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好的作品在天堂

梁左作品集:笑忘书 作者:梁左 著,王朔 编


最好的作品在天堂

梁左与小说

刘震云

这四篇作品,是从目前能找到的梁左小说中选出来的。事情突然,也许还有其他许多作品散失了。

梁左小说写得很早。记得在北大中文系上学期间,他就开始发表作品。在同学中算是鹤立鸡群。与文学相伴,他似乎同时在谈恋受。那个女孩除了下巴短点,其他都完美无缺。想来那是梁左四十多年中的一段幸福时光。

后来梁左开始写相声和情景喜剧。到目前为止,还无人出其右。

梁左对小说有一种固执的热爱。言语之间,似乎小说是正房,相声和情景喜剧只是暂时纳妾和养的外宅。他说:我迟早要写小说的。

从这四篇作品中,读者已经能够看到梁左对于小说特殊的想象力。不管是《太平庄旧事》,还是《侦破爱情》,不管是《灭鼠记》,还是《虎口遐想》,他都能从那些貌似平静的生活中,发现特别震悚人心的东西。

但这决不是梁左小说中最好的作品。他最好的作品还没来得及写出来。

上帝没有给他安排充裕的时间。

这本集子有梁左的一篇散文《我们死了以后会怎样?》,我读后不寒而视。

梁老(他生前朋友们对他的尊称),愿你在天堂离上帝更近一些。

太平庄旧事

【零一】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

太平庄——位于唐山和北京之间的一个小山村——也不幸遭到株连:塌了几处墙,伤了几个人,死了几只本本分分的猪羊鸡兔。震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无论地富反坏,还是贫下中农,都一致认为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于是,有钱的杀猪宰羊,没钱的杀鸡宰兔,都争取最后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也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大队党支部循例拉出戴帽地主贾老大来批斗了一番,却没能压住阵脚;又不分昼夜地播放《深入批邓抗震救灾》的重要社论,也没能收到什么效果;村里依旧是猪嘶羊吼、鸡飞兔跳,但见家家炊烟袅袅、肉香缈缈,把个支部书记老徐贵急得团团乱转。

幸亏公社党委力挽狂澜,抓了几个震后造谣破坏的典型来各村巡回批斗,杀鸡儆猴,打骡子惊马。其中有一个说“邓小平可神着哪一批他就震”的七十岁老汉,一个学猫叫惊扰四邻破坏抗震的二十岁姑娘,还有一个在防震棚里搂着邻家少女亲嘴让人家父母当场拿获的十五岁少年——这天正好巡回到太平庄,招惹得全村老小多少人都挤到小学校操场上来看热闹。

那说反动话的老汉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沙哑着嗓子一劲儿哀求:“哪位行好给我口水喝,我快七十的人啦——”第一生产队长万有心一软,跑到小学校老师那儿要了一缸子凉水给他,老汉仰起脖儿来一气喝了个底朝天。那和少女亲嘴的少年舔舔嘴唇,央求“大爷您好歹给我剩一口”,老汉不慌不忙地把剩下的几滴水喝干,骂道“你个小流氓还想喝水”——可见政治犯歧视刑事犯是一以贯之的。人群中有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叫小玲的看不过去,跑上来接过缸子也给少年打来水喝。又有别人说闲话:“小玲你是心疼他吧?瞧你这小哥哥长得多俊呀!”少年受到夸奖后有些忘乎所以,一边大口喝水,一边盯着小玲俊俏的脸儿来回地瞧,眼看旧病就要复发。那小玲又羞又气,抢过少年没喝完的水泼到地上,还扬手朝他身上拍了两下,骂道:“都怨你!都怨你!”旁边站着几个不长进的小伙子,正瞅着那学猫叫的姑娘眼热,见小玲带头动了手,便也一拥而上地打起那姑娘来。学猫叫的姑娘正好站累了,顺势儿往地上一躺,披头散发如杀猫一般地大叫起来。公社党委胡书记趁乱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发表演说,号召全体社员化革命义愤为冲天干劲,赶快下地出工,干活挣分,“大震小干,小震大干,不地震拼命干!”

几天之后,太平庄的局势日趋稳定,有人开始修理被震塌的院墙,有人从集上买回便宜的小猪,充分说明大家的心思已经重新回到过日子上来了。白天的出勤率显著回升,到了晚上,因为大家按要求都回到民办公助的防震棚里休息,好几家人挤在一块儿,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老支书徐贵想想还是放心不下:防震棚里又闷又潮、蚊叮虫咬,万一有人图舒服,又跑回自己家去睡觉呢?几家人合住在一个防震棚里,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出头,万一成了好事呢?一队有个戴帽地主,二队、三队各有一个戴帽富农,村里还有几个摘帽地富和数不清的地富子女,万一他们趁机破坏捣乱呢?大家都住在防震棚里,万一家中走了火呢?失了窃呢?丢了猪、死了鸡呢?——徐贵越想越怕,连忙组织起“抗震救灾民兵巡逻队”,天天晚上亲自指挥他们打更巡逻,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回到大队广播室里胡乱睡上一会儿。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徐贵刚睡下,公社党委胡书记一个电话又把他吵了起来。胡书记在电话中先把徐贵表扬了一番,说太平庄地震损失轻微,没有大的伤亡事故,而且震后人心稳定,出勤率正常,家家都搭起了防震棚,军烈属、五保户也得到了妥善照顾,所以很有希望被评为县级的“抗震救灾先进大队”——按规定每个先进大队由县里奖售平价化肥一千公斤。美中不足的是太平庄的阶级斗争抓得不紧,虽然大队在震后立即批斗了戴帽地主贾老大,但是没有体现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最新精神,建议再出一期“批邓救灾”专栏,上挂下联,把本大队的“党内代理人”揪出来。说到这儿,胡书记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你们那一队队长万有,今年麦秋瞒产私分的问题,公社党委昨天已经讨论下来了,不能轻饶了他!给他定的处理是留党察看一年,和邓小平一样,党籍给他留着,队长也给他留着,以观后效。老徐你前晌准备准备,后晌在一队开个批判会,让各方面的人发发言,末了儿把这处分公布下去——后晌开会我亲自参加!”

徐贵本想替万有分辩几句,考虑到那一千公斤化肥,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着话筒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电话,他定了定神,唤女广播员打水来洗过脸,便披上小夹袄,一摇三晃地朝一队走来。

【零二】

一队队长万有已经用罢早饭,和往常一样站在自家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昂首挺胸地吹起出工哨来。吹过一气,他跳下来吸一袋烟,看看人还不齐,就跳上去再吹一气。通常吹过两遍哨,社员们就陆续来到当街听他派活儿了。如今是地震的非常时期,人心浮动,所以常常要累万有吹个三遍四遍。

万有吹过第四遍出工哨,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很神气地又跳回石碾子上,吆吆喝喝地开始分派当天的工作:

“——五十朝上的妇女,十五往下的学生,有孩子吃奶的妈妈,还都上场院了啊!剩下的妇女,全上北边地里薅草去——都别磨蹭,说去就去了啊!先说下,再照昨儿个那样,光说话、不做活可不中了啊!毛主席教导,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分半——昨儿黑夜我们几个队长碰头时商量了,今天薅草的是薅一垄地给记一分工,保质保量,多劳多得——啥?这归刘少奇的小包工啊?你别管他刘少奇还是邓小平,反正多挣分儿是你自己个儿的——”

“——上场院的都听着!咱们场院的防火水缸打头年冬天就冻裂了,至今也没置备新的,如今地震时期,公社胡书记有最新指示:防火防盗!咱们社员大伙儿都得响应号召,凡是上场院做活的,每人提溜个脸盆、水桶啥的,装得满满一下水,一溜儿码在房檐下头,万一上级来检查咱好有话说——”

“男劳力还都上南边儿地里去!跟车的,起粪的,打农药的,各归各摊,还都去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把队上猪场子震坏的院墙给垒垒,一天工,愿包就包,早完早走——对啦,大队还跟咱们要两个工,说是又该给‘五保’们送柴火去啦,那谁——就你俩去吧!完了活儿就回来,别往人家炕头一坐,又抽烟又喝水的——”

布置得差不多了,万有喘口气,跳下石碾子来,见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脸盆水从身边走过,连忙叫住了她:

“……我说表嫂,您早起没喝酒吧——上北地薅草还用带水防火呀?您上场院?场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儿算是怎么一出啊?您比我大一岁,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别图轻省啦,还是赶紧上北地吧,人多热闹好做活——等明年一准让您上场院!”

打发走了中年妇女,万有扭过脸来又问身边抽烟的一个老头:

“——五哥,您还没抽透哪?别磨蹭啦,人家车把式都套牲口啦——怎么着,今天不合适,跟不了车?成,您惦记做啥活儿——薅草?薅草的都是妇女啊,您一老头,跟里边儿瞎掺和什么?回头再把您当老流氓给抓起来——得啦,知道您瞅见人家包工,也惦记多挣俩——等下辈子您托生个妇女再说吧!”

老头很不情愿地动了身。万有一抬眼,见知青小孟远远地正朝这边伸头探脑呢,这帮知青,回回派活儿都是最后才出来,万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么就出来你一个?小范、老美他们呢?又让你替他俩问活儿——赶明儿谁不出来我可不给派活儿啊!今天算你运气,头一个出来的,我给你换个好活儿——你上山上放牛去吧!从今天起直到大秋,这活儿就算包给你啦,牛不长膘就朝你说!——回去你告诉小范、老美一声,让他俩今天也轻巧轻巧,都上菜园子吧!”

万有队长分派完一天的工作,松了口气,正要回家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徐贵倒背着两手朝这边走来,忙大声招呼道:

“哟,徐书记呀,这么大早就上咱队检查工作来啦——我,我这儿正准备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导,干部不怕苦,社员猛如虎么——我说徐书记呀,我瞅着您气色不正呀,别是昨儿黑夜打更巡逻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贵一反常态地没有理睬万有的调笑,倒真是正正经经检查工作的样子,“万有啊,今天的活儿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万有觉得徐书记的脸色不对,心里直打鼓,“大队要的两个工已经派了,要还有啥别的活儿明天再说吧。”

“小孟今天什么活儿?”

“轻巧活儿——放牛,找他有事儿?”

“回头再说吧——你家凤子呢?”

“薅草。今天妇女都在北地。”

“贾老大下地没有?”

“他今天在菜园子,说这些天腰腿疼,让我给换的活儿——”万有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又找人开他的批斗会?”知识青年小孟是团支部的副书记,自家女儿大凤是团里的宣传委员,地主贾老大是批斗对象——这不是开会是什么?

“开会?可不是开他的会,这回是开你的会!”徐贵说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万有啊,今儿别下地啦,我有个大事儿和你商量!”

【零三】

小孟揽到放牛这样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干到大秋,自然是兴兴头头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诉两个同伴,惹得他们钦羡不已,只恨自己不该偷赖躲在屋里睡觉,如今只好去菜园子里出力,哪儿有放牛轻快?

这里小孟只顾梳洗打扮,为放牛做了充分的准备:一顶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阳,又可临时充作枕头或坐垫;一身长袖衣裤,这是为了防晒,也兼防蚊虫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换上一双旧球鞋;中午还最好带一顿饭,省得来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全副武装着,晃晃悠悠地前来放牛。

“孟青年,你咋这时才来?看把牛饿成啥了?”饲养场的齐爷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小孟,就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

小孟虽然没有喂过牛,但也知道牛没有人那样娇气,差个一两个小时吃饭也不至于就“饿成啥”了——只因齐爷是队上的老革命,为了显示他自己爱社如家、爱牛如子的好思想,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论几句,想想总是自己来晚了,再说和快八十岁的人吵架也胜之不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跟在齐爷后面进了门。

齐爷难得抓到别人的错,兀自不肯罢休,不住地开导小孟说:“不管做啥活儿,都不能光为自己挣分儿,还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还没有解放——”小孟是徐贵任命的大队理论辅导员组长,这理论本是他在社员学习时辅导给齐爷的,谁知今天又让齐爷回敬给了他,真是现世现报。他任凭齐爷唠叨,自顾自地进屋挑拣了一根柴火棍当鞭子,赶着十来头牛出了院门。

小孟快活地赶着牛儿上山岗,得意之余,他很想跳到那只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风一下——印象中的牧童总是骑在牛背上的,戴顶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跃跃欲试,一见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层油污,以及以此为中心嗡嗡乱飞着的一群苍蝇,立刻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赶早打消了这一念头。

前面不远就是北地,全队的青壮年妇女们都集中在这里薅草,花红柳绿,场面十分壮观。看到这场面,小孟感慨万千:阳光多么明媚,生活多么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这薅草之苦了!

这季节,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经完成了“夏收”和“夏种”两项,只剩下最令人厌烦的“夏管”了。以间苗和薅草为主的“夏管”哟,提起来就让小孟心惊胆战!这两样活儿有三样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懒,一人一垄地,实实在在的,大家并肩前进。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长,日又毒,工作又单调无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让人烦躁得想发疯。

第三样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极硬,视这间苗薅草为轻活,说说笑笑干得飞快。这可苦了知识青年们,一会儿就被落下一大截。干这活儿是谁先到地头谁先歇,大家聚齐了再重新占垄往回返。等知青们好容易熬到地头,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队长又吆喝着重新占垄了。就这样恶性循环,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让人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万有之流还偏偏总能挑出他们的不合格:间距过短,苗草不分,除草不尽,斩草留根,硬逼着再去返工。

人累极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在间苗薅草的过程中,知青们也有站起来弯腰干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惨的居然采用了爬的姿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而发明这一姿势的还是全队最干净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学校演过李铁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凄凄惨惨地还抬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对大家笑,让人心里酸酸的。

男知青老美本来是最整洁最爱美的,这时也累得躺倒不干了,穿着一身干净衣裤仰卧在泥地里。万有跑来训斥他也没用,便威胁他再不奋勇直前将来招工就没他的份儿,老美吓得连忙坐了起来,把附近的草就手儿薅了两把。

小孟一边干活一边叹气,只恨爹妈没有把他生在战争时期,冲锋陷阵死也死个痛快,强似如今在地里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补充说,就是被敌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紧牙关不招出万有是共产党,只是现在两条腿比坐老虎凳还难受,只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如同刚刚钻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边干活一边骂:“妈的,我当年怎么不得小儿麻痹?”得了小儿麻痹可以不插队,但小范的考虑与众不同:他说邻居家有个孩子得了小儿麻痹,后遗症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着走路——让他来这里干活岂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夸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这里的山。小范说自己宁愿天天背他爬山,就是来回多背几趟也不怕,怎么也比这样蹲着走路强。

半个月干下来,知青们都受到深刻的再教育。比如小孟,因为是干部子弟,历来不大看得起城市劳动人民的,如今却连做梦都梦见自己当了城市倒垃圾的清洁工人,到晚上趁凉快上班,干到夜里就收工,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白天还可以尽情玩乐。老美的意见不同,他说当送牛奶的工人最好,下午一趟送完奶,又不耽误晚上睡觉,第二天还有时间玩儿。小范有力气,他宁愿当装卸工,累也累得痛快,还可以跟着车四处跑,熬到最后兴许还能熬上个司机。小阿妹的心更高,一上来就想当卖糖果的售货员,活儿又轻巧,吃个零嘴儿什么的也方便。说这话时,她的眼里闪出理想的光芒,十分美丽动人。大家都说她想得太好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实现。

地震实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如今沾了地震的光,知青们今年再不必受间苗薅草之苦,大家都有了意外的好工作:小孟放牛就不必说了;小阿妹也被派去地头轰鸡,其工作性质相当于一个稻草人或者一只纸老虎;小范和老美现在被派到菜园子里干零活儿,后来也变为长期性的工作,他俩还人心不足,骂队长有偏有向,万有也怕摆不平,后来又给他们加封了“技术员”的称号,送到公社去脱产培训了两天。

现在小孟赶着牛儿从田边走过,再看看地里蹲着薅草的人们,无疑是一次深刻的忆苦思甜教育。想起过去苦,更觉今日甜,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声和地里的妇女搭起话来:

“嘿!好好干啊!薅净着点儿啊!不薅净了不给分儿啊!——”回答他的是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瞧人家小孟,今天这小活儿多得啊!”

“八分五的大劳力放牛,你亏心不亏心啊?”

“山上可有狼啊,叼了你!”

