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邻家女孩
一座破旧的三间草房,像个坐不稳站不直的病秧子,歪歪扭扭地戳在毛家屯角落的一处坡地上,比县城爷爷家的三间房差了很远。父母忙着卸车,我站在一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正噘着嘴不高兴,一个小女孩儿却突然从房子里蹿出来,瞪着好奇的大眼睛,像看戏一样看着我们,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的。瞬间,我内心陌生、孤独与恐惧的乌云就被一阵暖风吹得无影无踪。
那时,人在我眼里是没有男女之分好坏之别的,只有大人和小孩的不同。我被这小女孩儿的笑声给吸引了,她穿的粉红色花衣裳让我感到很亲切,那衣服上印的花和我的差不多;她脚上的花鞋也让我很亲切,和我的花布鞋几乎一个模样。我想:我的鞋是母亲自己做的;她的鞋一定是她妈亲手做的吧。
这座草房的西间住着一户三口之家,中间是公用的过道兼厨房,东间则分南北两铺炕,南炕住着小女孩儿这家,我们住在北炕。晚上睡觉时就在两铺炕中间拉上个花布帘子。
南炕那家的男人姓蓝,是个瘸脚,很少说话,是那种八杠子压不出个屁的老蔫儿;女人小巧玲珑,也不太说话,却总是笑眯眯的,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用笑容说话的人。那小女孩儿和我同岁,名字叫小琴,随她妈,也爱笑,一笑,两腮的酒窝一跳一跳的,就像两只蝴蝶在脸上跳舞,眼睛也眯成了小月牙儿。
屋里自然是没有厕所的,晚上外面漆黑一片,没人敢去那个极为简陋的茅房,于是每家都有个尿盆。夜深人静,互相之间都能听见布帘子对面“哗啦啦”撒尿的声音,听见小琴撒尿声以后,我撒尿就特别小心,唯恐被小琴听了去。
早晨起来去茅房倒尿盆是小孩子的活儿,我常常和小琴在倒尿盆时单独相处,这时她便笑一笑,眯着月牙眼,让我先倒。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小琴和她妈在说话,却叽里咕噜的听不懂,顿时觉得遇到了妖怪,心里很怕,接连两天没敢去倒尿盆。我问母亲,母亲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去问西间的男孩。那男孩耳朵边上长了个小肉瘤,就取名叫小桩。小桩比我大一岁,却高出了半个头,长得愣头愣脑的,平时很少和他说话。小桩告诉我,小琴母女是日本人,那个瘸男人是中国人。小桩还告诉我自己一家都是南朝鲜(韩国)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后觉得云里雾里一般。
我问母亲,什么叫日本人和南朝鲜(韩国)人?
母亲说都是外国人,我更糊涂了。
因为好奇,我就特别留意小琴,她的笑总让我有一种暖乎乎的感觉,这种感觉能从心口快速弥漫全身,我不再担心她是妖怪了。
其实小桩也挺爱笑的,一笑,鼻子眼里就鼓出两个鼻涕泡,像两个小气球在脸上甩来甩去,我不太喜欢他,担心他是南朝鲜(韩国)妖怪。
北大荒虽然缺少大姑娘,我却在小小的毛家屯遇到了小琴,这个邻家的日本女孩是个真正的近邻,近得只有一帘之隔。倒尿盆时还能单独相处,她依然爱笑,看着她的酒窝和眼睛,我也开始笑。
有次她问我:“刚来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埋汰啊?好像从泥坑里捞出来的。”我就告诉她,我是怎么让大铁锅给扣在泥沟里的。
小琴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心想,有那么可笑吗?再一想,是挺可笑的呀,我就跟着小琴一齐笑,也前仰后合的。
和小琴最密切的接触是挖野菜时。
春天,万物复苏,就算荒僻的毛家屯,也有一番花舞蝶飞的美景。春天,农民种的菜刚长出秧苗,挖野菜就成了家家户户吃饭的一件大事,这大事一般都由孩子们来干。
挖野菜有个大家遵守的规矩,谁先看见的就是谁的,这是个关于所有权的原始规则。
可是,“谁先看见的”界定起来却很难,往往引起争执,甚至动手打架。小桩个头高,动作快,我俩同时看见的野菜总是被他抢先挖走,这时小琴就会帮我说话,她的小脸涨得绯红,月牙儿眼也瞪得圆溜溜的。遇到和小琴同时看见的野菜,她总是让我挖,我却不好意思下手。
一天挖野菜时,我看到一棵很大的“酸沫浆”,这也是一种野菜,不用洗就可以放在嘴里,嚼一嚼就会冒出一股酸酸的、甜甜的水儿。有的人感冒发烧嘴里发苦时,就会到野外去采“酸沫浆”解馋。
小琴也看见了,她还是让我先挖。
我就说:“等我挖完了咱俩一块吃。”
“行!”她眼睛又眯成了月牙儿。
没想到,小桩却几步跨了过来,一边哈哈笑,一边用剪刀在“酸沫浆”的根部咔嚓一下剪了下来,装进了自己的筐子里,鼻眼儿里又冒出两个小气球,却被一阵风给吹破了。
我很生气,大声说:“是我和小琴先看见的。”
小桩抹了一把鼻涕,大声说:“你们看见了为什么不挖,不挖就等于没看见!”说完就要离开。
没想到小琴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小桩筐里的“酸沫浆”,小桩一挥手把小琴推了个大跟头,我正要去扶起小琴,小桩却一溜烟跑了,原来小琴妈来了。
小琴本来没哭,看见她妈,反倒哭了起来,嘴角一抽一抽的,头上盘起的小辫儿也一抖一抖的。
我对小琴妈说:“我去告诉小桩他爸,小桩欺负人!”
