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东渡赴日,开辟新生活

吴清源新传:一生一世一棋局 作者:王拥军 著


美丽的飞鸟都善于寻找有利于自己展翅高飞的枝桠栖息,尽管神秘的凤凰只会挑剔地选择梧桐树,却也表明了自己的高贵与不凡。真正适合自己的环境,能够与一个人的才能相得益彰,从而让后者闪耀出更大的光芒;反之,浅浅的水洼只会禁锢蛟龙的爪牙,远离山林的猛虎也会失去百兽之王的威严。真正的强者,会在有限的环境里为自己创造无限的可能,但也绝不会因为他人的非议而屈折自己的意志。

所以,一个有才能的人不能偏安一隅,只有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舞台,才能发出更加耀眼的光和热。而吴清源开创“新布局”,为现代围棋奠基,则与他的日本之行密切相关。

1.东渡赴日,开辟新生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棋力的增长亦是如此。吴清源最终能战胜北方棋坛第一人刘棣怀,背后经历的困难、付出的努力,不是我们一般人所能想到的。其实在对阵刘棣怀之前,吴清源就经历了一次人生路上重要的转折,也正是这件事,促使吴清源踏上了日本学弈之路。

有一天,吴清源正在与人对弈,人群中多出了几个平时不常见的面孔。当时,吴清源正在专心下棋,没有注意到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对话。

“这就是最近传的最神的‘围棋神童’?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嘛。”陌生人向身旁看棋的人问道。

“你看他小小年纪,落子却是有条不紊,几乎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有些棋招看上去有些多余啊。”

“你也不是第一天看他下棋了,这孩子哪一次下过无用的棋招。现在看来是闲子,到了后半局就成了杀招了。”周围有人插嘴道。

“那也不过是年纪小加上出招新奇罢了,也不至于让各位如此追捧啊。”

“你不懂棋,难怪你要这么说。这围棋哪是那么容易下的,招招都要思虑好,环环相扣。这小吴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却是那‘来今雨轩’的常胜将军啊!只是今天却是大有不同啊!”

“今天有什么不同啊?”

“今天吴小哥遇到对手了,开局便中了人家的圈套,现在让人家步步紧逼,我看是翻身无望了!”旁边一人接道,言语间颇有无奈。

“你懂什么,真不是我说你,吴小哥下了这么久的棋了,翻盘的局打得少吗?”先前那人显然有些激动了,“要我说啊,吴小哥一定不会输!”

到最后几句,险些要喊出来了。

提问的那人一看这情形,赶忙来打圆场:“几位不要动气,我今天初次看这‘围棋神童’下棋,坊间传言说得神乎其神,我也是好奇得很,只是不知这位先生竟是吴清源的拥趸,言语间冒犯还请见谅啊。”

他这么一说,先前动气那人倒有些尴尬了,只得压低声音说:“先生言重了,原是我唐突,让先生见笑了。不过先生说得倒是没错,我的确是吴小哥的拥趸,但今日这么激动其实并不全是为了吴小哥。”

“哦?愿闻其详。”

“先生你不知道,今天与吴小哥对弈的是个日本人!唉,也难怪,这东洋人长得跟咱们中国人相似得很,我要不是事先知道这是个日本职业初段的棋手,我也会把这棋局当作普通的手谈。原本对弈就是对弈,棋盘上论不出别的,可这东洋人伤我国人,占我国土,欺人太甚,偏偏我华夏在战事上又是丢尽了脸面。我实在不愿在棋盘上也见到这般光景啊!”

来人听了,不禁眉头耸动,看向众人的眼神也有了些躲闪,强自镇定地说:“是,是啊,那这吴清源可不能输啊。”

“唉,只是这围棋在咱们华夏,只能算是‘雕虫小技’的玩耍技艺,比不得日本东洋人,拾起了咱老祖宗的东西,还把它归为了一种职业。这不,这个东洋人就是个初段的棋士,我虽然心里是支持吴小哥的,但是他小小年纪,我恐怕他敌不过啊。想当初顾水如留学日本,跟日本女棋手喜多文子对弈,不也是敌不过嘛,唉!”

