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盘未知的棋局,就像谁也无法预料刚刚出生的婴儿,以后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因为哪怕是一次细微的思想变化、一次突如其来的机缘,都可能彻底改变人生格局。早年的吴清源也不曾想到,日后自己凭借方寸间的闪展腾挪,竟然会成就一段传奇。
围棋之于吴清源,就好像水之于鱼、木之于鸟,是命运赋予他的珍贵礼物。有了精神的寄托,有风雨又怎样,有挫折又如何?只要认定了一个方向,而后凭借坚定的信念走下去,就注定会有一个华丽的开篇。
1.出生于福建名门望族大家庭
福建闽侯县是一个多山之地,境内层峦起伏。气势雄伟的山脉自东北向西南延伸,一路有闽江跟随,山水之间孕育出当地人特有的灵性。正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闽侯县这块福地兼具仁与智的钟秀,一代棋圣吴清源就出生在这里。
吴家祖上几代都以经营盐业为生,经济上十分富庶不说,这一名门望族之中还出了许多清廷的高官。当时,销售海盐必须由朝廷委派公职,生意规模也十分庞大,吴家成为福州当地的名门望族。吴清源的祖父名叫吴维贞,官至道台,每年都能从专营海盐生意中赢利几十万银两,是名符其实的大户。后来,吴维贞辞去道台一职,仍旧继续操持这庞大的家业,直到辛亥革命爆发。
自古以来,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门风、家教、财富等都会在有形无形中左右着一个人的际遇和命运。吴维贞家境优越,因此爱好方面涉猎很广。比如,他喜欢金石艺术,经常操刀篆刻。有时候,还会亲自动手制作毛笔、墨汁和印泥。多年以后,吴清源还保留着祖父亲手制作的印泥,寄托着对先辈的回忆与怀念。此外,吴维贞还喜欢园艺,曾经用心栽培日本寄来的菊苗,结果每年院子里都能看到朵大如盘的菊花争芳吐艳。
当然,吴维贞并非只懂得文墨园艺,在处理生意上的事情显得非常干练。一方面,福建远离北京,天高皇帝远,朝廷的统治力量鞭长莫及;另一方面,这里东临大海,自古以来海盗猖獗。由于向台湾运盐贩卖是一笔大生意,为了提防海盗掠夺,吴维贞早就在暗中与其头领打交道了。由此,不难看出这位先辈极具魄力和手腕。海盗有时候会提出过分的要求,为了换来短期内盐船的安全,吴维贞不得不顺从对方。这种刚毅沉稳的性格,日后演化为吴清源对围棋事业的坚守,也算是祖先基因的传承。
吴家是名门望族,吴清源的母亲也是大家闺秀。吴清源的外公张元奇早年勤学苦读,通过科举考试登科及第,正式步入官场。后来,他曾任御史大夫一职,成为福建出身的一位清末重臣,显赫一时。当年,光绪皇帝被幽禁之后,张元奇一直侍奉西太后,知道许多宫内的奇闻轶事。在吴清源的记忆里,外婆常常向孙辈的孩子们讲述外公的回忆,其中自然少不了西太后慈禧的故事。
吴清源的外婆曾说,西太后确实是一个绝代美人,虽然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可是她看上去像三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十分好。每天黎明,外公和其他高官都要早起沐浴更衣,然后用蝇头小楷誊写当日的奏折,中途不能写错一个字,否则就要重写。当时,西太后垂帘听政,在御帘后面逐一过目奏折,并当场进行裁决。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女人能迅速、准确地抓住问题要害,并提出十分尖锐的质问,其政治头脑和领导才能超乎常人理解。伴君如伴虎,外公为了早日脱身,于是故意冒险向西太后进谏,结果被贬谪为浙江省的地方官,从此不再理会朝堂上的风云际会。
不久,清王朝因辛亥革命而倒台,张元奇成为徐世昌的心腹。再后来,他出任东三省的奉天省省长一职。外公在官场混迹,母亲自然跟随着到北京、浙江、湖南、东北等各地,体验了不同的生活习俗与风土人情。
吴清源的父亲名叫吴毅,母亲名叫张舒文,两家之所以能联姻,源于彼此同乡,结交深厚。张家儿女很多,身为长女的舒文是父亲的掌上明珠,所以吴家开始提亲的时候遭到了拒绝。好在吴家情真意切,最终与对方喜结连理。结婚那年,父亲吴毅十六岁,而母亲已经二十岁了。