“回头地震震塌了山,把你埋在里头,你爹妈可没处找你去啊——”

小孟站住脚,勇敢地和她们对骂:“谁呀谁呀?谁咒我呀——看今年掐谷子的时候,我不好好整治你!”想起去年掐谷子时的情景,小孟不禁微笑起来——那是他插队后觉得最有趣的一次劳动。

去年秋收,成捆的谷子运到场上,以此为圆心,全队妇女们围坐一圈,用一种特制的小刀把谷穗掐下来。这活儿不算累,一人面前放着几捆谷子,边掐边聊,大家干得都很松散。万有号召了几次“嘴说着,手摸着”也不见效,便私自做主搞起了小包工:掐五捆谷子记一分工。因为怕本地人有偏有向,就把在一旁扬场的知青小孟叫来往大家面前抱谷子,并临时兼做记工员。谷子捆儿有大有小,摊上小捆儿的自然就占了便宜,于是全场院的妇女集体对小孟亲热起来,小孟一辈子听到的好话加在一起也没有在这一天里听到得多。他笑容满面,神采飞扬,大小搭配,童媪无欺,支应了这边,又答应着那边,真有点儿手忙脚乱了。忙乱之中他还做了些手脚,突出照顾了以下这几位人士:

一、万有的女儿大凤。一个插队的知青照顾一个队长的女儿,一个团支部的书记照顾一个团支部的委员,一个十九岁的男孩照顾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个中甘苦,内里详情,就不必细论了。

二、房东二大妈及其儿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住人家的气短,这也是人之常情。

三、村西头的三婶。小孟照顾她倒不是因为她是二大妈的堂房妯娌,也不是因为她本人不过三十多岁,风韵犹存,有如巴尔扎克笔下的成熟妇人——小孟主要是看在她十二岁的女儿小玲的分上。小玲不仅是全大队最聪明最美丽的小姑娘,而且和小孟小学时的女同桌长得非常相像。女同桌现在在青岛当女海军,小孟平均给她去三封信她才肯回一封,而且字数也刚好是小孟每封信字数的三分之一,小孟只好把对她的思念移情到小玲身上,对小玲她妈三婶自然也就爱屋及乌了。

四、三婶的邻居关老奶奶。老人家在村里岁数最大,时年已是九十岁高龄了,因为老得在家里已经做不动饭,便被她儿子打发出来混工分。她儿子是村里负责看山护林的老关头,极有心计:老太太虽说一天只挣三分五,也就合一毛多钱,还顶不了两只下蛋鸡;可一年下来也有个四五十块的进项,她又吃不多,一个人的开销差不多就够了,闹好了还略有结余。再说她老人家那么高的辈分儿,那么大的岁数,又只挣那么点儿的工分,谁还好意思真让她干点什么呀,在外出工还不跟在家歇着一样?在家歇着还得有人照顾,在外出工反倒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了。所以老关头天天让关奶奶出工明摆着是占队上的便宜,万有曾几次拒绝给老太太派活儿,经不住老关头振振有词:“我妈她岁数再大也是社员呀!毛主席说了,社员都是向阳花,千家万户种庄稼——是社员就得劳动,不劳动要出修正主义不是?我妈要出了修正主义你负责是怎么的?不给我妈派活儿,是你养活她怎么的?”万有无奈,只好让老太太天天在场院混工分——怕她下地摔着不是玩的。那天小孟见关奶奶把眼睛凑到膝盖前,哆哆嗦嗦地也拿着一把小刀片在掐谷子,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忍不住在本上悄悄给她多画了一个“正”字。

队里谷子种得少,小包工又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本来两天的活儿一天就干完了。小孟于是又把希望寄托到来年,“你敢得罪我,等今年再掐谷子,我非挑最大捆儿的抱给你”——他常常这样对村里的女人们说。

可是今天小孟失算了。全队的青壮年妇女都在地里薅草,法不责众,所以她们并不惧怕小孟的报复,反而纷纷笑着回骂他。小孟自知一个没结婚的男孩子绝非她们的对手,只好赶快溜之大吉了。

【零四】

今天三夏,太平庄大队第一生产队万有队长犯了“无视党纪国法,变相瞒产私分”的严重错误。

在人民公社体制下,我国农村的口粮分配制度是十分严格的:收多少,打多少,全要上报公社;吃多少,交多少,上级自有安排。万有作为一个最基层的生产队长,手中掌握的粮食十分有限:饲料粮、种子粮、储备粮都是专粮专用,打死也不敢私分的;还有那么千把斤的机动粮,困难补助啦,人来客往啦,干部学习民工外出啦,一年下来也剩不下多少。所以要想“私分”,关键在于“瞒产”,而万有走的也正是这条路子。

一般说来,分给社员的口粮应当是脱净晒干的,其湿度不能超过国家规定的“拒收”标准(指交售公粮时超过这一标准的就拒绝收购)。但有时遇上连续的阴雨天气,粮食在场上遭了淋,眼看就要发芽变质,队上也会把湿粮食当作口粮赶快分下去,让各户自己用热炕烘干。为了不使社员吃亏,队里也会留百把斤湿粮食作为样品,烘干后计算出损失的水分,再把这部分粮食补给大家——这种办法按说也合情合理,可万有偏偏就在这上头做了手脚。

今年夏收确实下了几场大雨,场上的麦子也打湿了一些,但天很快就放晴了,本该抓紧晾晒,可一队社员却一致嚷嚷着要分湿粮食。万有心里明白,便以“情况紧急来不及请示”为借口,私自做主在场上分了三万斤“湿麦子”。同时,场上自然也留出了百把斤“样品粮”,只等烘开后计算出损失,再把剩下的给大家补齐。分湿粮食的秘密就在这里:样品粮损失得越多,社员们能补到得也就越多——于是场院的这百把斤粮食几乎成了一队社员的人民公敌,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谁都想方设法来损失它——最后竟使每百斤粮食损失了整整十二斤!

这个数字,只有在麦子被水泡得发涨时才有可能出现,而一队的麦子其实不过刚刚被雨打湿,每百斤损失个斤把两的也就到头了。但事实俱在,天理昭然,队上自然还要按这个数字补给大家——实际上等于每分一百斤粮食就多给了十来斤!万有一共分了三万斤湿麦子,也就等于私分了三千斤粮食!而且此事做得毫无痕迹,因为在理论上这三千斤粮食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三万斤麦子中的水分而已!这样不仅私分了粮食,而且还隐瞒了产量,从而又减少了公粮派购任务,万有这便宜可占大啦!

此事传出,太平庄舆论哗然!二队三队社员群情激愤,齐声痛斥老万有坑害国家损坏集体毒害社员法不容留!一时间,大家纷纷来大队部揭发检举,先是谴责一队无法无天,次是表白本队守法奉公,最后要求不能让好人吃亏,要么利益均沾,要么大家拉倒。

徐贵找万有谈话,万有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说来振振有词:情况紧急就是情况紧急,几万斤湿麦子眼看就要发霉变质,不赶快分下去利用社员各户的热炕烘干,万一出了事谁能负责?至于样品粮的损耗,过秤那天可不光我一人在,会计、场头和几十口子贫下中农都挨旁边站着嘛,确确实实每百斤损失了十二斤,不信您调查去!徐贵心里自然明白万有的把戏,表面上却装作十分为难的样子,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至于二队三队利益均沾的要求,徐贵可就万万不敢答应了——倘若太平庄胆敢私分万把斤粮食,他这个大队支书差不多就够枪毙了。

二队三队没有摆平,当然不肯罢休,闹来闹去,最后看看实在闹不出什么名堂,干脆大家拉倒——一张状纸告到了公社。

公社党委找万有谈话,万有抱定“天皇老子也奈何不得我”的信念,大摇大摆地进了会议室。进了门儿,给这个点头,跟那个握手,见桌上放着胡书记的一包烟卷儿,不用人让就抽出一支,还直张罗着跟书记对个火。一问他分粮食的事儿,他就连声喊冤,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谁他妈多分了粮食天打五雷轰!告诉他群众有反映,万有更是哭天抹泪地叨叨起基层干部的苦处来,又说是落后群众陷害,又说是阶级敌人破坏,请公社党委一定要给他做主。没想到胡书记阶级斗争是先锋,生产斗争也是内行,“啪啪啪”一连甩出一串问题,把万有问了个张口结舌:

一、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几十个生产队,为什么就你们太平庄一队分了湿麦子?大家都在一个天底下,怎么就你们那里的雨水大?

二、今年麦秋是下了几场雨,可并没有出现连续阴雨的天气,就算麦子挨了淋,天一放晴为什么不抓紧晾晒?

三、历来麦秋都是边收边打边入库的,就算你一亩地产五百斤,场上堆着十亩地的麦子已经不得了啦,你怎么会把六十亩地的麦子全都堆在场上?

四、今年的天气预报准确无误,况且每次变天前都有前兆,你也是吃了五十年咸盐的人了,难道看不出天要下雨吗?就算场上堆了三万斤麦子,你为什么不组织“抢场”?难道就坐等着分湿粮食吗?

五、今年夏天的雨都是急雨暴雨,就算淋湿了麦子,又怎么能涨成那个样子——每百斤中倒出来十二斤的水分?

六、分湿粮食的事情往年也有,那都要经过公社、大队层层批准才行,数目大一些的,上级还要派人来现场监督,怎么就你万有胆大,三万斤粮食一人做主就分了?你眼中还有没有上级领导了?

七、你万有一贯宣扬唯生产力论,推行刘少奇的小包工,搞物质刺激,平日里在队上多吃多占,称王称霸,把你们太平庄一队搞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这些在公社、在县里都是挂了号的!如今你越发吃了豹子胆,光天化日之下搞起瞒产私分来!你这党籍还想不想要了?你这队长还想不想当了?——你离县大狱可没几步了!

如此等等,问得万有张嘴结舌,吓得万有胆战心惊。万般无奈,只得避重就轻地承认自己组织纪律性不强,事前不请示,事后没汇报,亏了国家,坑了集体,害了自己……说来说去,万有一口咬定瞒产私分是事情的结局而不是开始,他开始只是图省事分了湿麦子,错就错在后来没有坚持原则,明知样品粮的数字可能有出入,仍然决定按这个数字给社员补了粮食,真是一时糊涂,好心办了坏事,请上级领导明察。

万有做主分下去的那三万斤湿麦子,此时早已烘干,而且其中的几千已经吃进了社员们的肚子里。这麦子当初到底湿到什么程度,每百斤应刨多少水分,自然是死无对证的事,也就只好胁从不问了。但首恶还是必办,公社让大队先拿出处理意见。万有是太平庄三个生产队长中最能干的一个,徐贵有意从轻,亲自主持召开支部大会,通过了“给予该同志以严肃的批评教育,令其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保证永不再犯”的处理决定。谁知今天公社批下来的却是“留党察看”,而且还要开他的批斗会,这实在让徐贵十分为难。此时,他正坐在万有家的炕头上,吞吞吐吐地向他传达这一决定:

“万有兄弟,我说了你可别恼,麦秋分口粮那档子事,公社党委昨黑夜已经研究下来了。上级也知道你生产领导得好,这队长呢,还是非你不可。可这党里边呢,也得对你有个处理。这回啊给你定的是留党察看,你还是党里边的人,皆因为出了这么点差错,故此得察看察看你,也就一年工夫,一晃眼就过去了……后晌啊,先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把这档子事儿跟大伙念叨念叨,胡书记亲自来参加。光念叨也不中啊,社员们也得有个态度不是?回头我找几个人,让他们都说上两句,就为给胡书记听呗!兄弟你也准备两句认错的话,也跟着一块儿说说,嘿嘿……”

万有一直坐在门槛上闷头抽烟,听到这儿抬起头来:“得啦,徐书记,我听明白啦!不就是开会批判我吗?——成,您说咋着就咋着吧!”

徐贵乐得连连点头:“对着咧,对着咧——万有啊,今儿后晌的批判会你先挺着点儿,一年下来,不用你费心,我一准把这处分给你抹了,中不?……咱大队管生产的副书记病了有多半年了,明年还打算从你们一队补个名额进支委会呢,没听说背着处分进支委会的不是?……万有啊,不瞒你说,咱大队的小工厂今年还真赚了几个,专有困难补助这一项,你有困难你言声儿……”

万有站了起来:“就这样吧!徐书记,您忙,我也忙,咱们就此算一段儿——您找人预备开我的会去,我得先上北地瞅瞅!”

徐贵只得跳下炕来:“成,成,就这么着吧——要不晌午你上我那儿吃去?让你嫂子弄俩菜,咱老哥们儿喝四两?”

“改日吧!”徐贵话音未落,万有已经甩手出了门。

【零五】

去年大秋,一队头一次收了花生,单打单放在场上。按规矩得找个人来看守这花生场,按规矩看守者只要不往家拿,在场上吃多少都不算偷,于是好多人都来揽这桩美差,为着节省半个月的口粮。万有为此专门召开队委会,一致决定要挑一个年龄最老、牙口最差的人来做这工作——于是齐爷光荣入选。

万有之流的如意算盘是:齐爷是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觉悟高,花生自然吃得少。况且他老人家满口没牙,就是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多含几个在嘴里品品味儿罢了。谁知那齐爷老奸巨猾,所谓“君子生非异矣,善假于物也”——花生场旁边有条小河沟,他老人家颤颤巍巍、摸摸索索地下去拣了两块光滑的石头,把花生仁细细地碾碎了,一捧一捧地塞进嘴里。上了年纪的人有耐性,齐爷守着花生场,日夜不息地这样加工着花生仁,其实比人家牙口好的吃得还多还香甜呢。年轻人花生吃多了还要拉稀,齐爷却是多年的便秘,半个月花生吃下来,不但人有了血色,连多年的老病也好了一半儿。再看那花生场,正应了“狐狸看鸡,越看越稀”的俗语。万有细细一算,了不得,齐爷整整给全队一人吃下去半两油!社员一年就那么几两油,不年不节不来客的平常日子,任孩子再哭再闹都舍不得往锅里搁的,就这么白白糟蹋了!就这么顺顺溜溜地进了这老爷子的嗓子眼儿了!万有越想越气,也顾不得齐爷比他长一辈了,也管不了什么“场上吃不算偷”的老规矩了,抡圆了巴掌着实给了齐爷两下子,疼得老头满地打滚儿,管个侄子叫太爷。

齐爷挨打之后,老泪纵横地告到大队,说从今往后再也干不了活儿了,要坐在炕头上让万有养活一辈子。大队支书徐贵死说活说,又拿出“工农”牌纸烟来请他吸,又用广播把万有喊来向他赔了不是,又要用拖拉机送他去县城看病,又说将来的医药费全部由大队报销——可老头就是死活不松口。最后还是万有看出点儿眉目,问了一句:“您想咋着就直说吧!”齐爷足足犹豫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吐了口风:“我惦着喂牲口。”

万有心里默默地算计了一下:喂牲口是长期工,刮风下雨全挣分,虽说晚上要起来添两趟料,但老年人觉少,想来妨碍不大,难怪齐爷惦着。现在队上喂牲口的是年近六十的老关头,一天挣八分;齐爷七十多了,一天只挣六分,替下老关头,只喂牲口一项,队上一年就省出六七百分来,何乐而不为呢?老关头腿脚灵便,被替下之后可以派去看山,现在看山的是个挣十分的整劳力,这样一年又可以省下六七百分来,又何乐而不为呢?难办的是让这整劳力由看山改为下田,地位一落千丈,怕他不依。但假如放他到县城去做小工呢?累虽累点儿,但一天能挣到五毛钱的补助费,比看山还要强十分,不怕这劳力不乐得蹦高。万有主意打定,又故意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答应了齐爷的要求。不久,一队就实行了这三人大换班。

齐爷终于喂上了牲口,挣到了梦寐以求的长期分,自然心满意足,别无所求,唯一剩下一点儿小小的遗憾,就是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讲传统”了。在此之前,因为是当地的革命元老,常有附近驻军、中小学校、新来的知青、学农的学生请他去讲传统,工分由队上照记。齐爷自称年老健忘,常常要提前一两天展开回忆,宣讲的时间也多半安排在下午,这样几天的工分便松松快快挣到手,晚上还经常被人家强留着吃顿“便饭”。齐爷的传统紧跟形势,参照电影,想象丰富,现实性强,比如当年区武工队刘队长英勇负伤后的情景,齐爷开头说他“爹”“妈”乱叫就咽了气,后来又变作高喊了一声“同志们给我报仇”,再往后又发展为“世界革命万岁”,最后干脆说这刘队长根本没有死,如今就在中南海里头上班,还时常来信要接齐爷去住一阵子呢……如今,托万有的福,齐爷挣到了长期分,自然没空再到外面去讲传统,但习惯已成自然,他老人家又有些不甘寂寞,便退而求其次,时常在饲养场里展示一下自己当年的丰采——比如今天早晨小孟前来牵牛,齐爷便强迫他听了一堂简易速成的形势传统课。

当徐贵来到饲养场的小屋时,齐爷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一听书记叫“大叔”,慌忙坐了起来:“哟!徐书记来啦!嘿嘿,我,我刚给牲口添了料……”说着,掏出旱烟袋,使衣襟擦了擦,双手捧着送了上来。

徐贵摆摆手:“大叔啊,今儿后晌要在你们一队开个社员会……”“中,中,那可不,共产党就靠开会。1937年开辟时期,要不是刘队长领着我们几个在咱村开了会,咱成立起共产党来着呢?”

