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也是《楚辞》中最重要的一篇。篇名“离骚”的意思，据汉代班固说：“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离骚赞序》）《离骚》的写作年代不能确考，多数研究者认为是屈原在楚怀王时因遭到疏远而作。
屈原有进步的理想，并力图在楚国实行政治变革，因此遭到旧贵族的诬陷诽谤而被楚怀王疏远。屈原怀着对反动势力的愤恨和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以强烈的爱国感情和顽强的斗争精神写下了这篇中国古代文学中罕见的抒情长诗。诗中突出表现了屈原身处逆境，在思想上产生去留抉择的激烈冲突中，仍坚持着进步的理想和崇高的品格。诗中反复强调要修明法度、举贤授能；揭露旧贵族集团违法乱纪、结党营私；深刻反映了当时楚国新旧势力激烈斗争的政治现实，具有很高的历史认识价值。
《离骚》篇幅宏伟，气势磅礴，波澜起伏，气象万千。它突破了《诗经》的“短章复沓”形式，在丰富的斗争实践和深刻的思想认识的基础上，通过抒情、叙事和说理的有机结合，对抒情主题作了富于变化而层层深入的表达。《离骚》在创作上具有浓郁的积极浪漫主义色彩，在超现实想象和比兴手法的运用上都富有创造性，从而大大地丰富了中国诗歌的创作经验。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和以《国风》为代表的《诗经》，共同构成了中国诗歌创作的优良传统，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7]，又重之以修能[8]。扈江离与辟芷兮[9]，纫秋兰以为佩[10]。汩余若将不及兮[11]，恐年岁之不吾与[12]。朝搴阰之木兰兮[13]，夕揽洲之宿莽[14]。日月忽其不淹兮[15]，春与秋其代序[16]。惟草木之零落兮[17]，恐美人之迟暮[18]。不抚壮而弃秽兮[19]，何不改此度[20]？乘骐骥以驰骋兮[21]，来吾道夫先路[22]！昔三后之纯粹兮[23]，固众芳之所在[24]；杂申椒与菌桂兮[25]，岂维纫夫蕙茝[26]？彼尧舜之耿介兮[27]，既遵道而得路[28]；何桀纣之猖披兮[29]，夫唯捷径以窘步[30]。惟夫党人之偷乐兮[31]，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32]，恐皇舆之败绩[33]！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34]。荃不察余之中情兮[35]，反信谗而
怒[36]。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37]，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38]，夫唯灵修之故也[39]。初既与余成言兮[40]，后悔遁而有他[41]。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42]。余既滋兰之九畹兮[43]，又树蕙之百亩[44]。畦留夷与揭车兮[45]，杂杜衡与芳芷[46]。冀枝叶之峻茂兮[47]，愿俟时乎吾将刈[48]。虽萎绝其亦何伤兮[49]，哀众芳之芜秽[50]。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51]。羌内恕己以量人兮[52]，各兴心而嫉妒[53]。忽驰骛以追逐兮[54]，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55]，恐修名之不立[56]。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57]。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58]，长
颔亦何伤[59]。揽木根以结茝兮[60]，贯薜荔之落蕊[61]。矫菌桂以纫蕙兮[62]，索胡绳之
