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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官南嫁到侯家来做大少奶奶,头一个月,正赶上侯茹之放暑假,头个月不空房,小夫妻如漆似胶地过了一个月甜甜蜜蜜的生活,据母亲后来说:“我和他只过了一个月的好日子。”说的就是这段时光。
一个月之后,侯茹之返回大直沽海军大学,侯氏府邸第三道院里,就只剩下了马官南一个人和她的四名陪房女子。早晨,马官南按时到公婆房里去请安,公公自然是不在家的,也不知是去了上海,还是去了美国,只婆婆一个人还没有起床。不亲自看着婆婆起床漱洗,大儿媳妇自然不能回房休息,由此,马官南就只能在婆婆房外恭立侍候,好在婆婆没有这些规矩板眼,“我还要再睡一会儿呢,你只管回房去吧。”婆婆还躺在床上说着。最先马官南也是不好意思,但去了几次,婆婆总是不起床,问起公婆房里的刘妈,这才知道婆婆历来有睡懒觉的习惯。这和自己的母亲不一样,人家马老太太白天吃斋,晚上烧香,夜里念佛,而我的先祖母大人,却是白天睡觉,晚上听戏,夜里打牌,打麻将牌,一打就是一个通宵,而且多大的牌桌子都敢上,一夜之间万儿八千地输掉,根本不算是一回事。输过钱之后,回到家来休养生息,一觉要睡到中午12点,然后起床用饭,下午再稍事休息,下午五时开始更衣,六时登车而去,中国大戏院,大舞台,上权仙。侯老太太要去听戏,侯老太太听戏不能自己买票,各个戏院专门给侯姓人家留着包箱,我们侯老太太很有几个出名的干女儿,全是各戏班里的名角儿。侯老太太当然不能白听戏,偶尔她要给干女儿们打件金货首饰。也是据母亲后来对我说:“一年,你奶奶一次就给五个干女儿打了十副翡翠耳环。”也是一副耳环价值百亩良田,20亩地算是地主分子,就这样,我奶奶的干女儿,一个人的耳朵上挂着五名地主,你说说这是多大的罪恶吧!
免去了每日清晨的请安问候,大少奶奶马官南满以为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麻烦,谁料,一个月之后,马官南毫无准备,突然一天,前院里大账房给大少奶奶送来了当月的流水细账。双手托着厚厚的一本折子账,马官南犯了疑惑,新过门的媳妇,有什么权利审阅全家的日常开支呢?匆匆忙忙,双手举着流水账折,马官南就往上房里走,碰了一鼻子灰,侯老太太不在家,打牌去了。倒是公婆房里的刘妈转达了老太太的旨意,说是从这个月之后,这家中的日月就交给大少奶奶了。我的天,才过门就当家,这若是在小户人家可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一袋米两袋面,一瓶油一堆土豆,谁当家谁沾便宜。多少户人家婆媳不和,打得不可开交,争的就是这个领导权。可是这里是侯姓大家,老太爷年事已高,家里的事早就不闻不问了,公公辈弟兄三个,分家不分财,三处宅院走一个账房,侯茹之弟兄四个,茹之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和叔辈分支大排行,这支里是老五、老七、老九,除此之外,再加上另外三个分支的弟兄,这一辈上是共有弟兄一十七人,同胞姐妹二十五人,再往下,二弟娶了妻,三弟夭折,四弟是三爷房里的老大,也已经订了亲,五弟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肯上进,只在家中养鸽养鸟,到了秋天养蛐蛐,还雇了一个把式养鱼,老六是四爷房里的独根苗,事事都要和长门长孙比,侯茹之怎么样,老六就要怎么样。下面,老七确实是个好青年,一心只知读书写作,倒不是如后来的新派人物那样要当作家,那时候还不知道作家是什么玩意儿,在三教九流之中算是老几。所以这老七的写作,也就是学着写些时文。再往下,老八嘴馋,老九好穿,十一、十二,喝酒吸烟,一个比着一个地做孽,一个比着一个地花钱。总之,在这样一户人家里当家,那可是比日后在联合国里当秘书长要难多哩!
