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墓 地
王廖这些日子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一方面他心里对召广国不满,真不明白那老奴为何如此小题大做,仅仅因为一句失言,就害死婴庆忌这样的老吏。他也看过不少廷尉府发往天下郡国的案卷,上面记载着许多朝廷大案,的确有些重臣是因为言语取祸,甚至于有“腹诽之法”,但那都是酷吏们为了邀宠主上的无耻行径,是为了在政治上打倒一个强硬的对手而不得不为。而对于召广国来说,一个小吏婴庆忌显然谈不上是对手,那到底为什么呢?他感觉召广国和阎乐成之间或许有什么交易,同时也深深内疚,这件事都是自己一手造成,如果那天不是为了炫耀妹妹的美貌,在酒宴上征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可是,他现在能做什么以为弥补呢?
不光是他内疚,婀君也为此心中不怿。这天一家人吃饭时,婀君忧心忡忡地说:“阿兄,你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帮助婴齐君,阎乐成一定不会到此为止的。”
王廖胸中突然涌上一阵无名的怒气,他把箸一拍道:“你还说,事情都是你惹起来的。”他站起身围着妹妹来回打转,“你为什么就偏偏喜欢那个小竖子呢?尤其是在阎乐成为他儿子求婚之后,你还公然说要嫁给那个竖子,这不是明摆着不给阎氏面子吗?”
婀君俯着头,低声道:“阿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起初我一见他眼中噙泪的样子,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为什么哭了呢?”
“他脑子坏了。”王廖道,“自从他从长安拣了一条命回来,就镇日这样莫名其妙的。当然,也许他有什么心事吧。”王廖的语气缓和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可能是因为长安的那场杀戮,他的上司沈武和其他很多人都死在那里,他因此不能忘怀。”
“哦,”婀君道,“那场杀戮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有些呆滞,似乎在想些什么,一头鬒密的乌发遮住了她半边杏脸桃腮,显得娇艳之极。她的十根纤纤葱指,在面前的几案上下意识地来回划动,喃喃地说:“他的瑟虽然鼓得不算太好,却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尤其是那首歌,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我生平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还有……他……他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子,阿兄,我就是喜欢他,非常非常的喜欢,虽然我说不出太多的理由。你一定要帮他,我求你了,阿兄。”
王廖颓然坐了下来,“假如我没猜错,是郡太守对他叔叔不悦,我还能怎么办。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会试试。”
王廖嘴上这样说,但是实际上并不知道怎么去试。他本性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也非常相信,除了天子之外,冥冥之中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这个贪秽的世间,约束它,不让它滑得太远。比如对于婴家的这场变故,他就担心,如果自己不做出点什么以为补偿,婴庆忌的鬼魂一定会找上他,即使不至于向他索命,也会有些麻烦,因为这件事他确有责任。再说,即使没有丝毫责任,他也乐于做些善事,因为上天定会对他的善举有所报偿。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且事情反而朝着让他尴尬的方向发展。不多久的一天,他得到太守府的文书,说有访客闲谈时经常提到,洪崖乡亭的亭舍里,有鬼魂作怪,来往官吏夜宿此亭的时候,经常看到有异物的影子和莫名的惊笑声,有的官吏吓得魂飞魄散,一些路过投宿的百姓也心胆俱裂,据说有人受了惊吓,回家之后就死了。因此太守希望县令亲自带人去诊视一下,不管有无所得,都要以文书向府中报告。
这个通告让王廖又惊又怕,他觉得这正是一个对自己不利的征兆。如果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县令,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不但不会在本县发生,相反会祥瑞频至。关于有祥瑞出现的郡县,他也时有耳闻,比如某县廷院子里生了紫色芝草啊,厨房里生了萐莆啊,甚至廷中出现了凤凰、黄龙、麒麟什么的。当然,他自知能力有限,这样的祥瑞他不敢奢望。但是事情坏到在自己的治区到处是鬼魂飘荡,实在不仅是一件简单的事,一旦事情再闹大,被罢职也不是不可能的。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翻箱倒柜找出一囊桃枝掖在怀里,然后下令召集下属,套上车,带着令史、狱史、督贼盗史等一干人急匆匆地赶至现场。
洪崖亭在郊外,正值南北的驿道上,背依山坡,多种篁竹,亭舍中竹叶凌乱,好不萧瑟。大概因为鬼魂的说法流传很广,偌大的庭中竟然没有车马,看不出有人停宿。倒是那个亭长非常奉公尽职,左手执盾,右手握戟,带着两个亭卒,在谯楼上来回徘徊。这让王廖看了心里一宽,心想那些事情也许都是谣传。他的马车停在亭舍外,那亭长在上面已经看见了,赶忙匆匆跑下,抛下盾躬身拜倒。
王廖没有心思跟他客套,他屏开众人带着亭长独自上楼,低声问道:“我听说这亭舍夜间有鬼魂为祟,不知是真是假?”
