒来,浑身舒畅,才知道自己就睡在她的温柔清凉的环抱中。

踏着满地朝阳走到她的身边。小桥上有人在持竿垂钓,三五只小船在等待着游客。向南望,一望无边,从幽静的水里看扯连不断的青山,听不见蝉鸣,听不见鸟声,偶尔有一只鱼鹰箭头似的带着朝曦从半空里射到水面上来。站在湖边上,望着四周险峻的峰峦,清澈幽深的湖水,想象一百万年前,火山着魔似的突然一声震天巨响,地心里的水光涌而出:“高峡出平湖”!她纵身在海拔三百五十米的高处,像一个美人,舒展地横陈着她长长的玉体。她心怀幽深,姿态天然,隐藏在这幽僻处,顾影自怜。是不是怕扰乱了她的清静,时在夏季,鸟不叫,蝉不鸣,虫也无声。

小径上有稀疏的人影,有大人,有小孩,见了面很自然的点点头,站住谈上几句,就像老朋友重逢。从深林里走出来一群孩子,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菌子,有的黄黄的像面包,有的红红的像一柄小伞,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像大自然的一个孩子,拄着手杖,手里擎着一朵万年青,像得了至宝似的得意地向人夸耀。这湖是个宝湖。她养育着鳌花、湖鲫、红尾鱼……吃一口,保管你一生忘不了它的鲜美。她可以发出大量的电,她可以把千万条木材输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山也是宝山。水獭、狐狸、豹子……说不尽的异兽就以它为家,一圈大电网,把它们挡在青山深处。幸运的人到森林中,可以捡回“参”孩子、黄芩……,这一类的药材到处都有。大好湖山,是全国稀有的胜地,也是名贵物品的出产地。

在淡淡的夕阳下,一只小汽艇载着我们向湖的上游驶去,湖面上水波不兴,船像在一面玻璃上滑行。粼粼水波,像丝绸上的细纹,光滑嫩绿。往远处望,颜色一点深似一点,渐渐地变成了深碧。仰望天空,云片悠然地移动,低视湖心,另有一个天,云影在徘徊。两岸的峰峦倒立在湖里,一色青青,情意缱绻的伴送着游人。眼看到了尽头了,转一个弯,又是同样的山,同样的水,真想她来点变化呵,可是走过南北一百二十里,仍然是同样风姿。真是山外青山湖外湖。比起波浪汹涌的洞庭湖来,镜泊湖是平静安详的。比起太湖的浩渺浑圆来,镜泊湖太像水波不兴的一条大江。大明湖和她相比,不过是一池清水,西湖和她相比,一个像“春山低秀,秋水凝眸”的美艳少妇,一个像朴素自然,贞静自守的处子。镜泊湖,没有半点人工气,她所有的佳胜都是自己所具有的。岸上没有一座庙,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真有“犹恐脂粉污颜色”的意味。早晨,她可以给天仙当镜子从事晨妆,晚上,她可以给月里嫦娥照一照自己美丽的倩影。在炎夏的日子里,如果神话里的仙女到幽静的湖边来裸浴,管保没有人抱走罗衫使她们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两岸山上,青翠欲流,树木丛茂,郁郁苍苍。这全是解放以后植育的“幼林”,那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木,敌伪时代,给日本侵略军一把火烧得净光!船,慢慢地走动着,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像画中游。湖面上,一片一片的小藻在小汽船冲动了的水波上微微地荡漾,水里的大鱼,突然把它庞大的脊背突出水面来使人惊呼。水产公司,撒下了网子,浮标长长的一串又一串。听说昨天起网,一网就打到了二万四千斤鱼,想想看,如果是在夕阳的金光下,锦鳞闪闪,那景象该多美,多动人呵。

在湖左边的山窝窝里,突然出现了几座瓦房,耀眼的红,给古朴单调的大自然平添了无限景色。我们向司机同志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水电站。抗日联军曾经在这里消灭过日本的一个守备队。”这话使我深思。使我想到,在哈尔滨参观了两次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里那些烈士的形象和战斗的生平;使我想到,在牡丹江,在休养所里遇见过的那些抗日领袖人物,有的至今脸上还带着抗战时期留下的未愈合的伤口。湖山是美丽的,然而她是血洗过的,因为当年这一带经过不止一次的战斗,所以她的景色格外美丽,格外动人!

镜泊湖上,也有八大名景,大孤山、小孤山,和长江里同名的小山相仿佛。珍珠门,两座圆突突的山,像两颗水上明珠,船从当中走过。最著名的是湖北口的那个天然大瀑布——“吊水楼”。我从彩色照片上,从名画家的画上早已欣赏过她壮丽的面容。镜泊湖水从二十米的簸箕背上一倾而下,像一面水晶帘子,水落潭中,轰然作响,烟雾腾腾,溅起亿万颗珠。她的声色不比庐山的瀑布差逊,虽然她的名声还不太大。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正在雨后,翻过一层山,有一道拦腰大水把人拦住,使你只能从绿树丛中隐隐约约遥望着白茫茫的一点水影。是不是因为她太美丽了,自己不愿意轻易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在山上停了五天,天天去探水,水势无意消退,我们不能再等待了,只好怀美中不足的遗憾,怅惘地辞别了镜泊湖。这“吊水楼”也许她别有深情,故意在我们心上留下个“想头”,希望我们下次重来。