而且,一看当月的流水账折,这位新当家的大少奶奶惊呆了,老太太打牌听戏,无论是多大的花销,那是谁也不能说什么的,唯有这侯大公子在大沽口海军大学读书一项的开销,当月就是大洋400元。“不就是读书吗?而且还都是官费供养,这许多钱是做什么用项的?”新少奶奶找来账房总管,当面向他问询:“回复大少奶奶的示问,大公子的用项,那是一笔一笔都记清楚了的。饭钱是80……”怎么?不是说海军大学官费吗?对,没错,就是官费,可是官费的饭菜大少爷咽不下去,老太太有过吩咐,要一日三餐由大直沽的一家饭庄按时送饭,每餐四荤四素,外加一道裙边海参,那是大少爷最爱吃的菜肴。光吃饭也用不了这许多钱,大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定要问个究竟。最后找来侍候大公子读书的佣人仔细盘问。终于问出结果来了,回答说是大公子喝酒。喝酒也喝不了这许多钱,一瓶老白干才几个钱?待候大公子的佣人便又回答说,大公子不喝老白干,人家喝洋酒,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日本国的鹤之舞,还有刚从美国传过来的鸡尾酒。罢了,听过佣人的禀报之后,马官南再也不往下询问了,她把账目折子原样交回账房:“由他们可着性地挥霍去吧!”从此,她再什么也不询问了。
当然,如果马官南不是自己欺骗自己,倘她能够早一天愿意承认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一个花花公子,也许日后她还不至于受到那么深重的伤害。马官南爱她的丈夫,她把自己终生的幸福系结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她总是在暗中庆幸自己嫁给了一户好人家,自己又嫁给了一个好丈夫。的的确确,或是只看表面,这位侯家大公子真是一位非凡的人儿,仪表堂堂,眉清目秀,博学多才,俨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公子书生。婚后第四天,侯大公子陪伴马家的二姑奶奶回娘家走亲,马家老太爷设宴席招待新女婿和全族老小,侯大公子陪他的泰山大人坐上正席,那份大方庄重的神态,据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才真是令马姓人家全班成员震惊折服的了,而且,席间这位新姑爷又能和各位亲朋对答如流,古今中外,诗词歌赋,一直到军事政治、天文地理,那才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他一个人,愣把马家全班成员们说得瞠目结舌。尤其令马老太爷雀跃不已的,是这位新姑爷吃着岳父大人家里的饭菜可口,一碗饭下肚之后,居然还说要再盛一碗,我的天爷,新姑爷第一次拜认岳父岳母,哪有吃两碗饭的?马老太爷当即把胡子一捋:“好女婿,真是洒脱大方!”就在宴请二姑爷的前半个月,马家也是设宴,宴请大姑爷,只是这位大姑老爷太迂腐,酒席摆好之后,全家老小入席,这时只见人家大姑老爷将筷子一举,菜都没吃一口,然后便说是酒足饭饱,离席而去了,窘得马老太太光眨巴眼,你说扫兴不扫兴?一桌酒席纹丝没动,一家人也就只好不欢而散了。
何况,这位新姑爷还是这么大的学问,马老太爷高兴,马老太太更高兴,没想到一个暴发户人家,还真出息出来了这样一个人物。马官南呢?当然就尤其高兴了,自己的丈夫如此落落大方,那才真是自己的脸上光彩呢!至于在学校里喝几杯酒,和同学们一起胡闹,年轻人的荒唐,将来自然就会好的,何必过于认真?