亭长大概没料到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屈身道:“既然明廷问起,臣也不敢不明告,的确经常在晚上听见山后有怪笑声,来往官吏几乎都不敢在本亭歇宿了,我和几个下属晚上都同宿一房。只是不敢上告明廷,怕明廷怪臣等妖言惑众。”
王廖不搭话,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虽然是白天,他感觉这楼上也凉飕飕的。他抬头朝窗后看去,只见浓密的竹林间,依稀可见有数个土堆拱起,在阴霾的天空下,显得颇为萧森。“后面全是竹林吗,还是有什么别的,你去察看过没有?”他的语调都有些发抖,边说边四故张望,觉得屋内每一件兵器、家具都是那么晦暗不祥,仿佛有一个个看不见的鬼魂在向他眨眼。
“不瞒明廷说,山后有很多乱葬岗。大多是历年处决的刑徒,遇有谋反等罪大恶极的狱事,家属无从来收尸的,都扔在一个大坑里胡乱埋葬,上面盖上一块碣石,写上犯人生前的姓名、形状、物色、籍贯——难道明廷怀疑是他们作祟么?”
王廖来回走动,显得焦躁和恐慌,“这些罪死者埋葬后,没有实行什么禳解的措施么?”他问。
亭长道:“好像是有的。一般埋葬完毕,都会由县丞用桃木书写了文书,告诉泰山地府的二千石官员、魂门亭长严加约束,不让这些鬼魂外窜,跑到阳世为害。当然,有的死者因为魂魄旺盛,也有不受管束,偶尔逃出的可能。”
王廖嘴里喃喃地说:“这不行,没有柏木棺椁,要想鬼魂安宁,难矣。”他突然大呼道:“来人,急传各乡啬夫,征召一些百姓,来此处听我号令。”
他和亭长坐在亭舍院子里等候,顺便聊聊见闻。过了不太长时间,亭舍外人马杂沓,有吏卒进来报告,说来了不少人,他身后跟着几个乡啬夫,见了王廖,躬身施礼道:“听县吏发下券契,我等急忙赶到,不知明廷有何吩咐。”
王廖扫了他们一眼,道:“太守府有文书,令我来诊视洪崖亭的亭舍,说此地近来多有不祥。刚才我和亭长谈过,他怀疑是亭舍后山的刑徒尸骨作祟。所以,我让你们带人来发掘,将这些尸骨重新装殓迁葬。现在我给你们分工,西乡啬夫阎乐成君,你负责发掘;南浦乡啬夫陈万年君,你负责买棺木,其他的人去市亭购置一些聂币、碎帛、芳粮,准备迁葬后对鬼魂进行禳解,让鬼魂各归其宅,不再作祟。这件事就拜托阎乐成君全权负责了,事情办完,你们立刻上文书县廷,我给你们计算功劳。”
阎乐成听了王廖的吩咐,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你阿翁才不稀罕这点破功劳呢。昌年的死虽说是婴齐那小竖子造成,但你这个卖菜佣也脱不了干系,有机会也得给你点厉害看看。他本来一向就看不起王廖,认为王廖当年在前太守陈不害被处死时能保下性命,全是占了沈武的光,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吏才。自从儿子死后,心底更是对他迁怒,私下里开始称他为卖菜佣。不过表面上还是假装恭敬地说:“明廷且慢,臣有一个建议,望明廷赐闲一听。”
王廖道:“乐成君不必客气,请说。”
阎乐成道:“明廷刚刚说要禳祭后山那些恶鬼,臣以为不可。臣闲暇时间也曾看过几本术书,上面记载,除了山川神祇和祖先,可以用牛羊、牺牲、玉璧、聂币、芳粮进行祭祀,其他的鬼一般不必祭祀,只能求神祇们管束,或者我们自己用法术镇压。《诘咎》篇里说,‘鬼恒从人游,惊笑号啕,以桃剑斫之,则去矣。’又说‘人卧而鬼夜蒙人头,是乃暴鬼,以牡棘之剑刺之,则逃遁矣。若以聂币芳粮祭祀者,鬼恒来,死矣。’”
王廖心里一惊,阎乐成这番话颇有道理,而且的确都在《日书》里有记载,自己刚才一时惧怕,反而没想到。如果真用棺木装殓那些尸骨,岂不是讨好那些刑徒的鬼魂吗?说不定不但不能禳解,反而让那些鬼魂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于是急忙问,“那阎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阎乐成心里颇为得意,道:“所以对这些被依法处死的刑徒恶鬼,绝不能姑息,否则遗患无穷。臣以为,明廷不妨发县廷所藏乌头、附子、鸩毒等毒药,掺杂牡棘、桃木,然后将尸骨抛入铁锅煮烂,扔到大江里,那些鬼魂就绝不能作祟人间了。”
