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昌射箭事件
征和四年九月,秋,大汉南昌县。
赤乌冉冉升上树梢,南昌城邑逐渐笼罩在一片温暖的秋阳之中。此刻在南浦里,一个三进的有着回廊和高大楼阁的院子中间,人来人往,这儿正在准备一场筵席。从门前客人到来的数量和筵席的规模来看,应该是例行的年底大酺。虽然自太初改历以来。天下郡县都奉诏以正月为一年之始,但民间习惯并不那么容易完全改变。百姓们用了几百年的《颛顼历》,从楚国到秦朝,又一直用到大汉。每年到了这个桂花将要开尽的日子,人们骨子里便止不住有欢乐一场的冲动,一纸诏令怎么可能让大家完全抛弃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呢?何况太守府和县廷的簿记文书,也仍然常采用以九月为年底的计时方式,老百姓凭什么不可以效仿呢?
院子四周都是低矮的桂树,绿叶间好似点缀着细碎的金银。但这天有微风,桂花的香气被风稀释了许多。庭院的祚阶上,主人王廖对着下陈的人群拱了拱手,大声道:“诸君肯枉驾敝舍,廖实感有幸。今日是九月戊寅,不但是休沐日,还是建日,对了,《日书》上怎么说的?”他微笑着转过头,问身边一个家仆。
家仆躬身道:“禀明廷,小人早查过了,书上说,建日,良日也。可以祠,可以宴饮,大吉!”
王廖道:“很好,所以廖今日特备薄酒,与诸君一醉为乐。”
众客谁不知道建日是个吉祥日子,但主人这番自问自答式的仪式是必需的。他们都齐齐躬身,“明廷如此谦恭下士,我等如何敢当。”
王廖笑道:“诸君不必拘礼,请就席,待会儿廖还有事见告。”
宾客们彼此狐疑对望,在自己席位上落座后仍不禁交头接耳。他们对王廖今天表现出的神秘非常好奇,作为南昌县县令,今年三十一岁的王廖,一向以不苟言笑著称,何以今天表现出如此快乐的神情?
宴会在乐曲和投壶的娱乐中达到了高潮。王廖站起来,道:“有件喜事要告诉诸君,昨日人定时分,县廷接到邮传送达的诏书,贰师将军李广利、御史大夫商丘成、重合侯马通率我大汉士卒在酒泉大破匈奴,匈奴单于远遁漠北,面都不敢再露。天子大悦,已经下诏大赦。现在是九月,临近论决囚犯的日子,既然接到赦书,我南昌今年也不必血洗东市了。”
宾客们一阵欢呼,纷纷道:“我大汉屯泽流施,与天无极。来,大家满饮为贺。”
众客将酒饮尽,这时客人中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叹道:“刚才明廷所言,的确值得庆贺,不然的话,本县又得征发士卒,加赋加税,闹得鸡飞狗跳了。”他穿着黑色麻衣,腰下还挂着方形铜印,黄绶低垂,乃是二百石秩级的长吏。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微微变了颜色,不敢搭腔。虽然心里都认为他说的未必有错,可是到底有些异样,毕竟他语气带着抱怨。士卒被征发去边塞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这职责不该尽么?作为天子的臣民,侍奉天子,就当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又何必说什么“鸡飞狗跳”的话?
那五十多岁的老吏身边,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扯了扯老吏的袖子,轻轻地说:“叔叔,你喝醉了!”老吏适才说了那些,见旁人都不接腔,已然醒悟,急忙举酒道:“臣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当今皇帝的天威,又怎能吓得匈奴远遁呢?不管怎样,我等为人臣者,当赴汤蹈火,随时有责任横绝流沙,与匈奴共命。”
他的解释半通不通,座上仍是默然。只有王廖哈哈地干笑了几声,道:“庆忌君,令侄回到桑梓,也有两个月了吧?”