[63]。謇吾法夫前修兮[64]，非世俗之所服[65]。虽不周于今之人兮[66]，愿依彭咸之遗则[67]。长太息以掩涕兮[68]，哀民生之多艰[69]。余虽好修姱以
羁兮[70]，謇朝谇而夕替[71]。既替余以蕙
兮[72]，又申之以揽茝[73]。亦余心之所善兮[74]，虽九死其犹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75]，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76]，谣诼谓余以善淫[77]。固时俗之工巧兮[78]，偭规矩而改错[79]；背绳墨以追曲兮[80]，竞周容以为度[81]。忳郁邑余侘傺兮[82]，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83]，余不忍为此态也[84]！鸷鸟之不群兮[85]，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86]，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87]，忍尤而攘诟[88]。伏清白以死直兮[89]，固前圣之所厚[90]。悔相道之不察兮[91]，延伫乎吾将反[92]。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93]。步余马于兰皋兮[94]，驰椒丘且焉止息[95]。进不入以离尤兮[96]，退将复修吾初服[97]。制芰荷以为衣兮[98]，集芙蓉以为裳[99]。不吾知其亦已兮[100]，苟余情其信芳[101]。高余冠之岌岌兮[102]，长余佩之陆离[103]。芳与泽其杂糅兮[104]，唯昭质其犹未亏[105]。忽反顾以游目兮[106]，将往观乎四荒[107]。佩缤纷其繁饰兮[108]，芳菲菲其弥章[109]。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110]。虽体解吾犹未变兮[111]，岂余心之可惩[112]！女媭之婵媛兮[113]，申申其詈予[114]。曰：“鲧婞直以亡身兮[115]，终然殀乎羽之野[116]。汝何博謇而好修兮[117]，纷独有此姱节？
菉葹以盈室兮[118]，判独离而不服[119]。众不可户说兮[120]，孰云察余之中情[121]？00世并举而好朋兮[122]，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23]？”依前圣以节中兮[124]，喟凭心而历兹[125]。济沅湘以南征兮[126]，就重华而陈词[127]：“启《九辩》与《九歌》兮[128]，夏康娱以自纵[129]。不顾难以图后兮[130]，五子用失乎家巷[131]。羿淫游以佚畋兮[132]，又好射夫封狐[133]。固乱流其鲜终兮[134]，浞又贪夫厥家[135]。浇身被服强圉兮[136]，纵欲而不忍[137]。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138]。夏桀之常违兮[139]，乃遂焉而逢殃[140]。后辛之菹醢兮[141]，殷宗用而不长[142]。汤禹俨而祗敬兮[143]，周论道而莫差[144]。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145]。皇天无私阿兮[146]，览民德焉错辅[147]。夫维圣哲以茂行兮[148]，苟得用此下土[149]。瞻前而顾后兮[150]，相观民之计极[151]。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152]？阽余身而危死兮[153]，览余初其犹未悔[154]。不量凿而正枘兮[155]，固前修以菹醢[156]。”曾歔欷余郁邑兮[157]，哀朕时之不当[158]。揽茹惠以掩涕兮[159]，沾余襟之浪浪[160]。跪敷衽以陈辞兮[161]，耿吾既得此中正[162]。驷玉虬以乘鹥兮[163]，溘埃风余上征[164]。朝发轫于苍梧兮[165]，夕余至乎县圃[166]。欲少留此灵琐兮[167]，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168]，望崦嵫而勿迫[169]。