王廖哦了一声,想了一下,道:“好吧,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办。这件事你全权负责,现在你即刻带人去后山挖掘。”
阎乐成道:“遵命。”他得意地回头,还没走到门口,就大声喊道:“婴齐,这次轮到你大展身手了,当年这批囚犯是你处死的,尸体也是你带人埋的,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责无旁贷的。”
王廖听到他的叫唤,心头愠怒,这老牧竖果然心里有鬼,虽暂时找不到借口处置婴齐,却会巧立名目地役使他。婴氏的家产既然充公,婴齐就成了地道穷鬼,一旦有公事,就是第一个被征发的对象。王廖厌恶地看着阎乐成的后脑勺,只恨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切责他。
后山青翠的竹林里,中间却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萋萋青草。阎乐成一声令下,百姓们各种农具齐下,将泥土掘起。不多时,这片青葱的草地没有了,变得一片狼藉。一个个长方形的坑整整齐齐,像一张画满格子的网铺满了山坡。坑大约有近一百个,每个坑里都躺着一具龇牙咧嘴的骨架,不时地升起污秽的空气。阎乐成拖长了声音笑道:“婴齐,你把那些骨架都拣起来,一一放到竹篓里,等到铁锅里的汤一烧沸,就把骨头往里面扔。”
婴齐唯唯连声。他的面庞比几个月前瘦了一些,看上去毫无表情,自从叔叔自杀,他的家产就被没入县官,只剩了一间草房,一头耕牛,几十亩地。幸好里长因为曾经受过婴庆忌的恩德,对他还算颇为照顾,只是在阎乐成巡行闾里的时候,才假装对他严厉一些。每次公事征发,阎乐成总少不了会召唤婴齐,最苦最累的活都分派他干。他是乡啬夫,有这权力。如果违抗的话,就正好可以引用《徭律》,告他“乏徭”,就得下狱。婴齐自然不会中阎乐成的诡计,对阎乐成,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并不恨阎乐成,阎乐成的儿子确是因自己死的,也许自己换了他,也会复仇。他唯一痛惜的是,叔叔为什么非要自杀,如果不自杀,至少现在还不会死。离新年已经没有多久,在一系列审讯中,叔叔完全可以熬过冬天,等待大赦。还有,他奇怪的是,手臂上被叔叔咬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每每在他伤心的时候会突然疼痛。他那时就擦干眼泪,想,叔叔不要我做一个软弱的人,不要老沉浸在过去中。大概因为此,他才以自杀来唤醒我的吧。虽然我以前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现在的确是,我为什么忘不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阎乐成朝四周望了望,假装歉意地对其他百姓解释:“婴齐当时是县廷狱史,这些罪犯都是他处决的,鬼魂都怕恶人,即便作祟,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我不让诸君插手,就是这个缘故,让恶人多受点累,也是应该的。”
婴齐没有听他说什么,只顾埋首在坑里忙碌。坑里臭气熏天,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阎乐成俯视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心头满是怨毒,恨不能拔出剑,一剑插在他背上,从后背贯到前胸,结果了他。然后一脚将他蹬下去,用土盖上。只是他不敢。
不一会儿,旁边的竹篓子就装满了。婴齐伸腰歇息了一下,换了个篓子,跳到一个新挖开的坑里,那坑里是一具比较小的骨架,看上去生前是个娇弱的女子,尸骨之上,盖着一块空心砖,砖面隐约可见两行刻字,字迹比较潦草,当是随意刻成。婴齐拾起那砖,上面写的是:
南昌县大逆无道殊死,卫缀,太始四年十二月四日弃市,尸在此下。