老吏身边的青年赶忙伏席道:“承明廷下问,齐回来已经两个月了。”
这青年名叫婴齐,字仲倩,本县南浦里人。前几年一直在县廷任小吏,后被本郡太守沈武看中赏识,迁他到太守府任百石卒史。沈武治郡严酷,曾一日诛杀本郡豪强无赖五百人,颇得皇帝喜欢,因此官运亨通,迅疾升为京兆尹。他舍不得婴齐,又将婴齐带到京城,任其为二百石卒史。眼看大家都前途辉煌,沈武却无端被牵入卫太子谋反案,最后兵败逃遁,自杀于京兆湖县泉鸠里的黄河绝壁。婴齐作为沈武下属自然也被牵连,按律令“二百石长吏被诖误参与谋反者,皆流徙”。他应当流徙敦煌郡为戍卒,不料这时皇帝看到高庙寝郎田千秋的谏书,心中悔悟,发下赦诏,将所有跟随太子谋反的官吏皆免为庶人,婴齐才得幸在流徙途中遇赦,回归乡里,重为士伍。刚才他听到王廖宣布的诏书有李广利、商丘成、马通的战功,不禁心如刀绞,这三人是太子和沈武的死对头,曾率兵击破太子的军队。现在太子和沈武已经魂归泉壤,他们却位登青云,富贵荣华,不知纪极。唉,真是人生若梦,不过半年多的功夫,变幻如此,怎不叫人感慨?
王廖道:“仲倩君,好生将养,有机会的话,廖欲请君到县廷来当佐吏。只是很委屈,君究竟是在京城做过官的人啊。”
宾客中突然有人大恨道:“沈武那个小竖子,真是恶贯满盈,虽然是本县出去的,可哪有半点桑梓情义?为豫章太守不过数月,就杀戮我乡父兄子弟五百余人。后来死在湖县,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另外一人也义愤填膺地应道:“君所言极是,沈武这个禽兽,以乡里父兄的血来染红他的车藩,真是死有余辜,我建议,不如将他的祖坟刨了。”
“对,怎么没想到这点,早该刨了。”一时间座上声音此起彼伏,大家各自抒发对沈武的仇恨。他们多是当地豪家大族,沈武宰郡时,被管束得老老实实,好不憋闷,当然仇恨刻骨。
王廖瞥了一眼婴齐的神情,打断他们道:“诸君,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何况沈武处决的那些人,也很难说有完全清白的——现在我说一件喜事,我有一舍妹,年方二八,名叫婀君,日前从江陵来,因家母听说豫章多富室,令廖在本地为她谋一佳婿。今日廖就让舍妹出来,拜见一下诸君如何?”
县令请客,来的当然大部分是富室,便是婴齐家,家资也在百万,否则他和叔叔也不可能长年为吏。而一般富室,又何尝不盼望和县令攀亲,以取贵重?所以听王廖这么一说,大家都马上来了兴致,刚才那些吵嚷声似人的喉管被割断般戛然终止。
在一个身量未足的侍女导引下,从閤中走出一位女子,她一袭墨绿的衣服,衣袂飘飘,皓面如霜,宛若仙子。两个小童抱着一架瑟紧跟其后。她袅袅婷婷,走到兄长的身边,点漆的双眸四顾环视。一阵微风掠过,几点金色的桂花粒扑到她的脸上,她好像猝不及防,抬手整理鬓发,手腕衣袖滑下,一条圆润细腻的胳膊倏忽闪露。阶下每个人的脖子都伸长了,翘着颈朝堂上张望,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万没想到县令突然变出一个姣丽的妹妹。婴齐瞥见她身上的打扮,也一下呆了。
众人仍傻乎乎张着各式各样的嘴巴,那女子已经跪坐下来,纤巧的腰身由于坐姿而格外显明,腰身和臀部形成两道对称的圆润曲线,上窄下宽,惹人遐思。她调弦按柱,在疏缓的瑟声中歌了起来: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
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
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瑟声和歌声交织,如飞龙翔凤,相将环绕院庭。婴齐心中大震,听到“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一句,不禁身子觳觫起来,眼睛犹自痴痴地盯着那女子,两泓波光依稀在他眼眶里闪烁。