路曼曼其修远兮[170]，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171]，总余辔乎扶桑[172]。折若木以拂日兮[173]，聊逍遥以相羊[174]。前望舒使先驱兮[175]，后飞廉使奔属[176]。鸾皇为余先戒兮[177]，雷师告余以未具[178]。吾令凤鸟飞腾兮[179]，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180]，帅云霓而来御[181]。纷总总其离合兮[182]，斑陆离其上下[183]。吾令帝阍开关兮[184]，倚阊阖而望予[185]。时暧暧其将罢兮[186]，结幽兰而延伫[187]。世溷浊而不分兮[188]，好蔽美而嫉妒[189]。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90]，登阆风而
马[191]。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192]。溘吾游此春宫兮[193]，折琼枝以继佩[194]。及荣华之未落兮[195]，相下女之可诒[196]。吾令丰隆乘云兮[197]，求宓妃之所在[198]。解佩以结言兮[199]，吾令蹇修以为理[200]。纷总总其离合兮[201]，忽纬
其难迁[202]。夕归次于穷石兮[203]，朝濯发乎洧盘[204]。保厥美以骄傲兮[205]，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206]。览相观于四极兮[207]，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208]，见有娀之佚女[209]。吾令鸩为媒兮[210]，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211]，余犹恶其佻巧[212]。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213]。凤皇既受诒兮[214]，恐高辛之先我[215]。欲远集而无所止兮[216]，聊浮游以逍遥[217]。及少康之未家兮[218]，留有虞之二姚[219]。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220]。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221]。闺中既以邃远兮[222]，哲王又不寤[223]。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224]！索藑茅以筳
兮[225]，命灵氛为余占之[226]。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227]？思九州之博大兮[228]，岂唯是其有女[229]？”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230]，孰求美而释女[231]？何所独无芳草兮[232]，尔何怀乎故宇[233]？世幽昧以昡曜兮[234]，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235]，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236]？苏粪壤以充帏兮[237]，谓申椒其不芳。”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238]，怀椒糈而要之[239]。百神翳其备降兮[240]，九疑缤其并迎[241]。皇剡剡其扬灵兮[242]，告余以吉故[243]。曰：“勉陞降以上下兮[244]，求矩矱之所同[245]。汤、禹严而求合兮[246]，挚、咎繇而能调[247]。苟中情其好修兮[248]，又何必用夫行媒[249]？说操筑于傅岩兮[250]，武丁用而不疑[251]。吕望之鼓刀兮[252]，遭周文而得举[253]。宁戚之讴歌兮[254]，齐桓闻以该辅[255]。及年岁之未晏兮[256]，时亦犹其未央[257]。恐鹈