“各位,观棋不语真君子,咱们静观其变吧。”也许是两人的交谈影响到了周围人,有人忍不住出言提醒,二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便都看向棋局。

只是说话的工夫,棋局已经发生大变。这局棋吴清源的对手是日本的初段棋手,看吴清源年纪小,由他执黑先行。吴清源不敢大意,却又不清楚对方路数,只好规规矩矩地开局。哪想到行了几步之后,竟落入了对手的圈套。

前面几人的对话也提到了,在当时的中国,围棋只是小技,用来娱乐而已,尽管不乏棋力高超者,但是行棋套路开发得并不多。在这一点上日本做得很好,他们不仅将围棋棋士发展成为了一种职业,还系统地总结和整理了许多行棋套路。当然这两种情况并没有什么优劣之分,前者精于灵动,后者强在严谨。真正的不同在于,中日两国对待围棋的态度,使得两国棋手的整体实力与精英力量相差甚远。

当时,吴清源发觉自己已经陷入对手圈套,心中难免不安,但是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既然对手先出了杀招,我只需小心应对,寻求出口便是,明刀明枪地对阵,不用担心有什么阴招,最是省心力的下法。

眼见黑子被提走了三十余目,周围人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议论声渐起。

“这才开盘不久啊,吴清源怕是敌不过了。”

“我看未必吧,毕竟刚开局啊。”

“这日本棋手真是了得啊!”

先前提问的那个陌生人,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这“围棋神童”就不过如此吗?

众人议论纷纷,却见吴清源气定神闲,落子如常。既然已经知道对手的圈套,要破他便心中有数,暗自坚定心神,谨慎对敌。那日本棋手占了先机,哪里肯松口,更是步步紧逼,双方你提我子、我围你地,行起了劫棋。

行至中盘,吴清源落下了奠定胜局的一子,强行吃掉了对手四十余目,上演了惊天逆转,以胜六目的微弱差距险胜。棋馆中爆发出忍耐已久的欢呼,众人纷纷祝贺吴清源,只有刚才提问的陌生人悄悄退出了人群。

之后不久,坊间便有传言,说日本职业棋手岩本薰六段和小杉町四段要来北京与吴清源弈棋。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一不惊讶万分,这可是真正的职业棋手,为何不远万里来中国找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下棋呢?不外乎是看上了这棵苗子,要带他去日本培养,将来少不了要加入什么日本籍。这日本人真是可恶,就见不得中国有什么好的,只要有甭管是人还是物非要抢去了不可。

吴家的亲戚们坐不住了,纵使家中情况再勉强,也不能让孩子去什么日本啊!于是,大家纷纷游说张舒文,想让她拦住吴清源,不要去和日本人下棋,更不要去什么日本。由此可见,当时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是有多紧张了。

但是吴清源想到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两个职业棋手是怎么慕名前来的?即使天才围棋少年的名头再响亮,也不过是在北京城里传传罢了,总不至于还能漂洋过海传到日本去吧。正是在他想不通的这个工夫,佣人来报说有个叫山崎有民的日本人来访,还点名要见三少爷吴清源。

吴清源心中暗自奇怪,怎么自从战胜了一个日本初段的棋手,这日本人就跟一窝蜂似的,黏上自己了?心中虽然这么想着,脚下却也不停顿,来到前厅打算见见这个山崎有民。只见前厅所坐之人接近中年,一身长衫大褂,蓄着短须,个头不高却十分精神,见吴清源出来,恭敬又不失自然地走上前去打招呼。

“吴小友,别来无恙啊?”一口流利的中文让吴清源大吃一惊。

“先生何时见过我?”