【人物介绍】

臧克家(1905—2004),现代著名诗人。山东诸城县臧家庄人。1923年入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6年秋,到武汉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曾随革命军讨伐反动军阀。大革命失败后,逃亡东北。1929年入国立青岛大学实习班。1932年开始发表新诗。抗日战争期间,他在前方度过了五年的艰苦生活。1942年秋到重庆,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到上海主编《文讯月刊》。1948年,由于国民党政府的压迫逃亡到香港。1949年3月到北京,曾任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等职。主要诗集有:《臧克家诗选》、《今昔呤》、《怀人集》;文艺论文集有:《在文艺学习的道路上》、《杂花集》、《学诗断想》;和周振甫合写了《毛主席诗词讲解》。此外,还有一些散文作品。

北武当游

王朝闻

不论是北方诗人的《忆江南》,还是现代人把南泥湾称为陕北江南;无数事实反复表明,人们对待我国风景的态度,普遍地是褒南而抑北的。南国风光的优越性不能否认,但北国风光也有不能被代替的美的独特性。在北国,除泰山、华山这些早已名闻中外,还有许多等待人们去发现、去观赏、去利用的风景区。

离山西方山县六十华里,属吕梁山脉的北武当山,是我从未听说过,只是最近才游览了三天的一处有趣的风景区。我对处女作、处女地这些称呼听得太多,对这种称号早就不大感兴趣。可是,北武当山的绿树,红叶和灰色石头,陡峭如劈的山峰,据说有些地方是没有人去过的;因而说它是带处女地性的风景区,不见得也是哗众取宠的瞎捧。当然,我所攀登过的,有真武庙的这个高峰,气势虽不及华山那样奇险,也没有延安清凉山的古塔和石雕那么出名的文物,但是,正如长江三峡之险不能代替黄河壶口之险,北武当山的山峰那与黄土高原相结合的美的特殊点,不是幽静的青城山的特殊美所能代替的。

我站在那个有路可上的近二千米的山顶,极目眺望,在湛蓝的天穹之下,那一望无际、形态各异、连绵不断的山外有吕梁山脉的蓝色连山,好像成了北武当山的天然屏障。我虽不能设想传说中的真武大帝的自得其乐,但也感到心胸开阔,有时,山鹰在天空里从容飞翔,我仿佛也能体验它的自由感……有些在慢慢移动的云朵,使局部的山岗和丘陵的色彩变得格外浓重,使静态的树和庄稼地产生了动的幻觉。

这样使人愉快的感受,当然不一定只有北武当山才能获得。但是,仅就被绿树覆盖着的石头山峰,和长满了灌木和色彩丰富的庄稼地的黄土丘陵相映成趣这一点来说,我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到过。不知多少年代以前,黄土丘陵已经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道纵向的深沟,承受阳光处与背光处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既仿佛有节奏感,又像浑然一体的圆雕那样,显得坚实而又柔和。在这些山丘的峡谷里,长着色彩各异的灌木;在土丘的圆顶上面,则是人工造成的以横向的线条为基本形状的层层梯田,与耸拔的石质山峰相互呼应。那些尚未收割的灰色的莜麦或紫红色的荞麦,披上阳光所以变成金黄色的谷子,……随处都像色彩丰富、变化多端的画面。在山脚下的沟里,最引我们注意的是沙棘果密结成串的黄色,和今年是休息期、暂不结果的沙棘叶的翠绿色,以及在山腰那绿色的松树、黄绿相间的橡树,透过阳光,显得非常耀眼的山桃或野杏树叶,……这些颇有交响乐的意味的各种色彩,丰富得难画难描。

对我来说,并非只有引得起像什么动物感的奇石才是有趣的。但是,在北武当山那暂时称为水火峰上,两块遥遥相对峙的巨石,不仅引起我以静示动的幻觉,而且人们把它们称为龟蛇相斗,这种幻觉之美,不是黄山奇石“松鼠跳天都”所能代替的。

在北武当山自身的群峰之间,那数百米的深谷里,那陡滑而面积很大的石壁,引起一种幻觉:仿佛是什么巨人把它劈成的。石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网状的浅沟,像长江三峡的石壁那样是亿万年的雨水冲出来的吧。这种不知要多少年代才能形成的特点,不能不引起“念天地之悠悠”的神秘感。对于过分计较自己的生命的人来说,这种自然现象可能引起什么启示,那要看游人自己的兴趣。

尽管前后三到北武当山,我所经到的感受和这一自然对象的美的丰富性相比,当然是微不足道的。落叶满地,树木上长着青苔的后山,如果有几间小屋可暂住,王维那辋川的幽静美的感受同样可以获得。多么优美的风景,却有待于从容观赏,住在这里才能领略早晚阴晴的变化的美。这里的自然美既有待于发现,也有待于人力加以丰富。不过,千万要保持它那处女般的纯真,村姑般的质朴,农民老汉那自尊而又不故意取悦于人的独特美。