“想着请您老在会上发个言,结合结合这个革命传统啊……”

“哎哟,这我可讲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没讲啦!还是上一回我在县里讲的时候,县委书记拉着手儿说我讲得好,我就说我讲不好……”

徐贵今天事情多,知道齐爷叨唠起来没完,赶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万有麦秋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您老准备个批判发言吧!”说罢扭头就走。

“哟,那可不中!”齐爷虽然高龄,却并不十分糊涂,一听事关顶头上司,隔着窗户大叫起来,“我,我可是讲不好,您另找旁人吧!”

“也找旁人,也找您——中也中,不中也中!”徐贵说罢,人已经没影了。

【零六】

太平庄风俗:家家户户的鸡白天都是撒在外面找野食的,到了黄昏才由主人把它们唤回家来休息。去年开春,三队的麦苗刚返青,被鸡糟蹋了不少,换了多少看鸡的也不抵事。那时正批“小生产”,报上天天号召“限制法权”,队长们学习了几次,气也粗了,决定“限制”一个月之内不准往外撒鸡,等庄稼长大些再说。偏偏这正是母鸡们准备下蛋的季节,家家又没有多余的粮食去喂它们,不往外撒怎么办?所以尽管队长们三令五申,这撒鸡之风倒越发成了“经常的、每日每时的、自发的和大批的”了。

这天晚上,碰头的队长们越想越恼,毅然决定采取极端措施——往地里放毒!在队上担任农药技术员的赵小贞被找来秘密执行这项任务。

那时赵小贞刚刚高中毕业,因为她爸爸在县化肥厂当着副书记,所以徐贵亲自安排她担任了三队的技术员,多少也能减轻些下地劳动之苦。这小贞对工作认真负责,况且年轻气盛,纯洁无瑕,对“小生产”自然恨之入骨,听见队长们吩咐,便连夜选择剧毒农药“1059”,拌上麦粒,在地头四周撒了下去。这工作本来是秘密进行的,但队长们有私心,散会回家都关照了老婆:“明天可万不敢再往外撒鸡哟,已然让小贞下了药……”老婆们也要做人情,连忙穿鞋下炕,大妈二婶地也去关照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一检查,真是天理报应,分毫不爽——全队哪户也没死一只鸡,而小贞家的七只老母鸡全被药死在地里!原来小贞妈平日人缘虽好,但因为是她女儿撒的药,大家想她自然是早知道的,所以昨晚竟没有人来告诉她。谁知小贞并没有泄密,她妈连个影儿都没听说,第二天照常撒出鸡来,一顿饭的工夫就全被毒死了!而且因为是剧毒农药,不能吃肉不能卖,只能就地挖坑深埋,这可是喂了一冬的下蛋鸡啊!小贞妈在地头哭得死去活来,又骂这死鸡不该贪吃,又骂这农药不该有毒,骂得最凶的就是自家女儿知情不报,“我养活这闺女可有啥用哟……”小贞不愧是新时代的好青年,当众与她妈展开尖锐的说理斗争:“您这会儿后悔啦?您不想养活别养活呀!再说我也不是您一人养活的!娘生身,党养身,毛泽东思想铸灵魂,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把老太太气得恨不能在埋死鸡的坑旁边再挖一个坑,把自己也一起埋掉算了。最后还是徐贵息事宁人,看在小贞她爸每年批给村里几千斤“出厂价”的分上,从三队集体鸡场赔给小贞家十只当年的新鸡。也是一报还一报,有七只到秋天就下了蛋。

事情到此已经圆满结束,谁知有一回在公社的学理论汇报会上,徐贵为了“生动生动”,又添枝加叶地做了汇报:说是本大队的回乡女知青赵小贞,勇于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坚决同小生产的习惯势力做斗争,亲手毒死了自家的七只下蛋鸡,还跟她妈在地头展开了面对面的思想交锋……直说得胡书记也动了心,打听明白后,亲自把赵小贞作为本公社学理论的先进典型上报到县里。那个年代似乎特别钟情于这样的女孩子,不久赵小贞的先进事迹就由县广播站里宣传了出来。小贞再接再厉,三夏战斗中又连续在场院坚持了两天两夜,最后昏倒在脱粒机旁。秋后整党时,公社党委又指示一定要把新党员赵小贞同志列入支委候选人名单,而且一定要选上。当时党员们都以为可能要安排她做宣传委员,谁知最后批下来的却是大队第二把手——党支部副书记。

赵小贞上任后戒骄戒躁,坚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继续为广大社员做出榜样。在她心爱的小日记本上,记满了诸如“手茧厚,印把牢,汗水浇,官气消”“人心齐,泰山移,人心散,地减产”“身上补丁厚,糖弹打不透”“干部不怕虎,社员猛如虎”之类的于中国人民有益的新谚语和新格言,并亲身加以实践和宣传——至于万有之流听了之后常把这些谚语格言当作毛主席的最新教导而乱加引用,实在要怨他们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与小贞并不相干。

今天上午,小贞本已下地劳动,徐贵又用广播把她喊到了大队部,她噘着小嘴很不情愿:“有啥事晚上说不中吗?来不来就不下地了,让社员瞅着多不好?”徐贵开导她说:“工作忙,没法子。”小贞反问道:“那人家陈永贵、郭凤莲不比咱们忙?人家还坚持劳动呢!”徐贵又反问道:“那你说,咋叫抓大事、抓路线呢?”小贞这才不言语了。

徐贵把胡书记的电话指示传达给小贞,和她商量突击办一期“批邓救灾”的专栏,“今儿晌午务必贴到一队去,好入胡书记的眼”。

两人商定,这专栏一要规模宏大,二要内容丰富。首先是大队党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写,贴在醒目位置,上挂下联,把邓小平、万有和本队的戴帽地主贾老大一勺烩,这就由徐贵亲自执笔了。剩下的稿件由于时间紧迫,拟全部采用诗歌的形式,这就由小贞一手包办了。

小贞面前摆着徐贵开列的一张名单,上面是需要发表诗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写完一首诗,便胡乱从中找出一个名字来填上。例如“葵花向着太阳笑,我向党把决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动摇”下面署名“一队队长万有”——徐贵的名单中列有“一、二、三队长”,却一时忽略了万有这次本是被批判的对象。而另一首“知识青年斗志高,天塌地陷不动摇,扎根农村干革命,改天换地竞折腰”下面则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贞对这首诗的最后三个字非常得意,认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这样,赵小贞以亘古未有的多产诗人的速度连续创作着,直到诗写烦了,又填起词来。于是,“老党员齐秉和”的名下出现了一首《满江红》,而另一首《念奴娇》下面则署上了“五保户张王氏”的名字。

徐贵此时已经写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亲自去地里找大凤、小孟他们布置下午的发言,临走前又和小贞商量:

“后晌这会咋开呢?合着不能让老万有上前头撅着去吧?人家赶明儿还咋当队长啊?要不这么着,回头等你专栏弄完了,再使广播把贾老大叫来,问问他这些天有啥破坏活动——后晌开会让他上前头撅着去!”【零七】

太平庄属于燕山支脉。

这里是半山区,世世代代只种一点山坡地,学大寨那年徐贵曾带人定下远景规划,说是“抬头花果山,低头米粮川,一年见成效,三年变江南”——这规划自然是定给上级看的,其实徐贵心里也明白,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穷山依旧是穷山,哪里变得成江南?

太平庄的山真是穷山。

一是石头多,但不成材。往东两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营、平西庄的石头,都可以盖房垒墙烧石灰,除了自用,拉到县城还能卖钱,冬季里也有个正经副业干,不用在地里挖了填填了挖地学大寨玩儿。太平庄的石头一采就碎,铺路倒合适,垒鸡窝就有些勉强,别的自然谈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别的村在山里修梯田,修好以后都能沾到县水库的光,一年起码浇上两遍水。太平庄地势高,修梯田时又没有好好规划,水库的水经常上不来,只好靠天吃饭,什么耐旱种什么,捞回种子就不赔。

三是种了树,但很少活。地里种了树,三五年内很难受益,村民熬不过,又在小树苗内套种庄稼,本想捞点儿是点儿,可种庄稼人踩牛啃,年年把树苗糟蹋得不成样子——偶尔有个别格外茁壮的,孤零零地活在地里也不成气候,倒不如没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粮、种不活树,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养草,好歹落一点饲料、柴草,也比没有强。可惜太平庄换了多少看山的,个个都不经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个精光。

就是这样一座穷山,光秃秃的,连个兔子都藏不住,却使村里的人们普遍怀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并生出种种传说。有人说山中间峭壁上有个岩洞,洞子很深,1942年闹日本时村里有一户人全家失踪,其实就躲在这个岩洞里,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没有,所以几十年一直不敢露头,如今已经繁殖出了好几百后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说山那边是一座地下宫殿,二十四个解放军日夜站岗守护,一旦爆发了核战争“中央”就要搬到这里来指挥,而太平庄近水楼台,村民中凡有平时表现较好的就会被征去打杂,又挣了现钱又躲了原子弹。近来还因为山上发现了极少数的草蛇和黄鼬,据说早年间还发现过狼,便又有人传说山里现在还藏着一只老虎,白天睡觉,夜里下山——不过这也许说的是旧石器时代的往事:那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确实活跃着一种长着两只象牙的剑齿虎。

太平庄世代封闭,在村民的记忆中,本世纪只有三次大的热闹:一是30年代来过日本人和八路军,二是50年代来过土改工作队,再就是70年代来过一帮插队的知识青年。

在太平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们自己实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饭,和社员实行“四同”——同住、同劳动、同分配、同参加政治活动。太平庄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后后来了三十人,社员们都埋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口粮,心里实在不很欢迎。知青同社员讲理:我们北京生北京长,大老远地来你这里插队,你以为我们愿意呀,国家的政策有什么办法?再说插队也不是白插,国家按人头每人给队上拨了六百元的安家费,我们又不真在这里安家,这笔钱就是坐着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费八元钱),何况我们多少还能干点儿活——我们都不说委屈,你们还委屈什么?

这次地震之后,县知青办发了紧急通知,规定全体知青一律不得请假回城,要与贫下中农一起抗震救灾,天塌地陷何所惧,与天奋斗乐无穷。但大部分知青觉得还是回到家里乐无穷,于是一多半人都不辞而别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无事,或者身为知青干部,或者争取入团入党,大部分是两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来混充积极,装点门面。

太平庄一队的十个知青趁地震之机溜走了六个,剩下的除知青干部小孟之外还有两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姜,前者是新发展的团员只好积极,后者想借地震之机混入团内因而积极;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艺宣传队里兼着副队长,在大队里也挂着团支部文娱委员和小学校“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负责辅导孩子们排演文艺节目)等职务,大小是个干部,只好模范带头。好在四个人这次都捞到了轻巧的好活儿,也算因祸得福。

小孟此时正懒懒地躺在山顶上,一边看着身边的牛儿吃草,一边与看山的老关头海聊。

老关头六十挂零,其阅历之丰富真让人叹为观止:给共产党当过兵,被国民党抓过丁,替八路军送过信,为日本人带过路,去地主家扛过活,挨自己家雇过工,奔口外跑过买卖,往三河干过牙行,到城里做过工人,在大队当过干部……大凡这类人在队上都是刺头儿,队长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儿来堵他们的嘴,老关头从过去的喂牲口到现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却仍然愤愤不平,每每骂骂咧咧,说是队上委屈了他。

老关头在村里凡人看不起,对城里来的知青却非常器重,没事儿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赶上知青伙房做点儿差样儿的,也肯屈尊去尝一尝。品尝之余,他还喜欢卖弄他对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桥啊?是离鼓楼不远吧?鼓楼拐角有个电器行这会儿还在不在了?我跟那儿烧过锅炉,他们主任姓王……鼓楼往西不就到平安里了吗?我们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儿,第二条胡同奔左一拐,没事儿你们上那儿玩去吧,就说我让去的……”知青们对他的话兴趣都不大,自然也无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关头却自以为找到了知音。

此时,他正与小孟推心置腹地谈着,一时说他当年在城里当厨子时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时又说他过去在口外贩牲口时如何勾搭了一个风流标致的小寡妇,“那小模样长得呀……对啦,有点儿像咱队上的大凤——今天夏景天,她来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后头看她,就穿个小褂儿,一弯腰,那后背上的肉可真白净,啧啧,一颤一颤的……”

小孟听老关头如此亵渎团支部的同事大凤,心里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关大爷,要论辈分,大凤还该管您叫一声表大爷吧?”

“可不,可不,”老关头似乎也觉得不该动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后背上的肉,干咳了两声,站了起来,“小孟,你晌午带了干粮,你帮我看着点儿,我家吃饭去啦!……你关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里天天念叨你仁义、懂礼,回头我让她煮几块白薯秧子给你捎来!”

小孟没吭声儿,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现在顶多不过十点来钟,这老滑头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简直岂有此理!

这时,山下远远地跑来几个女人,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嚷嚷:“老关大爷——老关大爷——”

“啥——事——啊?”老关头感觉不对,使劲儿拢着耳朵。“关奶奶——摔了——让您——快回家呢!”

“啊——?”老关头惊叫一声,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间中只诧异人如何能跑得这样快,简直像一匹马。

【零八】

关奶奶在场院摔了一跤之后,立即被抬往大队医疗站抢救。此时,地主贾老大正坐在旁边的大队部里,接受大队党支部副书记赵小贞的提审。

地主跟地主不一样,相比之下,贾老大更加别具一格。

首先是他当过共产党的干部。抗战时期,日本人烧了他家五间大瓦房,再加上兵荒马乱,二百多亩地都收不上租子来,全家人衣食无着,流离失所,老父亲惊恐万状,一命呜呼。当时的贾老大血气方刚,毅然辍耕从军,参加了基干民兵。因为他作战勇敢,再加上略识几字,可称得文武双全,不久就被提拔到区上当了助理员。这段历史,贾老大现在提起来还颇为自得。据他说,那时担任几个村联合支部书记的齐爷,其公开身份也不过是太平庄的村长,正在他的领导之下。而现在的大队书记徐贵,当时不过是个跑腿的村丁,逢到该他支应的日子,如果正好贾老大带着公务员来村里检查工作,那个巴结劲儿就甭提啦!这话传到徐贵耳中,立刻上挂下联地加以批判,一会说是“鼓吹和平民主新阶段,替刘少奇翻案”,一会又说是“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为林彪招魂”,一会又成了“宣扬继绝世、举逸民,和孔老二如出一辙”,一会又变作“拼凑反革命还乡团,配合邓小平反攻倒算”——反正每变一次贾老大都要挨一次批,批到最后连他也忘了自己当初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贾老大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当过生产队的队长。抗战胜利后,区上精简干部,贾老大衣锦还乡。因为他不通庶务,疏于治家,渐渐就露出那下世光景。也是因祸得福,到土改时,他家仅仅被定为上中农,成了团结对象。互助组,合作社,贾老大不前不后,倒也相安无事。1962年天灾人祸,选了多少队长都撂挑子不干,贾老大却忍不住跳了出来,自告奋勇地干起了一队队长。因为成分高,十几年没当过官,他确实心痒难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简直把个太平庄一队折腾得昏天黑地。到了1965年“四清”,贾老大刚被请上楼,一队社员的民愤便如火山爆发,大家纷纷找到工作队揭发检举,日必数起,应接不暇。最后,贾老大不仅被赶下台,而且还戴上了“漏划地主”的帽子,交群众监督管制。

贾老大被管制了十几年,却从未低头认罪,总在不停地为自己鸣冤叫屈,这又是他与其他地主的不同之处。因为他知道自己民愤极大,指着贫下中农给自己摘帽子简直就别想;再加上老徐贵又好抓阶级斗争,也是断断不肯放弃他这个活靶子的,不如干脆破罐破摔,老子就一硬到底啦!