福州位于中国的南端,夏季傍晚多雷雨。吴清源母亲年幼时,曾经遇到过可怕的雷击,所以最厌恶雷电。吴清源出生之前,母亲受到天气影响,饮食状况不佳,导致营养不足,身体非常虚弱。雷电之下,倾盆大雨,当时正值闽江泛滥,无数房屋和土地被淹。结果,吴家也遭了水灾,大水不断地流进房屋。临盆在即,大家把几张八仙桌拼在一起,又铺上被褥,才为母亲接生。那一天是1914年5月19日(农历),吴清源作为吴家的第三个儿子来到了世间。按照序列,吴家的长子名浣(涤生)、次子名炎(景略),三子名泉(清源)。
吴清源母亲后来回忆说,当时房间里不断有鱼蹦跳,所以才给孩子取名“泉”,寓意与水深为有缘。长大后的吴清源个性如水那般沉静,而没有火的刚烈,平日里比两个哥哥都少言寡语、乖顺老实,可能也与这段经历有关。令人沮丧的是,母亲厌雷的毛病终生未变,日后一有雷鸣就变得心情抑郁,甚至卧床不起。
后来,鸦片战争爆发,西方列强开始侵略中国,并变本加厉地瓜分这个丰腴的国家,结果社会陷入了动乱无序。清朝政府腐败无能,商业经济也受到了破坏,于是盐商这一养家糊口的行当无法正常维持下去了。祖父去世以后,父亲吴毅和其他几位兄弟会聚一堂,商量的结果是:将家产平分,各奔前程。经过一番权衡,父亲决定带领全家离开故土福州,北上北京谋生。当时,吴清源差不多刚过百天,在这个孩子的头脑中没有留下有关福建老家的任何记忆。小时候,他只是在当年老家的照片上见过故土的影子——庭院中有一个大水池,几只小船荡漾在上面,显示庭院非常宽大。
近代以来,北京一直是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这里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才,是各方才俊一鸣惊人的舞台。自然,吴清源的命运在全家人北上京城那一刻开始改变,而他出生名门望族家庭的背景,也为他日后踏入棋界冥冥之中做好了准备。
2.随父北上,“围棋少年”名震京城
北京不同于福建,没有山清水秀的隽永,但是这里却有直棱直角的四边城墙,和四九城方方正正的城门楼子,散发出独一无二的皇家气魄。就是这样一座人挤人、人挨人的京城,近代以来一直左右着全国上下的大势走向,汇聚着全国顶尖儿的才俊;也正是在这座京城,吴清源走上了围棋之路。
祖父去世后,父亲吴毅收拾好家中细软,处理好福建老家的房地,携妻带子举家北上,奔赴京城。彼时的吴清源尚在襁褓之中,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孱弱的小生命,之后会成长为影响现代围棋走向的一代棋圣。
那时候的北京,还处在“北洋政府”的管辖之下,政治环境一片混乱。这个北洋政府表面上拥护黎元洪做大总统,然而一切实际权力都被牢牢掌控在包括袁世凯派在内的军阀手中。与其说是一座京城,倒不如说是一个以奉系军阀段祺瑞的安福派(亲日派系)和以冯国璋的直隶派(亲英美派系)为主角的大戏台,各系军阀所属的官僚你方唱罢我登场,就像是一锅大杂烩。吴毅虽说在二十二岁时,依靠妻子张舒文的亲戚照顾曾到过北京,但是面对着这个大杂烩的混乱局面,也是一筹莫展。好在北上而来倒不是为了追名逐利,他便想办法在名为平政院的司法机构里谋得了一个公职,权且当做安身立命的基础;又在北京城内的民宅街租住了一处颇大的宅院,也算有安定的居所了。
凭借着吴清源外公张元奇过去在京城内的关系,一家人虽然背井离乡,但也远算不上落魄。事实上,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一家人甚至还能达到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宅院里雇佣着若干佣人,再加上全家的生活开销,每个月要二百块钱;但是吴毅所属的政府十分腐败无能,普通吏员的薪金总是迟发,少则推迟一两个月,多则半年仅能发一次,即使这样全家竟然还能维持正常生活。吴毅是那种不爱拐弯抹角的耿直个性,既不屑也没有多余的财力去打通上上下下的各个关节,仅凭着祖上的一点余荫,是根本不能在官府中升官发财的。于是全家就在住着大房子的同时,也典当着些许家产,节省着度日,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吴清源日后的棋风,平和稳妥,步步留心。