【人物介绍】

王朝闻(1909—2004),雕塑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别名王昭文,后取《论语·里仁》中“朝闻道,夕死可矣”语义,更名王朝闻。生于四川省合江县。早年学习绘画、雕塑。1926年在成都艺专等校学美术,1932年在杭州国立艺专学雕塑。1937年参加浙江抗敌后援会所属的浙江流动剧团和五路军战地服务队,从事抗日文艺宣传活动。1939年在成都私立南虹艺专等校教书,任成都民众教育馆美术部主任。1940年12月赴延安后,曾在鲁迅艺术文学院美术系任教。1941年为延安中央党校大礼堂创作的大型毛泽东浮雕像,被称为解放区美术作品的代表作。

新中国成立后,曾在中宣部文艺处等部门工作。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副教务长、《美术》杂志主编、顾问,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顾问,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华美学学会会长、名誉会长等。五十年代后期,他的文艺评论虽以造型艺术为主,也广泛涉及文学、戏剧、电影、曲艺、民间文艺、摄影等领域。他的理论发现,源于直接和间接的审美经验,注重理论联系实际,把艺术创造和艺术欣赏融为一体,在全国拥有广大的读者群。

王朝闻是在艺术创作上取得突出成就的实践者。他为《毛泽东选集》封面创作的浮雕《毛泽东像》、圆雕《刘胡兰像》、圆雕《民兵》等作品,都属于新中国美术的代表作。他是熟谙实践的美学家。在七十余年的艺术与学术活动生涯中,横跨美术、文学、戏剧、电影、曲艺、民间文艺、摄影等领域,先后出版了专著和论文集40余种,近千万言。他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美学和文艺理论体系做出了卓越贡献。他的美学既是艺术家的美学,也是哲学家的美学,具有鲜明的理论特色。他的美学思想和理论建树,指导和影响了新中国的几代美术工作者。

雨中登泰山

李健吾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像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濛濛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洄漩的水面。这里叫做虬在湾。据说虬早已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像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暗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黄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峡谷旁是他的朋友李铁拐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像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接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峻嶒,石缝滴滴挞挞,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趟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像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上黄岘岭,发现沙石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耽心。骄傲我们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云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面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轻人了一样,有说有笑,跟着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来头面人物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一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得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随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巉岩的山石装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天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的像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杈叶,像是和狂风乌云去争夺天日,又像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着身子张望。有的松树像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的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像不应该似的。雾在对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像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搭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下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在《泰山封禅仪记》里,这样形容:“仰视天门窔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捏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像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心还在跳,眼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棰,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脸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你: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像莲花瓣,有的像大象头,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卧虎,有的错落成桥墩,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像,黑忽忽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象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情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像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像镀了金,又像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奈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划脚,说长道短,虚像和真像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别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七真祠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人物介绍】

李健吾(1906—1982),现代著名作家、戏剧家、文学翻译家。曾用笔名刘西渭。山西省安邑县西曲马村人。幼年随母居住北京。1925年考取清华大学,在西洋文学系学法语。1930年毕业后任助教。1931年去法国留学。1933年回国后,一直从事教学、写作和翻译工作。曾与黄佐临、顾促彝创办上海实验戏剧学校并任教授和研究班主任。1954年调北京,任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研究员。1957年起,担任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坛子》、《使命》;中篇小说《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西山之云》;长篇小说《心病》;戏剧作品《委曲求全》、《梁允达》、《这不过是春天》、《十三年》、《撒谎世家》、《贵花》、《青春》、《秋》、《一棍子打出个媳妇》;散文集《意大利游简》、《希伯先生》、《切梦刀》和散文《雨中登泰山》;翻译作品有《福楼拜短篇小说集》、《高尔基戏剧集》(七册)、《契诃夫独幕剧集》、《莫里哀戏剧集》(八册)、《托尔斯泰戏剧集》(四册)、《屠格涅夫戏剧集》(四册)、《爱与死的搏斗》、《宝剑》、《罗森堡夫妇》、《巴尔扎克论文选》、《包法利夫人》和《莫里哀喜剧六种》。此外,还有《福楼拜评传》、《司汤达研究》等多种研究著作和论文。

游石钟山记

季羡林

幼时读苏东坡《石钟山记》,爱其文章奇诡,绘声绘色,大为钦佩,爱不释手,往复诵读,至今犹能背诵,只字不遗。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敢想,自己能够亲履其地。今天竟能于无意中来到这里,真正像做梦一般,用金圣叹的笔调来表达,就是“岂不快哉!”

石钟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摆在巍峨的庐山旁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却很有特点,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今天又修饰得金碧辉煌,美仑美奂。从山下向上爬,显得十分复杂。从怀苏亭起,步步高升,层楼重阁,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绿树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径,花木禅房,处处逸致可掬,令人难忘。

这里的碑刻特别多,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镌刻着大小不同字体不同的字。苏轼、黄庭坚、郑板桥、彭玉麟等等,还有不知多少书法家或非名家都在这里留下手迹。名人的题咏更是多得惊人,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从陶渊明、谢灵运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钱起、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文天祥、朱元璋、刘基、王守仁、王渔洋、袁子才、蒋士铨、彭玉麟等等都有题咏。到了此地,回忆起将近二千年来的文人学士,在此流连记忘返,流风余韵,真想发思古之幽情。

此地拭据鄱阳湖与长江的汇流处,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几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舻蔽天,烟尘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战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辉耀祖国大地了。