今天上午,当赵小贞用广播喇叭把贾老大从菜园子叫到大队部提审时,他的心里一点都不紧张:老子连老徐贵都不怕,还怕你个赵小贞?他大腿压二腿地坐在小贞对面,一边抽烟一边心里盘算:多耗一会儿,耗到中午就省得再回菜园子干活了;后晌再来个批判会,一天的工分就算混到手。本着这一原则,他有的没的为自己编出不少反动言论,有时还要求“小贞姑娘,我上岁数的人啦,您得容工夫让我想想……”一心一意只为耗时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关奶奶被众人抬着送来大队医疗站。小贞听外面声音不对,立刻站了起来,合上记录本:“今天就到这儿,您先回去干活吧!”贾老大忙说:“这会儿也快收工了,要不我家去再考虑考虑,中不中?”小贞想了想,点头说:“那好,您考虑完了,后晌再参加过批判会,黑夜一总写个思想汇报,明天早起交到大队来!”贾老大听说还要点灯熬夜地写汇报,暗骂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早知如此,不如去菜园子比画一会儿算啦——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点头答应而去。

支走了贾老大,赵小贞立刻来到医疗站,一边指挥抢救,一边打听这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摔的。

说起来,关奶奶今天这一跤摔得也实在冤枉她今天早晨照例是第一个出来听万有派活儿的。她知道自己每天都是场院的活儿,但仍然坚持每天都出来问活儿,所谓“以常见,实已知,每事问,为人法”。关奶奶因为高龄的缘故,视力、听力都有所退化,当万有手舞足蹈地要求上场院的人都要带一盆防火水的时候,她竟没有听清——试想:如果她听清了这一要求,并且打算认真执行的话,他儿子老关自然会加以阻拦,或者代她把水端到场院,那么下面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关奶奶来到场院后,发现每人都端着一脸盆水码在房檐下,本来也没很介意,因为正好挨着邻居小玲的妈妈,便信口问了一句:“老三媳妇,他们往场上端水做啥啊?”小玲妈自然如实禀告了这“防火水”的来历——试想:关奶奶平时干活是很少与人闲聊的,除了“代沟”(村里人都比她小一辈以上)之外,主要因为她耳聋眼花,也实在聊不出个名堂。这次因为是近邻,就随便聊了这么一句,还偏偏就问清了这“防火水”的来历,否则,下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

关奶奶上进心强,平日总在队上混工分心里就不过意,今天又没按队长的要求端来防火水,心里更加不自在,因为劳动已经开始,便暗自决定到打歇时再行补救。她历来打歇都是不离开场院也不停止工作的,这回队长刚喊“抽袋吧”她便张罗回家,三婶因为要给小玲的小弟弟喂奶,便搀了她老人家一道走。路上问她回家干啥,她只说是“弄水”,三婶只当她要回家弄口水喝,况且自己也惦着吃奶的孩子,便也没再细问——试想:倘若关奶奶说清了或者三婶问清了,那么三婶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九十岁的老太太自己往场院端水的,那么下面的事情仍然不会发生。

关奶奶回到家,慢慢地开门、找盆、倒水、锁门,早已累得有些喘了,于是她又坐到院里的石阶上喘息片刻,这才端着一盆水走出家门。这时打歇的时间已过,三婶和其他回家喂奶的妇女们都已返回场院,所以关奶奶在路上竟没有遇到一个帮手。齐爷本来是常常坐在饲养场门口吸烟的,偏偏他今天为考虑下午的发言,临时改在炕上吸烟,使关奶奶失去了这一机会。大队的广播喇叭此时正在呼唤着贾老大的名字,如果他在南地干活,这里正是前往大队部的必经之路,偏偏他今天借口腰腿疼,让万有给换了菜园子的轻活儿,从东面就可以直接绕到大队部,使关奶奶又失去了一个机会。关奶奶家旁边的养猪场有四个劳力在垒院墙,打歇时按说他们为躲避猪场的异味应当出来吸烟,偏偏他们今天是包活儿,所以竟放弃了打歇,使关奶奶失去了第三个机会。关奶奶家对门有个小伙子今天被派去给五保户干活,如果他按照万有的要求干完活就回来,此时也刚好到家,偏偏他干完活还不肯走,坐在人家炕上谈天说地,使关奶奶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试想:如果这些机会中有一个没有失去,那么任何人都会主动帮关奶奶一把的,那么下面的事情还是不会发生。

关奶奶端着一盆水走到场院,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心里难免有些激动。这时开始劳动的众人也发现了她老人家,在场上的队长忙大声喊着“谁快过去接一把”,小玲应声向前跑去。关奶奶又怕耽误小玲干活,急得连连摆手,谁知一盆水就这样“哗”地洒在地上,老太太心一慌,也跟着趴下了——试想:如果队长不喊那句话,小玲不跑上去,老太太也不心慌,也不洒水,也不趴下,那么这件事情也仍然是可以避免的。

如此看来,关奶奶这次摔跤是纯属偶然了。不过有一位第一流的学者兼第一流的作家曾经告诉过我们: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是披了外衣的必然——而关奶奶这次摔跤的必然性,大概要追溯到她年过九十仍然坚持出工这件事的本身了。

老关头在山上听到消息,立刻疯了一般地跑回村来,路上经人指点,直接奔了大队的医疗站。医疗站里中西结合,一个老中医本是卖大力丸的半路改行,一个小西医在县里培训过三天半刚刚学会了用注射器,关奶奶刚被送到时两人全都傻了眼。好在老中医有卖大力丸的功底,自称最善“正骨”,胡乱捏过一阵之后老太太居然不那么疼了。这时老关头闯进来号啕大哭,大骂自己没本事养不活妈让妈九十高龄了还要出工受累等等,客观上又更加分散了关奶奶对疼痛的注意力。所以当赵小贞安排好拖拉机准备送关奶奶去县城看病时,老太太竟死活不肯。那老中医对自己的正骨手段十分自信,也在一旁劝道:“我好容易给大妈把骨头接上,回头一颠再颠散了架,不如先回家养些日子吧!”听人劝,吃饱饭,老关头便先用小车把老太太推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关奶奶一劲儿念叨:“我可是打歇往后才摔的,你回头问问队长,这前晌的工分还给不给我记了?”老关头刚说了一句“您现在还惦记这俩工分”,猛然想起这工分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把母亲推回家后,自己便直奔万有家而来。

老关头的企图是把他妈算成工伤,这样不仅医药费全部由队里报销,而且养伤期间工分照记,如果生活不能自理,队上还要派人照料——例如关奶奶这种情况,通常会派关大娘照顾婆婆,工分也是照记。特别是九十高龄的关奶奶,这伤兴许一辈子也养不好了,那么她活一天就能挣一天工分,死了也是工伤死亡,要由队上出钱发送,家里还要定为“社属”,与烈军属同等待遇,逢年过节都要慰问,招工招生也要优先……本来老关头让他妈出来挣分就明摆着是占队里的便宜,如今越发蹬鼻子上脸,万有越想越气,一口回绝:

“啥工伤啊?工伤可得是给队上干活时出了事儿才算,大妈是上场的道儿上自个儿摔的吧?也是,虚龄九十一的啦,咋还能出来挣分呢?”

“话不是这么说,我妈出工她是爱社如家,谁也管不着!她今天咋摔的?还不是往场上端防火水摔的?她端水为谁?为队上!这不是工伤是啥?”

“人人都往场上端水,咋就大妈摔了呢?”“她岁数大了,又是小脚……”

“她岁数大能怨队上吗?小脚能怨队上吗?谁让她出工了?”“我让她去的!我没本事!养不活她!”

“你养不活她能怨队上吗?”

万有义正词严,老关头被问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他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来:“不怨队上呀!……就怨我呀!……我没本事呀!……我没能耐呀!……我连个老妈都养不活呀!……我不是人呀!……我是个老王八蛋呀!……”

万有见状慌了神,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后只好松了口:“这事儿光我说了也不算呀……要不这么着,回头我们几个队长再研究研究吧!”

【零九】

奉了徐贵的命令,小孟中午回到宿舍,准备下午的发言。

一队的男知青宿舍设在二大妈家,大妈本是不想接受的,经不住徐贵、万有左说右劝,摆了多少好处许了多少愿——

徐贵说: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前来插队,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您老人家身为“农村的同志”又怎能不欢迎?知青横竖待不长,给他们盖房也白搭,正好把国家下发的安家费给大队小工厂当本钱,您把房借给他们,对大队也是一份贡献呀!年终再给您老评个“五好社员”,披红戴花出席公社的光荣会,远亲近邻的瞅着够多么光彩!

万有说:知青住着您老的房,您老的话他们不敢不听,一个个儿都是棒小伙儿,赶明儿您家里有啥活儿就不愁没人使啦!他们又都知书识礼儿的,又扫院子又挑水,又叫大妈又叫婶,时候大了您还舍不得他们走呢!

徐贵说:您家的房子下雨漏不漏啊?啥地方坏了您言语一声,大队派人来给您修。知青房里的炕席、窗上的玻璃按规定都由大队添置——干脆您家还缺什么就一总添置了得啦!赶明儿他们晚上学习开会,点灯耗电的,大队再给您补工分——要不把您家的电钱一总包下来也成……

万有说:知青吃粮定量高,每月规定是四十五斤,那得出来多少泔水啊,您家喂猪的饲料粮不就省了?知青吃得好,拉屎肥效高,施在您家自留地里一准合适,这您不等于白捡吗?

徐贵说:您家大小子复员往后一直看青呢吧?看青活儿虽轻省,可别误了孩子的前程——干脆,让大侄子给咱大队的小工厂跑外去吧!趁着年轻多见见世面,赶明儿兴许还能接上我的班儿呢!

万有说:您家二哥早先当过车把式吧?明年我安排他再赶一年大车中不中?您老见天出工下地也怪累的,看看队上啥活儿轻省您挑一挑——要您上队上鸡场来养鸡咋样啊?

如此等等。二大妈纵有满心的不乐意,听见这许多好处也不由她不动心,再加上又是书记、队长的面子,将计就计,也就应了。

知青进驻之后,二大妈真是悲喜交集。书记队长说的那几样好处虽然一一兑现,但也出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坏处——

首先,把六个半大小伙子引家门,无疑是引狼入室,招猫逗狗得惹出多少是非,在水缸里养蝌蚪,掀开炕坯逮蛐蛐,最可恨的是天天晚上打牌下棋、谈天说地,招来多少年轻人,吵得房东家十二点以前睡不成觉。

知青来插队就要干活,要干活就得有家伙,偏偏他们的工具很不齐全,房东家的小车啦、粪筐啦自然是抄起来就使,弄坏了打声招呼就算完事。庄稼人干活的家什是最要紧的,一星一点地置办齐了很不容易,二大妈见知青们这么败他的家,简直心疼得想上吊。

知青平日的剩菜剩饭都给了房东家不假——自从他们进驻之后,眼见二大妈家的猪狗鸡兔都长得飞快。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二大妈家偶尔做点儿差样的也不好意思不叫他们去尝尝,叫这个不叫那个又不合适,只好六个小伙子悉数叫上,吃一桌拉一炕,哪儿像过日子的人家?

知青之中还有个别不自觉的,晚上起夜懒得出屋,隔着窗户“哗哗哗”一了百了,且不说让房东家大男小女听着成何体统,这满院里的腥臊恶臭,简直就熏死个人。有一次小范夜里起来解大手怕掉进茅房,就近在当院拉下一泡,二大妈早晨起来抱柴火烧火,一脚踩个正着,当场就气得坐在了地上。

最令二大妈操心的,是她的小闺女彩云年方二八,虽然还在公社中学念初二,却已是有女初长成的模样了。这一下来了六个年方二九的小伙子,又个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城里人,让小姑娘如何不动春心?今天与这个约会山中,明天同那个漫步村头,二大妈真怕一眼看不到再出点什么事——若真能嫁个城里人倒也罢了,只怕偷鸡不成蚀了米,白白毁了闺女的清白。

思来想去,二大妈猛然想出一着棋来:何不把已然分家单过的大儿子接回来,让知青们上儿子家自己住去?可不,儿子如今跑了外,儿媳妇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正缺人照顾,接到一处住是再合适没有了。让知青们住过去,原先的好处一点没少,坏处却减少了许多,尤其小闺女的这块心病,就算基本上结了。再说儿子家的房盖得不宽余,东屋缺四块玻璃至今没钱置,知青一住进去大队就得管……于是,六个知青便有了乔迁之喜。

乔迁之后,在二大妈的教唆下,她儿媳妇对知青实行了坚壁清野,把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西屋,封门锁窗,在知青住的东屋连个小板凳也没留下。当院除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其余的地方全种了菜,正好就近取肥——只是二大妈吸取了上回的教训,每每浇水除虫前都要仔细侦察过地面才敢落脚,唯恐又踩在什么“五谷轮回”出来的东西上。

这回地震,按说知青们也该住进防震棚的。但生产队长们一推再推,又说没木头,又说缺草席,总之想把这一建筑任务推给大队。具体到一队,万有的理由是:女知青跑得只剩下一个小阿妹,给她搭了防震棚她一个姑娘家也未必敢住,莫如就在房东家的棚里挤挤就算了;男知青的棚倒是早该搭,可大队规定防震棚一般应当搭在各家的院子里,但二大妈家的院子里都种满了菜,如今正是收获季节,反正已经拖了,干脆再拖些日子,等拉了秧再说罢。

小孟回到宿舍时,见小范和老美正躺在炕上睡觉。前些天地震的风声紧,几个人还心有余悸,大不敢在屋里睡觉,如今见“防震防震,防而不震”,自然产生了和平麻痹思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躺在屋里呼呼大睡了。

小孟见状并不怠慢,立刻脱鞋上了炕。能站着就别干着,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知青们都信奉这一生活哲学。现在虽然离出工没多长时间了,小孟仍然愿意在炕上度过,能躺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孟尚未放倒,一队的出工哨就响了起来。

【一十】

下午的批判会开得不伦不类。因为徐贵要保万有过关,说是“上挂下联”,其实偷天换日,把贾老大推上第一线,万有蹲在一旁反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徐贵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都别说话了!别说了!大伙儿全往前凑凑——今儿个呢,在咱们一队开个社员大会,公社党委很重视,胡书记亲自来参加,大伙儿鼓掌欢迎!开啥会呢?主要就是抓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为纲嘛!你们一队的戴帽地方贾老大啊,一贯地很不老实……很不老实!”

此时,按照预定的安排,主持会议的赵小贞大喝道:“把地方分子贾老大押上来!”事先坐在贾老大身边的知青小范和老美应声而起,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他押到了石碾子前,徐贵便开始批判道:

“低头!贾老大!让你低头……大叔,让您低头听见没有?草帽子就甭摘啦,大热的天儿——贾老大,你说你今天腰腿疼,让队长给换菜园的轻巧活儿,有这事儿没有?人家贫下中农腰腿都不疼,咋就你疼呢?你们队上的老关奶奶,那么大岁数了还坚持出工,人家腰腿咋不疼呢?”

此时,坐在人群中的老关头站起来大声插话:“我妈前晌出工摔断了腿,这会儿正疼得在炕上打滚儿哪!”

徐贵白了他一眼,继续批判道:“贾老大!我再问你:你这些天还说了啥破坏话来着?对,前晌你跟小贞坦白交待了,你对咱们大队地震后批判你有所不满!你说地震不干你的事儿,又不是你叫它震的,又不是你拱的……不是你拱的是谁拱的?难道是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社员群众拱的吗?”

徐贵着三不着两地批判了一番之后,又顺带捎上了万有:“……这个这个,阶级斗争一阵风,路线斗争一层浪,今年麦秋,万有兄弟分湿粮食那档子事儿,大队已然开会跟大伙儿念叨过了,万有本人也在大队广播里做了深刻检查——可是还不够深刻!你做的这事儿,让阶级敌人高兴,让地主贾老大拍手欢迎,国家、集体、个人要三者兼顾,你为啥没有兼顾到啊?……别,别,万有兄弟你站起来做啥——你挨着贾老大站着啥呀?你就蹲着你的,好好考虑考虑……我就先说这些,下边儿大伙儿都说说!”

接着大家依次发言。

赵小贞的发言和徐贵的调子差不多。她上午亲自提审了贾老大,掌握了丰富的第一手材料,批判起来头头是道。对万有则一带而过,还给他指明了一条“革心洗面、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光明大道,“何去何从,由万有大叔您自己个儿选择吧!”

齐爷的发言很长,絮絮叨叨地念了一番传统经后,对贾老大,揭发了他当年在区上当助理员时对自己不够尊重;对万有,强调他去年大秋打了自己是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错误行为。

红小兵代表小玲的发言很简单,无非是“红小兵,斗志高,革命豪情冲云霄”之类,发言中还冲贾老大挥了挥小拳头,贾老大根本连眼皮儿都没抬——老子当年打过仗的人还怕你这个小猴崽子?