在吴清源出生之前,吴毅曾经东渡日本留学两年,看得出来像是什么大学预科出身的人。毕业刚回国时,他从日本带回了留学时所购书籍,几乎全都与围棋有关。如此看来,从吴毅这代开始,就已经对围棋产生了近乎痴迷的热情。据说,他大致有业余三段的实力,还经常出入本因坊村濑秀甫创立的方圆社。留学使得吴毅增长了见识,加深了阅历,归国之后仕途不顺,他便留心对三个儿子的教育。当然,一开始他还是奉行大家长下的旧式教育,专门请了教师教授四书五经。后来,又经受了些变故,吴毅竟能够主动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了。随后,吴清源三兄弟开始接触围棋。
一开始,吴毅纯粹把围棋当做游戏教给孩子们玩耍,后来看到吴清源在围棋上颇有天赋,就开始手把手地教了。此后,吴清源也把更多的兴趣转投到了父亲从日本带回的棋谱上,并展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和天赋,甚至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四岁那年,因为和哥哥玩耍用力过度,吴清源得了疝气;又因为年纪尚小,治疗时调皮好动,导致疝气一直没完全治愈,所以吴清源不能做剧烈运动,于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研习棋谱上。与之前学习四书五经一样,吴清源坚持从早到晚学习,但棋谱往往摆一遍他就会了,学习进度反而超过了两个哥哥。加上父亲的鼓励,吴清源逐渐养成了长时间忘我投入的习惯。
那是1921辛酉年,吴清源只有7岁。一时间,吴清源痴迷棋道的故事在街坊邻居间流传开来。正巧当时有一家邻居是福建籍老乡,得知不满十岁的吴清源下围棋技艺了得,所幸又住的很近,于是便约了吴清源来家中对弈。彼时,这家人的孙儿,后来的北京大学教授林焘先生与吴清源年纪相仿,孩子心性作祟跑来偷看“神童”,只觉来人清瘦,着青布大褂,甚是朴素,却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待到这家主人与吴清源在棋盘前坐定,执子对弈的时候,吴清源方才展现出了超越同龄人的气质,冷静而平和,丝毫没有儿童般的嬉笑与轻佻,反而像是一名久经阵仗的老棋手。行至中盘,这家主人就被吴清源占尽了优势,杀得阵势凌乱。对方觉得惊异的同时,更对吴清源赞赏有加,谓之前途不可限量。原来与他对弈之人竟是“旧京九老”之一的林贻书,乃是成名已久的老国手。吴清源将他杀败,一战成名,之后又多次到林贻书家下棋,久而久之“神童”之名不胫而走,渐渐在京城传开了。当时,吴清源还不满9岁。
1923年夏末,吴毅已经认定吴清源在围棋上必有大发展,便开始为他订购日本棋谱,鼓励他悉心钻研;并且在学习日本棋道的同时,常常带他到有高手云集的“海丰轩”观棋、下棋,吸收我国古棋的独有精华。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小年纪的吴清源有幸和当时中国的一流棋手顾水如、汪云峰等下了受五子棋,从而进一步打好了稳固的基础,棋力可谓一日千里。其中,尤以顾水如大师对其影响深远。在与之对弈之后,顾水如心下惊诧之余更加肯定了吴清源是可造之材,并欣然收其为徒。如果说父亲的培养,促使吴清源走上了围棋之路,那么顾水如大师的点拨,则是吴清源打开围棋世界大门的钥匙。
据吴清源日后回忆说,当时学围棋是件快乐的事情,但这份快乐来之不易,却又太过脆弱,仅仅持续到父亲病倒就戛然而止了。那一年,吴清源才11岁。
3.父亲的教诲与遗言
在吴清源的记忆里,北京城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或许在他九岁之前,北京只是一座陈旧的、一眼望不到边却又感觉束手束脚的城池;但是在他9岁之后,这座冷冰冰的城突然有了光彩,只是这束光耀眼却又短暂。11岁的时候,给他带来这束光的人离开了他,从此世界仿佛又变得黯淡了。北京啊北京,在这里,吴清源找到了自己为之痴迷一生的围棋;也是在这里,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
