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贡多拉[1]船上
他唱
我用我的歌声把我的心——
我的整个心献给你,
星星和大海助我一臂之力,
夜幕更深地沉入威尼斯街巷,
在我头顶留下一块空档,从那里
你明亮的脸可以指引我快乐的心
飞向你——我心的归宿地。
她唱
跟着我说,试把我说的每个字
照样说出来,仿佛每句都是
你自己主动要说的话,
用你的声音,以你的方式:
“这女人的心、灵、神智
都是我的,像她叫我戴的
这条金项链一样;”(再说一遍)
“我可以把它当宝贝珍惜,
也可以把它一环一环地
扔到船外去,全凭我愿意。”
还要再说一遍……别说啦!
因为话只是话。住口吧!
除非你呼唤我,仍然
亲热地把我的小名呼喊,
要是那三个[2]听见你这样叫我,
也听见我答应你,这小名会立即
向他们公开我们的秘密。
你还要恳求我,拥有我,
诅咒我们之间的墙——把它打破,
白天在众目睽睽下的我们,
已被层层壮丽的幽暗遮掩。
还能做什么,除了把我整个拿去?
我是那三个的:抢在他们前面,
解你干渴!据说炼宝石的阿拉伯圣人
能抽出宝石的缥缈的精华
放在他的小罐中,只剩下灰烬,
那么,亲爱的巫师,当你的享用
吸走了我的灵魂——它属于你——
只把我的灰烬留给他们!
他唱
1
我们漂过去,漂过去,漂过去!
可怜的阿涅塞在干什么?
他们紧闭着房间的百叶窗。
灰白头发的扎诺比正央告
买来的新娘走向他的床。
我们漂过去!
2
我们漂过去,漂过去,漂过去!
普奇宫为什么灯光闪烁,
像狂风中的一簇烽火?
成百的宾客,没有一个关心
亲爱的主人是否扭伤了脖颈。
我们漂过去!
她唱
1
先来一个飞蛾的吻!
吻我,就好像你假装
你不能确定:今天晚上,
我的脸——你的花——
把花瓣收得多紧,你就刷刷它,
这里,那里,直到我明白
谁需要我,就爆裂而大开。
2
现在来个蜜蜂的吻!
吻我,就好像你在中午时分
快活地钻进了我的心——
一个花蕾,它不敢不理睬
这要求,所以一切都交出来,
我顺从地把零散的花瓣
盖在你头上,好静静入眠。
他唱
1
我们俩是谁?
我是一个犹太人,
带你远行——朋友们无法追寻,
去参加我们部落的盛会,
他们需要你去哄骗那魔鬼,
他摧残他们,除非让他吮吸
你的……驱散这幻影![3]永远地!
现在,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2
再来说:我们是谁?
我是一颗星的精灵,
在天空引诱你,命运之神不让
我尽情展开我的翅膀,
直到一束比我的苍白光芒
更红润的光芒宣告某种东西
正在消退……驱散这幻影!永远地!
现在,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他沉思
啊,哪样最好?是漫游还是休息?
歇于地的膝盖,还是水的酥胸?
睡在金黄的谷草上,
还是游在清澈的浅湖中?
勉强躲开睡莲叶,离死神黑手
仅一线之差,黑手伸出来抓你,
却又不得不把你放掉;
在夏夜,怎么活着最好?
他沉思着说
向后躺!我的意念能否把你改良?
从这个肩头,叫它迸出一个翅膀;
从这个肩头,叫它迸出另一个翅膀;
你将不用腿脚走路,而靠翅膀飞翔!
它们必须长出来就白如雪花,
好与你的肉体相称,但我计划
它们的末梢要变深浓,变宽大,
变成火热的金色,
直到两个翅膀像月牙似的
包住你的完美的身体,
从头顶到脚底,瞧,它们
就好比是你对世界的抵抗,
就像有万把利剑射向四方!
你救救我,你是唯一真实的!
快吓跑这疯狂的想象,
它来了,却无意离去!
谢谢!现在,你就永远保持这样!