我站在临水的绝壁上,下临不测,碧波茫茫。抬眼能够看到赣、皖、鄂三个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锦绣山河。低头能够看到江湖汇流,扬子江之黄与鄱阳湖之绿,泾渭分明,界线清晰,并肩齐流,一泻无余,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决不相混,长达数十里。“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难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迹?我于此时此地极目楚天,心旷神怡,仿佛能与天地共长久,与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民族。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勤奋劳动,繁殖生息,如今创造了这样的锦绣山河万里。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与问题,终究会一一解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真有点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忆。

我游石钟山时,根本没想写什么东西。有东坡传流名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边卖水,圣人门前卖字!但是在游览过程中,心情激动,不能自己,必欲一吐为快,就顺手写了这篇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在这里住上一夜,像苏东坡那样,在月明之际,亲乘一叶扁舟,到万丈绝壁下,亲眼看一看“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亲耳听一听“噌吆如钟鼓不绝”的声音。我就是抱着这种遗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离开了石钟山。我嘴里低低地念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心中吟成的两句诗:“待到耄耋日,再来拜名山,”我看到石钟山的影子渐小渐淡,终于隐没在江湖混茫的雾气中。

【人物介绍】

季羡林(1911—2009),山东清平人。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及梵文、巴利文专家,终生在大学任教。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其散文作品已结集的有《天竺心影》、《朗润集》、《留德十年》、《牛棚杂忆》等。

独秀峰

谢冰莹

洁妹:

这几天来的生活,实在过的太有趣了!不是穿洞,就是爬山。虽然每天游罢归来,一双腿子酸痛不能举步,但我一句疲倦的话也不敢说。我希望两星期以内把所有桂林的名胜都游遍;不过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走马看花又得不到深刻的印象,能否在预定的日子内游完,还不能十分决定。

我懊悔没有强迫你同来,这儿的山水虽没有江南的秀丽,没有泰山的伟大,但它是另具一种突然而起,戛然而止的风格。韩愈曾写过:“山如碧玉簪”,柳宗元也说过:“拔地峭起,林立四野”,但我觉得韩柳的形容,还不及刘治叔的“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虚无海上山”,来得恰当。

的确,桂林的山是奇特的。水像海水一般碧绿,岩洞之曲折幽深,更有说不尽的奇美,“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点也不算夸大,只要有七星岩和独秀峰存在,就可受之无愧了。

我已经两次游了独秀峰了,尤其今天特别痛快。爬上峰巅时正值大雨,而下来时又是红光满照,两个绝对不同的风景,我都领略到了,现在不嫌麻烦,就详细地告诉你吧。

独秀峰在城内中山公园中,孤峭独立,奇秀森严。虽然只有五十余丈高,但看来好像是耸入云霄一般。峰的东面,岩石重叠,刻有“紫袍金带”,“戛然独立”,“南天一柱”等字,草木不生,望之危然!峰顶上的小亭,隐约可见。靠着右边走去,峰北有一深池,名叫“月牙”。旁有小亭曰“砺俗”。

转到了峰西,景物又不同了:岩隙壁缝之间,草木丛生,清翠欲滴,抬头四望,高不见顶。仍折而南。这儿有石径螺旋,可直达山顶,旁有一洞叫“太平岩”。我好几次来游公园,都没有发现这里有洞,今天和维两人来游,突然跑了进去。起初从外面看来,似乎闭塞不能通行。稍力前进,上面悬岩由高而低,像煤窖一般渐渐地低到黑暗不可再进的地步。又前进数步,豁然开朗,有光从外面圆洞内射进来,一棵大石柱,悬空而垂,两边的岩石有些像蜂窝,有些像螳螂的卵囊,奇形怪状;不胜枚举。抱着大石柱,沿着石阶爬上去,又是另一幅画图了:悬岩像一座大山的倒影映入水中,俯瞰洞内,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之美。

洞,本来可通外面,但我们为了爱那只天然石柱,仍然由原路出来。

从山脚至峰顶,共有三百零六个石阶,虽然每个还不到一尺高,但因为路很狭仄,所以走起来深感困难。有位朋友的哥哥,两次来游桂林,先后住过一年,游公园的次数,至少在五十次以上,但他始终没有爬上去,有时鼓起勇气走到半途,往下一看,忽觉独立危崖,摇摇欲坠,于是连忙跑了下来,以后他连山顶望都不敢望了。

过了第一关允升,就是小谢亭。原名叫做“小憩”。嘉庆年间亭破烂不堪,有一位叫谢方山的出资修理,游人感激,故以小谢为亭名。

一路上,到处都可见到题字刻诗很多,但很少有好的句子,“螺磴穿云”,“昆仑柱立”,“中天砥枝”,“拔地参天”,以及江苏胡午亭的诗句:“此峰秀峭挺然立,一笔通天独自成”,算是能形容独秀峰于万一的句子。

刚到山巅,天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初是像风雹一般大的雨点,接着是乌云满布,电闪四射,雷声隆隆了。大雨倾盆,我紧紧地抱住维,心头突突地跳,生怕这峰忽然倒了下来,或者暴风把我们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傻孩子,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任天翻地覆,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知怎的,经他一说,胆量忽然大起来了!抽出望远镜一见,四周的山,都浸在烟雨蒙蒙中,若隐若现。雨点落在漓江里,像珠玉从天空里散下一般。更奇丽的,是水从峰顶倾泻下来循着磴道,蜿蜒而下,水流的很急,响声特大,有如千兵万马,巨浪滔滔。雨下的越大,远近的风景越显得美丽:尤其在打雷闪电的一刹那,似乎独秀峰已离开地面悬在半空中飘荡,而我们已随着那道红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了!