之先鸣兮[258]，使夫百草为之不芳[259]。”何琼佩之偃蹇兮[260]，众
然而蔽之[261]。惟此党人之不谅兮[262]，恐嫉妒而折之[263]。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264]。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265]！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266]；委厥美以从俗兮[267]，苟得列乎众芳[268]。椒专佞以慢慆兮[269]，
又欲充夫佩帏[270]。既干进而务入兮[271]，又何芳之能祗[272]？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兹兮[273]，又况揭车与江离。惟兹佩之可贵兮[274]，委厥美而历兹[275]。芳菲菲而难亏兮[276]，芬至今犹未沫[277]。和调度以自娱兮[278]，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279]，周流观乎上下。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280]。折琼枝以为羞兮[281]，精琼爢以为
[282]。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283]。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284]，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285]，鸣玉鸾之啾啾[286]。朝发轫于天津兮[287]，夕余至乎西极[288]。凤皇翼其承旂兮[289]，高翱翔之翼翼[290]。忽吾行此流沙兮[291]，遵赤水而容与[292]。麾蛟龙使梁津兮[293]，诏西皇使涉予[294]。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295]。路不周以左转兮[296]，指西海以为期[297]。屯余车其千乘兮[298]，齐玉轪而并驰[299]。驾八龙之婉婉兮[300]，载云旗之委蛇[301]。抑志而弭节兮[302]，神高驰之邈邈[303]。奏《九歌》而舞《韶》兮[304]，聊假日以媮乐[305]。陟陞皇之赫戏兮[306]，忽临睨夫旧乡[307]。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308]。乱曰[309]：已矣哉[310]！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311]？既莫足与为美政兮[312]，吾将从彭咸之所居[313]。
【翻译】
我是古帝颛顼的后代啊，
伟大的先父名叫伯庸。
太岁在寅那年，正当新正之月啊，
又恰是庚寅之日，我在世上降生。
父亲细看我初生的姿态啊，
一开头就赐我以美名。
为我取名叫正则啊，
又取了字号叫灵均。
我既有这么多内在的美德啊，
又外加优越的才能。
身披香草江离和幽雅的白芷啊，
还编结秋兰作为佩带更加芳馨。
时光飞快，我似乎要来不及啊，
心里总怕岁月流逝不把我等待。
清晨摘取山坡上的香木兰啊，
傍晚又把经冬不枯的香草来采。
日月飞驰不停留啊，
春去秋来轮回替代。
想那花草树木都要凋零啊，
唯恐美人也将有暮年到来。
你为什么不趁着壮年抛弃恶习啊，
又为什么不改变原来的法度？
你若乘上骏马而奔驰啊，
那就来吧，请让我为你带路！
古代的三王德行完美啊，
众多的贤臣在朝中辅助。
既有累累的花椒子，又有卷卷的桂树皮啊，
岂只是把蕙草和白芷编在一处？
那尧舜是多么光明正大啊，
已遵循正道而走上了治国的坦途。
桀与纣是那样猖狂放肆啊，
他们只因走上邪路而难以举步。
那些结党营私之徒苟且偷安啊，
使国家的前途暗淡艰险。
我岂怕自身遭殃啊，
怕只怕王朝败落就像大车倒翻！
我前前后后奔走照料啊，
追随着前王的足迹不斜不偏。
君王不体察我的本心啊，
反而听信谗言对我怒火如燃。
我本知直言会招来祸殃啊，