吴毅是在1925年因肺病去世的,那一年他33岁,吴清源还未成年。得病之后,吴毅一直在家中休养,尽管有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但最终还是没能战胜病魔,在肺病恶化吐血之后,很快就离开了人世。吴清源一直记得,在父亲去世的前三天,虚弱的他把兄弟三人叫到病床前,叮嘱他们踏踏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随后,父亲还亲手交给每人一样东西:给大哥吴浣的是一本练字的碑帖拓本,二哥吴炎得到的是一部小说,交给老三吴清源的是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这也算是他留给孩子们的遗产吧。而兄弟三人最终也没让吴毅失望,均在父亲规划好的道路上笃行进益,吴浣习得一手好字,做了官——中国人做官,先抛开文韬武略不提,首先必须练就一笔好字;吴炎潜心研究文学,最后成为了舞文弄墨、教书育人的大学教授、文学家;而吴清源,更是不敢忘记父亲在他身上付出的心血和对他的寄托。吴清源对围棋从未有过一时一刻、一丝一毫的懈怠,父亲在时如此,父亲走后亦然。总角之年名震京城,舞勺之年横扫中国,舞象之年东渡日本潜修,甫一出世技惊天下,世人誉为“昭和棋圣”。
吴毅在身体状况还没有恶化的时候,便经常带吴清源去“海丰轩”棋社,也许是当时已经发现了孩子在围棋方面进步神速,便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他往那条路上走。其实,吴清源最终能够走上弈棋这条路,虽说是命数使然,与他在这一条路上天赋异禀有莫大联系,但是其中也少不了幸运的眷顾。因为一开始,吴毅是打算让三个儿子学习圣人之道、孔孟之言,进而入仕求官的,全没想过要把他们培养成棋圣或是文学家。
直到吴清源七岁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同吴毅说了一句,“即使用清朝的教育方法也没用”,他才意识到,如今时代不同以往,不说是否算是翻天覆地,但混乱难测总是看得明白的。况且,这乱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再硬塞给三个孩子旧式教育恐怕也就失去意义了。与此同时,吴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可能是由于吴毅当时的仕途不顺利而感到绝望,不知在谁的劝说下,开始信仰道教了。吴毅本身就是个爱着迷的性格,一旦信教不久就变成了虔诚的教徒,于是整个人的思想也发生了改变。随后,他辞去了原来的教师,为兄弟三人请来了英语和数学教师,甚至一反当初的严厉,放松了对三个儿子的管教,只是依着他们的孩子天性。尤其是对吴清源,哪怕他什么都不学,也不再训斥他了。
摆脱了背书的困扰,吴清源盯上了父亲由日本带回的棋谱,在自己胡乱摆弄棋局的过程中他渐渐产生了兴趣,便开始主动要吴毅教自己学棋。起初也是吴毅带着三兄弟一起摆弄棋局,在平时玩耍时发现,吴清源在围棋上的悟性要远胜于他两个哥哥,于是就开始着力在他身上下功夫。所幸在官署里挂的是个闲差,去与不去的区别倒也不大,吴毅也就有更多的时间教导吴清源学棋了。首先是教授他围棋的规则,待他大致了解之后,就由着他在棋盘上摆出棋谱上的棋局,之后又将上面的日文简单翻译过来,简要解释一番。有了父亲领路,一来二去,吴清源在围棋上所展现的天赋越来越明显了。
初步掌握了围棋知识之后,父亲便又给吴清源一堆中国的棋谱,让他对比着日本棋谱看,之后又从日本专门订购了方圆社发行的《围棋新报》供他研习,却从不置一言,也不加以讲解,全凭吴清源自己领悟。教授方式虽有些不妥,但也锻炼了吴清源独立思考和判断问题的能力,更培养了他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头。面对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棋谱,吴清源算是真正做到了废寝忘食,以至于母亲为了让他休息一会而不得不藏起棋盘。也就是在这时,吴清源养成了静思钻研、忘我投入的习惯。
魏文帝曹丕曾在《短歌行》中叹道:“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虽然在吴清源十余岁时,父亲就离开了他,但是每次只要捧起父亲留下的棋谱,执起父亲交给的棋子,耳畔便想起了父亲在世时对他的教诲与鼓励,这些是他一生都受用不尽的财富。作为吴清源围棋路上的启蒙老师,吴毅留给他的不只是围棋,还有坚韧的品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父亲吴毅的教导,就没有后来的棋圣吴清源。
4.在段祺瑞总统府下棋的日子