那女子歌毕,众人哗啦响起一片掌声。这时,宾客中一位四十五六岁、身材壮硕的人赶忙离席,向王廖拱手施礼,感叹道:“真是三月不知肉味啊!不意令妹竟然如此隽妙,让臣等惊为天人。臣曾略读相书,观令妹大有贵人之征,何愁难觅佳配?臣不才,愿代犬子向令妹求婚,望明廷俯允。”
众人齐齐注目,原来是本县富户,家住南浦里的阎乐成。这个人官为西乡啬夫,秩级仅为百石,但祖上在秦末时曾因军功赐爵为五大夫,获南昌瀛上田千亩,是南昌的巨室,经过数代积累,现在家产至少有七八百万。他的家族在南昌数世,行事一向乖巧,每遇朝廷鼓励富室捐钱纳粟输边,他都慷慨响应。因此诏书几次征发天下郡县家产三百万以上徙茂陵,官吏都秉承上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强求他们。他们也乐得装聋作哑,毕竟在家乡过日子,比起长安来,有无可比拟的方便。
在南昌县比阎氏富裕的家族并不多。即便有,地位或高至封君,或低至商籍,不一定都来此赴宴。是以其他人听了阎乐成的毛遂自荐,再揣量一下家财,都识趣不说话了。阎乐成身边的一个少年脸上半是喜色,半是急切。
王廖笑道:“乐成君肯屈尊求亲,廖深感荣幸。谚语有云,‘宁弯勿直,舍贫求富。’嫁娶乃一生大事,当然是以富为先。虽然家母在书信中嘱咐,此事还要舍妹首肯。但廖想,令郎才貌双全,小小年纪,爵位已至公乘,前程似锦,廖想舍妹也是求之不得呢。”他转首向着妹妹,微微笑道:“阿妹,你自己看看,乐成君身边的美少年便是他儿子,你觉得如何?”
他话音一落,坐在一侧的婴齐突然发声道:“愿借明廷尊妹的宝瑟一用。”他边说边抬起袖子,遮住脸庞,似乎在擦拭着眼泪。
众客纷纷惊讶,虽然这婴家也是富室,家产却绝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钱,难道他如此不自量力,敢和阎氏争妻么?但如果他不是争妻,突然打断别人说话,是何用意?
王廖心里微有不悦,但想着当年曾受沈武恩惠,婴齐的叔叔婴庆忌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吏,任职太守府多年,在乡里颇有德望,怎么也不好驳他面子。于是略略侧首,望着自己的妹妹。
那名叫婀君的女子拢袖起身,双袖一拱,淡淡一笑,曼声道:“这位小先生也擅长鼓瑟吗?敢不承命。”她颔首示意,两个小童趋进,齐齐抬起那架瑟,恭敬地放在婴齐面前。
婴齐伏席稽首,施了一礼,也不说话。然后直腰长跪,双手一挥,按动瑟弦,铮琮有声,同时低声唱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歌词苍凉疏宕,而又不失缠绵,伴着瑟声从他嗓子里出来,有说不尽的悲恨之意。似乎歌者胸中有一件或者数件大悔大恨的事,让他日日低徊不已,现在藉着这歌声,尽情吐露出来了。
众客多数是各自闾里的长者,每年的乡饮酒礼又是当然的主持,在音乐方面的修养也都颇高。霎时间听见这迥然特异的音律和瑟声,不由得也都痴了。
瑟声销歇了好一会,婀君方拍掌轻叹道:“真是好乐曲,歌词也极为不俗,婀实在佩服,敢问令师为何人?婀虽然不才,可是当年整个南郡、江夏郡,甚至南阳郡、颍川郡,凡是精通音律的乐师,婀无不曾拜会,自谓耳阅千曲。但这首曲子,婀却闻所未闻,实在是太妙了,简直让人神魂飞越!”
她声音清脆,如琼琚玉佩撞击一般,琤瑽悦耳。婴齐的目光毫不掩饰凝视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道:“这是我从广陵国听来的,当年那人所奏所歌,比我何止精妙千倍万倍。可惜我生性驽钝,纵然日日苦练,这辈子也绝不能达到那地步!”