想克制又怎能不声不响。
上天可以为我作证啊，
我这样做的缘故全是为了君王。
当初他已与我说定啊，
后来却翻悔另有它想。
我早已不怕被离弃啊，
伤心的是君王反复无常。
我已经培养了许多亩春兰啊，
又种植秋蕙亩数也不少。
分垄栽培留夷和揭车啊，
还套种了杜衡与芷草。
希望它们枝高叶茂啊，
但愿到时候我将会收获丰饶。
它们枝枯叶落倒不必悲伤啊，
可悲的是这么多香草变成了恶草。
众小人争权夺利贪婪成性啊，
装满了腰包还贪求不已。
对己宽容却猜疑他人啊，
都钩心斗角而满怀妒忌。
奔走追逐权势和财富啊，
这不是我急于追求的东西。
老年慢慢地就要到来啊，
怕的是美名未能树立。
早晨我吮饮木兰花的清露啊，
晚上又服食秋菊的花瓣。
只要我的情操确实美好而专一啊，
长久的饥饿憔悴又何必悲叹。
采来香木的根株系上白芷啊，
又把薜荔的花心联成一串。
拿起菌桂再编上蕙草啊，
搓成长长的胡绳花索垂在下边。
我效法那前代的贤人啊，
不作世俗的打扮。
虽不合今人的心意啊，
我愿遵循彭咸遗留的规范。
深深地叹息着擦拭眼泪啊，
我哀伤人们的生活多灾多难。
我只因热爱美德并以之约束自己啊，
却早晨受到责骂，晚上又被罢官。
这既是因为我以蕙草为佩饰啊，
又加上我采了白芷精心编连。
只要是我衷心喜爱的事啊，
纵然为它死上多次也不后悔半点。
恨只恨君王太糊涂啊，
人们的心意他总不察验。
贱人们嫉妒我的美貌啊，
造谣诬蔑我善于淫乱。
世俗的人本会投机取巧啊，
违背了规矩把措施改变。
背弃正道而追求邪曲啊，
争着苟合求容反以为合符常规。
烦闷苦恼，我深深地惆怅啊，
独有我在此时遭受穷困命运多舛。
宁肯即刻死亡魂离魄散啊，
我也不能把小人的丑态来现。
雄鹰猛雕不与燕雀为伍啊，
自古以来理所当然。
方和圆怎能合在一起啊，
哪有志趣各异的人能彼此相安？
心灵受屈精神压抑啊，
强忍指责把侮辱承担。
坚守清白为直道而死啊，
这本为前代圣贤所称赞。
后悔选择道路未曾细察啊，
徘徊不进我将要回还。
掉转我的车回到原来的道路啊，
趁着在迷途上还没走远。
遛我的马漫步在生有兰草的水边啊，
又奔向长着椒树的小山休息流连。
接近君王不成反遭责难啊，
只好退回去重修德行以偿宿愿。
用菱叶与荷叶制成上衣啊，
又采集荷花瓣做成下装。
不了解我也就算了啊，
只要我的内心真正芳洁高尚。
把我的花冠做得高高啊，
使我佩带结得长长。
芳香与污垢混杂一起啊，
唯有我洁白的品质还未受影响。
忽然回首纵目远望啊，
我将游观于遥远的四方。
服饰佩带丰富多彩啊，
香气勃勃愈来愈芬芳。
人们生来各有所好啊，
只有我爱好美德习以为常。
粉身碎骨我也不改变初衷啊，
难道我会因受到教训而放弃志向！
老大姐连喘带说心情急切啊，
反反复复将我告诫。
说道：“伯鲧秉性刚直不顾自身啊，
终于死在羽山之野。
你为何事事直言又喜欢高洁啊，
你为何偏要坚持美好的品节？
屋子里堆满了普普通通的花草啊，
你却不肯佩带，与众有别。
对众人的误解不能挨家逐户去解说啊，
谁会将我们的本心详察关切？
世人都在成群结党啊，
你为何偏要孤独不听我的劝诫？”
我遵循前代圣贤的榜样并无偏差啊，
可叹的是心中愤懑直到如今。
渡过湘江、沅水我向南方远行啊，
要找虞舜诉说我的本心：
“夏启从天上取来《九辩》、《九歌》啊，
他就在寻欢作乐中放纵自身。
看不到危难也不考虑后果啊，
五个儿子因而内乱纷纭。
后羿游乐射猎漫无节制啊，
又喜欢射死大兽虎咽狼吞。
狂乱之辈本不会有好的结局啊，
他的家臣寒浞又对他的妻子起了贪心。
寒浞的儿子浇身强性暴啊，
纵欲胡为不能自忍。
天天游乐忘了自身危险啊，
他那脑袋因而掉落埃尘。
夏桀的行为违背常理啊，
终于遭到了祸殃。
商纣把人剁成肉酱啊，
殷王朝因此不能久长。
商汤、夏禹严肃而又恭敬啊，
周代的贤王讲究治国之道谨慎恰当。
举荐贤人授权能人啊，
遵守法度没有偏向。
皇天对人公正无私啊，
看谁有德就给他帮忙。
圣明之人德盛行美啊，
才得以享有天下，治理四方。
看一看前朝后代啊，
观察人们在立身处世上的根本打算。
哪有不义之事可以做啊，
哪有不善之事可以干？
我临近危险几乎要死亡啊，
回顾当初的追求却无后悔之感。
不度量插孔而削正榫头啊，
前代的贤人正因此而惨遭死难。”
我呜咽抽泣心情烦恼啊，
哀伤自己生不逢时。
拿来柔软的蕙草擦拭眼泪啊，
热泪滚滚还是沾湿了衣衫。
铺开衣襟跪着诉说这些话啊，