公元1924年,直系吴佩孚部与奉系张作霖部为争夺北京政权公然开战,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了。从这年九月的江浙战争到十月的北京政变,仅仅一月有余的战争,赫然改写了中国军阀的势力格局,直系被彻底赶出了权力中心,北洋政府进入了张作霖时代。这一年差不多便是吴清源与顾水如、汪云峰等国手下受五子棋的时候。
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赢了,按常理说这北京的头把交椅本应由张作霖来坐。但张作霖号称“东北王”,全副身家都压在了东三省,扼守着北方,虎视华夏,却也不便抽身坐镇北京。于是,他在天津曹家花园召开会议与冯玉祥等商议后,决议成立中华民国执政府与善后会议以取代国会,共推段祺瑞为“中华民国临时执政”,兼总统与总理之职,统一国之事。这样一来,张作霖确保了政权依旧掌握在奉系军手中,也就不必亲自南下了。
段祺瑞,字芝泉,民国著名政治家。其人纵横政坛十五载,又有三造共和之功,但是后世评论甚杂,有赞其品质高尚者,也有人挺他爱国有心,也有骂其军阀习气之说。其实一切都是时势使然,段祺瑞的功过是非,暂且不说,只说他一生酷爱围棋,却也有一丝文艺风气。不过,他虽然喜欢与人对弈,但偏偏心窄量小,棋力又不是很高,忍不了别人赢过他,一旦输了便会生气。即便如此,段祺瑞还是资助了一大批棋手。毕竟,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职业的棋手,大多数棋士是以担当秘书或顾问为名谋生的,或是出入于权贵者的府邸获得赏金,与战国时期的门客性质相近。而在段祺瑞执政时期,差不多当时北京的围棋高手都与他有交,其中就包括号称“第一棋士”的顾水如大师。
彼时的吴清源正遭逢少年丧父之痛,吴家也因为吴毅的去世断绝了经济来源,陷入困厄之中。母亲张舒文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操持着整个家,遣散了之前的许多佣人,不时典当一些家什聊以度日,最困难时甚至连父亲留下的碑贴拓本,也不得不忍痛变卖了,换些许银钱用以补贴家用。
顾水如了解到这一情况,想来是不愿意见到吴清源在此磨难中消沉下去,平白糟践了学棋的天赋,再说毕竟素日里与吴家也有些许交情,更何况与吴清源还有一次亦师亦友的情分在,便凭借着自己的关系,把当时年仅11岁却小有名气的徒弟吴清源领进了段府,推荐给了段祺瑞。
吴清源初次到段府,是在一个周日的大清早。一见到这个孩子,段祺瑞便要与他对弈一局。这倒不是段祺瑞欺他面生,实在是养成的习惯。虽然他本人棋力不高,不过每个星期日的一大清早,却都要召棋手们到府上对上几局,或是看其他棋士对局,尽兴之后便同大家一起用膳。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棋士们寄居在段祺瑞的门下,自然也要遵守规矩,久而久之这就变成了一个惯例。更有甚者,纵使棋士们知道段祺瑞棋力并不高超,却都知道他自尊心强人一倍,偏不喜欢别人赢他,索性故意下一两手臭棋,或是设法让他赢棋,尽量不败他的兴致。偏这次吴清源来得匆忙,也未曾有谁向他提起过此事,像顾水如这种了解吴清源实力的,没来得及开口;而不了解实情的,不过以为眼前的孩童实在太年幼,纵使天纵奇才,也未必能有与段祺瑞一战之力,也就未曾言语。
寒暄之间,顾水如向段祺瑞引荐了吴清源,说他就是名震京城的“围棋少年”;转头又对吴清源讲,这就是中华民国大总统。毕竟吴清源年纪尚小,也并不适应这些交际场合,只是在一旁迎合着罢了。而段祺瑞见他小小年纪,面目清瘦却气质不凡,偏又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禁暗自莞尔,也就生出些轻慢之心来。说话的工夫,侍从佣人已经将棋盘摆好,来请二人入座手谈。
坐定以后,段祺瑞拾起了白子,让吴清源执黑先行。虽然顶着天才围棋少年的光环,但在段祺瑞看来,吴清源不过就是个毛孩子,于是又强行让了吴清源二子,要与他下受二子棋,以显示自己棋力高超并且还有爱护后辈之心。看到这里,想必大家已经猜到对局结果了。要知道,吴清源当时已经可以和顾水如、汪云峰等大师下受二子棋而不致惨败,而且是在短短的一年里由受五子,提升到了受二子。就他小小年纪来说,棋力进步可见一斑。偏偏段祺瑞自尊心强又自视甚高,强让二子,而他最得意的手法是强行打入对方腹地,“大围空,小求活”,并称之为“在公园里搭建小房子”。如此这般下棋,段祺瑞能不输吗?