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雨点不住地吹进来,全身几乎都湿了。但不到半个钟头,突然雨止云开,四野的景物,又历历入目。东望漓江如带,伏波山屹立江滨,俨如孤岛。二老横卧于西(注:老人峰与老君洞),象鼻,穿山,斗鸡诸岩复绕于南,其他叠彩山,普陀山,栖霞寺都可很清楚地看到。

从前这里是明末桂王的御花园,谁都不能进来。传说有一个“名闻天下”的文学家来游桂林,一切风景都游遍了,只没有看到独秀峰。想尽了方法,总不得其门而入,最后等候了三年,上过不知多少奏章,仍不得允许。乃以数百金收买看门人,不料被上面有司知道,即将看门的革退,于是这位梦想着游独秀峰的文学家,目的没有达到,还得抱头鼠窜。

这虽然只是一个故事,但也可见独秀峰在桂林山水中是占如何重要的位置了。

六月二十日于桂林

【人物介绍】

谢冰莹(1906—2000),湖南新化人。著名作家。代表作:《女兵自传》、《红豆》、《秦良玉》、《旧金山的雾》、《在日本狱中》、《林琳》、《爱晚亭》、《从军日记》等。

祁连雪

刘白羽

欧洲中部蜿蜒着阿尔卑斯山脉,它那终年积雪的白峰,给欧洲增添了多么动人的姿色呀。我曾隔着一个碧绿的小湖眺望阿尔卑斯。而更美丽、更雄伟的雪山,却是在我国西北,从祁连山联接天山,雪岭冰峰、绵亘千里。

由兰州搭机西飞,有幸与关山月、黎雄才两位画家结伴。飞上空中,关山月一看舷窗外雨雾弥漫,大失所望,说:

“可惜,看不见祁连山了!”

人们说祁连山顶上开放着雪莲,赋予这祁连山以无限诗意,就更引起我一览祁连山的渴望。

登嘉峪关,却只见一派黄沙漫漫,天是黄的,地是黄的,未能一识祁连山面目,倒使我想起范仲淹词句:“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谁料第二天,倒是一派清明天气。当我乘车赴红柳沟,即昨日嘉峪关头、遥望中那片黑蒙蒙山峪中的一条峡谷,祁连山千峰万岭突然展现在我的左方,一层云雾被朝阳照成玫瑰红色,再往上,就是银白的雪峰。中午从红柳沟折回,此时云消雾逝,祁连山一座座山似雪、雪似银,闪闪发光,像是明眸皓齿嫣然微笑。祁连雪既已闪现,在酒泉这一日夜,我一直没离开祁连雪。

下午五时,我乘车来到数十里而外的戈壁滩衬托着白色的雪峰,格外分明。此时日光从西方射来,正好使我领略了祁连山的另一侧面。在这柔和光线下,雪却更加清晰,每一山峰上层层峦岭,道道峡谷,像雕刻出的缕缕冰纹,交相映错,而群山却是雪的锋、冰的剑,森然罗列,浩渺相联。

我立在千古苍莽,万籁无声的戈壁滩上,极目遐思,仿佛听到古代行旅的驼铃悠悠微响……

这天刚好是中秋节前夕,碧海表天,一轮明月,月光下祁连山会不会别有一番景色呢?我怕这个盼头也许落空,故而埋在心里没跟随谁说。深夜二时披衣外出,夜是那样幽静,月是那样皎洁,我走到一片开阔之处,啊,祁连雪峰竟如此之美!山上冰雪折皱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朦胧,夜色如同遮了一层细纱,祁连山静得像个睡美人。本来西北高原之夜就使人有伸手摩天之感,而这一片月夜冰峰,真使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我深为看到平生难得一见的景象而心满意足,回到住处便酣然入睡,准备一早登程离去。哪里料到生活竟异峰突起,清晨起来,我无意间向祁连山方向一瞥,祁连山显现的绝景实在是“叹观止矣!”太阳风从东面地平线上射出第一线光明,莽莽平畴还觉在灰暗之中,而突露高空的祁连雪峰却照得一片鲜红,特别是峰巅,有如红玛瑙熠熠闪光,向下降是紫红色,再向下降则是深黑色的,这些色采,缤纷交错,构成一幅艳丽的画图。我屏息静气、目不旁瞬。不久,东方天空浮出一片红霞,刚才所见的一切倏然消失,群山变得雪白,像是洁白晶莹的雪花石雕塑而成,从雪白的峰岭上缓缓地、轻轻地移过一种柔和的淡红色。

这时,我想起昨天人们指着祁连山告诉我的话:当年中国红军曾在这里鏖战,有一部分部队进入祁连山,忍饥受冻,流血牺牲,活下来的一批战斗者,由一位卓越的领导人带着,历尽艰辛,穿过峡谷,突围而出。这样一想,我记起昨天下午从戈壁滩上捡到的一块石片,它赤红如血,它,也许是那些先行者在又荒凉又美丽之地洒下的鲜血所凝成的吧?