小琴妈说:“算了,小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多事儿,我再给你俩采一棵更大的。”说着就四处寻觅,果然很快就找到一棵,然后一分为二,让我和小琴一起吃。
相处的日子久了,我们和小琴一家的关系渐渐融洽起来。小琴的瘸爸爸也开口说话了,还时不时地说将来要把小琴嫁给我,每次我都是傻笑一下,我不懂“嫁给我”是什么意思,直觉那肯定是件好事。
小琴好像有点懂,她的笑容里总藏着点羞涩。
我家和小琴家是有区别的,我父亲是二分场的干部,母亲常带我去二分场领供应粮,顺便到商店给我买一角钱的“果子球”。那是一种带芝麻的点心,圆形的,又好看又好吃,放进嘴里一嚼,就满嘴喷香,那种香味好像能从嘴里一直弥漫到脚指头。我每次都会留下几个果子球给小琴,她每次拿了我的果子球,都会分一个给她妈吃。她爸虽然没吃到,也会站在一边傻傻地笑,还会朝我点头示意,表达他的感激。
每次看见小琴吃果子球那个开心的样子,我心里都会暖洋洋的,就像是我吃了小琴送给我的果子球似的。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算作一种朦胧的满足感吧。
有一次我给小琴果子球时,她父母都不在身边,见小琴吃得开心,我就问她:“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日本人是什么人啊?”
小琴看着我,愣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
我点头说:“行,跟谁也不说!”
小琴说:“我和我妈都是日本人,日本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问:“那你们说的是很远很远的话?”
小琴悄悄地问我:“你听见我和我妈说日本话了?”
“听见一次,就是一句也听不懂。”我也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其实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小琴说:“是妈教我的。”
我问:“你爸也会说吗?”
小琴摇晃着脑袋说:“他不会。”
我不明白,就追问道:“为什么啊?”
小琴脸上露出几分愀然的神色,从嗓子眼儿挤出几个字:“他不是我亲爸。”
我很不解地问:“为什么不是亲爸?”
小琴又摇晃着脑袋,两根小辫子摆来摆去的,然后就塞进嘴里一个果子球,不说话了。
一天傍晚,小琴和她妈在外面玩游戏,小琴的瘸爸独自在屋里喝烧酒,喝得老脸通红,就走到北炕,对我们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他也是山东人,小时候跟着他爹来到东北,给放木头的把头当短工。因为不懂行,一次伐木头出了事故,他爹被砸死了,他也被砸伤了腿,落下了残疾,直到四十岁还没娶上媳妇。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时,日本军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丢下不少女人孩子。女人们为了活命就嫁给了那些穷得娶不起媳妇的中国农民。他是一九五二年才娶的小琴妈,小琴的亲爹是谁,他不知道,只知道小琴妈以前还有个儿子,一九四五年被炸死了。
小琴爸说完,我母亲说:“我在县城见过日本人,开始还不错,后来,日本人就开始祸害中国人。”
父亲说:“什么开始不错啊,那是为了占领咱们国家笼络人心。我那年在哈尔滨拉洋车时,拉过一个日本兵,挎着刀,很凶,我拉着车跑了一身汗,他还嚷嚷着‘快快的,快快的’,完了也没给车钱。”
小琴爸却说:“日本兵是很坏,可日本娘们儿还是不错的,你看小琴妈,多好的女人啊。”
父亲只好点头,母亲却笑着说:“老娘们儿都比你们老爷们儿好,坏事都是你们男人干的,苏联老毛子更不是东西,干的坏事更多。”
又出来个苏联老毛子,我是越听越糊涂,就大着胆子问小琴爸:“西屋的南朝鲜(韩国)人是啥意思啊?”