“之前小友在我们日本国所设的俱乐部下棋,山崎有幸见过一次,很是佩服小友的棋艺。”

寒暄过后,山崎有民说明了来意。原来山崎有民久居北京,是一位美术商人,上次在吴清源与日本人对弈的棋局旁观战的那个人就是他。在初步了解了吴清源的棋力之后,山崎对其大为赞赏,觉得此人的天赋就是在棋士培养系统较完善的日本也是不多见的。返回之后,他当即就给远在日本的好友——大棋士濑越宪作写信,说在中国北京有这样一位围棋神童,希望能够得到良好的培养和教育。山崎能够抛开两国芥蒂,举荐吴清源的举动,在今日看来也是难能可贵的。就是这封信,促成了吴清源的日本之旅。

其实,前来与吴清泉对弈的岩本薰、小杉町二人,就是濑越宪作为其特意准备的实力考验。转眼两位日本棋士与吴清源约定的日期已经到了。要说最早接到消息时,吴清源心中确实是忐忑不安,根本想不到这两个异国的职业棋士为何会知道自己这个“无名小卒”。但经过山崎有民的一番解释,吴清源现在心中已经是大为安定了,既然是一场考验,就不必怀着什么国家荣誉、民族气节,只以平常心对待便是了。

因为三人差距实在明显,所以考验的时候,只需与岩本薰下两局受三子棋和一局受二子棋,再与小杉町下一局受二子棋即可。虽然只有四局棋,但是却花费了一天的时间,最后的结果是与岩本薰的两局受三子棋,以吴清源全胜结束;与二人的受二子棋,吴清源一胜一负,胜过了小杉町,败给了岩本薰。结果一出,吴清源的天赋与实力被证实了,他远渡日本的学习计划也正式提上了议程。

前面也说过,当时中日两国之间的隔阂之深,并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填补的,更不要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日本学习围棋了。本来就是中国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何必要到异国他乡去学习呢?更何况还是去日本?

但是吴清源最后还是去了日本,日后更是成为了“昭和棋圣”。这就不得不感谢山崎有民先生了,最早是他将吴清源推荐给了好友濑越宪作,之后又是他热情地劝吴清源赴日留学,有关于此的诸多事宜,全是他作为吴家的代言人,代为处理的。从1926年到1928年的三年时间里,山崎有民与濑越宪作通信50余封,都是商量有关吴清源的赴日事宜的,就连在日本的生活条件等细节他都考虑到了,用心之诚,可以想见。

这些尚且不算,就是在老师的挑选上,山崎有民也是煞费苦心。原本当时的日本棋界,濑越宪作之上还有一位更强的棋士,名叫秀哉名人。1919年,他与濑越宪作一同来到中国,因为都是日本有名的棋士,便被一同邀请到段祺瑞府上手谈。段祺瑞酷爱围棋,虽然棋力并不算上乘但偏偏自尊心特别强,在邀请二人入府对弈的时候,因为秀哉名人坚持用日本围棋的规矩,否则便不肯下棋的缘故,使得段祺瑞等人很是难看;相反,同为名士,濑越宪作就显得性情平和得多,同意用中国围棋的规则下棋。这是很不起眼但是又很了不起的一个举动。因为日本规则是比空,围空多则胜,为了巩固阵地,哪怕是多补一步也是要损失一目的;而中国规则则是比谁的活子多。这看上去只是微小的差别,但是作为大棋士,肯更改自己的下棋习惯迁就主人,这份涵养就让人尊敬。所以说山崎有民选择濑越宪作作为吴清源的老师也是思虑周全的。

这是在中国方面,而日本方面濑越宪作也是不遗余力地奔走,终于请得财、政界有钱有势者作为后援。在与中国方面交涉后,又一再安抚了吴家亲友的情绪,双方终于商定,在吴清源年满十五岁之后,正式赴日留学。因为吴清源当时年龄尚小,诸多事宜都是由母亲和兄长与山崎有民商议的,只是在涉及他自身意愿时才征求他的意见。