我感到豁然开朗已找到正路。
驾驭着玉龙乘上凤车啊，
立刻乘风奔向天上的征途。
清晨从九疑山启程啊，
黄昏便到了昆仑山上的县圃。
本想在仙门之前稍稍歇息啊，
太阳匆匆下落，时已近日暮。
我命日神的驭者停车不前啊，
望着崦嵫山不要靠近你的归宿处。
前途漫漫多么遥远啊，
我还要上天下地去寻求正路。
早上我饮马在那咸池啊，
又把马系在太阳升起的扶桑。
到黄昏折一枝若木来阻拦太阳下落啊，
且让我逍遥徘徊不慌不忙。
前边让月神的驭者开路啊，
后边让风神追随驰翔。
鸾鸟凤凰为我警戒开道啊，
雷公却告诉我还没有备好行装。
我令凤车升腾飞驰啊，
夜以继日不停奔忙。
旋风聚集向我靠拢啊，
率领着云霞来迎接护航。
缤纷的云霞聚散流动啊，
色彩斑斓上下飞扬。
我叫天帝的守门人为我开门啊，
他却冷眼相看斜靠在门旁。
暮色暗淡天光将尽啊，
我编结着幽兰久久彷徨。
世道混浊美丑不分啊，
专好嫉妒把好人阻挡。
清晨我渡过白水啊，
登上了阆风系马停留。
忽然回首不禁涕泪交流啊，
哀叹那高山上无美女可求。
匆匆地又来到东方的仙宫啊，
摘下了玉树枝把佩饰添修。
乘着玉树之花尚未凋落啊，
寻一个下界美女把礼品来投。
我命令丰隆驾起彩云啊，
寻找那宓妃在何处居留。
解下玉佩想和她订约啊，
我命蹇修为媒去通情由。
她态度变幻若即若离啊，
忽然又闹别扭再也不将就。
她晚上住在穷石啊，
清晨在洧盘边洗发梳头。
仗着她那美貌目中无人啊，
成天玩乐沉湎于冶游。
她诚然美丽却全无礼仪啊，
我将抛开她另作追求。
观察了遥远的四方啊，
走遍了天上又回到人间寻找。
远望那玉台高高耸立啊，
看见了有娀氏的美女简狄分外妖娆。
我令鸩鸟为我作媒啊，
它竟告诉我说她不好。
雄鸠叫嚷着飞去说合啊，
我又嫌它过于轻佻。
心中犹豫满腹狐疑啊，
想自己前去又觉不妙。
凤凰已受了聘礼为帝喾作媒啊，
恐怕他在我之前已把简狄娶讨。
想往远方又无处可去啊，
且让我漂流四方逍遥游荡。
乘着少康还没有成家啊，
还留着有虞氏的两个姑娘。
理由不足而媒人又笨拙啊，
恐怕说合不牢而白忙一场。
世道混浊而嫉妒贤能啊，
总喜欢掩人之美而把恶行张扬。
美人闺房既是深远难通啊，
君王又不能醒悟而心明眼亮。
满怀衷情无可抒发啊，
我怎能终身忍受这样的苦况！
找来算卦用的茅草和竹片啊，
请灵氛为我预卜休咎。
我问：“双方美好一定可以结合啊，
就看谁真正美好并把这结合来求？
我想天下是多么广大啊，
难道那美女只是这里才有？”
灵氛答道：“你努力远去不要犹豫啊，
谁寻求美好的人而会把你放弃？
天下何处没有芳草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怀恋故居？
世道昏暗而令人目眩啊，
谁会来识别我们是好是坏？
人们的好恶本来就不同啊，
这帮小人的爱好却分外奇怪。
家家户户都把臭艾插满腰间啊，
反倒说芳香的兰草不可佩带。
观察草木都分不清好坏啊，
又怎能对美玉估价得当？
拿粪土塞满了荷包啊，
却说那累累的花椒一点不香。”
我想听从灵氛的吉祥占卜啊，
心中犹豫主意不定。
听说巫咸将在晚间降神啊，
我带着花椒、精米去迎候神灵。
众神遮天蔽日一起降临啊，
九疑山的诸神纷纷相迎。
辉煌耀目神光大显啊，
告诉我先贤遇合的佳话典型。
他说：“努力寻求哪怕上天入地啊，
去寻求那志同道合的英豪。
商汤、夏禹认真寻求同道啊，
得到了伊尹、皋陶君臣协调。
只要内心真正爱好贤美啊，
又何必用媒人来作介绍？
傅说拿着筑版在傅岩打墙啊，
殷高宗毫不犹疑将他选挑。
姜太公不过是磨刀宰牛的屠夫啊，
遇见了周文王而一步登高。
宁戚敲着牛角唱歌啊，
齐桓公听见了就让他辅佐当朝。
乘着这年岁还不太老啊，
这时光也未曾终了。
怕的是杜鹃鸟鸣声先起啊，
各样的花草都要随之香消。”
我的佩玉是多么瑰奇不凡啊，
众人却将它遮蔽得暗淡无光。
这帮结党营私之徒不讲信义啊，
恐怕他们会因嫉妒而加以摧伤。
时俗纷乱变化无常啊，
我怎能在此滞留久长。
兰草、芷草变得不香啊，
石菖蒲、零陵香也变得跟茅草一样。
为什么从前的香草啊，
如今竟成了白蒿、臭艾的模样？
这难道还有别的缘故啊，
都只因为不爱惜美质而受害受伤。
我以为幽兰可靠啊，
谁知它并无实质空有表象。
抛弃了它的美质而追随世俗啊，
只求苟且列入“众芳”的行当。
花椒变得专横谄媚又狂傲啊，
子又想冒充香料混进香囊。
既然是只求进用而竭力钻营啊，