但是,马官南却渐渐发现,自己的丈夫已经和自己疏远了,新婚的小夫妻,哪里有半个月才见面一次不亲近的?侯大公子就是如此,盼星星盼月亮,暗中在心里数日子,好不容易半个月的时间过去,早晨马官南就梳洗打扮得神采非凡,偷偷地还做了种种的准备,谁料想,待到丈夫回来之后,自己从公婆房里告安出来,回到房里一看,自己的丈夫竟然睡着了,马官南更衣洗漱时,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甚至于上床时把被子枕头拉得惊天动地,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人家侯大公子是再也吵不醒了,而且,马官南还嗅到丈夫身上有一股女人的香味,眼窝一酸,不觉间泪珠儿从脸颊上便滑了下来。
恩也罢,怨也罢,反正在七八年的时间里,母亲在先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又相继生下了哥哥和我,而我的出生,实实在在是一个错误。我生于1935年,彼时侯大公子已经早成了侯大先生,而且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老爹就讨了一个小的。就是讨个小老婆的意思。而母亲的所谓“小的儿”,后面的两个字要连起来发一个音:dir,表示一种轻蔑,根本排不上号,算是一个“的儿”。
小的儿,宋燕芳,比母亲小十岁,苏州人,相貌平平,不过扮相水灵,札靠齐整,走上台来,场场是碰头好。听出点眉目来了吗?唱戏的、艺术家、女演员,都不是,是我奶奶的干女儿。不是说过的吗?我奶奶爱听戏,天津卫几个大班儿里面,都有我奶奶的干女儿,宋燕芳就是其中的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但也很有几分姿色,如何和我的先父大人勾搭上的?说来话长,满清退位之后,袁世凯做了几天大总统,光做大总统不过瘾,他还要做皇帝,如此这般,他就登极做了洪宪皇帝,八十三天皇帝梦,鬼吹灯,他倒台完蛋,又一口气没接上来,他老哥翘了辫子,从此海军大学解散,我的先父大人也随之离开了北洋派系,就近,塘沽日本国的大阪公司到原海军大学物色人才,我的先父大人自然因其学优品不优而被录取重用。因为彼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受歧视,日本人不敢出面和西方洋人打交道,所以,他们必得找一位既会说日本话,又会说英国话,既会喝酒,又会玩牌,既会跳舞,又会赌马的盖世奇才做他们公司的全权代表,你说说,这样的人物,除了我的先父大人之外,这天津卫还能找得出第二位吗?
在日本国大阪公司任副理,西方人称之为是Number Two,第二号人物,对内甩手大掌柜,当家不做主,对外,他就是大阪公司全权代表,他打个喷嚏,是大阪公司鼻孔通畅,他打个哈欠,是大阪公司酸懒儿犯困,他老先生放个臭屁,那准是因为大阪公司五谷杂粮吃的太多了。反正这样说吧,这位侯先生,他就是大阪公司的活动人形。后来,我倒是也问过我的先父大人,你当年倒底在大阪公司是什么待遇?我的先父大人对我说:“大阪公司的账房,就是我的私人小金库。”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何以当年我的老爹坐在牌桌上,在他的怀前堆着的那成千上万的钞票,无论是输是赢,他都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大阪公司有的是钱,侯先生又是花钱的一把好手,鱼儿得了水,我的先父大人就越活越自在了。
那么,那位宋燕芳女士,又是如何到了我家,并做了一员“小的儿”了呢?也没什么太离奇的情节,不是说过的吗,这位宋燕芳女士是我奶奶的干女儿,偏偏这位宋燕芳女士一打扮出来,便是花如容来月如貌,最后一场压轴戏还没有散,戏院门外早有小汽车等在那里了,跟着汽车来的马弁们先得盘问仔细,几位弟兄可都是接小燕芳来的?没错,数数吧,总共是四辆,就看今天晚上小燕芳老板跟谁走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谁的势力大就跟谁走呗,暗中比一比,罢了,今晚上别找气,头部车子,认识吗?天津议事厅厅长,明日见吧,回去禀报主子,今天晚上,您老另打主意吧。当然,接去了也不会留下过夜,因为彼时小燕芳正在大红大紫,而且人家公开宣言,只卖艺,不卖身,保住一个干净人儿,也算是维系社会风尚。于此,无论是真道学假道学,谁也不敢造次。所以,接去之后,也不过就是喝杯茶下盘围棋,然后完璧归赵。到时候,得把个原汤原水的小燕芳送回住处。