他摇了摇头,憨憨地说:“那我可不知道。”
其实,我对什么拉洋车、老毛子的事,听不明白,也不关心,倒是听了小琴和她妈的故事,有一种怪怪的感情油然而生,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感情。后来长大了,遥想当年,才明白那应该叫同情心。
同情心,应该是对他人的不幸遭遇产生共鸣的一种情感,它不仅是共鸣,也应该包括赞成、支持、帮助等一系列的行动,这是受人的立场、观点和境界制约的。只有共鸣没有行动,同情心就成了一种说辞、一个摆设,甚至是一种装蒜行为。我一个小孩子,对小琴母女的同情心,既没有观点立场,更没有行动;既不需要摆设,也不用装蒜,应该说,那是同情心的初级萌芽状态。
我相信,同情心很多人都会有,那是上天赐予人类的一种天然的高尚美德。只不过,很多人的高尚美德刚刚萌芽就在人间枯萎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在毛家屯住了一年,二分场有房子住了,我们要搬家了。
告别毛家屯的情景已然模糊,只记得小琴手里拿着一双花布鞋,是她妈新做的,小琴要送给我,却被父亲谢绝了。
父亲面无表情地说:“小孩子不许要别人家的东西。”我争辩说小琴不是别人,可父亲就是不允许,这让我和小琴都很失落。
还记得小琴那眼泪汪汪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酒窝,也许她能感觉到,分别就是永别,从此再也见不到我了,再也不能一起挖野菜,更不能嫁给我了。
没得到小琴送我的花布鞋,我很不开心,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要她的东西,她可是真心给我的。我不是送给过她果子球吗?她妈妈不但没阻拦,自己还亲自吃过两回,这个遗憾在我心里埋藏了很久。
几年后我才渐渐知道了中国与日本那些恩恩怨怨。每当看见关于日本侵略军种种罪行的宣传,心里就会想起小琴母女,那心情总是怪怪的。
再后来,凡是有点“海外关系”的都成了罪过,我自然也会想起小琴母女,那心情也是怪怪的。
此时我也懂得了“把小琴嫁给我”是什么意思,心海里便泛起一圈圈涟漪,那涟漪在怀念的微风吹拂下,显得格外美丽,但涟漪总会四散消失的,小琴的影子终于在我心里慢慢消散了。
一九八七年,我当时在深圳电视台工作,曾和老台长王伟一道去日本考察。一天晚餐,我俩聊得很投机,喝了不少清酒。老台长酒劲上涌就早早安歇,我兴致正浓,便独自上街闲逛,结果在东京的新宿街头迷了路,被一个热情的日本女子引导着才回到下榻的宾馆,刚学会几句日本短语的我向她挥手致谢,会几句中国短语的她还之以深深地一鞠躬。一刹那,我忽然心头一热:她该不会是小琴吧?当然,我也知道她不可能是小琴,小琴是会说中国话的。
第二天早上,在日本留学的程晓英夫妇来宾馆探望,王台长便开起玩笑,说我昨晚外出去约会日本小女子,我内心却有一种微微的酸痛,就向他们讲了小琴的故事。
一九七九年曾有部很红的电影《樱》,讲的是日军撤退后留在中国的女婴森下光子曲折的成长故事。程晓英在影片中饰演高雅美丽的女主角森下光子,由此一举成名,成为很多人的青春偶像。由于这个缘故,她到日本留学后,就对日本遗孤的新闻特别关注。听我说了小琴的故事,她就告诉我,一九四五年日本宣布投降后,日本妇女因生活所迫纷纷嫁给了中国人。前几年,由于种种原因,当年留在中国的日本妇女的后代都被允许回国定居,但因有些人缺少在日本现代化城市生存发展的能力,再加上语言障碍、家庭本土成员的冷漠排斥,不少人倍感孤独无助,甚至精神崩溃,跳楼自杀的事也时有发生。
我一时无语。
王台长是个老革命,十几岁便在战场上驰骋厮杀,他沉思良久,忽然长叹一声说:“这一切都是野蛮战争的罪过啊。”
对老台长的话,我深以为然。那些手握生杀大权的好战分子出于罪恶的本性,甚至仅为一己之私或逞一时之快,却让千万无辜的生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真是罪过。
眼前又晃动起小琴的影子,但愿她能有好命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