小孟的发言和别人差不多,都是万炮齐轰贾老大的。对万有,小孟只提了一句:“这次,咱们队的万有队长为什么犯错误?还不是因为阶级斗争没抓住呗……”也不知道是哪儿跟哪儿。

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万有的亲生女儿大凤所做的批判发言,这是今天徐贵为胡书记安排的重头戏。他知道胡书记喜好“新生事物”,什么闺女批判爹呀、孙子斗爷爷啊,想必能得到他老的称赞。大凤身为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职责所在,不能不发言,而被批判的又是自己的亲爹,就更不能回避,于是着重从三个方面剖析了她爹的错误:一是阶级斗争没有抓紧,二是组织纪律性没有加强,三是自私自利的小团体主义作怪……批判完了还扭头问万有:“爹,你说对不对啊?”万有蹲在一旁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突然大声答道:“对!那还有不对的?”倒把大家都逗笑了。

老关头是主动要求发言的。他先批判了两句贾老大,接着就声泪俱下地诉说起他妈前晌摔断腿的事迹来,其间不断提到“工伤”“工伤”两个字,其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令人奇怪的是,插队知青小阿妹也主动发了言。她现在挣的是地头看鸡的长期分,按说今天这种会本可以不参加的,即便参加了也根本没必要发言。但她还是说了,当然只批判了贾老大,没有涉及万有。小阿妹的苦衷只有小孟知道:她哥哥在不久前的“天安门事件”中被“依法逮捕”,胡书记听说后曾和徐贵打过招呼,拟将她作为“天安门事件中的反革命家属”从公社宣传队中除名,被徐贵好说歹说才算暂缓执行。小阿妹身体弱,干活有些吃不消,在宣传队一年少说有两个月的脱产排练,她当然不愿被除名,何况那顶“反属”的帽子倘若戴上,她就将享受和贾老大同等的待遇,这还能让人活吗?所以今天当着胡书记的面,小阿妹积极参加阶级斗争,自然是完全必要的。

最后,胡书记当众宣读了公社党委给万有处分的决定,完后又把万有骂了几句,又把贾老大批了几句,又把大伙儿表扬了几句,又说了几句别的话,赵小贞便宣布:“就到这儿吧!”

散会的时间恰到好处:再早一些,社员们还必须下地比画一会儿;再晚一点儿,又和平时收工的时间差不多了——现在等于提前收工,社员们个个喜气洋洋。当农民平日除去阴天下雨,是难得有个节假日的,这早收工就等于过小年了,不少人家都包起饺子来。

【十一】

夜晚,小孟和大凤一起来到村头漫步。

小孟知道大凤今天被迫当众批判了她爹,情绪肯定十分低落,吃过晚饭后便邀她到村外散心。大凤在家中听万有叨唠了一晚上的委屈,正不耐烦,一听小孟相邀,立刻以“团支部有重要工作研究”为由溜了出来。

他们两人沿着田埂向村外走去。回过头来,可以看到村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听到隐隐约约的人语。大凤身上穿的就是老关头所说的那件夏景天的小褂,很旧,也嫌小了,领口隐隐地露出一抹男孩子不该看到的地方。小孟走在她的身边,感受着她的气息,不禁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蓬蓬勃勃,又蒙蒙眬眬,他于是又想起了今年开春给小麦浇返青水时,那个寒冷的、但已经有了春意的夜晚。

浇地算是轻活儿,两人一组,二十四小时一班,一天能挣两天的分。但也分什么季节,若是夏天给小麦浇灌浆水或者种大秋作物的时候,两人可以围着马灯坐在地里,一边看着水,一边静静地抽烟说话。困了,还可以轮班在地头睡上一会儿。如果是开春浇返青水或者初冬浇上冻水,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晚上冻得人发抖,坐不能坐,睡不能睡,实在难熬——那次小孟浇的就是这该死的返青水。

知青缺家少业,历来是浇地的好劳力。但万有对他们并不放手使用,总要把他们与社员混编为一组,以监督他们是否偷懒。那天小孟与大凤被编在一个组里,白天你追我赶,到了后半夜两人冻得哆哆嗦嗦,都在地里跳着脚喊冷。后来大凤提议“要不咱俩坐到一块儿吧,伙披着我这件老羊皮袄,再使你的大衣盖住脚,一准不冷了……”小孟知道她的建议是科学合理的——既科学地使用了两件防寒工具,又合理地利用了两个人的体温,但在实践中这需要两人紧紧地靠在一起,甚至互相搂抱着才能做到。

夜很黑,马灯又放在身后,他看不清大凤的脸,只能听到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感到迎面扑来的少女的温润的气息。大凤见小孟不说话,认为不说话就算同意了,便转身去脱身上的皮袄,就在她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借着马灯的光亮,小孟忽然看到了她那羞涩的、楚楚动人的神态,和她那两道弯弯的、非常美丽的眉毛。小孟原先只承认赵小贞是村里唯一的漂亮姑娘,而大凤等人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有一些甜俗的美而已。现在他却实实在在地惊讶了,原来大凤竟有着这样热烈、清澈、纯净和激动人心的美丽。

这一夜,他俩几乎一直拥抱着坐在一起。多数时间是大凤迷迷糊糊地靠在小孟的怀里,有时小孟也歪在大凤的肩头眯上一会儿,两人尽情地感受着青春的乐趣,如痴如醉,恍恍惚惚,只是苦了队上的麦苗:有的饮水过度,有的干渴如初。直到天快亮时,他俩清醒过来,才手忙脚乱地开始补救一夜的损失。幸好万有早晨派完活儿后又回家睡了个回笼觉,直到日上三竿时才一摇三晃地来地里检查工作,使他俩刚刚够时间把昨夜的损失补回来。

小孟与大凤原来相处得不错,经过这一夜的亲昵之后,反倒有些疏远了。小孟并没有扎根农村的好思想,自然很怕与一个农村姑娘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而以后便坚决杜绝了两人之间除拉手之外的其他任何身体接触——其状有如当时公演的经过删节的阿尔巴尼亚电影。

现在,他与大凤就是这样悄悄地拉起手来在田埂上走着。

奇怪的是,此刻的小孟不仅没有一丝快乐,反而只觉得悲哀:他预感他初次的青春的热情,必将永远永远地被遗忘在这块贫困的土地上。

【十二】

九年后的一个夏天,小孟和小阿妹响应政府号召,移风易俗,新事新办,旅行结婚来到了太平庄。

太平庄早已物是人非。

徐贵老了,早就玩不转一个村子了。村民委员会照顾他,安排他当了村里的专职调解员,月月都能拿些补贴。对小孟和小阿妹的到来,徐贵似乎格外高兴,非要拉他们来自己家吃饭,而且极为隆重地摆了一桌“四六席”(四个冷盘,六个热炒)。

席间他对党的富民政策赞不绝口,说自己几个孩子都争气,他家如今在村里还算首富呢。小孟早听说徐贵的儿子们都和他分开单过了,每年给他几个钱也很有限,其实徐贵自己的生活在村里只能算中等偏下,他于是想到了当年的齐爷,不禁两眼发热。小阿妹却浑然不觉,还非常新鲜地问这问那,她仍然习惯地喊徐贵为“徐书记”,小孟看得出徐贵很高兴。

万有还是忙人,他当了村民委员会的主任,大事小事都要过问。他这几年的喜事很多,当年的处分自然早已“彻底平反”了,新近还添了一个小外孙。

万有的女婿是倒插门,从河北招来的,十分精明强干,只是大凤常常对他没好脸儿,弄得那小伙子很怕她。小孟他们到万有家做客的时候,大凤只顾低头烧火,脸儿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并不理睬身边的小孟。小孟在她身边说这说那,她也只听不答。忽然间她抬起头来对小孟嫣然一笑,笑得很美,也很纯净,她像了却了九年来的夙愿。然后她提高了声音说:“人熟不讲礼儿——小孟你自个儿端菜吧!”

小孟他们这次没有见到小贞,她五年前就出嫁了。出嫁前,村里搞包产到户,她顶着不干,跑到公社当面质问公社胡书记:“这不是倒退吗?”胡书记开导她说:“这咋叫倒退啊?这叫社会主义分工大协作,属新生事物!”小贞这才想通了。出嫁后,小贞好像一天天地消沉起来,村里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小孟觉得小贞是一种理想和信念的化身,他甚至暗暗庆幸这次没有见到她,保留了一个完美的印象。

齐爷死了,死得很惨。他是后半夜起来给牲口添料后,躺在床上吸烟,迷迷糊糊地引着了被褥,把两条腿都烧焦了。第二天早晨被人们发现时,他人还清楚,好像也不觉得疼。人们急着送他上医院,却被他摆手制止了。他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唉,我好憋屈啊!”

令人惊讶的是,老关奶奶居然还健在,她已经差不多活了一百岁了。老太太已经完全糊涂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小孟和小阿妹是谁,任老关头费尽了口舌也白搭。老关头还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在宴请小孟夫妇的饭桌上依旧大骂万有,兼及徐贵,甚至还旁及到已经去世的齐爷。

小孟他们当然也去看望了老关头的邻居三婶和那漂亮的女儿小玲。小玲已经满二十岁了,出落得水水灵灵。三婶很热情,小玲却淡淡的,小孟见她手里正绣着一双精美的男人鞋垫,一下子明白她已经有了意中人。问起来,小玲先还吞吞吐吐,后来就痛痛快快地承认她看上了徐贵家的小三,只是小伙子聪明漂亮能挣钱,追他的女孩很多,现在还不知鹿死谁手。这时小玲的眼中闪出一种迷惘的神情,这初恋的少女的动人神情立刻使小孟感到她还像小时一样可爱,同时也就想起了那位已经做了海军军官的小学女同桌。

小孟他们还专门去看望了地主贾老大。这是自他们插队以来第一次去贾老大家串门儿,也是第一次称呼他为“大爷”。贾老大早就摘下了地主的帽子,但仍然愤愤不平,说他根本不是摘帽的问题,和那些“错划右派”一样,他属于“错划地主”,应该彻底平反,不留尾巴。

乡亲们也很关心其他知青的情况。小孟夫妇说回城后大家都忙,北京又大,除了我俩因搞对象所以常在一起外,其他人渐渐都断了联系,不过想来大家都混得不会太差,请你们就放心吧!

侦破爱情

【零一】

张知行起初万万没有想到,他和杭州女孩潘娜的相遇,竟然彻底改变了自己以后的生活轨迹。

张知行刚刚步入中年,他的境遇和同龄人相比应当算是相当不错的:三十五岁,大学学历,国家机关的副处级干部,住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和一个正在读小学的女儿……

不过细细推敲,这些条件都多少打了一些折扣:三十五岁,但外表差不多像四十来岁的人了;大学学历,但这所大学并不怎么著名而且还是分校;国家机关,但严格地说只是这家机关下属的一个单位;副处级干部,离真正的副处长当然还有很漫长的道路——至于那套单元房,地点偏远、朝向不好、厕所漏水、门厅太小;至于妻子,两人从三岁就混在一起混到现在也实在混不出什么新的激情了;还有女儿的学习成绩也不大好,放学回来总喊头晕,张知行怀疑她的心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刚刚接到去杭州开会的通知时,张知行甚至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参加:会议本身并不重要,妻子最近身体又不大好,大量的家务劳动特别是女儿的学习都需要他亲自来照料,特别是他这个级别的干部参加这类一般性的会议通常不能乘飞机,乘火车也只能买硬卧,而他每次在硬卧车箱里都很难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张知行已经是中年人了,他更多地追求舒适和安定。

还是当护士的妻子柯小玲鼓励了他。

柯小玲的理由是充足的,也饱含着对丈夫的关心:你天天在机关里坐得都快长毛了,现在正好是阳春三月,有这么个机会,到江南水乡去转转有什么不好?你老这么不爱动,将来肯定不会长寿!家里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实在不行把我妈接来住两天不得了?我的身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就是大夫……

张知行内心很感激妻子,同时也就决定了这次杭州之行。

临别的晚上,张知行和妻子一起下厨房做了几个他们俩都爱吃的菜,女儿喜欢吃的饮料和水果也早早地准备好了,一家三口团聚着吃了顿饭——张知行照例在吃饭时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并且一直把电视开到了他们每天上床睡觉的时间。

虽然即将远行,但张知行在临别之夜并没有与妻子做爱——自从妻子在三年前的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心脏方面的疾病之后,张知行从爱护妻子的身体出发,主动减少了夫妻同房的次数并且每次都小心翼翼,渐渐地这种小心翼翼的做爱使他失去了兴趣,甚至反倒成为一种负担了。

翌日的告别场景一点也不壮烈。张知行的工作性质虽然不常出差,但一年下来也有那么七八次的样子——他是个规范的男人,早就把这一行为纳入了规范:一只空皮箱常年放在床底下,三身换洗衣服可以从衣柜中直接放入皮箱里,进一次卫生间就可以把全部洗漱用品带齐,再就是不要忘记带上平时上班用的公文包,那里面除了各种文件材料之外,还包括他的各种证件、为应付紧急情况而预备的两封空白介绍信、足以使他从祖国任何地方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返回北京的现金(按张知行的计算有一千元就足够了),以及各种常用药品等等。若干年以前,因原定出差的同事临时生病,张知行在正常上班时被突然派往武汉出差,从此他在任何时候都整装待发,随时做好了出差的准备。——所以,对于这次早有准备的一周左右的短期外出,他和妻子都没有太放在心上,妻子照例嘱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身体,他也照例嘱咐妻子在家里不要过于劳累。女儿今天是值日生,兴奋得天不亮就想往学校跑,甚至没有心思与即将远行的父亲好好话别。

一路平安。

有一点出乎张知行预料的是,他乘坐的那次列车竟是全国铁路系统的先进车组,车厢清洁,秩序良好,乘务员个个笑容满面像他的亲姐妹,上车以后送来的开水也是滚热的,打开被褥还透出一股好闻的肥皂味儿。这一切使得张知行心情愉快,竟然一觉睡到天亮。到他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列车上的用水高峰,张知行觉得反正也是闲着,便跑到洗手间里细细地梳洗了一番。等他走下火车时,焕然一新。

阳春三月。江南名城。天气不错心情也不错。一出站台,他就遇到了前来接站的潘娜。

【零二】

许多天以后,张知行的眼光老是闪耀着潘娜身上的那件红颜色的短呢外套——是50年代流行的那种苏联少女的样式。

张知行觉得自己早已过了那种一见漂亮女孩就心跳的年龄,何况按照现在通行的标准,潘娜也很难归入到漂亮女孩的行列中去,她属于那种比较丰满的类型——但张知行却仍然觉得她有一种古典的美,也不知是50年代、30年代,还是上个世纪的美,也不知是因为她那毛茸茸的眼睛、淡淡的酒窝,还是那似笑不笑的神态,总之在她身上有着某种使张知行怦然心动的东西。

潘娜所在的单位是这次会议的承办单位,当她一大早就奉命举着牌子站到车站的出站口时,心中想必充满幽怨,以至当张知行微笑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张知行知道自己所在的机关是这次会议的所有参加单位中级别最高的,或者可以说,他的到来将使这次会议无形中提高一个档次——“中央的张处长亲自到会,下面请张处长给我们讲话!”他完全可以想象出会议上的情景,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了自己的会议通知和介绍信,递给面前的女孩。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潘娜知道张知行的身份后立刻变得热情起来,开始还是那种公事公办的热情,后来就掺杂进一个未婚少女对中年男人的热情——这是潘娜自己后来在信中告诉他的,那时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去宾馆的车里,潘娜告诉张知行她今天不到五点就起来了,她已经接了三拨代表,她现在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而她平时是每天七点半才起床、用二十分钟时间做完早晨的一切事情、然后用十分钟的时间跑步到单位、正好踩着铃声走进办公室……说着说着,潘娜的眼睛轻轻地闭上了,她坐得离张知行很近,张知行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早晨的清新的好闻的味道。

当女孩喃喃地诉说着这些琐碎的、不连贯的事情的时候,张知行就知道她在心里并没有完全把自己当作上级机关派来的代表,而是当作了可以信赖的、兄长般的朋友。这种信赖的产生有时需要久经考验,有时可能突如其来——尤其对于年轻女孩们来说。至于这种信赖的后果……张知行没有再想下去,他只是隐隐地觉得,他和这个女孩之间今后的关系将远远超出普通的工作关系,这种感觉在第二天下午会议组织的游览中就明白无误地得到了证实。

当天上午的会议开幕式很成功,张知行也应邀在主席台上做了十多分钟的“指示”。他知道本机关的领导对这次会议很不重视,而且最近机关里也没有什么新的“精神”,但他的一篇话讲下来,仍使与会代表感到精神振奋,并隐约觉得上级机关最近要有什么大的举措,而这次会议与这项举措之间又有着某些神秘的联系——同时,当然也就对张知行本人刮目相看,甚至认为他的到来负有某种重大的使命——这也正是张知行所要追求的效果。

下午游览西湖,潘娜尽职尽责地陪伴在张知行旁边,充当临时导游。张知行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专业,中国历代文人墨客歌咏西湖的名句装了一肚子,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倒有两句不相干的诗词不停地在脑中闪现,一句叫作“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叫作“未曾真个也销魂”,自己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的。

潘娜落落大方地在他身旁指点江山,对他的称呼也由“张处长”渐渐地变成了“老张”,有时走到崎岖的小路上还有意无意地扶他一把,张知行心里觉得十分受用,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那时他在大学里也是女同学们追求的对象,他因为忠实于童年时代的女友(即他后来的妻子柯小玲),对所有这些追求都忍痛拒绝了,但却并没有拒绝这些女同学们对他所表示出来的种种亲热。

后来再细听潘娜的讲解,原来她对古典文学也有深刻研究。比如当她讲到“直把杭州当汴州”时,张知行问:“小潘啊,你知道当杭州真的成了汴州的时候,又出现了哪些名句吗?”潘娜连想都没想,竟毫不费力地举出了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和汪元量的“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千行”两句。虽然这两句诗跟西湖的关系都不大,但张知行觉得也难为她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能记住这些东西就算是有才的了,何况又有貌,你还要求她怎么样呢?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们竟手挽手地并肩而行起来。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还称得上是“发乎情止乎礼仪”,可惜张知行居然一反常态地放纵了自己的情感,在当天晚上就给潘娜写下了第一封信。

【零三】

在后来的日子里,张知行不止一次地被迫回忆起这第一封信:开头的称谓到底是“小潘”、“潘娜”还是“小娜”?最后的结尾到底是“敬礼”、“握手”还是“想你”?——当初无关紧要的细节,后来都变得事关重大了。其实,张知行的这封信,只能算是对潘娜当天傍晚在西湖边上谈到的一些关于爱情和人生方面问题的答复,谆谆教诲,循循善诱,不用修改就可以原封不动地拿到任何一家青年杂志上去发表——问题是假如潘娜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呢?中央来的张处长有兴趣与地方上的任何一位男同志一起讨论爱情和人生问题吗?