从商议留学到正式启程,经历了两年的时间和多方的努力。为保万一,濑越宪作方面又先后派来了两位职业棋士对吴清源进行考验。第一次是在吴清源击败刘棣怀坐上北方棋坛第一之后,井上孝平五段来京游访,与吴清源下了受二子棋,结果吴清源大胜。井上回国后,对濑越宪作说吴清源“胜过传闻之才能”。与此同时,吴清源接连击败职业棋手的消息传开了,加之在日本作为职业棋手是有丰厚收入的,可以暂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就更加坚定了母亲及兄长送他去日本深造的决心。第二次是在1928年,濑越宪作先生的高徒桥本宇太郎奉师尊之意,作为正式的考验,专程来到北京拜访吴清源,并就赴日的诸多琐事与其商议。而最终的对弈结果是,吴清源执黑连胜两局,分别以六目和四目获得胜利。

这样,母亲最终决定让吴清源作为濑越先生的学生去日本“开辟新生活”,生活费就以留学费为名目,每月支付二百元。最后,定于1928年10月在母亲和大哥吴浣的陪同下渡海。远渡日本的日期决定后,吴清源就经常去山崎家,跟他的夫人学习日语,为在日本的生活做准备。

1928年10月18日,年仅15岁的吴清源踏上了从天津塘沽港出发的大阪商船“长安丸”,迈向了日本这个新天地。

2.对局井上孝平五段:锋芒初现

一代棋圣吴清源辉煌的一生,都与围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他的棋士生涯中,对阵过的棋士、参加过的对局不计其数。其中参战十番棋三十余年以来未尝一败,更是他生涯中的神来之笔,当时人称“十番棋的吴清源”。

十番棋固然是吴清源的最高成就,但是在他的棋士生涯中,还有着足以影响他生涯走向的对局。第一场就发生在1927年,彼年吴清源还没启程去日本,但是已经在北京围棋界闯出了“天才围棋少年”的称号。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吴清源迎来了海峡那一头东瀛职业棋士的挑战。

消息一出,整个北京围棋界都热闹了起来。在当时的中国还没有发展出职业棋士的概念,尽管这次来的只是一位日本五段棋士,却仍然让北京的棋士们为之期待。原来早在十八年前,仅仅四段的高部道平曾经一口气击败了中国所有的高手。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跨海而来的井上孝平五段,已经年过五旬了,虽然不至于是垂垂老矣,但也不再是壮年。当然围棋棋士并不是越年轻越有优势,相反因为长期的历练,都会呈现出老而弥坚的情况。但是不得不承认,年龄大了面对棋局的应变能力和长考能力都会有一定的退步,所以这次日本派来的五段棋士,在北京方面看来无异于一种羞辱。而且最要紧的是,这次要与井上孝平对阵的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围棋新星——天才少年吴清源。这才是最让北京围棋界关心的一点,因为这代表着日本成熟的围棋实力与中国新生的围棋实力之间的对决与比拼。

当然我们首先要承认围棋作为一种竞技项目,本身不应该被附加那么多的比赛之外的意义,但是在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下,这种情况也是不可避免的,于是那年冬天北京变得出奇地热闹。

● 吴清源

○ 井上孝平

说起来彼时的吴清源已经击败了刘棣怀,成为了名义上的“北方围棋第一人”,又因为日本美术商山崎有民的推荐,与日本围棋大师濑越宪作取得了联系,并且以二胜一负的战绩击败了来华对其进行考验的本薰六段。所以尽管井上孝平经验丰富,但是面对能够从容战胜比他段位还要高的棋士的吴清源,也是丝毫不敢大意。这一年吴清源只有十三岁。

就在之前一年,岩本薰来华与吴清源下了两场受三子棋,吴清源全胜;又下了一场受二子棋,吴清源由于经验不足败下阵来。当时岩本薰是六段棋士,而如今的井上孝平比岩本薰还低一段,只有五段,出于谨慎考虑选择了与吴清源进行了受二子棋对局。

