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勃朗宁
那么,解读勃朗宁的诗要从何处着眼呢?
首先,要着眼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与背景。
勃朗宁诗中的独白者涉及社会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鲜活有趣,但都用第一人称说话。这样就产生了一个视角问题。我们通常读的多是抒情诗,其中第一人称的“说话人”基本上是诗人本人;如果是叙事诗,大体也是诗人以第一人称在讲第三人称的故事。但勃朗宁戏剧独白诗中的第一人称“说话人”却是个剧中人,并不代表诗人本人(当然有些抒情性独白诗中也可能含有诗人自身体验),这就打破了传统的欣赏习惯,构成了奇特的视角和强大的张力。他的诗大都含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但不是从叙事的外部角度显示的,而是从独白者暴露情感活动的内部角度显示的。这种与抒情诗相仿的第一人称视角吸引读者“入乎其内”,去体验独白者的心理;但由于戏剧环境和独白者形象的独特或怪异,又使得读者难以和他(她)认同,于是又不得不变换视角,对他(她)保持距离甚或对他(她)讽刺、批判,这又迫使读者“出乎其外”。勃朗宁在独白诗中创造了无数像自我而非自我的戏剧人物,使得读者不得不忙于“入乎其内”和“出乎其外”,解读勃朗宁的复杂性往往就在这“化入”“化出”之间,但趣味也正在这“化入”“化出”之间。
勃朗宁诗中人物多样,其背景也非常复杂,还往往有纵深的历史感,这也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例如,勃朗宁对意大利历史和文化很感兴趣,特别是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深有研究,写出了一系列以意大利文艺复兴为背景的戏剧独白诗。如《圣普拉西德教堂的主教吩咐后事》就为我们栩栩如生地再现了文艺复兴时代的世俗性风貌。罗斯金评这首诗说:我足足用三十页篇幅来说明文艺复兴中期的情况,而这首诗只用三十行就说明了几乎同样多的内容;我不知道还有哪首诗或哪篇文章能像这首诗那样,告诉我们这么多的文艺复兴精神——文艺复兴的“世俗性、自相矛盾、自满、伪善、对自身的无知以及对艺术、对奢华和对优雅的拉丁文的酷爱”。美国学者朗鲍姆补充道:由于罗斯金对文艺复兴抱有贬意,不像勃朗宁那么肯定文艺复兴的积极意义,所以除罗斯金列举的文艺复兴上述特征外,还应加上“勃勃生机和进取精神”。
要从容接受勃朗宁这种有宽度、有深度的诗,我们需要有足够的准备和期待值。
其次,要着眼微妙的心理分析和复杂的主题。
如前所述,勃朗宁最感兴趣的是人的心理,诗艺成熟后的勃朗宁不到自然和梦幻国度里去寻访灵感,而专在社会人生领域里发挥他超凡的观察力和想象力。他不写诗人们写熟了手并且早已“诗意化”了的事物,而专写日常生活中人们不加注意的或无法捕捉的微妙心理。同时他的作品的主题思想也复杂化了。勃朗宁以前,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诗歌大都主题鲜明而单一,一目了然,养成了读者喜爱主题单纯化的习惯。然而勃朗宁偏离了理想主义和绝对化的轨道,他较能正视复杂的社会和人生,思想中含有丰富的辩证因素,结果是他的诗往往主题复杂化,立体化,也可以说是“现代化”。
完美理想与不完美哲学,就是他诗中突出的一对“对立统一”。原先的浪漫派醉心于完美和谐的理想,然而现代工业化社会改变了人的全部关系,摇摇欲坠的神性王国不得不让位给了拔地而起的高炉和烟囱,书写浪漫主义诗篇的洁白轻盈的鹅毛笔也不得不被维多利亚时代发明的冷峻钢笔取代了。于是勃朗宁开始直面不完美人生,形成了他的“不完美”世界观,甚至延伸到了“不完美”的爱情诗。如名作《荒郊情侣》,其核心就是人的孤立处境和沟通困难。这一主题是超前的,它预示着二十世纪现代派文学异化主题的出现。而勃朗宁选择“爱情”这个“最不孤立”、“最能融合”的情境来表现孤立主题,尤其显出了他的现代敏感。还有戏剧独白诗《一个女人的最后的话》写的是爱人间的争吵,其中寓有对大男子主义霸权的批判。爱人间、夫妻间有争吵本来是难免的,毕竟浪漫是一阵子,而生活是一辈子。浪漫派诗人心醉神迷地歌唱爱情,从不写这种“毫无诗意”的琐事,而勃朗宁却反浪漫主义之道而行之,他开始描写爱情生活的“全息”和“两面”,这也是他的创新和开拓。
又如,他诗中“成功”和“失败”常常是一对结为一体、不可分割的概念,最突出的要算《“罗兰公子来到了暗塔”》了:主人公罗兰历尽艰辛,终于胜利到达毕生寻求的目的地——暗塔——而找到自己的灭亡。这首歌颂坚毅的目的性精神却又解构具体目的、把成功和失败合二而一的奇诗富于魅力而意味无穷,却使读者大伤脑筋,也使评论家聚讼纷纭。按: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常有某种标明的单纯目的性,例如荷马史诗中特洛伊战争以“争夺海伦”为目的,中古欧洲的亚瑟王传奇以“寻找圣杯”为目的,《西游记》以“取经”为目的,不论这种标明的目的性说服力如何,其单纯性都足以使读者喜闻乐见而感到满足。但勃朗宁的“暗塔”却解构了单纯的目的性和“成功”,从而给读者出了个思考的难题。
话说回来,勃朗宁的主题思想复杂化并非故意刁难读者,其实倒是尊重读者。因为以前的诗人大都喜欢给读者“定调子”,把自己的主张灌输给读者,而勃朗宁却把思考和判断的权利交给读者,要求读者保持分辨能力,勃朗宁试图开启(而不是封闭)读者的思考,他面向的是爱思考的读者群。
除此以外,还得关注勃朗宁的语言。勃朗宁对诗歌语言作了剧烈革新,他抛弃传统上认为有诗意的高雅语言,而采用丰富生动的、三教九流的、穷街陋巷的、含有无穷能量的语言来塑造他的各色人物,这堪与小说领域中的巴尔扎克媲美。与此同时,他的语言又往往是不完整的、不规范的、跳跃式的和留出大量空白的,因此才被罗斯金形容成“爬冰川”。我们知道,“留出空白”本来是诗的基本特点,而勃朗宁对此又特别作了发挥,所以解读勃朗宁的诗,必须跟他一样善于“跳过冰洞”,善于聆听无穷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鉴于勃朗宁的诗哪怕对英国读者也是难度大的,而我国读者对他的独特诗风及诗中社会文化背景不熟悉,解读译文“纯文本”不可避免地将会遇到更大的困难。所以译者要想当好桥梁,不但要细心推敲,在译文上下工夫,以求传达其微妙的言外之意,还必须做好注释和附于诗末的解析。——这并不是坊间常见的一般化的“诗歌鉴赏”,而是根据译者的译解心得和国外对勃朗宁百余年来的研究成果,向读者提供翔实的语境、参考资料及需要关注思考的问题;不是试图圈定解读,限制思路,而是试图协助解读,启发思路,从而有助于读者兴味盎然地思考和品味。本书“译析”为飞白执笔,若有不当之处,切盼大家指教。
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