婀君见他双目似又有热泪涌出,不禁心中一动,突将乌发一甩,转首对王廖说:“阿兄,我想嫁给这位小先生!”
此言一出,群客顿时一阵骚动。虽说汉代女子不以亲自择婿为耻,当年外黄女子私奔张耳,张耳后来贵为赵王;蜀中嫠妇卓文君以身私许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随即以辞赋名震天下。这两女不但未曾蒙羞,反因此传为佳话。但南昌毕竟不是外黄、成都那样的繁华大都,何况在这样宾客满堂的时候,突然用手点指,说自己想嫁某人,怎么说也是一个过分的举止。王廖也一时愣住了。
座上沉默了很久。王廖对侍女示意先扶妹妹进内室歇息。两个侍女抬着瑟,簇拥着婀君走了。
众人目送她们进去,阎乐成打破沉默,他小心翼翼对王廖道:“明廷刚才说,想为令妹择南昌富室为婿,惟富为先。今程量家产,在座诸家当以我阎氏为最。倘若明廷弃‘最’不取,反取其‘殿’,恐怕有违令堂叮嘱吧。”
王廖也很尴尬,说:“乐成君万勿介意。此事待廖发书请示家母。家母一向最疼爱舍妹,她的意见我又怎敢不听。家母发怒,奈大汉《户律》何?”
阎乐成一下子被噎住了,原来太初元年朝廷修订律令,《户律》和《杂律》按照儒家精神,新增了很多条款,规定子不得拂逆父母,违者皆判弃市。阎乐成虽然不快,却不知如何回答。一则王廖是六百石的长吏,秩级比自己高得多;二则公开争辩律令问题,一句话说得不对,被抓到把柄,就会导致不可逆料的灾祸。再说他之所以为儿子求婚,不过是疼爱独子,王廖虽然官为六百石,但为人一向懦弱,家产也仅仅是中人,除了能沾点他的官威,实在也没多少利益可言。想到这,阎乐成沉吟不语。
阎昌年却大急,偷偷地摇父亲的衣袖,阎乐成只装不知。阎昌年见父亲装傻,心下大恨,突然推开身前食案,直身离席,急促向门外奔去。
众客大惊,心里又免不了萌出莫名其妙的欢喜,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时候。况且大家对阎氏也早有不满。阎乐成平常行事虽然谦恭,不仗势凌人,但每年都主动向郡县呈递文书,要求纳粟县官,让其他富户愤懑不已,还不敢公开抱怨。是的,你阎氏家大业大,有数百顷良田,畜养了数百奴婢,便是每年收租也有上千石的粟谷,取几百石纳粟县官,当然无关紧要;我们的田产奴婢远不如你,怎敢如此大方?可是你做出这榜样,我们就不敢不勉强效仿,否则纵是郡府不加苛责,自己也会惴惴不安,害怕飞来横祸。我们又何尝不想像你那样,通过纳粟得到赐爵,你不过是个乡啬夫,爵位却高至左庶长,儿子阎昌年只有十八岁,爵位也至公乘;人家王廖官为县令,才爵为五大夫。奈何这大方却是不好学的,像我们几十顷土地的中产之家,想爵至左庶长,享受一下高爵免役的特权,也不可能。毕竟肚子比爵位重要,碰上一年不丰收,我们还只能勒紧裤带过日子呢。
阎乐成也的确急了,他年近五十,妻妾众多,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宝贝得不知所措,感觉怎么爱护都有风险;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总算放心了一些。如果为这事气坏了身体,就太冤了。急切之下,他也不顾礼节,跳起来就追了出去。
还没追到门口,却见儿子又回到门前,右手握着一柄环刀,身后跟着五六个家奴。阎乐成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张开臂要拦阻。阎昌年却迅疾从父亲腋下穿过,几步窜进院庭,用刀尖抵住了婴齐的前胸,喝道:“婴君,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们去庭中比试,谁活着,谁就得此新妇。”
事起猝然,一庭之人大惊,就连本想看看热闹的众客也有点傻眼了。毕竟想看热闹是一回事,要闹到流血又是另一回事。
婴齐面对胸前的刀尖,却无半点惊恐。他脸色迷茫,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脸歉意,道:“昌年君,你这是何用意,什么得此新妇,我何曾与你争夺什么妻眷?”