黄河之水天上来

刘白羽

细雨蒙蒙的秋天,我从北京乘飞机到兰州,机上即兴吟诗一首:“十年未可乘长风,一羽凌霄上碧空,指去云烟十万里,来看黄河落日红。”

不过,说实在话,兰州的黄河令我失望。黄河在我记忆中永远是奔腾呼啸的激流啊!第一次给我的印象特别深,那是四十年前了,我从风陵渡口眺望黄河,滚滚狂涛冲着巨大冰排,万雷轰鸣,天崩地裂,一泄而下,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气概呀!兰州的黄河未免太安逸平静了。

到兰州后,一连落了几日雨。一个下午,我静静地望着窗口,窗中间巍然耸立着碧森森的皋兰山,这整个窗口就像给烟雨淋得湿蒙蒙绿茫茫的一幅画,一阵惊喜微颤过心头,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东山魁夷的画呀!的确,生活有如迂回曲折的画廊,一下是幽深的峡谷,一下是开阔的原野,谁知当我埋怨兰州的黄河平淡无奇的时候,就在离兰州不远的地方,黄河向我显示了雄伟壮观的景象,这就是刘家峡。

霁雨初晴,西北高原阳光格外灿烂。也许是延安生活在我心中再现,我总觉得空中响着牧羊人的嘹亮歌声。汽车时而在碎石如斗的山谷之中,时而在辽阔的高原之上。远望刘家峡,层峦叠翠、静谧安详,谁料当汽车转折而下驶到刘家峡电站大坝下,突然冲入淋漓大雨之中,我非常惊讶,天上晴空万里,哪儿来的暴雨狂风呢?我下车转身一看,怔住了,我看到的是什么!如乌云乱卷,如怒火,如狂飚。这些乌云先是从下面向上喷射,喷到半空,又跌落下来,化成茫茫银雾,这一卷云雾,给阳光照得闪亮,又飞上高空,乌云白雾,上下翻腾,再向上,如浓墨,如淡墨,直耸高空,像原子爆炸的蘑菇云,亭亭而上,巍然不动,这声景真有点惊人。原来接连落了几天雨,水位陡增,水电站提起溢洪道一扇闸门,刚才所见,就是黄河之水从溢洪道喷射而出的情景。我再举首仰望,只见巉岩壁立,万仞摩天,峡谷之内,烟雾缭绕,浪花飞溅,发出千万惊雷的轰鸣。我到坝顶俯视,才看清黄河有如无数巨龙扭在一起飞旋而下,在窄窄两山之间,它咆哮,它奔腾,冲起的雪白浪头竟比岸上的山头还高,是激流是浓雾,旋卷在一起,浩浩荡荡,汹涌澎湃,远去,远去,再远去。整个黄河都为白烟银雾所笼罩。

我却没有料到,我真正一览黄河雄伟神姿,却是在从乌鲁木齐飞回北京的飞机上。眼前一片飞云骤雨,升上高空,忽然一道灿烂阳光透过舷窗射在我脸上,急忙向下看,云雾里巍然耸立着雪峰,雪峰白得像冰霜塑出的,像是那里刚刚落过一阵大雪,雪峰高低不一,层次分明,这是何等雄伟的冰雪的海洋啊!

飞机继续上升,下面出现了莽莽云流,向后飞速驶去,望眼所及之处,有一道整整齐齐的白云线,云线上悬着条蓝天。飞机再上升,下面完全是旋卷沸腾的云海怒涛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云海忽然逝去,下面展现出一望无际的深褐色大地,阳光从上面像千万道聚光灯照亮了大地。一种出乎意外的梦幻一般的奇景突然出现,实在惊人,我想一个人一生一世也许只有这样一次吧!我们所生存的地球向你露出神奇风采。在这茫茫大地上有一条蜿蜒盘旋的长带。这个长带有的段落是深黑色的,有的段落是银白闪光的。开始我茫然不知这是什么!仔细看时,才知道这是黄河。这苍莽无垠无际的母亲大地啊,是它的乳汁,从西北高原喷射而出,哺育着千秋万代子子孙孙。它纵横奔驰,呼啸苍天。这条浩荡的黄河,一下分散作无数条细流,如万千缨络闪烁飘忽,一下又汇为巨流,如利剑插过深山。多么辽阔无垠的西北高原啊!高原上空,无数美丽的发亮的银白色云团,飘忽闪烁,如白玫瑰花随风飘浮。这时那一曲牧羊人的歌声又嘹亮地响起,不过,这一次它不是在空中,是从我心中飞出,飞下长天,飞下黄河,随着惊涛骇浪而飞扬,而回荡。