光是晚上有车接,也无所谓,吃的就是这碗饭么,有车接,那是咱小燕芳的人缘儿好,长相好,扮相好,天津卫的各界贤达有钱爱往咱姐儿这里送。只是,节外生枝,接着接着,有这么一天,两部车子,头对头,谁也不肯谦让了,而且,黑色的小汽车上架着机关枪,红色的小汽车上架着盒子炮,黑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华北五省联军司令,红色小汽车亮出来的片子是民国政府临时副总统,这一下可要了宋女士的小命了,你说是该跟谁走吧,无论跟谁走,最后都是华夏大地上的一场内战,三十六计,走为上,戏散之后,没敢卸妆,从戏院后门溜出来,她就直奔塘沽而去了。宋燕芳去塘沽做什么?找她的干哥哥去呀,“大哥,你先收我在这里避几天吧,天津城里,二虎争雄,明着是抢我,暗里是他俩个斗气,过不了几天,上峰知道了,出面调解,一个调离天津,一个派去法兰西,这场官司就算结了,那时候我再回去,自然就平安无事了。”
本来呢,这事也没什么大不可,宋女士塘沽避难,别管是规矩不规矩吧,到时候你回来也就是了,没料到,待到天津的两只老虎各自都有了去处,这时人家宋燕芳女士却又不回来了。不光是宋女士不回来,连我的先父大人也不回来了。哎呀呀,这时侯老太太可是犯了愁了,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又做了自己的干女婿,亲上做亲,越做越亲,只是这以后儿子回来可又该如何称呼呀!称儿子吧,干女儿不愿意,称干女婿吧,又不成个体统。“呸,混账,赶紧把这个孽障给我抓回来!”倒是我的先祖父大人动怒了,一声令下,捉拿大公子回津问罪。这一下,我家的太平日月算是从此一去不返了。
终于这一天,某年某月某日,侯先生回来了,自然,身边还羞答答地立着我奶奶的干女儿,“呸!孽障呀孽障,你可给我丢死人了。”这时连我奶奶都觉着难以为情了。只是人家小的儿会来事,咕咚一声,就给我奶奶跪下了:“婆母在上,请受媳妇一拜。”又是眼泪,又是媚笑,把我奶奶气得光抽鼻子。
“你别给我磕头,我不认你,你先到大奶奶房里给大奶奶磕头去吧,只要她认你,我自然就会认你。”终于我奶奶说话了。
我的先贤家慈大人呢?她没有一点办法,也不过就是一个走呗。待到我的先父大人带上她的小夫人来到我母亲房里时,空空荡荡,我母亲早带着我的姐姐和哥哥回娘家去了。据母亲后来对我说,当时家里的详细情形,她是不得而知的,只是到母亲在娘家住到第三天的时候,侯家府上派人来了。“禀告大少奶奶,老太爷老太太的吩咐,无论如何,也要请您立即回府,府上要出人命了。”莫非是谁和谁动了刀子不成?没有,是宋女士在大奶奶房外已经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滴水不进,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了。
人命关天,就算是我母亲无动于衷,可我的外祖母也不能眼看着侯姓人家出人命袖手不管呀!
待到母亲带着姐姐哥哥回到家来,侯氏府邸已是一片静寂,我爷爷一气跑到美国去了,我奶奶一气找牌友打牌去了,我的先父大人哩?他更是一气和他的狐朋狗友上起士林维格多利跳舞去了。家里几道大院空荡荡,里里外外只剩下了几位不主事的叔叔姑姑,大家眼巴巴地只等着大少奶奶回来理政。
第一个走进屋里的是我的大姐,她刚一推开房门,便只“啊”地一声,又从屋里跑了出来,“死人!”想必是她看见了瘫倒在堂屋里的那个小的儿。果不其然,待到母亲推开房门一看,堂屋中央地面的大花砖上,一堆烂泥一样倒着那个宋燕芳女士,是死?是活?问谁,谁也说不准,只说是从昨日晚上屋里就没了声音。
“赶紧送医院救人!”母亲一声令下,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一番忙乱,男佣人们自然是要一旁回避,女佣们可是要一拥而上,你搀我扶,叫来自家的车子,这才往医院里送人。
“讨大少奶奶的示下,是送中医,还是去送西医?”佣人们自然要问个明白。
“哪家医院近,就往那家医院送。”我母亲发下了话来。
“还要讨大少奶奶的示下,若是半路上咽了气,是抬回来,还是直送殡仪馆?”佣人们当然不敢擅自做主。
“滚!都给我滚开,我恨你们!”哭着喊着,母亲狠狠地将房门用力地摔上,双手捂着面庞,她呜呜地哭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