他这话一出,宾客们又迷惑起来,转而恍然大悟,对了,这竖子贪生畏死,白刃交胸之际,再不服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又免不了生出鄙视,当年他的主子沈武为亭长时,也是这般畏懦,常被里中豪杰游侠狎辱。这竖子能得沈武赏识,自然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那你刚才到底是什么用意?”阎昌年眼珠发红,他虽然才十八岁,可是由于家境富足,饮食齐备,身材发育得壮硕,足足八尺有余,比婴齐高出半头还多,婴齐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昌年君误会了,我刚才听王明廷的隽妹鼓瑟高歌,突然想起故人,不觉失态,实在没有和君争宠的意思。”婴齐说,他的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王廖虽然为人宽厚,这时也不禁大怒,他喝道:“昌年君,县廷不是玩弄刀剑的地方,速将刀抛下,可以无罪。”他将手抬在半空,随时要向手下掾吏发令收捕。
阎乐成赶忙趋近,命两奴仆将阎昌年按倒在席上,伏席谢道:“犬子一时狂惑,望明廷恕罪。”他历经世事,深知汉法的厉害,俗话说“破家的县令”,公然得罪一县长吏,可是得不偿失。
王廖脸上怒气不减,不但恼恨阎昌年敢在县廷公然抽刃恐吓,也恼恨刚才婴齐的言语。简直是羞辱自己,事情皆因他而起,他竟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的一场酒宴,完全被他给搅了。
婴庆忌也很惶恐,刚才听到县令的妹妹说要嫁自家侄子,正为他高兴,转而又见县令发怒,这麻烦实在不小,早知如此,还不如谢绝了这个宴请。他也赶快起身,将婴齐按在席上,谢道:“我父子两人今日醉语悖妄,死罪死罪,万望明廷宽恕。”
婴齐听罢婀君的话似丢了魂魄,此刻突然清醒了过来,稽首道:“明廷,臣知汉家律令,民敢私斗,轻者髡钳为城旦舂,重者弃市。臣不敢有干律令,愿和昌年君比试发矢,胜者一方,有资格向令妹求婚。”
原来豫章郡民间有一项风俗:为了声名和荣誉起争执,双方可谒见官府,由官府主持公道。方法是在一百步外,各自发箭二十枚,命中数量多者胜诉。这样既可以阻止百姓私斗,维护朝廷律令的权威,又能激发百姓好武的风气,使朝廷随时有精干的储备士卒,真是一举数得。
阎昌年听婴齐说话不时颠三倒四,心中虽怒,却到底有一丝欢喜,暗想,若论别的,我还有点担心;但这竖子想和我比试射术,却是太过不自量力。他很不屑地瞟了婴齐一眼,对王廖道:“明廷,臣也同意这个方法。”
王廖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奴仆们遵照嘱咐,搬出一个蒙着牛皮的质槷,立在院子东边,婴齐和阎昌年站在西边,约定轮流发矢。阎昌年先射,他张弓搭矢,将弓弦引满,黄桑木的弓臂在他的臂力牵引下嘎然有声,旁边的宾客看在眼中,无不颔首赞许,为婴齐的不自量力而感叹。阎昌年瞄准靶子,箭矢激射而出,扑哧一声,正中靶心,宾客们轰然发出一阵掌声。阎昌年将弓递到奴仆手中,得意地望着婴齐。
婴齐漫不经心地举起弓弩,轻松地引满弦,阎昌年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脸上微微有些惊异。婴齐将弓臂平举,手指一松,嗡的一声,箭矢不但射中靶心,而且没入箭镞数寸。宾客们一呆,继而也掌声如雷。阎昌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想不到这竖子身材未见有多壮健,射箭的本事却着实不弱。他气鼓鼓地接过弓,搭箭再射。庭院中空气顿时显得凝重紧张。
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轮流各自发了六支箭矢。阎昌年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射到十二支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惊讶,没有想到婴齐的射术竟然如此高超,有认识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数年婴齐在县廷当狱史,并没有显示过射术的优异。大家能记起的,也就是他刻制符传非常精致出众。至于在每年的考核簿记中,他的名字后面除了例行的“能书会计,治官民,颇知律令”的评语之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文”字,说明他一向被视为“文吏”。这些情况阎昌年也颇有耳闻,否则刚才也不至于暗喜。