【人物介绍】

刘白羽(1916-2005),现代著名作家。北京人。1936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1938年到延安,参加延安工作团,遍历华北各游击根据地。1944年到重庆,参与《新华日报》副刊的编辑工作。解放战争期间,任新华社随军记者,跟随第四野战军转战东北、平津、江南等地的战场上。抗美援朝战争期间,曾两次奔赴朝鲜战场。1955年后,主要从事党的文化领导工作。曾任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并被选为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草原上》、《五台山下》、《龙烟村纪事》、《幸福》、《早晨六点钟》、《战斗的幸福》、《青春的闪光》、《踏着晨光前进的人们》、《一幅灿烂的生活画面》;中篇小说《火光在前》;报告文学集《游击中间》、《为祖国而战》;通讯报告集《朝鲜在战火中前进》、《对和平宣誓》;散文集《樱花》、《金黛莱》、《珍珠》、《火炬与太阳》、《早晨的太阳》、《万炮震金门》、《晨光集》、《红玛瑙集》等;评论集《文学杂记》。他的作品洋溢着火热的革命激情,鲜明的地方色彩、浓郁的抒情气氛和诗一般的语言构成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1950年,他参加编撰的反映解放战争的影片《中国人民的胜利》,曾获斯大林文学奖金。他的游记《长江三日》,也是传诵人口的名篇。

峨眉山下

郭沫若

我的故乡是在峨眉山下,离嘉定城有七十五里路。大渡河从西南流来,在峨眉山的第二峰和第三峰之间打了一个大弯,又折而向东北流去。因此我的家所在地,就名叫沙湾。地在山与水之间,太阳是从渡河的东岸出土,向峨眉山的北后落下去。

山很高,除掉时为浓雾所隐藏,或冬天很早就戴上雪帽之外,一片青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

水流虽然比起上游来已经从群山之中解放了,但依然相当湍急,因此颇有放纵不羁之概;河面相当辽阔,每每有大小的洲屿,戴着新生的杂木。春夏虽然青翠,入了冬季便成为疏落的寒林。水色,除夏季洪水期限呈出红色之处,是浓厚的天青。远近的滩声不断地唱和着。

外边去的人每每称赞这儿的风景很好。有山有水,而且规模宏大,胜过江南。论道理是该有它的好处,但不知怎的,我自己并不感觉着它的美。这或许是太习惯的缘故吧?我直到十三岁下乐山城读书为止,每天朝夕和它相对,足足十三年,怕因此使我生出了感觉上的麻木吧?

真的,就是现在,我已于它也没有留恋。旧时代的思乡情绪,在我是完全枯涸了。或许是不应该,但我不想掩饰。倒是乐山城的风物,多少还有使我留恋的地方,那便是乌尤山附近和那对岸的大坝。其所以使我留恋者倒并不因为故,而是因为新。

我在乐山城住小学、中学,一共住四年,奇妙的是和城仅隔一衣带水的乌尤山,我却一次也不曾去过。

乐山城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处。虽然王渔洋说过“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但这所说的应该不是指的城的本身吧。

大渡河和南下的岷江在城的东北隅合流而东行,和城相对的北岸有凌云山、乌尤山、马鞍山,鳞次而立,与西南面的峨眉三峰遥遥相对。在凌云山上有唐代韦皋镇蜀时海通和尚所凿成的与山等高的石佛,临江而坐。山顶又有苏东坡的读书楼。因此这个地方一向便成为骚人墨客所好游的名地。

乌尤山本名乌牛山,以山木葱笼、青翠之极有类于乌,而形则似牛,故名乌牛。一说秦时蜀郡太守李冰所凿离堆即此。它是与岸隔绝了的一座孤耸的岛屿。由乌牛而乌尤,是王渔洋使它雅化了的。山上有乌尤寺,有汉代郭舍人注《尔雅》处的尔雅台。论山境的清幽,乌尤实在凌云之上。

奇怪的是我在乐山读书的四年间,正是我十三岁至十六七好游的少年时期,我虽然常常往游凌云,而却不曾去乌尤一次。游乌尤,是在抗战期中回乡,离开了故乡二十六年后的一九三○年。凌云是彻底俗化,而且颓废了。石佛化了装,一个面孔被石灰涂之上弄得不成名器。东坡楼住着些散兵游勇。洗砚池是一池的杂草。但乌尤山却给予了我新鲜的感触。毫无疑问,是要感谢我是第一次的来游。

乌尤寺同样带着浓厚的俗气,并不佳妙。但山的本身好,树木好,山道好。尔雅台在危崖头,下临大江,在林深箐密中只能听得下面的滩声,而看不见流水,那也恰到好处。我就喜欢这些。晚间或凌晨,在那山下泛舟,有一种清森的净趣,也很值得玩味。

王渔洋所赏识的应该是这些地方吧?只有这些使我有些系念。那山对岸的胡家坝,一片空阔也给人心胸开朗之感。但这情趣也是我在一九四○年回乐山时才领略了的,学生时代也不曾前去玩味过。

假使要把范围放宽些,乐山城也应该可以说是我的故乡。但不应该得很,我对于它怎么也引不起怀乡病了。是我自己的感情枯涸了吗?还是时代使然呢?