段祺瑞虽然让了吴清源二子,但是难免欺他年少,开局就想下无理手。随后,还将棋下得很快,想以此震慑吴清源。周围棋士都不禁为吴清源捏了一把汗。再看吴清源,确实不徐不疾,任凭段祺瑞逼得再紧、下得再快,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按照自己的判断和节奏掌控着全局。吴清源小小年纪,虽然与高手过招时见过不少妙招,也拆过不少妙招,但是今天骤然见到段祺瑞的“公园里搭建小房子”打法,也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好一路稳扎稳打。终于,他抓住了段祺瑞的一个破绽,展开了凌厉的攻势。说起来,这也是孩子的心性在作怪。任吴清源棋力再高,终究是个孩子,心里难免记挂着开局时段祺瑞竟然对自己无着,于是眼见抓住了这个破绽,便死死咬住,毫无旁骛地追杀白子。身旁的棋士眼见情势不好,却碍于段祺瑞的面子,只得小声出言提醒,这时吴清源却已是全身心投入棋战之中,竟然毫无察觉,不多时就瓦解了段祺瑞的布局,白子再无可以翻身的机会。段祺瑞心中不爽,却又不好发作,投棋认输。此时,棋局才行到中盘。
见此情景,周围棋士不禁面面相觑,个个都傻了眼,一是惊叹吴清源的棋力如此不凡;二是替他感到担心,如果段公发威,他可是小命难保啊。正在众人唏嘘的工夫,段祺瑞阴沉着脸,转身进了内室,整个早晨没再出来,早饭也没和大家一起吃。其他人也就罢了,但因为段祺瑞答应过吴清源,以学费的名义资助他,而吴清源家里又急缺这笔钱,所以便走到内室门外,对他说:“请段公给我学费。”段祺瑞毕竟是一国执政,虽然输了棋,面子上挂不住,但是绝不能输了气度,于是当即命人拿来100块大洋给了吴清源。
经过这件事之后,吴清源正式成为了段祺瑞门下的棋士,只是从此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对弈过。按照约定,吴清源每个月都可以领到“学费”,从不会耽误。段祺瑞就用这样的方式资助吴清源,直到1926年执政府垮台。而段祺瑞本人,虽然作为亲日派军阀而遭骂名,但是在国家大义面前确实立场坚定,一点儿也不含糊,不仅对日本建立伪满洲国的行为颇有微词,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更是表明反日立场,拒绝当卖国贼。吴清源曾在回忆录中写道:“段祺瑞也是亲日派的军阀,但他看见日军在满洲张牙舞爪的样子,这样说道:‘搭建个小房子可以,但不能归为己有。’这是我长大后才明白的——我认为他很了不起。”
可以说,段祺瑞在吴清源幼年最为困厄交迫的日子里,果断伸出了援手,这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却无意间保护了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棋坛新星。据说,执政府垮台后,两人分别甚久,直到1934年吴清源从日本回国探亲,才专程赴上海拜望恩公段祺瑞。两人见面,又下了两盘棋,对局结果却是平局,二人均是一胜一负。心中有数的段祺瑞对结局甚感满意,又听说日本方面极力拉拢吴清源加入日本籍,不禁感到焦虑,以为中国又将失去一位优秀的棋手,而中日围棋差距也将进一步拉大。最后,吴清源终于还是加入了日本籍,段祺瑞相当不满,进而迁怒蒋介石,怪他不能留住人才,甚至在自己病入膏肓时拒绝了蒋介石的探望,以此来表达心中的愤怒。
段祺瑞和吴清源因围棋而结缘,虽然走的路不同,年纪也相差悬殊,棋力更是天壤之别,但是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5.中国北方棋坛第一人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1926年。当时,日寇勾结八国联军,以中国方面破坏《辛丑条约》为借口,屯兵大沽口,以武力威胁北洋军阀段祺瑞执政府作出答复。这一挑衅举动,激怒了中国人民,北京各阶层的代表共5000多人在天安门举行“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的国民大会”,会后又到执政府门前广场请愿。示威群众公推代表去向卫士长交涉,想要请段祺瑞出来表态。段祺瑞因为担心群情激奋会导致局势失控,所以命令军警以武力驱散游行队伍,结果造成了多人死亡及重伤的惨剧。受此牵连,段祺瑞执政府民心尽失,也彻底失去了合法合理性,不久便垮台了。