比赛一共进行了两局,井上孝平难以抵抗,均在中盘以打挂的形式终结比赛,目的是不在名义上承认自己的失败,但事实上继续比赛必将会以吴清源的完胜为结局。之后又进行了两场让先交手的对局,第一局仍然是以吴清源大胜、井上孝平封盘的情况为结局的,直到最后一局,作为职业棋士的井上孝平实在没有理由再继续推脱下去了,只好正式投子认输。

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吴清源抓住了先行的效率与优势。即使是身为职业五段棋士的井上孝平,在吴清源面前也没有占到一丝便宜,棋局进程竟然隐隐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情况,丝毫看不出优势。由于这局棋吴清源有先行的效率优势,井上孝平的白棋只能在上边不断迂回,在几次试探性的进攻之后,抓住机会开始猛烈冲击吴清源留在黑棋中央的薄味。

所谓薄味就是一处联络不畅,没有辐射力,不够坚实的棋位,一般被对手侵入薄味,几手之后便会发展到胜负难辨的地步,换句话说,就等于井上孝平一招制住了吴清源的软肋。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井上孝平的眼光真是毒辣得很。

● 吴清源

○ 井上孝平

说起来吴清源到底还是个孩子,在棋形的掌控上还不够火候,尤其是面对在围棋界闯荡几十年的井上孝平,尽管他段位不高,但是参照当时日本棋界升段规则,其实他本身的实力并不差,而且参加过的棋局也很多,经验上更是胜过吴清源许多。

但是经过对战刘棣怀和岩本薰时的磨练,吴清源已经在慢慢成长了,原本平和恬淡的性格得到了加强,用在围棋上更是使得棋风愈发沉稳扎实。面对乱局吴清源也没有慌乱,而是谨慎地见招拆招,终于在第139手的时候,完成了奠定胜局的抱吃两子。至此棋局变得明朗起来,而井上孝平由于孤注一掷,在不利于白棋的情况下,依旧强力冲击黑子,导致下方失守,竟然使得自己的大龙全部玉碎输掉了对局。可以说这与他当初冲击黑棋薄味也不无关系,在黑棋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势之后,贸然冲击薄味,固然是给自己创造了机会,但同时也让吴清源抓住了时机,致使黑棋最终在乱局中清晰地理出了获胜的思路。

这场棋局并不是吴清源第一次与日本职业棋士对决的比赛,之前对阵六段的岩本薰,情况远比现在更艰难,但是这一场胜利还是让北京围棋界、乃至整个中国围棋界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因为之前对局岩本薰的时候,吴清源下的是让子棋,这次下的却仅仅是让先棋,也就是说中国终于出了一位能够凭借实力与日本棋士平起平坐的棋手!

另一方面,包括与岩本薰的对决在内,这两次比赛都是在大棋士濑越宪作的授意下,对吴清源进行的考验,为的就是看看吴清源是否真的像山崎有民说的那样优秀。而井上孝平回国后,更是对吴清源称赞不已,说他有“胜过传闻之才能”。濑越宪作本人在看过吴清源的比赛棋谱之后,更是惊为天人,甚至给出了“秀策再生”的赞誉,并且立即联系了诸多日本政经界的大人物,开始运作吴清源赴日学习围棋的相关事宜。这一场对决也就变成了吴清源真正意义上的“出世之战”。

3.初来日本的时光

1928年10月23日,在海上颠簸了几日的“长安丸”在神户港靠岸,吴清源一行人也终于踏上了“新天地”——日本的国土。日本与华夏隔海相望,主要由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四大岛屿和其他7200多个小岛屿构成,因此又被称为“千岛之国”。

当然,此时的吴清源对于日本来说,还只是一个无所谓的过客。

从神户港靠岸后,眼前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因为濑越宪作升段过程中的“万年劫”事件,吴清源等人被告知“请在神户稍待”,事情得到解决后很快便到了大阪。一行人先去参观了在大阪创办的当时三分天下、如今极富个性的《朝日新闻》报社,之后乘坐列车来到京都,在吉田操子先生家中停留休整了几天,随后又搭乘列车一路驶向东京。当时日本的陆上交通已经比较便利了,尽管路途多有耽搁但是细算起来,只是从神户登陆后的第五天,就来到了日本的首都——东京。