又怎能看重自己的品洁行芳？
本来世俗就有随波逐流之风啊，
又谁能保持不变把风气来挡？
看一看花椒、幽兰不过如此啊，
又何况揭车、江离之类本来平常！
只有我的佩饰永远可贵啊，
它的美质却被人鄙弃落到这般下场。
但它那浓郁的香气不会消退啊，
至今没有泯灭它固有的芬芳。
让佩玉鸣响与步伐协调以自欢娱啊，
为了寻求美女我且飘游四方。
趁我的佩饰正在盛美之时啊，
我将上上下下四方观访。
灵氛既已告诉我吉利的占卜啊，
选择吉日我将远游四方。
折下玉树的嫩枝做菜肴啊，
精选玉屑作为干粮。
为我驾上飞龙啊，
兼用美玉、象牙做成车辆。
离心离德的人怎能合到一起啊，
我将自动疏离高飞远飏。
我在昆仑山转了路啊，
路途遥远周游四方。
云旗飞扬遮天蔽日啊，
龙车的玉铃叮当作响。
清晨从天河渡口启程啊，
黄昏已来到天上极西的地方。
凤凰展翅连接着云旗啊，
它们节奏整齐高高飞翔。
忽然我路经西方这片流沙啊，
沿着赤水徘徊彷徨。
指挥蛟龙在渡口充当桥梁啊，
命令少皞将我渡到彼岸。
路途遥远又多艰难啊，
使众车飞腾护卫在我车旁。
路过不周山再向左转啊，
指定西海为大家聚集的地方。
我集结千乘车辆啊，
对齐了车轮并进长驱。
八龙驾车蜿蜒而行啊，
车上的云旗招展又卷曲。
定下心来停车不前啊，
神思悠悠向高远处飞去。
演奏《九歌》跳起《韶》舞啊，
借此时光暂求欢娱。
上升于天进入光明境界啊，
忽然往下看到了故乡旧居。
仆从悲伤马也怀恋啊，
曲身回顾再也不往前去。
尾声：算了吧！
楚国无贤不知我心啊，
又何必怀恋故都？
既然不能和他们一起实行美政啊，
我将追随彭咸去往他的居处。
[1]高阳：传说中古代帝王颛顼（zhuān xū专须）即位后用的称号。兮（xī希）：语气词，相当于“啊”。
[2]朕（zhèn阵）：我。在秦始皇以前，一般人均可以用“朕”自称。皇：大。考：对亡父的尊称。
[3]摄提：古代星历学中的“太岁纪年法”，把太岁在天空寅位的那一年称为“摄提格”。这里“摄提”一般认为是“摄提格”的简称，即指寅年。贞：正当。孟陬（zōu邹）：指正月，夏历正月为寅月。
[4]惟：发语词。庚寅：屈原的生日，以干支计称，适为庚寅。以上二句说明屈原正好生于寅年寅月寅日。降：降生。
[5]皇：即指上文所说的“皇考”。揆（kuí葵）：度量。初度：刚生下时的样子。
[6]肇（zhào照）：开始。锡：赐予。
[7]纷：盛多的样子。
[8]重（chónɡ从）：加上。修能：优秀的才能。
[9]扈（hù户）：楚方言，披。江离：香草，即芎（xiōng qióng兄穷），也叫川芎。辟芷：生长在幽僻之处的芷草。芷：香草，即白芷。
[10]纫（rèn任）：连结。秋兰：香草，即兰草或泽兰。
[11]汩（gǔ谷）：楚方言，水流很快的样子。
[12]不吾与：不等我。
[13]搴（qiān千）：楚方言，折取。阰（pí皮）：土坡。木兰：香树，亦称黄心树、紫玉兰，据说此树去皮不死。
[14]揽：采摘。洲：水中的陆地。宿莽：经冬不枯的草；一说为拔心不死的卷施草。
[15]忽：过得很快的样子。淹：久留。
[16]代序：时序更相替换。
[17]惟：思，想。
[18]美人：泛指有才德的人。一说指楚怀王。迟暮：指年老。
[19]抚：持有，引申为凭借。壮：壮盛之年。秽（huì会）：不干净的东西，喻恶秽的行为。
[20]度：法度。
[21]骐骥（qí jì其技）：骏马，比喻贤能的人。
[22]来：来吧，招呼楚王之词。道：同“导”，引导。夫（fú扶）：语助词。先路：前面的路。
[23]三后：指传说中三位古代贤君，即夏禹、商汤、周文王。后：君王。纯粹：无杂质，指德行完美。
[24]固：本来，原来。众芳：比喻众多的贤臣。
[25]杂：动词。杂用，兼有。申：重叠。椒：花椒，一种香物。菌（jùn俊）桂：桂树的一种，树干正圆，皮薄可卷，也是一种香物。“椒”、“桂”都比喻贤臣。
[26]维：同“唯”，只。蕙：香草，与兰草同类，亦名薰草、零陵香、佩兰。茝（zhǐ止）：同“芷”，即白芷。“蕙”、“芷”都比喻贤臣。
[27]尧舜：唐尧、虞舜，传说中的上古圣君。耿介：光明正大。
[28]道：正道，正确的道理。路：比喻治国的正确途径。
[29]桀（jié杰）：夏桀，夏朝最后一个君主。纣（zhòu宙）：商纣，商代最后一个君主。桀、纣都是暴君。猖披：猖狂放肆。
[30]捷径：歪斜的小路。窘（jiǒng炯）步：难以举步，行走艰难。