婴齐一读之下,不禁大为感慨。是的,这女子生前他认识。他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身材中等,面色白皙,说话的间歇,时不时会皱一皱眉头,显得妖娆可爱。她勾结刘丽都等人,行使苦肉计,意图扰乱县廷,却最终被沈武识破。她那时跪在地下,口齿伶俐地应付沈武讯鞫的姿态,历历如在目前。多么美丽可爱的一个女子,可惜为了不切实际的谋反,在南昌西市被切下了头颅,变成了黄土垄中一具枯骨。没有见过她的人,怎么又会想象出这具枯骨几年前还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女。青葱的生命霎时就离她远去,没有一点踪迹。婴齐心里想着,胸中酸抑,眼睫上不由自主又有了泪花。他仰起头,四顾阴沉的竹林,难道她虽死了,而魂魄犹在此地,能作祟人间么。他想到这里,心中竟有一丝欢喜。如果真的是这样,人生倒也不是毫无意义。从这个世间跨入那个世间,人仍是有知觉的,说不上是一瞑而万世不复视,她照样可以视,可以思,只不过她的形体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是缥缈的。那么,刘丽都和沈武,他们的魂魄也同样能飘荡在长安和湖县的天空了,他们能不能识得归途,回到这南昌来呢?回到南昌,就在这里,默默地凝视着他——婴齐。那么自己,就还不是孤苦无依的。
他呆立了半晌,阎乐成远远望见,颇为愠怒,他转身瞟了一眼自己的一个下属,那下属会意,立即跑上去,一脚踹在婴齐的背上,继而又是一鞭,大喝道:“快快干活。你这该死的竖子,在墓穴里想什么心事?到时间完不了员程,文书苛责,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婴齐呻吟了一声,额上多了一条鲜红的血痕。他愣了一下,没有回嘴,赶忙蜷下腰拣拾那块块枯骨。
阎乐成踱上去,假装劝那下属道:“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敦促干活就敦促干活,不能随便殴辱百姓,殴辱百姓可是我们做小吏的大忌啊,要学习《为吏之道》,跟你说多少次了。”
那下属也假装委屈,“啬夫君莫怪臣粗鲁,按照《徭律》,百姓被征发做公事,每日都有固定员程,完不成的话,便是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也要受到鞭笞。当年沈武为太守,经常将那些完成不了员程的富人输入厩官,命令他们为牛马斫草料,还不许别人代替;再完成不了,就是劈头盖脸的鞭笞。有几个人因为不堪忍受,用切草料的斧头自刭而死。这竖子当年就跟着沈武,难道不知?想他当初责骂别人的时候,是何等凶狠,现在轮到自己,却慢慢吞吞,必会连累大家受谴。臣不也是为了众人着想吗,你们说,是不是?”他面对着环顾的其他百姓,脸上布满了诚恳。
那些百姓都纷纷道:“张偃君说得对。因为他一人懒惰误了员程,连累得大家和啬夫君都要受谴,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婴齐听在耳里,心下大恨,真是墙倒众人推。这帮该打的百姓,平日看上去一个个老实忠厚,关键时候嘴脸却都露出来了。他恍然觉察了沈武当年的痛苦,他那时不明白沈武为什么汲汲想爬到二千石的高位,为什么行事那样冷峻,变成了那样的一个酷吏。现在他似乎完全明白了。
这时阎乐成假意叹息道:“婴齐,他鞭笞你,也有他的道理,你不要怠工才是啊。”
婴齐侧身望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正要回答。这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道:“守丞大人到,请诸君拜迎。”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几个赤衣小吏走在前面,后面数十个吏卒簇拥着一位身穿黑色公服,头戴二梁冠的人朝这边走来。那人面如美玉,神采奕奕,正是丁外人。
阎乐成前几天刚在太守府见过他,赶忙上去拜倒,不知守丞君驾到,死罪死罪。
丁外人看了他一眼,笑道:“罢了。据说洪崖亭有鬼魂作祟,是以今天召府君特意派我来此地监临,你们可发掘出了什么没有?”