他仍沉思
1
如果那三个终于追上
对你唱夜曲的人,会怎样?
保罗用他的斗篷蒙住了我的头,
吉安把我紧绑,他本人用匕首
刺穿我的背;我踉跄;
于是……我摸到的是你吗?
2
那三个恶棍追踪我,经过一座座
保佑人的教堂,不停地追,直追到
阴湿可厌的利多坟场[4],冰冷的海洋
在旁边咆哮,他们挖好了
我的墓,推我滚到墓穴边上,
于是……我沉进你的怀中。
她沉思着回答
把你的手臂浸在船外,浸到肘部,
像我这样做:如果这样被捉住,
死和睡是否相差很多?死于火、刀、毒
肯定可怕;但死于水——体会一下!
一直沉到底!请你拉住我!好啦,
现在把那长长的草叶摘一片,
编进曾戴过可笑的首饰的头发间,
首饰我已扔掉:既然你赞美我的头发,
最好还是保持它的本色吧。
他说
划回家?我们必须划回家?
那用桩撑着的假正经门面是在哪里
俯视着大运河,我太清楚啦!
窗子和窗子成双对,
门户和门户紧相随,
整个儿像个古板的娃娃脸;
但在它后面,哪有一丁点
那个装样子娃娃脸上的
那种拘谨和庄严,
和毫不弯曲的规矩直线?
没有两个窗子朝一个方向
俯瞰房屋的前方
狭窄的一线海水。啊,那个秋日里,
我经过时,看见了上面的你!
先是有个窗帘飞扬起,
接着是甜蜜的一声喊,最后你来了——
来捉你的小鹦鹉,他正巧
在那时刻,而不在任何别的时刻,
逃去啄食那高枝上的果实,
而使我成为男人中最幸福的一个。
我几乎不能呼吸,当我看见
你远远仰靠到阳台栏杆外面,
要趁他在那棵士麦那桃树上边
爬得太高以前把他捉回来,
你仰得太厉害,这光滑的金色的圆绳,
你盘在头上的金发突然松开,
像条绚丽的蛇落在你身上,
从前——古罗马时代的罗马姑娘
常常让这种蛇——为了图清凉,
让它蜷曲着躺在她们胸膛上。
亲爱的鹦鹉啊,但愿他的嘴
永远保留着精美的玫瑰色斑痕,
好像是被啄伤的莲花给偷花贼
留下了标记,下次好把他辨认!
再多待一会儿,为了别人的缘故,[5]
不是为我!你的房间和它的全部
艺术珍品,将会做什么?
白天他们在沉默中很痛苦,
夜间他们醒来,生命复苏;
生命暂时中止,只是为了让你欢喜,
你违反他们的意愿,把这些东西
凑到一起,他们在白天里
编起一圈魔法绳索束缚自己,
使他们看起来像哑的。你的竖琴,
紧绷着灵敏的弦的竖琴,请相信,
它平时不敢说话,现在正半睡半醒
对自己低吟,仿佛有个小精灵
在弦间飞出飞进,他的翅膀
掠过的地方,就发出沙沙声,
像个天使穿过了巴比伦,
那罪恶而荣耀的城,深夜里他穿行在
宫殿梁柱迷津中,就发出这声音,
他不停地飞呀飞,把上帝的灾祸播种。[6]
当这种沙沙声流动,那仙女就从
她的蚌壳中俯身到竖琴顶上,
像干渴的帽贝[7]哼着他熟练的曲调
扑向清澈的溪水一样。
你的雕像们一定心潮澎湃!
你的图画们一定走了下来,
互相探望,交交朋友!
嗨,如果你冷不防往房里走,
你会发现斯基多内[8]的热心的公爵
在对“快干活卢卡”的严肃的圣徒
行一种最奇怪的老式的礼!