[31]夫：指示代词。彼，那些。党人：结党营私之人，指楚国当权的贵族集团。偷乐：苟安享乐。偷：苟且。
[32]惮（dàn旦）：害怕。
[33]舆（yú于）：车。皇舆：指国君乘坐的高大车辆，比喻楚王朝。败绩：作战大败，战车翻倒，比喻王朝倾覆。
[34]踵（zhǒng肿）武：足迹。
[35]荃（quán全）：香草，俗名石菖蒲，《楚辞》中也常作“荪”，比喻国君。
[36]
（jì记）怒：暴怒。：本为急火煮饭的意思。
[37]謇謇（jiǎn简）：正直敢言的样子。
[38]指九天：指着上帝起誓。九天：传说天有九重，上帝在最上一层。正：通“证”。
[39]灵修：指楚怀王。“灵”是聪明的意思，“修”是美好的意思。《楚辞》中常用夫妇关系比喻君臣关系，灵修，就是借妻子对丈夫的美称来做臣对君的美称。一说“灵”指神，“修”是长的意思，这里是以君主的“神明远见”代称楚王。
[40]成言：约定、说定。译注者按：“初既与余成言兮”一句上，原有“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两句，研究者多认为是《九章·抽思》中相似文句窜入本篇。今从之删除，也不再今译。
[41]遁（dùn盾）：变迁。他：另一种主意。
[42]数（shuò朔）：多次。
[43]滋：种植。畹（wǎn晚）：历来说法不一，或说十二亩，或说二十亩，或说三十亩。九畹，表示种得很多。
[44]树：种植。百亩，也是表示种得很多的意思。
[45]畦（qí齐）：田垄，此作动词，指按垄栽种。留夷：香草，即芍药。揭车：香草，高数尺，花白，味辛。
[46]杂：间种。杜衡：香草，叶似葵，有香味。芳芷：即白芷。
[47]冀（jì记）：希望。峻茂：高大茂盛。
[48]俟（sì寺）：等待。时：芳草长成之时。刈（yì义）：收割。
[49]绝：凋谢。
[50]芜（wú无）秽：乱草丛生。“众芳芜秽”比喻人才变质。
[51]凭：楚方言，满的意思。乎：于。求索：对权势钱财的追求索取。
[52]羌（qiāng腔）：楚方言，发语词。内：对内，对自己。恕：宽容。量：动词，估摸，猜度。
[53]兴心：生心。
[54]驰骛（wù务）：狂奔乱跑。
[55]冉冉（rǎn染）：渐渐。
[56]修名：美名。
[57]落：始。落英，初生的花。
[58]苟：假如。信：确实。姱（kuā夸）：美好。练要：简练扼要，精神专一的意思。
[59]
颔（kǎn hàn砍旱）：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的样子。
[60]木根：木兰的根。
[61]贯：串连。薜荔（bì lì毕力）：常绿灌木，蔓生，亦名木莲，俗名木馒头。
[62]矫：举。
[63]索：动词，搓绳。胡绳：一种蔓生的香草，或说即延胡索。
（xǐ喜）：形容绳子长又好的样子。
[64]謇（jiǎn简）：楚方言，发语词。法：效法。前修：前代的圣贤。
[65]服：穿戴。
[66]周：符合。
[67]彭咸：传说是殷代的贤臣，因劝谏君主的意见不被采纳，投水自尽。遗则：前代贤人留下的榜样。
[68]太息：叹息。
[69]民：人，指广大的楚国人。
[70]虽：是“唯”的借字。
羁（jī jī机机）：喻受到约束。：马缰绳。羁：马笼头。
[71]谇（suì碎）：责骂。替：废弃。
[72]
（xiāng香）：佩饰。
[73]申：重复，加上。
[74]亦：语助词。
[75]浩荡：本义是形容水面宽广，这里是无所用心的意思，等于说糊涂。
[76]众女：比喻楚国贵族中的诽谤者。蛾眉：比喻女子的眉毛像蚕蛾的触须那样弯曲，这在古代是美貌的象征。
[77]谣诼（zhuó浊）：造谣诽谤。
[78]工巧：善于投机取巧。
[79]偭（miǎn免）：违背。规：画圆的工具。矩：画方的工具。规矩，喻法度。错：通“措”，指措施。
[80]绳墨：划直线的墨斗墨线，比喻正道。
[81]周容：苟合求容。度：常规。
[82]忳（tún屯）郁邑：忧愁烦闷的样子。侘傺（chà chì差斥）：楚方言，怅然若失的样子。
[83]溘（kè克）：忽然。流亡：一般解释为放逐，但在这句中因有“溘死”在前，显然不能再解为放逐，现取郭沫若先生《屈原赋今译》中“魂离魄散”的说法。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