随着段祺瑞地位不保,他府上的诸多门客、棋士也就自谋生路各奔前程去了,颇有些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意味。当然个中或有如吴清源这样重情义之辈,始终能将提携之恩留在心中的吧。
话说段祺瑞下野后,吴清源家中每个月赖以为生的“学费”也就没了着落,于是一家人不得已又过上了典当家产度日的生活。所幸,吴家兄弟都是懂事的孩子,又懂得家中艰难、知道节省,平日里让母亲省了不少的心,大家在学业不重的时候也会找一些活计,用来补贴家用。
就在每况愈下的时候,吴清源寻到了一处可以赚来薪金的好地方。当然,这次找到的赚钱营生也与围棋有关,那就是到北京中央公园(今天的中山公园)里的“来今雨轩”下棋。这个地方与当初吴清源常去的“海丰轩”大不一样,它坐落于最早在北京建造起来的三个公园,即北海公园、中山公园和南海公园其中之一——中山公园。早年间,北海公园和中山公园的部分园景曾经对游人开放过。若单纯的是园子里的景美,这“来今雨轩”也吸引不到吴清源的目光,主要是因为在北海公园的“漪澜堂”、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这两座馆子里都是设有棋席的。
当时,全北京城的棋迷们全喜欢到这两处馆子来。这人一多起来,光是两两对局,可就没意思了,甭说下棋了,一旁观战的还讲究个观棋不语呢,若是整个馆舍里这一撮那一撮的三五成群,也就丧失了下棋的乐趣与意境了,反倒更像是赌场。于是,那些阔绰富有的棋迷便自愿提供赏金和奖品,以棋会友犒赏胜者,也算是博个好彩头,增加点乐趣。一时之间,“来今雨轩”在北京的棋迷圈子里更加出名了,但凡自认棋力不错的棋士都想去试试自己的“身手”,倒不是为了那些许奖赏,更多的是看重这份荣誉。
而吴清源却是直奔奖品而去的。自从听说胜了棋有奖赏,他便成为“来今雨轩”棋席上的常客,倒不是他自恃棋力好,年少轻狂,而是家中实在需要补贴。不想来往“来今雨轩”数次,总是连战连胜,赚了许多赏金和奖品,而大家因他年纪小非但没有嫉妒之心,反倒常常鼓励他。久而久之,在围棋这个圈子里,吴清源的名声变得比往日更加响亮了,也吸引来了媒体的关注。
《北京晨报》知道北京城出了这样一位神童,便赶忙派人前来采访,正赶上吴清源与人弈棋的后半程。记者只见诺大的棋馆里寂静无声,好多棋盘前都是空无一人,唯独一座棋盘周围聚了好多人,大家脸上写满了赞许,又露出强压下喝彩的忍耐之意。棋盘前分坐两人,一边是一个成年男子,另一边是一名少年。只见男子落子虽然还是不徐不疾,但是面上已经露出焦色;再看对面的少年,人有些消瘦,穿着也十分朴素,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由大改小做成的,八成是兄长穿不了才改小了给他穿的。尽管衣衫简朴,少年的神情却十分专注,目光紧紧锁在棋盘上,眉宇之间散发出一股英气。思考棋招的时候眉头紧锁,却没有一丝慌张,一旦落子便没有丝毫犹疑。正在出神观望的时候,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喝彩,着实吓了记者一跳。原来就在记者出神的这几个回合之间,吴清源已经赢了棋局,观棋者也终于爆发出了忍耐已久的喝彩。吴清源对弈的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的不虞之色转瞬即过,反而不停地祝贺吴清源获胜。
当时,记者赶忙走上前去说明一番,想要采访吴清源。不料走下棋盘的吴清源此时竟然有些木讷,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也难怪,毕竟当时的他还只是十一岁的孩子,记者只好为他拍摄了一张怀抱奖品的照片。第二天,《北京晨报》便登载了报道,一时间吴清源名声大振,围棋神童的名号也越叫越响了。
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眼见吴清源的名声是越来越响了,初涉世事的他也面临着树大招风这个尴尬境地,一时间上门讨教者络绎不绝。吴府也一改往日门庭冷落,变得热闹起来。吴清源也是初生牛犊,来者不拒。也许是来人见他不过十一二岁,起了轻敌之心,也许是吴清源天赋过人,反正十天半月以来,登门讨教的棋士无不铩羽。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吴清源风头更盛,而作为一个刚过十岁的小孩子,能取得如此成绩,获得如此荣誉,又怎能不飘飘然呢?尽管吴清源在赢棋之后难免生出自矜之情,但是却从没有生出轻敌之心,甚至每次与人对局都是礼数周全,毫无不敬之意。如此一来,京中棋士更是对他偏爱有加,隐隐有将他看做中国围棋希望之意。