阎乐成赔笑道:“回守丞君,都是些下贱的死刑徒,我们正想将它们和毒药、桃枝等一起煮,让这些下贱的鬼魂不能作祟呢。”
丁外人哦了一声,没有停下步子,继续走到坑边,见婴齐手里捧着一块黑沉沉的砖,心里一动,道:“将那空心砖递给我。”他心中怦怦直跳,泛起一阵莫名的惶惑。
一个士卒马上跳下去,从婴齐手里拿过那块砖,抹去上面的泥土,捧到丁外人面前。
丁外人看到砖上面的字,心中又悲又惧,是了,这就是我姊姊的遗骨。当初她在这遥远的边僻小县,被粗暴地砍下了脑袋。那时我只能躲在长安盖主的华丽帷幄中暗泣。姊姊当时该是何等的无助,而死后犹且如此遭人凌辱。她之所以愤恨不释,魂魄萦绕在我的梦中,也是情有可原的了。他定一定神,回头呵斥道:“阎君,刚才你说什么,要将这刑徒尸骨合着毒药、桃枝一起煮?”
阎乐成赔笑道:“臣的意思是,这样的话,死鬼刑徒就不会为祟了,这都是《日书》上记载的方法啊。”
丁外人冷冷地道:“这样做似乎不好吧。”他心里怒火熊熊,这该死的阎乐成,难道你想将我姊姊的尸骨这样糟蹋,阿翁我要扒了你的皮。但目前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一则别人都不知道卫缀就是丁丽戎,他自己也不能承认这个尸骨就是自己的姊姊;二则汉法至重,他不能没有理由或者律令作为根据就对付阎乐成,那样会让自己被动。他只能用语气来暗示自己的不满。
阎乐成见丁外人脸上阴晴不定,有些心慌,又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意图,只好讷讷地说:“不这样的话,只怕鬼魂不能消除,这事传出去,豫章郡将会贻笑天下,那对府君和守丞大人的威望也恐怕有损啊。”
丁外人额上冒汗,绞尽脑汁,也找不出理由反驳。正是进退两难,突然从坑里传来一个声音:“守丞君,臣认为啬夫君的意见不妥。”
丁外人顿时喜出望外,“这位先生是谁,有什么意见快快讲来。来人,将这位先生拉上。”
阎乐成傻了眼,他不知道这个太守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两眼呆呆地看着两个士卒跳下坑,客气地将婴齐扶上来。
婴齐对着丁外人跪下,道:“臣乃阎啬夫治下的一个无爵士伍,名叫婴齐。虽然身份微贱,然《诗经》有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臣因此敢献一得之愚。”
丁外人心下大悦,他虽然出身贫苦,却并不是酒囊饭袋。在鄂邑盖公主的府邸,床笫之暇,也颇曾阅读经史。更不用说盖主也多次告诫他,如果他真想封侯的话,就不能目不识丁,一定要满腹诗书,才当得起列侯的爵位,要不然将来朝会宴饮,交往酬酢,定会受到公卿士大夫们的嘲笑。如今在这郊外乡亭,突然见到一个微贱的士伍吐辞清雅,引经据典,而且口音隐约有长安风貌,不由得大为惊喜,“你在长安住过?”
“曾在京兆尹府任职。”婴齐道。
“太好,你继续说。”
婴齐道:“谢丞君。经传上常称君子收葬无主的枯骨,后来上天多报以德泽。今天我等即使不能效法古之君子,却也不应发掘暴露亡人尸骨。刑徒固然有罪,但一死就已经服辜,尸骨不当重被羞辱。当年伍子胥掘墓鞭平王之尸,诸侯们都认为做得太过,将来会遭报应,后伍子胥果然被吴王诛死。景皇帝之时,广川惠王刘越杀死自己的妃妾,并将尸体和桃灰、毒药放在锅里煮,事后有人告发,天子切齿,以为这非人所为,下诏切责,刘越因此服毒自杀。当今圣天子在上,常令各县道官吏收拣无主枯骨,妥善安葬。而我们现在只据传言,说此处有鬼魂作祟,就贸然荼毒亡魂,臣以为太不合适。”
丁外人喜道:“婴先生所言甚是。即便有鬼魂作祟,也是我们没有收葬的过错,怎么能对尸骨再加荼毒呢?”他侧身对阎乐成道:“阎君,赶快去购买一百具棺木,将这些尸骨好好安葬。如果县少内用度不足,我可以私人出钱。”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若无天乎,我也不过花了点棺木钱,值不了什么;若天上果然有神灵,我将来一定会得到厚报。此事就这么定了,具体操办,交给婴先生负责。对了,我有个疑问,婴先生谈吐不凡,又曾在京兆尹府任职,怎么如今仅是个无爵的士伍?”