不得不说,濑越宪作在日本的影响力还是相当大的。吴清源一行人到达东京的当天,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作为濑越宪作门生的身份,他们被迎到了“三叶葵饭店”,受到了极好的待遇。短暂的休整之后,便又迎来了一系列的欢迎仪式,吴清源诵读了“来日致词”,参与了“记者会见”等仪式,这才得以休息,消除车马劳顿的疲惫。

第二天,当吴清源从舒适但还不习惯的榻榻米上起身,晃动着因为赶路而倍感疲乏的腰肢的时候,他的师兄桥本宇太郎已经在门口等候迎接他们了。于是一行人又坐上了车,被送到了濑越先生早已安排好了的“麻布区谷町六十一番地”。因为当时他的日语水平很差,为了迷路时可以找人询问,一路上他牢牢记住了沿路的景色与地标。许多年以后,当他再想到“麻布区谷町六十一番地”这个地名,总会在心底泛起一丝温暖与亲切。

“师父说,先请师弟及家人暂且住在这里。这是师父早就安排好了的一个借宿宅子,这里很安静,适合静修,但是又离溜池的日本棋院很近,搭乘电车只有短短的两站路。师弟还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跟我说,师父说等你在此地休整几日就可以随时去棋馆了。”吴清源在出发前曾经跟山崎有民的妻子学习过日语,纵然有些生疏,但还是听懂了大致的意思,并勉强回答道:“多谢师父,师兄!”

桥本宇太郎闻言,对吴清源微微一笑,简单寒暄之后便离开了。看得出桥本宇太郎对这个“师弟”还是很有好感的。

在赴日之前的商议中,吴清源的生活费是作为在日本修习棋艺的附加条件存在的,也就是说如果吴清源在日本修习期间毫无成果,棋力没有长进,那么生活费也就会停发,也就断了他在日本的生活来源。尽管年少懵懂,但毕竟历经颠沛流离,渡海跨洋才来到日本,吴清源自然最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也在心中给自己指明了一个方向。于是在这个谷町六十一番地,他迈出了日本棋士生活的第一步:他仅休息了一天就去了溜池的日本棋院,开始跟随濑越宪作学习围棋。

初到棋院的时候,吴清源还是穿着之前在北京穿的那身长衫大褂,虽然旧是旧了点,但是穿起来很是合体,而且在当时的北京,这已经算是标准的正装了,所以来到日本也没有想到要换一身装扮,依旧穿着同一身衣服出席各种场合。在参加公共场合的公开活动时也是如此,舆论家们倒也没有因此而议论吴清源,只是稍稍表现出了疏离之意,令吴清源很是费解,却找不到问题的根源。直到有一天他去床次竹次郎先生家做客时,被一同做客的喜多文子先生提醒道:“你这身马褂,在中国穿是很合适的,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日本,还是入乡随俗的好。”说完,还送了他一套和服。

实际上,这喜多文子正是曾经击败留学日本时的顾水如的女棋手,尽管当时顾水如与她下的是受二子棋,但是输给她却并不冤枉。因为喜多文子是日本“能乐”喜多流派的掌门——喜多六平太的夫人,平日里耳濡目染棋力也会有所长进;不仅如此,喜多文子十岁学棋,十四岁入段,婚后脱离围棋十年,再度回归后硬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晋升为四段,离世后更是被追授荣誉八段。其人棋风骁勇,门下有众多一流女棋士,是一位女流棋士开拓者,所以说顾水如输给他并不冤枉。