峨眉山对我倒还保持着它的神秘性。我虽然在那山下活了十几年,但不曾上过山去。因此它的好处,实在我也不知道。专为好奇心所驱遣,如有机会去游游金顶,我倒也并不反对。峨眉山之于我,也仿佛泰山之于我一样了。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人物介绍】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生于四川乐山沙湾,幼年入家塾读书,1906年入嘉定高等学堂学习,开始接受民主思想。1914年春赴日本留学,这个时期接触了泰戈尔、歌德、莎士比亚、惠特曼等外国作家的作品。1918年春写的《牧羊哀话》是他的第一篇小说。1918年初夏写的《死的诱惑》是他最早的新诗。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他在日本福冈发起组织救国团体夏社,投身于新文化运动,写出了《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炉中煤》等诗篇。1921年6月,他和成仿吾、郁达夫等人组织创造社,编辑《创造季刊》。1923年,他在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回国后继续编辑《创造周报》和《创造日》。

1924年到1927年间,他创作了历史剧《王昭君》、《聂莹》、《卓文君》。1928年流亡日本,1930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参加“左联”东京支部活动。1938年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这一时期创作了以《屈原》为代表的6个历史剧。他还写了《十批判书》、《青铜时代》等史论和大量杂文、随笔、诗歌等。

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全国文联一、二、三届主席,并任中国共产党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委员、第一至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委员、常务委员、副主席等职。作品有《新华颂》、《东风集》、《蔡文姬》、《武则天》、《李白与杜甫》等。

北平西山的红叶

熊佛西

顷接方镇华先生函,谓明日适为重阳,请约寿昌史同到隐山一观红叶。

啊,又到重阳了。这是多么美丽而富诗意的日子!虽古人有“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但这仅限于写江南的景色,而在北平的重阳永远是秋高气爽,天上没有半点灰暗,长空一色蔚蓝,金黄的阳光照耀着古老辉煌的古城!

尤其是北平郊外西山的红叶,在重阳的时候正红透了心,真使人迷醉!从香山(静宜园)沿着石板小道,穿过松林登山,几乎满谷都是红透了的红叶!假使全是红叶还没有什么特色,而最特色的是红叶里陪衬着一株株的葱翠的松树!人家说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我却说红叶比花更热情,且比任何花更美丽!人家说它没有香味,而我正因为它没有香味才热恋它,才觉得它有无限的诗意!它的“红”不是旺红,不是桃红,不是深红,不是黑红,而是一种红透了心的热红!它没有丝毫的“杀气”,也从不引人发生香艳的肉感,而仅仅象征着诗人的心!象征人类一片赤诚的热情!

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画意,一片红叶可以引起人类的爱,同情。

然而看红叶要像看江南的“映山红”一样,满山满谷的都是一遍红,那才够味儿!仅是一遍红还不够,还得有蔚蓝的青天陪衬着,金绿的阳光洒射着,葱翠的松林烘托着!这样才够艳丽,才够美,才够味儿!

但是这样的景色只是北平的西山有!

其实南京栖霞的红叶也很美,不过是另外一种味道,它是稀疏疏的点缀在石崖上,槁木上,红通通的中间略略的透出屑微的浅绿与浅黄,虽没有古老龙虬的苍松烘托着,然而有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陪衬着,也另有一种韵味。然而较之与北平西山的红叶似仍有逊色。

自从北平沦陷以后,人们常常追恋着北平西山碧云寺的月色,玉泉山的清流,颐和园的长廊,卧佛寺的幽静,而我念念不忘的还是西山的红叶!

【人物介绍】

熊佛西(1900—1965),江西丰城人。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毕业后曾任辅德中学教师,后赴美留学,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文学。回国后历任燕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戏剧系主任,上海剧专校长,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上海市戏剧电影协会主席。1921年开始发表作品。195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铁苗》、《铁花》,戏剧剧本集《佛西戏剧集》(四册)、《佛西抗战戏剧集》、《赛金花》、《上海滩的春天》,专著《写剧原理》、《过渡及其演出》、《佛西论剧》、《戏剧大众化的实验》,散文集《山水人的印象记》等。

泰山极顶

杨朔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喜的说:“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爬上山去。

一路上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划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最先露出在画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边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

画卷继续展开,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都上千岁了,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像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的松涛。也许你会同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像是在零零乱乱翻动着一卷历史稿本。在山下岱庙里,我曾经抚摸过秦朝李斯小篆的残碑。上得山来,又在“孔子登临处”立过脚,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过茶,还看过汉枚乘称道的“泰山穿溜石”,相传是晋朝王羲之或者陶渊明写的斗大的楷书金刚经的石刻。将要看见的唐代在大观峰峭壁上刻的《纪泰山铭》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历代的遗迹更像奇花异草一样,到处点缀着这座名山。一恍惚,我觉得中国历史的影子仿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你如果想捉住点历史的影子,尽可以在朝阳洞那家茶店里挑选几件泰山石刻的拓片。除此而外,还可以买到泰山出产的杏叶参、何首乌、黄精、紫草一类名贵药材。我们在这里泡了壶山茶喝,坐着歇乏,看见一堆孩子围着群小鸡,正喂蚂蚱给小鸡吃。小鸡的毛色都发灰,不像平时看见的那样。一问,卖茶的妇女搭言说:“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药材,拣回来的一窝小山鸡。”怪不得呢,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个”字,我不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闹大集体,他们还过着这种单个的生活,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又无心思翻历史,只觉得像在登天。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做登天。不信你回头看看来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现时悬在我头顶上的正是南天门。幸好还有石蹬造成的天梯。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得腰酸腿软,浑身冒汗。忽然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常。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走上天街。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风一吹,朵朵白云从我身边飘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我们在清帝宫寻到个宿处,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落到枕头边上,我还听见零零星星的几滴雨声。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不要紧。山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

等到明儿早晨,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清散,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谁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起来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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