阎乐成听丁外人大包大揽,心中勃然大怒,但慑于丁外人的官威,又怎敢反驳,只能唯唯连声,五脏间却燃烧着熊熊烈火,恨恨地想,婴齐这无耻竖子,一向残暴不仁,现在倒会装好人,当初他监斩这些刑徒的时候,怎么不侃侃谈仁,真是奸诈已极。
丁外人见阎乐成不吭声,道:“我问你,婴先生怎么才是无爵的士伍,不肯说吗?”
阎乐成正在胡思乱想,陡然被他一声断喝,身子抖了一下,赶忙伏地道:“婴君的叔叔婴庆忌最近有罪自杀,家产没入县官。他本人作为罪人家属,被夺爵为士伍。”
丁外人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不过我大汉不在乎这些,就算罪犯本人,蒙恩诏赦免,起家拜为二千石的比比皆是,更何况仅是罪犯家属。我这回去,就建议召府君辟除婴先生为百石卒史,当今圣天子在上,如此人才,岂可久居于草莽之间?”
“这,恐怕不妥罢。”阎乐成壮着胆子辩驳道,“他现在家产远不足四万,怎么能当官吏?”
丁外人不屑地说:“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我愿意赠送婴先生十金,这回总够了吧。”
阎乐成两眼翻白,差点吐出血来。他哪里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让丁外人愤恨已极。丁外人来豫章的主要目的,就是将姊姊的尸骨迁葬,而阎乐成竟然想将他姊姊的尸骨投入锅中。食肉寝皮,也不能解决心头之恨。
阎乐成现在能做的,就是屁滚尿流去求见召广国,希望召广国为他作主。可惜召广国早已不是几十天前的召广国了,那时他还为买不起家乡的几十顷地而发愁,现在就算有几百顷要他收购,他也不用皱一皱眉头。贪污这件事真的有瘾,如果说前二十年当中,召广国还一直算个奉公守法的廉吏,那么他长兄恰到好处的羞辱,让他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就像少女的所谓贞洁,有了第一次,就不再有心理负担。当丁外人将鄂县的租税账簿放到他面前,说要划给他一千户的租税当成犒劳时,他浑身瘫软了。没有人能经得起这个诱惑,何况这个诱惑后面还有赤裸裸的权力。他可以不答应贿赂,但是他得有信心能告倒鄂邑盖公主。很显然,他没有这个信心,因为不久前他自己身上已经染上了污迹。案件一穷治,他和阎乐成之间的肮脏交易也会被揭露出来,这又何苦呢。所以,他现在殚精竭虑的反而是,怎么尽快除掉阎乐成这个可能会坏事的老竖子。
“丁守丞是鄂邑盖主的人,连长安公卿都要巴结他,我们怎么惹得起?”召广国听了阎乐成的诉说,诚恳地说。他黑胖的脸上满是推心置腹的神态,好像真的在和阎乐成共渡难关。这也的确不容易,拿了人家的钱,就得装孙子,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和蔼。召广国感到很别扭,一个已经当到了太守的人,确实不习惯在官职远远低于自己的人面前保持好脾气。
阎乐成一脸苦瓜相,显得非常想不通。这丁外人八成有什么企图吧,要不怎么举止这么奇怪。一个八百石的守丞,会去关心一个刑徒的墓地,而且如此大张旗鼓,这难道不令人生疑吗?他还说要提拔婴齐那个竖子,这样的话,我什么时候才能报得了这个仇哇。
召广国将手臂搭在窗棂上,现在是艳阳天,窗外的玉兰花斜伸进来,就在他手边绽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毕竟理由充分啊。元朔元年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那时今上诏书敦促天下郡县,要求郡守选举人才不要拘泥财产,很多官吏因为奉行诏书不谨被免职。我可不愿为此免官啊。”
“可是——”阎乐成差点要跳起来。
召广国一扬手,打断了他,安慰道:“不要紧,就算辟他为卒史,我们也总能找到机会将他除掉。大汉的律令这么繁复,我们引一条中伤他还不容易吗?对了,最近安成侯张普反叛,率徒众攻占了望蔡县,过几天我就派你和那婴齐一起去征伐,你或许可以在那里找个机会除掉你的仇人。”
阎乐成大惊,“臣不懂军事,怎么杀贼。”
“谁生下来就懂军事?”召广国掸了掸自己丝衣上的灰尘,“振作一点吧,有些事我们免不了需要人帮忙,但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我给你机会,你就要好好把握。”他说完这句话,对着门外果断地召唤送客。
一个家仆立刻出现在门外,应道:“谨遵主君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