吴清源接受了喜多文子赠送的和服,此后每当有公开活动和围棋赛事的时候,他都会换上这身和服。说来也怪,穿上这身和服之后,舆论似乎更加青睐吴清源了,这无形中也加快了他融入日本棋界的速度。为了感谢喜多文子的指点,吴清源多次登门拜访,渐渐与她熟络了起来,后来竟结成忘年之交,也亏得她如母亲般多方眷顾,才使得吴清源在日本并未遭受诸多困扰,后来更是通过她介绍认识了妻子中原和子(结婚后改姓吴,吴和子)。

诸多琐事暂且不提,来到日本之后的一切事宜办理妥当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来了——日本棋院究竟应该授予吴清源什么段位?日本的段位授予与评定与中国有些不同,段位评定必须由具有权威的人来操作,因为所有棋士交手的对象都是根据双方的段位来决定的,对手的段位不同,对局费用与教习的费用也会不同,所以段位的评定极其重要。而中国虽然也会有权威人士进行认定,但是因为没有职业棋手,所以基本也不存在段位的概念,棋力的高低并没有一个严格的标准。

正因为日本棋院的硬性规定,即使老师濑越宪作一再强调吴清源的表现是具有三段实力的,棋院的大多数棋士还是认为他顶多只有初段实力。但迫于濑越宪作大棋士的权威,决定暂且认定吴清源为三段水平,但要立即进行与三段实力匹配的正式的段位认定——试验对局。

原本的段位认定只是一场普通的对弈,由棋院选派权威棋士与将要评定段位者对弈,根据对弈时的表现进行段位的认定与授予。唯一的困难点在于日本棋院规定四段以下的棋手属于低段者,在进行评定时是有时间限制的,这是为了考验棋手的短时应变能力和合理分配时间的能力,一般规定是双方都只有八小时的时间,而且比赛必须在一天之内终结,超时者则被判定为负。这都是与正式比赛相类似的规定,只不过如果被判定为负方,则会影响段位的等级。

但是这次的“试验对局”却与以往不同。因为即使是在围棋兴盛的日本,一般来说能够在十四岁时入段的都是极少数,而且如果有够资格的棋手也是进行初段的测试。但是现在吴清源一个十五岁的中国孩子却要进行三段的定位比赛,这也使得这场比赛充满了国际比赛的气氛,并且因为吴清源的年龄尚且只有十五岁,并不适应限时制,所以采用了不限时的比赛规则。

吴清源要参加三段评定的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日本棋界为之惊讶,当然许多人从感情上也是难以接受的。这其实也很好理解,围棋在日本得到了系统的完整的发展,日本人对此也是充满了自信,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国家的棋士水平应当是远超中国的,但是现在吴清源的出现打压了他们的自信,自然一时间难以接受。

在吴清源安心备战的日子里,时间过得飞快。就在他渐渐适应了在异国环境里下棋的时候,比赛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1928年12月1日试验对局正式开局,吴清源第一战遇到的对手是当年春季棋士升段大赛中,一路过关斩将获得“一等”殊荣的四段棋手蔽原正美,而做公证人的是吴清源的老师濑越宪作。这是吴清源踏上日本国土后的第一战,虽然不是只通过这一战决定前途,但却关乎荣誉,毕竟这不是在中国。在国内与国人对弈输赢只影响个人荣誉,但是现在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又被赋予了极大的关注度,那输赢就会与民族荣誉与国家荣誉相关联,当真是容不得一点马虎。要知道吴清源初次来到日本,不管他在国内有多少荣誉,都已经随着日本海的波浪远去了,在日本棋界看来,他现在与初出茅庐的棋手并没有什么不同;况且吴清源还那么小,即使输了,也会有可能被认为是不适应日本的环境而没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但是蔽原正美不行,他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而且刚刚夺得升段大赛的一等荣誉,他的失败将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脱。