剩下还有八支箭矢了,而阎昌年凡发十二箭,只有九枝中了靶心,虽说在射手中,已经是了不起的水平,若在秋季大试,足以赐劳四十五天。但现在却不一样,婴齐所发十二支全部贯中,阎昌年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于是,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当阎昌年将十五支箭扣上弓弦,对准靶心的时候,突然身子微微一侧,弓弦响处,箭矢飞出,向立在质槷不远处的婴齐飚射而去。
众人一阵惊呼,婴齐仓惶之中闪身跪在地下,箭矢从他肩上数寸的地方飞了出去,钉在身后的樟树上。他大惊失色,还没等喘过气,阎昌年第二支箭又飞了过来,这次毫不客气地贯穿了他的右臂,鲜血溅在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婴庆忌急呼了一声:“齐儿,回射那竖子……”婴齐满脸惊骇,不假思索搭上箭,急速射出,也许是手臂被射伤的缘故,也许他并不想杀人,那枝箭从阎昌年的头顶发髻间穿过,射脱了缁布冠。他的发髻散乱,头发像囚徒一样遮住了脸庞,显得非常狼狈。
这时旁边一个小孩惊呼了一声:“有蜥蜴。”庭中众人马上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阎昌年脸色煞白,惨笑了一声:“也罢,我命绝矣。”说着奋力将手中的弓往后一掷,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他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随即红线轮廓不明,黑红色的血液汹涌奔出,好像垮塌的堤坝。阎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个沙袋一般,往前扑倒。刚才还喜气洋洋的庭院上空,顿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
死人的身体卧在庭中,跟一个睡着的人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姿势可能毫无二致,但婴齐很快就感觉到两者的区别,那是一种肉体上是否附有灵魂的区别。这并不说明他比旁人更清醒,事实上,自从在湖县的黄河绝壁上被县吏收捕,他的神智反而长时间是昏沉沉的。不管是起初被判决迁徙敦煌郡,还是最后的遇赦回乡,他都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下。虽然他并不总是糊涂,也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样,只是在心底忘不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上司沈武的妻子——刘丽都。那是个世间绝美的女人,见到她,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为什么值得留恋,前此的什么积功累劳,建功立业,收族保亲的想法都是那么可笑。有时他甚至奇怪,此前自己津津有味地活着,其理由究竟是什么?难道就为了那点可笑的功名吗?然而那女子竟死在一个变态的阉宦手下。他那时和她的丈夫沈武一样悲伤,可能还更悲伤,只是不好在人前表露罢了。刚才他看见王廖的妹妹身着深绿色的深衣,仿佛又见到那死去的女子,因为那女子就是很喜欢穿绿色深衣的。就连那衣服的曲裾的宽狭,肩头上的淡黄色信期绣都那么相像。她屈腿坐下时,那眄睐的眼神,也依稀有当年伊人的风采。于是齐婴一下子发昏了,竟做出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那几年在长安跟从射声校尉属下的骑士们苦练而来的射术,竟用在为一个女人争宠上。现在,他仰起头,似乎在追寻那具尸体魂魄的飘散轨迹。他深深后悔了。
婴齐并没有想射阎昌年,只是下意识的求生举动让他发了一箭。他更没想射脱阎昌年的冠冕,因为在豫章这个地方,被人斩断发髻,是一种奇耻大辱,相当于被褫夺了一切尊严,抽去了活着的凭依。除了皇帝的官吏,谁也没资格对人这么做。
看不到阎乐成仇恨的眼睛,也听不到哭号。只觉得自己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马车。婴齐现在还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无休止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