爱情问题是这样产生的:

在西湖边,张知行按照机关工作中上级与下级相识不久后问话的惯例,问过小潘的年龄、学历、来机关几年了、工作中有什么困难、家里姐妹几个(如对方是男性通常则问兄弟几个)、父母身体可好之后,又随随便便地问道:怎么样,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个人问题恐怕早就解决了吧?

像这样的问题本来是可答可不答的,若是潘娜含羞一笑把话题引向别处,张处长自然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然而潘娜的回答却是:哦,还没有,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恋爱观有问题吧……这么一来,就表示她很有兴趣与张处长讨论这个问题,而张知行也不仅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接着往下问——

怎么,有什么问题呢?

潘娜说,她在少女时代曾读过一本书,说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个人,这个人神力无比,所向披靡,后来连上帝都觉得实在无法控制他了,便把他劈作两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所以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企图重新合成一个完整的人。茫茫人海,漫漫人生,潘娜一直按照这个要求从这个高度来寻找自己的终生伴侣,也就难怪她至今一无所获了。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张知行问。

找下去,找下去,一直找下去……潘娜喃喃着回答。如果找不到呢?张知行停了一下,接着问。

那——那我就只有不结婚了……我总不能和另一个人的那一半去组成一个新的人吧?你说对吗?

为什么不能呢?杂交优势嘛!——张知行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潘娜幽怨地看了张知行一眼,不再说话了。

张知行连忙严肃下来,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对这类问题也很有思考,只是如今年事渐高,工作又忙,才把这些没要紧的都扔在了脑后——若是潘娜一定想知道他的看法,他可以好好想想,过一两天以后再告诉她。

不要嘛,不要嘛,你现在就告诉我,现在……潘娜小声嚷嚷起来,那种肆无忌惮的撒娇的神态,使张知行想起了自己九岁的女儿。

这时,有几个一起开会的代表也转到这里,都恭敬地喊“张处长”,张知行也不好过于冷落了他们,只得寒暄一番,最后大家一道转了回来。

晚饭后回到房间,张知行几次想找潘娜继续下午的谈话,又几次强行克制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比往常,往常在北京他不过是大机关里的小干部,现在在这里他差不多是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万一要闹出点风流韵事闲言碎语什么的,那影响可就太坏了。

可是他又实在无法克制住内心的冲动。他现在的妻子就是他初恋的情人,他们的关系是自然而然地发展起来的,他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他甚至从未产生过现在这样强烈的冲动……在屋里如困兽般地转了十几圈之后,张知行决定把自己内心的感受记录下来,他这样做的目的起初只是为了自己的宣泄,并不准备真的拿给潘娜看。

张知行在机关搞了十几年文秘工作,文字的严谨在全机关是出了名的——所以尽管他此时心中充满杂念,但落到文字上的竟是一篇关于如何树立正确的恋爱观的文章,充满人生哲理,饱含生活经验。文章做好后,张知行觉得给潘娜看看也未尝不可,就算被其他与会者看到也不怕——我老张百忙之中就不兴关心一下青年人的恋爱婚姻问题啦?中央不是号召全社会都来关心青少年吗?

正在这时,潘娜给张知行的房间打来一个电话。

【零四】

潘娜的这个电话是从宾馆的前台打上来的。

她告诉张知行,她今天晚上一直料理会务,现在刚刚清净下来,就背着屋里的同伴,溜到楼下来打这个电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想问您好不好,想听您说说话,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您不会笑话我吧?

张知行知道他现在只要邀请潘娜到他房间来坐坐(他自己住着一个单间),后面的事情就无法收拾了。他几乎是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理智,对着话筒不动声色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哦,是小潘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搞会务工作嘛,总比别人要多辛苦一点,可要注意身体哟……我没什么事,我正在考虑你今天下午谈的问题,我已经把我的看法写下来了……不不不,你不要上来拿,明天再给你看吧……你一定急着要看……那好,我给你送到前台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张知行一直为自己当时的理智而后悔不已:为什么不请她上来呢?为什么要开了两人通信的先例?——而在当时,他确实觉得通信是最好的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中,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鸿雁传书,况且文字表达又是他的强项,何乐而不为?

在十天左右的会议期间,张知行大约和潘娜通了二十多封信,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只能算是“字条”,上面写着各种互相关心的询问。在最后一封信中,潘娜送给张知行一张相片。相片中的潘娜穿着那件红呢子的短外套,站在西湖边上,忧郁地看着远方。相片的后面写着两句诗,一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一句是“花开花落两由之”——张知行明白他们俩的关系就在这里定位了。

张知行是个谨慎的人。临别的时候,他销毁了潘娜给他的所有信件,也叮嘱潘娜照此办理——只有潘娜送他的那张相片,他犹豫再三实在舍不得烧掉,便把它小心地藏到了一本专业书里。

分手的那天,潘娜第一次单独来到张知行的房间,两个人都默默无语。张知行知道面前这个女孩现在已经完全把自己交给他了,但他并不想有进一步的举动——他不想因为生理方面的片刻欢娱而留下心理方面的长久不安,同时他也知道这女孩现在是认真的,而认真的女孩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张知行小心翼翼地拥抱了潘娜,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那神态有如慈祥的长辈在爱抚晚辈。潘娜在他怀中嘤嘤地哭着,张知行安慰她说:“别这样,别这样,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安慰苍白无力,他没有给这个女孩任何承诺,甚至连今后是不是继续通信都没有说。

在回来的列车上,张知行认真地回顾了自己的杭州之行。

不错,按照通行的标准,他和潘娜之间几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之间最过分的举止,不过是临别之夜的简单型的拥抱和象征性的接吻,这在90年代的中国也根本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些来往信件,当然有许多暧昧的词句,不过要按照现代意义上的“情书”的标准——老实说,张知行写得还算十分克制,他不是那种随意流露自己内心情感的人。

他找出潘娜的相片。相片上的女孩忧郁地看着他。他知道这件事情对这个女孩今后生活的影响,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其实是唤醒了她,振奋了她,同时也就深深地伤害了她……张知行小心翼翼地把女孩的相片放回书中。这是一本包了牛皮纸的专业书,他把相片夹在了包书纸和封皮的当中,这样,即使有人随意翻阅这本书,也不容易发现其中的相片了。

想到最后,张知行还是充分肯定了自己,他认为自己的行为是高尚的,他没有乘人之危,没有占这女孩的便宜,等于放弃了本来已经到手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至于那些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张知行想起了中国古代流传甚广的一副对联:“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穷人少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这副对联所表达的思想恰与西方哲人罗曼·罗兰的观点暗合:伟人们之所以伟大不在于他们没有卑劣的情感,而在于他们不断地同自己内心深处的卑劣情感进行斗争并且总是取得胜利。

张知行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骄傲,他认为正是由于自己的胜利而使那个女孩避免了一次伤害。得意之余,他翻出《工作日记》,信手抄下了当今一位著名青年诗人的著名诗句——“不是不想爱,不是不愿爱,怕只怕,爱,也是一种伤害!”

火车离北京越来越近,张知行的思绪离潘娜越来越远——他知道自己又将恢复往常那种平淡的、然而却是安定的生活了。

北京到了。

【零五】

在往后的很多天里,张知行一直为自己出了北京火车站后的一念之差而懊恼:否则一切事情都将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张知行到达北京的时间刚过中午,他当时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乘地铁直接回家;一是乘出租车先到单位,等到下班后再乘单位的班车回家。

按说他这次出差将近十天,回来后是可以休息一两天再去单位的,但张知行从不把上班视为一种负担,在他心目中单位和家庭并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况且这时赶去单位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了,无非和同事们打打招呼,看看这些天有什么信件,再去单位澡堂里冲个热水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等着坐班车了——而且,那本藏着潘娜相片的专业书,也还是锁进办公室的抽屉里比较保险。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张知行知道自己出差远行后不直接回家,下了火车直奔单位,也多少能给领导和同事们留下一个勤于职守的好印象……张知行的脚步已经开始向出租汽车站方向迈进了,一个小小的理由又使他停了下来。

按单位规定,张知行这个级别的干部因公外出可以报销从单位到火车站或飞机场的出租车票。这段路程经过核实取中,到火车站往返定为四十元,到飞机场往返定为一百二十元,超过部分自理。张知行家附近有地铁可以直达火车站,所以他来的时候没有乘出租车;如果他仍然乘地铁直接回家,就可以省下往返的出租车费共四十元——只要他交给会计四十元出租车票,这四十元就是他自己的了。张知行这个阶层平时是不大舍得乘出租车的,但有时也难免奢侈一回,尤其是星期天带孩子出去玩儿什么的,所以身上总有个一二百元的出租车票在寻找报销的机会——那么又何必白白浪费这二十元的机会呢?想到这儿,张知行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地铁入口走去。

妻子柯小玲请了病假在家休息,她知道丈夫这一两天就要回来,一见丈夫果然回来了,当然挺高兴。夫妻俩叙过寒温,就商量着晚上做几个他们都爱吃的菜。张知行因为潘娜的事,心中隐隐地对妻子存了一番歉意,便自告奋勇地要出去买菜。柯小玲也不反对,说你买去吧,等下我来做,我先帮你收拾东西……说着就要动手翻张知行带回来的皮箱。

张知行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那本夹着潘娜相片的专业书就放在皮箱里。他连忙抢上一步,一边借口妻子身体不好不要她帮忙,一边抢先把那本专业书和其他书籍、笔记、文件胡乱整理了一下就塞进了自己的书架,这样即使柯小玲再执意帮他整理东西也很难翻到相片了。柯小玲似乎并未在意,只说你先买菜去吧,我不动你的东西就是了——张知行便走出了家门。

买菜的时候,张知行心绪不宁,他总觉得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首先,他抢着出来买菜本身就是个错误。平时,他和妻子有分工,他更多地负责孩子的功课和房间的卫生,其余的事情都由妻子负责——当然相互之间也有交叉,但今天他出差远行刚进家门,照常理不应该再跑出来了,他这样积极地抢着出来,会不会使妻子觉得反常呢?

妻子平常很少过问他的私人物品,今天抢着帮他收拾东西,肯定是对他抢着出来买菜的一种回报——自己又何必那样惊慌失措,抢着把书籍文件之类放入书架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更令张知行不安的是,他平时的书架收拾得很整齐,今天慌忙之中把东西往里胡乱一塞,岂不是显得更加反常吗?万一妻子起了疑心,或者竟是出于好心帮他重新整理,都很有可能发现那张照片,特别是相片背后还写着那样两行字,自己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张知行越想越心慌,在菜摊上胡乱买了几样菜,也顾不上讨价还价,甚至连找回的零钱都顾不上要,便如救火一般跑回家中——他一路上打好了主意,一回家就把妻子支到厨房去做饭,自己则赶快把那本书取下来藏到一个更加保险的地方,明天再带到单位,往抽屉里一锁,万事大吉……

当他推开家门的时候,见柯小玲满面怒容地站在门厅中央,正像打量着一个陌生人那样上下打量着他——他知道:东窗事发了。

【零六】

张知行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为什么那么轻易地就把一切都招了出来——未到最后关头为什么要轻言牺牲?

当时,柯小玲怒冲冲地看了他一会儿,叫着他的名字低声嚷道:张知行!你自己说!你在杭州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说!

张知行在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遍,确信妻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情绪变化只能是因为潘娜的事情,而她了解这件事情的唯一途径也只有通过潘娜的那张相片——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佯装不解地问:你怎么啦,这是跟谁生气啊,总得先等我把菜放下吧——他把菜放进厨房后又借故走进书房,抬眼一看,书架上的那几本书籍材料都被重新动过了。

张知行知道自己把相片藏得很好,但如果存心要找、特别是存心要在这几本书中找的话还是不难找到的——他丝毫也不怀疑妻子对这类事情的敏感,只后悔自己当初一时的惊慌反为她后来提供了寻找的范围。

他觉得自己有些站立不稳了,只得坐下来听凭妻子发落。

柯小玲并没有与他大闹,只是反复地让他自己交待:你都干了什么,你说,你说呀,你说了事情就算完了,你不说,我早晚也能打听出来……

张知行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妻子目前发现的不过是一张相片,再加上相片后面的两句诗,充其量也只能说明这个女孩对自己有好感而已——至于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还不是全凭着自己说什么是什么吗?就说她是落花有意,我是流水无情,妻子到哪里去找对证?再不失时机地检讨两句,温存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岂不一好百好?相反,若是自己拼死抵赖,妻子拿着相片四处打听,最后好歹也能打听出潘娜来,到那时反倒把事情闹大了。

想好以后,张知行做出极为沉痛的样子,低着头说:你是看到相片了吧?我本来是想偷偷烧掉的……

把相片拿出来吧!柯小玲不动声色地说。

相片不在她的手里?张知行心里暗暗吃惊。照常理她发现相片之后应该立刻拿到手中,绝没有再放回去的道理。但妻子一直强调要给他一个自己坦白的机会,所以张知行也顾不得多想,取出那本专业书,把那相片递给了妻子。

她叫什么名字?潘娜。

哪儿的人?

杭州的,我也是这次开会才认识的……

柯小玲仔细注视着潘娜的那张穿着红呢外套的相片,又翻过来看看背后的字,嘴角发出一丝冷笑,张知行被她笑得浑身冰冷。

他只好自己进一步主动交待:如何相逢,如何相识,如何一起开会,如何一同游览,潘娜如何在不同场合多次对自己表示出某种好感,而自己又是如何始终坚持同她进行面对面的斗争,最后分手时也仅仅是出于礼貌才不得不接受了这张相片,当面不好销毁,在火车上又没机会,这才带回家里来的……

张知行一边解释一边留心观察妻子的反应,见妻子的表情慢慢恢复了正常,便郑重其事地请求妻子的原谅。

柯小玲说她可以原谅他,但同时提出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条件——

请你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想明天给这个女孩儿打个电话。

【零七】

在事情过去了很久以后,张知行才渐渐认识到,这个电话号码是自己最重要的一道防线,这道防线一旦被突破,他就很难控制整个局势了。

而在当时,张知行几乎想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妻子提出的和解条件——你就放心吧,我不会为难她的,我只想核实一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杭州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单位,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女孩,她是不是真给你送过相片……

张知行考虑再三:关于上述问题,自己刚才跟妻子说的都是实话,不怕她去核实,况且妻子现在已经掌握了潘娜的名字,如果她靠着这条线索去打听,早晚也会打听出潘娜的单位和电话号码的,在杭州开会的一共就那么几家单位嘛——与其让她打听出来,倒不如由自己先说出来,无论如何先争取个好态度吧!于是,他失去了这道最重要的防线。

后来,女儿放学了,嚷嚷着头晕,张知行赶快安抚女儿,又拿出在杭州买的新衣服新玩具给她看,算是把这件事情告一段落。

接下来,夫妻俩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个给孩子辅导功课,一个进厨房炒菜做饭。张知行好几次没话找话地与妻子搭讪,每次都得到了虽不十分热情但总算还说得过去的响应,使他稍稍宽了宽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知行犹豫再三,冒着自己的男性自尊心遭到伤害的危险,和颜悦色地向妻子提出了同床的要求。柯小玲朝里面翻了个身,推说自己这两天心脏不大舒服,也算是有礼貌地谢绝了他。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张知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潘娜打长途电话,他一定要抢在柯小玲之前与潘娜订好攻守同盟,否则,万一两个女人在电话中对骂起来,后果也不堪设想——这是他昨天晚上在床上就计划好了的。

电话打通了。潘娜的科长说小潘到郊区出差去了,要过一两天才能回来。张知行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至少这一两天内两个女人还交不上火。他本想留下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让小潘回来以后立刻给他回电话,但考虑这样做目标太大,万一再闹得潘娜单位里沸沸扬扬的反而不好,于是详细打听过潘娜预定的返程日期,立刻挂断了电话。

晚上回到家,问妻子是不是给潘娜的单位打过电话。妻子说打过了,潘娜出差了。张知行点点头,又问妻子以后是不是还准备再打。妻子说她知道真的有潘娜这么个人就可以了,打不打无所谓,关键就看你自己今后的表现如何了。张知行连连点头,鸡吃米一般地说表现好、表现好,我以后一定表现好。妻子说她还把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留给了潘娜单位的同事,让潘娜回来后给她回个电话。张知行听了心里又有些不安,不过他想他和潘娜多次谈到过柯小玲,潘娜想必不会冒冒失失地给柯小玲回电话吧?