你会发现大胆的卡斯特弗兰科的
抹大拉的马利亚[9]已从谆谆劝诫的
长袍先知的窝棚退避,
躲进她的石窟深处的角落里。
仿佛是那幅提香的画想起了她,
说实在的,他倒并不是认真地
想要亲自看一看,他的后代
创造的这些东西,都是什么玩意,
委员会现在雇了些什么笨蛋,
他只因在委员会签署了一个文件,
便被谋杀!每一张图画都在享受
它的夜晚,你可不能够
打断这游戏,所以你真的一定要
为了别人,再跟我多待些时候。
她说
1
明天,如果我用一根竖琴弦,
比方说,来把茉莉花拴拢——
它的芳香充满我的房间,
就设法叫你的佐尔齐来会见
我的珍婕;如果用的是黑丝带,
那三个在监视,你要走远点。
2
你的贡多拉——让佐尔齐用水藻
在船头周围缠起一张网,
好像是因为他不小心,
把船撞在了码头或桥墩上;
这样我就可以扔出一张纸,
当你和他在下面经过时。
那是珍婕的警戒烛光;我们是
安全的!今夜和我再多待一霎时?
恢复你一个月前的样子!
你做个忸怩殷勤的男子,
我做个冷若冰霜的女士。
现在你鞠躬,那才合适,别拉我的手
比我上岸时扶你的手更长久,
并说:“多谢,西奥拉!”——
心对心,
唇对唇!分别前再次紧抱我,
使我属于你,正像你属于我!
(他突然受袭击,被刺)
注定如此,亲爱的人!——最好的是
现在来临,在你眼前,在你怀抱,
仍在吻我!不必注意懦夫们,只注意
把你的秀发挪开,免被我的血损坏!
我不用我的蔑视去杀死那三个,
因为他们从未活过;但我真正活过了,
因此——(再吻一下)——可以死了!
(汪晴 译)
【译析】这首诗的第一节,原是勃朗宁应一位画家要求,为他的威尼斯风光画《小夜曲》作的题画诗。后来,诗人把小诗展开,竟变成了这篇赞美浪漫爱情的戏剧对白诗。诗中的一对情侣在死亡逼近的阴影下和短促的时间里,完成了一曲爱的高扬的颂歌。男主人公在幸福中坦然死去,临死只担心自己的血沾染了爱人的秀发。
贡多拉船上的这一对尽管处境危殆,却觉得他们因爱而真正活过了,而对方“那三个”却没有活过,所以连承受蔑视都不配。贡多拉漂过的沿岸人家呢,他们觉得也不值得羡慕:可怜的阿涅塞紧闭了百叶窗是在卖淫,灰白头发的扎诺比则买了一个不情愿的新娘,宴饮的人们之间一片冷漠。真正的爱那么稀少,勇敢追求和获得了爱,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因《在贡多拉船上》富于想象力和抒情性,引得作曲家们竞相为其中的唱段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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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贡多拉是威尼斯特色的两头尖翘的小船,可乘二到六人。如今在威尼斯旅游中,二座的贡多拉就叫双人情侣座。
[2]“那三个”指要追杀贡多拉船上这对情人的追赶者。三个人中应该包括“她”的丈夫(“他本人”)及兄弟等。
[3]“他”是一个幻想家,此刻他想象自己是个犹太人,下一节又想象自己是一颗星的精灵,但想象到中途又觉得还不如现实版本的做我做你,于是就驱散幻影,回归自己。
[4]威尼斯的利多海滩上有古代墓群,荒芜阴惨,长满苔藓。
[5]所谓“别人”指的是女主人公房里的艺术品,包括名画和玩具等。在主人公想象中,他们是有生命的,跟芭蕾舞剧《胡桃夹子》里的玩具一样,夜间起来活动,白天在女主人面前却不得不保持沉默,把自己缚得“很痛苦”。为照顾他们,主人不如在外面多待会儿。
[6]据《圣经·启示录》,上帝面前的七位天使职掌灾祸,把各种灾祸降到地上。
[7]海产贝类,因形如笠帽而得名。
[8]斯基多内和以下提到的几个人都是意大利画家,“快干活卢卡”是卡·乔丹诺的绰号。但诗中所提到的画则是勃朗宁假想出来的。
[9]抹大拉的马利亚是《圣经》人物,耶稣为她治病,她成了耶稣忠实的追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