虽然双方都是心有顾虑,但是一坐到棋盘两端,便都扫除了心中的杂念,吴清源执黑,蔽原正美执白,在棋盘这个方寸天地中运筹帷幄。因为不限时,双方每一步都可谓绞尽脑汁,施展出了浑身解数,等到吴清源奠定胜局的最后一枚棋子落定,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天来双方竭尽全力来战,二人本是旗鼓相当,最后的胜负倒不是哪一方有着绝对的压制力,但是古语云“一招棋错,满盘皆输”,与其说吴清源取胜是完全依靠实力,倒不如说是凭借强悍的心理素质吧。

短暂休整之后,吴清源迎来的第二位对手,也是前面提到过的,曾经与濑越宪作一同访问中国的大棋士秀哉名人。事实上,这才是吴清源真正的“试验”。

身为名动日本的大棋士,秀哉名人本身并不魁梧,相反他的身材给人的感觉是十分瘦小的。尽管如此,他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尤其是在他坐定于棋盘前的时候,那种身为大棋士舍我其谁的气势便显露无疑了。

本次比赛的公证人换成了吴清源的师兄桥本宇太郎。这更让吴清源感到心情舒畅,虽然老师濑越宪作的性格也很温和,但是来到日本之后,由于不太了解日本的习惯,处处都得到了师兄桥本宇太郎的帮助,所以吴清源反倒觉得与师兄更加亲近一点。

这一局下的是受二子棋,开赛前母亲与兄长都非常担心,如果对局输了可怎么办呢?但是吴清源因为心情的缘故,较之上次反倒更加放松,另外虽然秀哉名人在日本非常有名,但是由于是初到日本,各方情况都不是很清楚,吴清源并未因此受到太多干扰。各方原因综合起来,吴清源反倒一扫第一场比试的紧张心态,变得镇静了。行棋的时候,吴清源总能收到来自师兄或关切或赞许的目光,这给了他很大的动力,他也超常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在秀哉名人略微惊讶的表情中以胜四目的优势取得了胜利。不仅如此,赛后吴清源还得到了轻易不肯表扬年轻人的秀哉名人的称赞,他说这盘棋是“二子的经典之局”,这样中肯的评语让吴清源十分受用。

比赛终于结束了,桥本宇太郎在送走了秀哉名人之后,很是高兴,热情地向吴清源表示了祝贺,并邀请他去面馆吃面。

“师弟,今天的比赛,我真的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啊!”

“多谢师兄关心,但是因为有你在一旁做公证,我比较安心,所以下的也比较舒服。”

“你刚到日本不知道,在你之前有许多八段的棋手跟秀哉先生下受二子棋,十有八九都会输的。今天这场比赛我本来也不是很有信心,没想到你竟然赢了,还得到了秀哉先生的那样好的评价。”

吴清源听了这些话,才不禁感到有些后怕。

“还有,今天你第一手棋下在了星位上了你知道吗?在下手对上手的棋局里,这样的下法可是一招恶手啊!不过秀哉先生竟然没有训斥你,说明他真的很看好你。”

两人边吃边聊,一直到华灯初上、夜幕降临才返回住处。那顿廉价的面条,真的让桥本宇太郎和吴清源终生难忘啊!甚至到了后来,吴清源开创了新布局,桥本宇太郎还能清楚地记得吴清源在初到日本的时候,就已经在尝试新下法了。之后的日子,吴清源又迎来了四段棋手村岛义胜、前田陈尔的考验,险些病倒,所幸都取得了胜利。经过重重考验的吴清源终于在1929年被日本棋院授予了三段棋手的称号。

4.参加棋士升段大赛,结交西园寺公毅

因为被诊断出身体不适,吴清源注定与1929年的棋士升段大赛无缘了。因为到了那种比赛环境,比拼的就不单单只是棋力了,对棋手的身体素质的考验也极为严苛,常常有身心俱疲的棋手在场上昏厥。而吴清源因为自小得过疝气的缘故,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再加上来到日本之后为了完成定段考验,几次险些病倒,到了杏云堂医院检查身体之后才发现,胸部有自然痊愈的结核病的痕迹。为了避免新病旧疾一并复发,吴清源只能放弃参加棋士升段大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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