以后的几天相安无事。张知行一下班就积极主动地大干家务,又察言观色地奉承妻子,如同蜜月里的丈夫一般表现,连女儿在旁边都看得奇怪了。到了晚上,张知行还坚持每夜一次或隔夜一次地与妻子亲热,宁可在生理上受点摧残,也要在心理上保持平静。

这期间,张知行按照潘娜预定的返程日期及时与她取得了联系,潘娜仍然很痴情于他,连接电话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张知行此时也顾不得与她谈情说爱,开门见山便说了妻子、相片、电话号码的事。潘娜也没有什么怨言,只说他们顾科长已经转交给她一张写有柯小玲单位电话号码的纸条,她正在奇怪柯小玲怎么会找到自己的单位来,现在才算明白了——她一切都照张知行吩咐的去做就是了。张知行这时才想到自己只顾维护家庭的和睦,完全忽略了潘娜的情感,连忙好言好语地劝慰她。潘娜真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她反倒劝慰起张知行来,还说她完全理解张知行此时的心境,希望他尽快把家里的事情搞好,自己这边就不要他多挂念了。

张知行因为自家的后院已经起火,唯恐潘娜这边的前院再闹出什么风波,坚持着不肯挂电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联络着感情。他问潘娜好不好,潘娜说好。他问潘娜有没有什么事,潘娜说没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潘娜又说有事儿,说她出差期间她的办公室抽屉被她们顾科长带人撬了。张知行问为什么,潘娜说为了找公章。张知行问丢没丢什么东西,潘娜说没有。停了一会儿,她才犹犹豫豫地说——不过你给我写的那些信都在抽屉里。

张知行顿时如同五雷轰顶,差点晕倒在电话机旁。他挣扎着问那些信件少了没有,潘娜说一封没少。张知行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叮嘱潘娜立刻销毁——同时后悔自己在杭州为什么不亲自看着她销毁那些信件。潘娜说她现在已经销毁了,不过这些信件好像已经被人动过了,抽屉是在她出差的当天下午被撬的,直到她今天上午回来才自己重新上了锁,这期间办公室里的任何同事都有可能偷看这些信件。张知行听说后从头到脚直冒凉气,他不仅想到了偷看,而且想到了复制——如果有人偷偷复印下这些信件,天哪!

张知行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挂断电话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呆呆地坐在办公桌旁,直到有同事提醒他该上班车了,他才摇摇晃晃地跟着大家一起走出了办公室。坐在回家的班车上,张知行一度脸色惨白,有位女同事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好推说是赶一个材料累的。班车已经开出了一多半路程,张知行才定下神来,开始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设想——

一、那些信件根本就没人动过,潘娜不过是神经过敏;

二、也可能有人出于好奇偷看过,慢慢地也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但这样只可能对潘娜造成一些轻微的伤害,暂时不会伤害到远在北京的自己;

三、偷看信件的人别有用心,甚至可能已经偷偷复印,其目标当然是对着潘娜的,但同时也可能波及到自己;

四、至于说这个人会把攻击的目标直接对准远在北京的张知行本人,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自己从小就生长在北京城里,在潘娜的单位、在杭州市、在浙江省,乃至在整个长江以南的任何地区,都从未因任何事与任何人结下过任何怨仇——凭什么要对着自己来呢?自己所在的单位虽说是潘娜单位的上级机关,但却不是直接领导,人权财权都不在手里,如果想敲诈的话也敲诈不到什么——至于自己本人,不过是个靠工资生活的小干部,能有多少油水?

………

想着想着,张知行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等走下班车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他几乎是哼着歌儿走进家门的。

数日无话。

直到几天后一个阴沉沉的傍晚,妻子下班后阴沉沉地走进家门,用阴沉沉的语调对张知行说,吃过晚饭后她想和他好好谈谈——直到这时,张知行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当初设想的严重。

【零八】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知行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了“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中国老话中所蕴含着的哲理——他为什么要那样自作聪明地把潘娜的抽屉被撬、信件可能被人偷看、与妻子对他的盘问这几桩不相干的事情搅在一起呢?

那天晚上的谈话使张知行觉得很累。柯小玲始终居高临下,嘴角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说出话来阴森森的,而张知行则始终处于被审判的地位,活活受了一晚上的罪。

柯小玲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才知道,你没有对我说实话,你和潘娜的事还不止你说的那些,对不对?

张知行想了想,模棱两可地说:我怎么没有说实话?该说的我都说了——他的回答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第一他已经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第二他没有说的都是他认为不该说的。

柯小玲说:不,我今天才知道,你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我,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张知行低头不语。他仔细琢磨着她反复强调的“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什么了?她从哪里知道的?显然,她的信息只能来自潘娜,而潘娜又能告诉她什么呢?张知行抬起头,试探着问:你今天又给潘娜打电话了?

柯小玲冷冷一笑:你别管,你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张知行继续试探:你说好了不再给潘娜打电话的嘛!

柯小玲果然经不住试探,嚷了起来:你别管!我没给她打电话!是她给我打的电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潘的,反正是个女的,我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也不说,可是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张知行心里暗暗吃惊。他知道潘娜是不会给柯小玲打电话的,即使打电话也不会把什么都告诉她的——那么又会是谁呢?他记得妻子说过,她曾把她自己单位的电话留给了潘娜的单位,他还记得自己在与潘娜的通信中,曾多次提到过柯小玲的名字——那么也就是说,潘娜单位中任何偷看过那些信件的人就都知道柯小玲的来历,也都知道柯小玲单位的电话号码。如果他们中的某个人出于某种目的给柯小玲打了电话,在电话中透露了那些信件……张知行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最担心的也是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张知行暗暗提醒自己,大敌当前,一定要保持镇静。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打这个匿名电话的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自己才好尽快拿出对策。他定了定神,慢悠悠地问柯小玲: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人呀?

柯小玲不耐烦地回答: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反正她说她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她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

张知行强作镇定地说:我们有什么事——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柯小玲又是一声冷笑:那我得问你呀——你都做了什么呀?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自己和妻子的思路完全不同:自己是要弄清匿名电话的来历,而妻子关心的是这个电话泄露的内容——也好,那么就先把内容弄清吧,这样也有助于判断它的来历。张知行拿定主意,继续试探妻子:我反正没做什么——你说我做了什么?

柯小玲只得把话挑明了:张知行,我告诉你,我知道你老谋深算,我知道你比我聪明,我手里要没握着你的证据,我能凭空诈你吗?我今天就给你提个醒:信!相片!还有其他!……先说吧,你是不是给她写过信!

“轰”的一声,张知行只觉得天旋地转!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内心觉得没什么希望了,看来这匿名电话是确有其事,而且打电话的人手里掌握着他的那些信件,要不然妻子凭空怎么能编得出来?张知行咬了咬牙,仍然垂死挣扎,试图把妻子的思路引向歧途:相片?你说什么相片呀?——按常情推断,潘娜送他相片,他自然也会送潘娜相片,可他的确没有这样做,他想借此试探一下妻子对事情的真相到底了解多少。

柯小玲仍然在冷笑:我们先不说相片,有没有相片你自己知道;我们先说信,你是不是给她写过信!

张知行仍然在挣扎:信?你说什么信呀?

柯小玲不笑了,声色俱厉地说:张知行!咱们俩认识已经快三十年了,结婚也快十年了,你还有什么需要瞒着我的吗?我可以原谅你的错误,但我不能原谅你对我说谎——特别是到现在还继续说谎!

张知行心里盘算着:看柯小玲现在的样子那匿名电话肯定是真有其事了,她也肯定是掌握了一些证据,虽然掌握到什么程度还是个未知数,但自己一句不交待恐怕也过不了关。好在自己写的那些信大多还比较有分寸,挑一两封无关紧要的说说也未尝不可,估计不会产生什么新的问题。关键是自己现在急需从妻子口中探听出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谁给她打的电话?打电话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攻击的目标是冲着他张知行本人的则需要早加防范,必要时还须提前向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吹吹风——而这一切,都必须以自己的坦诚态度作为与妻子的交换条件,以此来换取她的合作。

想好以后,张知行小心地看了看妻子,字斟句酌地说:不错,我是给潘娜写过一些信,其实也不能算信,只是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随手写在纸上,后来就给她看了看,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也就没告诉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电话里到底是怎么说的?

柯小玲说:你先别管人家怎么说,你先说你自己是怎么写的——告诉你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我倒要看看你说不说实话!

张知行内心又是一阵慌乱。假如妻子真的知道了信件的内容,那么就彻底证实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潘娜单位的同事偷看了这些信件之后又出于某种目的泄露给了她——这对张知行来说是致命的,不仅可能导致他家庭的破裂,而且可能导致他前程的断送。张知行越想越觉得可怕,不禁用颤抖的语气恳求妻子:你现在只关心电话泄露的内容,而我更关心电话后面的背景——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知道这些事情的?你到底给谁打了电话?或者到底是谁给你打了电话?这个问题对我至关重要,你一定要告诉我!马上!

柯小玲可能是被张知行焦急的神态吓住了,她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今天我上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浙江的长途,是个女的,她也没有告诉我她是谁,只问我是不是张知行的爱人,我说是,她说那好,请你不要再问我是谁,我们都是女人,出于女人对女人的关心,我给你念一封信,一封你先生写给一位潘小姐的信,后来她就在电话里给我念了一封信,真的是你写给潘娜的信,我一听那语气就听出来了……

张知行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零九】

看来,给妻子打电话的是一个与潘娜,甚至与自己都或多或少有些关系的知情人。她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达到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她今后还将采取怎样的行动——张知行对此一无所知。他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他必须在极为不利的位置上来迎接对方的挑战。

首先需要与潘娜取得联系。电话虽然是打给妻子的,但目标很可能还是对准潘娜的。所以先要把潘娜周围的人事状况摸清楚,这样才能排队找出作案人,才能分析出作案动机,才能想出对策,才能变被动为主动——张知行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是午夜了,只能明天到办公室再给潘娜打电话了。

其次需要立刻与妻子和解。张知行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极为不利,如果妻子再与他对立,他将不得不被迫进行两面作战,这样获胜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更重要的是,虽然对方进攻的目标可能仅仅是潘娜,但她既然选择了给自己的妻子打电话泄露信件内容的方式,就说明她已经决定把自己和妻子统统牵涉进去,这时如果妻子能与自己站在同样的立场上,那么整个事情将好办得多——反之,要是妻子先带头吵闹起来,那就正好落入了对方的圈套。

至于其他善后工作,张知行认为可以再等一等,他还需要看看事情的发展再做决定。比如要不要先在单位里吹吹风——倘若事情可能闹到单位,提前吹风当然是必要的;倘若事情不会闹到单位,自己不打自招地为了男女关系问题四下吹风,这不是有毛病吗?

想来想去,现在最为重要的是先要稳住两个人:一是处于前沿阵地上的潘娜,一是处于后方大本营中的柯小玲——既然潘娜的电话只能明天再打,张知行就决定利用今夜的时间先把柯小玲稳住再说。

柯小玲的问题很简单,无非就是吃醋,再就是怀疑自己不说实话。自己在杭州本来就没和潘娜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对她隐瞒什么。至于那些来往信件,其中虽然有一些比较过分的内容,可说出大天来,最多也就是个“意淫”而已,你还能判我个思想罪不成?——想到这里,张知行理直气壮,以前所未有的开诚布公的态度对柯小玲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们是多年的夫妻,我也不想对你有什么隐瞒。况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这个人你也是了解的——我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吗?这次在杭州我和那位叫潘娜的女同志确实接触多了一些,但主要还是工作方面的联系——她是负责接待我们的嘛!至于别的,因为她也是年轻人,又是学文的,所以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就多了一些,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有时她提出一些问题向我请教,我把我的看法写在纸上,又把纸给她看了一下——你一定要说是“信”也可以嘛!如果再往深处分析,一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同志,和一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女同志之间,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之外,会不会还有些什么其他的想法呀?嘴上说没有,心里面是不是有啊?表面上看是没有,潜意识当中是不是有啊?对于这些问题,我们的社会学家、心理学家都曾进行过一些有益的探讨,我们俩以后也可以探讨嘛——但是总而言之,我和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友谊也始终没有超出同志间的界线,这一点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现在的问题是,在潘娜后来出差期间,她们办公室的同事因为找公章把她的抽屉撬了,我给她写的那些东西就在抽屉里,很可能被人看到了,而且很可能要被人利用来做文章——今天你接到的这个匿名电话就很说明问题嘛!现在只是还不清楚对方的矛头到底是对着潘娜的还是对着我的,就是对着我的我也不怕,树正不怕影斜——问题是,这个这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在明处,她在暗处,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进退实为狼狈,革命处于低潮……柯小玲啊!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历史转折关头,希望你我捐弃前嫌,共赴国难,国共两党再度合作,专门打它个日本鬼子!

张知行慷慨激昂地演说了一番,柯小玲心悦诚服地表了态:瞧你说的,咱俩这关系,我不跟你合作我跟谁合作呀?问题是合作得有合作的基础,你老不说实话我怎么跟你合作呀?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给潘娜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张知行说:人家电话里不都给你念了信——你不都知道了吗?

柯小玲说:我是知道了,可我还想考验你一下,看你到底说不说实话!张知行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考验个什么劲儿呀,睡觉睡觉。

柯小玲说:不行不行,就考验就考验。

张知行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谈了谈我对人生问题——也包括爱情问题的一些粗浅看法,你知道,潘娜的人生观有问题……

柯小玲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不管她有没有问题,我就管你的问题!你说吧,你信里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写的——你是怎么称呼她的?

我叫她潘娜呀还能怎么称呼?不对!

那就是——小潘?你知道机关里同事之间经常这样叫……也不对!

那我就是——你说我是怎么称呼她的?我当然知道,我现在要你自己说!

我……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我就给你点时间,你再好好想想吧!

张知行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了。他给潘娜的最初几封信中的确只用了“潘娜”或“小潘”这两个称呼,但随着两人关系的发展,特别是潘娜一方在称谓问题上不断翻出新鲜花样,他也只好随之翻新——潘娜叫他知行、亲爱的知行、我的好朋友、我心中的大哥哥,我寻找了很久的人、我的另一半儿……他也只得叫她小娜、亲爱的小妹妹、远方的小朋友、总在我梦中出现的人——如此等等。当时只图叫得痛快,如今要把这一切都坦白交待给妻子,自己的态度倒算是老实了,可妻子能承受得住吗?

张知行还考虑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今天的匿名电话只给妻子读了一封信,而他和潘娜之间的来往信件至少在二十封以上!其中潘娜给他写了七八封,他给潘娜写了十几封!——虽然说大部分信件写得还算是比较理智,可有些内容还是超出了理智,特别是到了后期,什么甜哥哥蜜妹妹的东西也还有不少,这哪里是能够随便告诉妻子的?妻子如今不过掌握了一封信的内容,尚且这样不依不饶,如果自己再没遮没拦,一股脑儿地倒把十几封信统统交待了,那不是自找倒霉吗?