初露锋芒的吴清源,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就是围棋界一代名宿——刘棣怀。常言说世事无常,若是论起学棋天赋,吴清源简直就是翻版的刘棣怀。话说刘棣怀也是南京一代奇才,十三岁入小学读书,常常流连于夫子庙观看围棋对弈。本是孩子心性,好奇所致,不想竟引为兴趣,并且一发不可收拾,遍访南京城名士,最后拜入僧人释可慧门下学棋。倏忽三年略有所成,在当时的南京城已经罕逢敌手。待到1916年,弱冠之年的刘棣怀迁居北京,并迅速在北京棋界闯出了声名,常与汪云峰、顾水如等切磋棋艺,并引为好友。他也曾与段祺瑞手谈,名气渐高,当时人称“大将”,用来称赞他棋风粗犷有力,战意凛然。
就是这个享誉北京的棋士,也可以说是北方棋坛的第一人,看上了吴清源,要与他对弈。其实倒不是刘棣怀想要借着“第一”的名号,以大欺小来打压他,相反更多的是作为前辈的一种提携与磨练,又或者只是单纯想试试吴清源到底有几斤几两,是不是名不副实的绣花枕头。
当吴清源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下一惊。尽管年少得志,意气风发,但他并不是一个自大轻狂的人,即使他对自己的棋力有极大的信心,也绝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下得赢这个“北方第一”。但是“战书”已经递到眼前,难道自己还能退缩吗?这不是告诉大家,吴清源不过尔尔,应战尚且不敢,妄称神童。退一万步讲,即使对弈真的输给了刘棣怀,可自己尚且只有十四岁,一次失败也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自己成长路途上的一次磨练。如此思索了几天,吴清源认为自己可以输,但不可以退,于是慨然赴约。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无所畏惧、坚持自我的精神,在之后的人生中为吴清源提供了无穷的动力。
到了对弈当日,吴清源以一身长衫大褂的传统装扮出现在棋馆内,恭敬行礼,一脸谦恭,谨慎地坐到了棋盘一侧;另一侧,而立之年的刘棣怀,身着同样的布衣长衫,一身傲骨却不失矜持,炯炯的目光中透露出赞赏之意。周围好事者、好棋者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自不必说。二人坐定,刘棣怀道:“听闻小友天赋异禀,棋力过人,今日见到你,我对传言也更相信了几分。”言语中的挑衅显然是为了勾起吴清源的战意,“不如小友执黑先行?”
“先生谬赞,清源棋力稀松平常,能与先生切磋实在荣幸。但是也不敢承先生让,还是先生执黑吧。”言语间,吴清源也是分毫不让。
刘棣怀道了一声“好”,双方开始了棋盘上的厮杀。纵使成名已久,刘棣怀面对吴清源这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大开大合的狂野棋路一开场便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出来。再看吴清源,后手应对也是丝毫不敢大意。虽然平日里看过不少棋谱,实战对阵的机会又多,也受过顾水如的指点,但是与“北方第一”对弈还是让吴清源吃力不少。一个是步步紧逼,紧咬不放;一个是见招拆招,因势利导,一步连一步,一环扣一环,二人杀得难解难分。与刘棣怀的力战路数不同,吴清源的棋路更加灵活多变,初时棋盘上一颗不经意的落子,数个回合后可能变成杀招。也正是凭着这些微的优势,吴清源逐渐掌控了局势,并最终赢下了这一局。
当最后定胜负的关键一子落下的时候,棋馆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惊了,甚至包括吴清源和刘棣怀。刘棣怀是被震撼到了,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感叹中国围棋的未来有望;吴清源是惊讶,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战胜了“北方第一”;周围的观棋者更是惊异非常,“北方第一”的宝座易主了!
多年后,吴清源自己在回忆录中写道:“到了1927年,我执白胜了刘棣怀,名副其实地坐上了北京棋士的第一把交椅。”至此,吴清源完成了自身的蜕变,真正成为了北方棋坛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