张知行现在还不知道妻子掌握的是哪封信,但从种种迹象判断不像是前期的那种遮遮掩掩的信,也不像是后期的那种甜甜腻腻的信,很有可能是在他和潘娜关系发展的中期,他写的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信件。张知行在脑海中迅速地搜索了一遍这类信件,挑出几封性质最不严重的,准备一封一封地交待给妻子,但愿能和她掌握的那封对上号。

张知行极为沉重地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犯了错误但决心改正”的形象来,正要开始交待问题,回头一看——妻子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开始蒙蒙亮了。

【一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张知行预想的要顺利一些。

妻子睡着以后,他没有惊动她,自己也在床上胡乱眯了一会儿,就赶快起来收拾房间、做早点、打发孩子上学,完后自己也轻轻溜出了家门——这时妻子还没有醒来,这就给他赢得了一天的宝贵时间。

来到班上,正好局里上午要召开一个不大重要的业务会议,张知行以“有个重要材料要赶一赶”为借口请了假,这样就使他一个人留在了办公室里,有充足的时间与杭州方面联系。

这次张知行吸取教训,在电话中先与潘娜诉说了一番离情别绪,直说得潘娜伤心落泪,这才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和盘托出。

潘娜死心塌地地站在他的一边,和他一起分析,把自己办公室的几个同事细细地过了一遍,最后把疑点集中到了科长顾放言的身上。

一、抽屉是顾放言带人撬的。

二、顾放言刚刚三十出头,自命江南才子,平时对潘娜就不怀好心,发现张知行的信件后,仅仅从吃醋的角度出发就足以干出匿名电话的勾当。

三、最近潘娜单位空出一个副处长的名额,顾放言是最有竞争力的,但潘娜也是潜在的对手之一:从表面上看顾是本科学历她是大专学历,顾是现任科长她是副科级干部,似乎还不能构成威胁;要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她比顾放言还要年轻好几岁,又是女同志,又是非党干部,又听话,又没有野心,再加上活泼漂亮等等因素,有时上级部门也很喜欢提拔这种类型的女干部。——潘娜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张知行帮她分析的——张知行能分析出来顾放言就分析不出来吗?现放着手里现成的材料,他肯定会趁机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从而彻底摧毁潘娜的竞争力。

四、柯小玲说来电话的是个女的,而潘娜和同办公室的几个女同事的关系都很好,剩下的就只能是男同事的老婆了。而另外两个男同事的老婆也都是正派人,不会帮助丈夫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有顾放言的老婆,一直对潘娜看不顺眼,巴不得潘娜出点什么事才好呢,有这么个现成机会,只怕她比她老公还积极呢!

………

弄清了对手的身份之后,张知行给潘娜发出了四条指令:

一、必须立刻干净彻底全部地销毁一切来往信件;

二、在办公室的任何同事面前都要不露声色,也不要提起张知行或与张知行有关的任何事情;

三、暗中注意顾放言的行踪,但不要打草惊蛇;

四、有情况随时联系,但尽量不要在单位打电话,以防窃听。

挂断了潘娜的电话,张知行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了几圈,终于从纷乱的思绪当中整理出了一幅顾放言作案图——

某日,顾放言在无意中或有意中搞到了张知行的那些信件,他如获至宝,立刻复印下来,准备以此来击败自己仕途上的潜在对手潘娜。他的目的是把这些信件扩散出去,这样潘娜在单位里就很难做人,更不用说提什么副处长了。但如何扩散却使他动了一番脑筋:照常理应该扩散给潘娜的丈夫,但潘娜并没有结婚,甚至连男朋友都没有;扩散给潘娜的父母吧,父母自然会严厉管教女儿,但顾及到女儿的名声,通常不会把事情张扬出去;扩散给单位的领导呢,现在开明一点的领导对这类问题一般也不大重视,弄不好还会怀疑扩散人的动机,再加上潘娜的抽屉又是顾放言带人撬的,这就更容易使人怀疑到他的头上——正在这时,张知行的妻子柯小玲打电话来找潘娜,并且留下了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顾放言由此判断柯小玲正在追查这件事情,于是决定借刀杀人。他指使一个女人——可能就是他的老婆,以同情的口吻给柯小玲打去匿名电话,将信件的内容透露给她,试图以此来激怒她——希望她能出面给潘娜单位的领导写信揭发,甚至跑到杭州找潘娜当面质问,总之通过她来把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这样顾放言的目的就达到了。顾放言为了一己的私利,不惜以牺牲一个女孩子的名誉为代价,甚至也不惜以牺牲与他无冤无仇的张知行的家庭幸福为代价,真是太过分了!

那么,自己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呢?

第一,张知行相信妻子绝不会丧失理智地去对潘娜采取什么行动,这样就可以使顾放言的阴谋不能得逞;

第二,张知行相信妻子也绝不会跑到自己机关来大吵大闹,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名誉得到保护;

第三,张知行相信凭自己的诚意,最终一定能够获得妻子的谅解,这样就可以使自己的家庭继续维持;

第四,张知行相信顾放言发觉此路不通后会去另谋新路,这样自己当然也有责任提醒潘娜予以警惕,但总归使自己摆脱了直接干系。

总之,张知行想出的对策是:静观待变。

当晚回到家,张知行按照自己对策中的第三条,诚心诚意地与妻子谈了话,并且开始主动交待问题。他冥思苦想,避重就轻,一边一封一封地叙述信件的内容,一边时刻留心地观察着妻子的脸色,终于从她的脸上读到了一个休止符——匿名电话中念的就是这封信!于是他赶紧打住,说自己与潘娜的来往信件大致就是这些,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如果非要触及灵魂深处,他甚至可以承认自己曾对潘娜动过心,但有外心总不等于有外遇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怕犯错,就怕不改——认识了改正了还是好同志好丈夫嘛!

谢天谢地,妻子掌握的这封信性质并不严重,张知行在信中不过是与潘娜议论了一番对时局的看法,并没有多少情呀爱呀的东西。熟悉机关内情的人都知道,两个同事能在一起畅快淋漓地议论时局,说明两人的关系已经亲密无间,匿名电话的策划者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才把这封信泄露给柯小玲的——但柯小玲并不熟悉机关特点,况且张知行的那些观点在家中也是常常谈起的,所以也就没有感到怎样的异常,在张知行深刻检讨了一番之后,也就顺水推船地原谅了他。

后来,张知行又把自己对匿名电话的分析结果告诉了柯小玲,柯小玲对顾放言和那个女人的行为表示出极大的义愤,并当场表态说:如果她再来电话,我一定把她骂回去!

至此,张知行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接住了对方的球,哼,且看她下一步如何动作吧!

【十一】

以后回想起来,张知行觉得自己实在是个盲目乐观主义者,自己当时真是高兴得太早了——他哪里接得住对方的球?对方这第一个球不过是火力侦察,真正的高难度的球是三天以后才发过来的。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还是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妻子,阴沉沉的语调,好在孩子已经提前去了姥姥家,张知行可以立刻问她:怎么了?

妻子说她上班的时候又接到了匿名电话,还是那个女的。怎么,你不是说要把她骂回去吗?

是啊,我是想骂她,可是她在电话里又给我读了你的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你从来就没告诉我,比你那天说的所有的信都严重——你那天没有对我说实话,你还在骗我!张知行震惊了:他曾为对手设想了好几条路,没想到对手最后却选择了这种穷追不舍的方式——难道他真的那么有把握吗?

张知行于是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对手的这个电话毁坏了妻子与他的联盟,要想重建这个联盟就必须如实交待他的那些信件的内容,这样才能重新获得妻子对他的信任;而他有些信件的内容确实难以对妻子说出口,说出来的结果也很可能是夫妻反目——两害相权取其轻,张知行决定再适当交待一两封,争取把损失减少到最少程度。

问题是他并不知道对手泄露的是哪封信,只好小心翼翼地一句一句地试探,试探的结果是妻子说他不老实,问他还有没有诚意解决问题。

当张知行交待到第四封信的时候,柯小玲的脸上才稍稍有了一点满意的表情,张知行知道就是这封了,正想顺势收住,柯小玲却抓住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和他纠缠不清——什么叫“紧握你的手”?

我也记不清了,我就是随便那么一写。

不对!你不是随便写的!我知道你,你用每一个词都是有考虑的!你说吧,你为什么想紧握她的手?是不是怕她跑了?你想紧到什么程度?你想握到什么时候?除了握她的手你还想握她什么地方?……

张知行被问得张口结舌。他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耐心解释,引经据典,杂学旁收,总算在次日凌晨把妻子安抚住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妻子睡到中午,一觉醒来,又想起信中的一句“我觉得你很远,又觉得你很近”来向张知行发难:什么远?什么近?是不是她人隔着几间房,心飞到你身边呀?你说她远她就远,你想她近她就近吗?你想让她近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一直近到你的房间、一直近到你的被窝里你才满意啊?是不是要一直近到……啊?

张知行只好一边干家务活儿,一边忍气吞声地一直解释到下午。

下午陪妻子回娘家吃过晚饭,接过孩子,晚上刚把孩子哄睡了,妻子又想起信中的一句话来问他:你怎么就认定她是你的“知己”?你都跟她说了什么?她都知道了你什么?你们这对“知己”是“红颜知己”呀还是“白发知己”呀?说不定也是“床上知己”吧?

张知行只好又从床上爬起来接着解释。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中,妻子不仅把这几封信中的所有可疑词句都让张知行解释了一遍,还把上几封信中能想得起来的难懂字眼也重新翻出来让他解释,搞得张知行心力交瘁,连寻死的心都有了。

下班回家,正要好好休息一下,妻子突然问:你说“休息”是什么意思?张知行莫名其妙,妻子继续说:我想了好久,你有一封信里跟她说的“好好休息吧”是什么意思?是让她一个人“休息”呀还是你们两个一起“休息”?这“休息”和“睡觉”到底有什么区别?“睡觉”是不是也可以叫“上床休息”呀?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跟她一起“上床休息”?

在厨房做饭,正干得热火朝天,妻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喂,你说,什么叫“火”?张知行瞪着两眼说不出话,妻子继续问:你在信里不是说她身上穿的那件红外套让你想起了“火”吗?我查过书了,“火”是代表“欲望”的——你到底对她有什么“欲望”?你们俩到底想怎么“火”?“火”到什么程度?“火”到哪里算一站?是不是想一直“火”到底呀?

晚上看电视,正想放松一下,妻子指着屏幕上的外国画面问:你说中国和外国有什么区别?张知行正不知从何说起,妻子继续道:你不是跟她说“我们毕竟是在中国”吗?在中国有什么不好?是不是嫌我们中国不允许你们俩搞性解放呀?有本事你们跑到外国去好了,到外国就都解放了嘛!

如此等等。

张知行有时甚至觉得妻子很陌生。这还是他从三岁起就认识的那个邻居家的可爱的小女孩吗?这还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和他坐一个教室、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和他眉目传情、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敢于和他偷偷溜进电影院里手拉着手看电影的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吗?这还是他整个中学时代一直朝思暮想的少女、他整个大学时代一直念念不忘的情人、他参加工作以后一直朝夕相处的妻子吗?——真是岁月无情啊!

张知行委曲求全,为了维护家庭,只得低声下气地反复向妻子解释、反复请她原谅、反复谴责自己、反复痛下决心——弄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烦了,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一辈子要都这样过下去,还真不如离婚算了。

好在经过他耐心细致地说服教育,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妻子的情绪算是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张知行也觉得总算可以稍稍地松口气了。

【十二】

张知行后来才知道,这哪儿到他松气的时候?这不仅不是整个事情的结束,甚至都算不上整个事情的高潮,一切只不过才刚刚开始——后来发生的一切更使他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认为自己算是陷入了平生最为狼狈的境地。

在他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妻子又接到了第三个匿名电话。

如果说第二个匿名电话已经使张知行进退两难的话,那么他这时就陷入了双重的两难:首先是这个匿名电话所泄露的信件内容是他没有向妻子交待的,这就使得妻子对他更加不信任,要想恢复妻子的信任就必须做出更加彻底的交待;从另一方面说张知行已经把可以交待的都向妻子交待了,没有交待的都是绝对难以启齿的,如果说出来就等于夫妻感情的彻底破裂——如果说过去张知行还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柯小玲和他大吵大闹:张知行,我求求你!你到底给那位潘小姐写了多少封信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啊?你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行不行?你不要让我一遍一遍地受这匿名电话的刺激行不行?我现在在单位里一听人叫我接浙江长途就血压升高、就两腿发软、就要犯心脏病!我刚三十多岁,你能不能开恩让我再多活几年?我说过我可以原谅你——我原谅你了行不行?不管你写了什么干了什么我都原谅你!你就是跟她脱了衣服上了床我都原谅你——我就是让你跟我说实话,让你说句实话怎么就这么难啊?

难,实在是难!

张知行思来想去,只好采取“摸着石头过河”的办法,一边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往外交待,一边察言观色地注视着妻子的神态。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因为现在剩下的都是非常关键的内容了,多说一句就可能引起轩然大波;他也不敢少说一句话,因为现在妻子对他的信任已经降低到最低点,少说一句就可能被认为故意隐瞒。他希望匿名电话的游戏到此为止,这样有些最为关键的内容就可以蒙混过关;但他同时又必须准备迎接下一个匿名电话的到来,现在就得主动地把这些内容透露给妻子,以免到时又落下一个“不老实”……难啊,真是太难了!

交待以后的情况和张知行预料的差不多:一方面妻子仍然说他不老实,说他还有更为重大的情节没有交待;一方面又照例抓住他交待出来的只言片语,无日无夜无休无止地反复质问他、嘲讽他、折磨他……

这也难怪,张知行现在交待的已经属于那些“甜哥哥蜜妹妹”一类的信件了,比如他说潘娜“你的出现更使我感到生命的可贵”“你总使我想起一些很遥远很美好的事情”“我有时也觉得你就是我的另一半儿”“我现在才算是真正理解了《红楼梦》中‘可惜我没福’这五个字是怎样的字字千钧”、“我今天反复吟诵着你们江南诗人歌咏‘情尽桥’的名句:世间唯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如是等等,哪个做妻子的看了能不气得发抖?

使张知行稍感意外的是,有些他认为并不十分严重的词句也激起了妻子非常强烈的反应。比如有一次潘娜问他想不想家,他回答说“既想家,也想你”——这不过是一般的打情骂俏,但妻子的反应却是用头撞墙:我不活了!我没法活了!我没脸活了!我跟你夫妻十年,我给你生儿育女,我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到头来你却把我和她——她算个什么东西——摆在一起!你,你干脆杀了我吧——求求你别让我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了……

张知行心灰意冷。

他知道妻子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在短期内回心转意,即使自己花了十倍的努力百倍的耐心把她劝转回来,又可能再有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匿名电话,一切又都要从头开始——与其这样,不如暂时破罐破摔,当年叶群有句名言:提起千斤放下四两,充其量能坏到哪里去?

他采取的措施是尽量少回家,不是借口机关加班,就是外出帮单位办事,差不多天天都要耗到末班地铁才老大不情愿地回到家中。到了家先闷头干活,完后倒头便睡,妻子叫他他也不应,问他他也不语,死猪不怕开水烫,耳聋不怕惊雷响,最后妻子也只得随他去了。

与此同时,张知行加强了与杭州潘娜方面的联系,不断寻问那位顾放言科长有何最新动向。潘娜说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目前单位里的干部任命也没什么新的消息,她还曾经找顾的老婆套了套话,也没套出什么来,总之一切照旧。张知行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令她继续观察。

张知行也曾考虑过采取一些积极措施,比如先设法断了匿名电话的来路,完后再细细地给妻子做工作。他曾设想给顾放言写一封匿名信好好地规劝他一下,甚至严厉地恫吓他一番,总之信要写得巧妙,如果顾是作案人他一看就懂,如果此事与他无关他反正也看不明白,横竖自己不露痕迹——这封信后来所以没有寄出,是因为张知行判断顾放言的智商至少和自己不相上下,遇到这种强劲有力的对手,这样的小把戏是没多大作用的。

当妻子宣称接到第四个匿名电话时,张知行已经完全能够泰然处之了。

妻子又哭又闹,说这个电话所披露的内容又是她闻所未闻、又是骇她听闻的,她怨恨丈夫至今不肯对她说出全部实情,她希望丈夫不要心存侥幸,因为对方宣称今后还将不断地给她打电话披露信件,而且还将把全部的复印件一封一封地寄给她看——张知行!我从小就熟悉你的笔迹,我上小学时就接到过你的字条,如果我看到这样熟悉的笔迹竟是写给另一个女人的,我怎么能受得了?你说我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呀?

张知行为什么要说话?他根本就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妻子,脑子里在想着另外的问题。他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可以用冷静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了。而一旦换上冷静的眼光,就会发现许多原来没有发现的问题——张知行看着妻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在表演。

【十三】

直到事情过去了很久,张知行仍然无法弄清自己这突然的灵感是从哪里来的,莫非真是上帝的启示?而在当时,面对着不依不饶的妻子,他的确突然产生了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他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走进了一种错误的思维,他落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首先,杭州那位顾放言科长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物的设计完全站不住脚——当然,现实中的顾科长本人可能存在,但他并不存在于这件事情当中,他根本与这件事情无关,他绝对不是作案人!

只需要把自己放在顾放言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一切就都清楚了:倘若自己要和潘娜争夺一个副处长的职位,而自己又搞到了那些有损于潘娜名誉的材料,那么自己将如何利用这些材料呢?毫无疑问,只能扩散给群众!至扩散的方法,可以多种多样:匿名信也好,小字报也好,假装无意中遗失在公共场合也好,随意泄露给某个爱传闲话者也好,总之办法多的是,而且都比往北京打长途来得简便快捷,何必非要舍近求远呢?

就算顾放言第一次的选择是错误的,想通过张知行的妻子柯小玲来达到诋毁潘娜的目的,他又怎么有耐心隔几天一次隔几天一次地慢慢打电话呢?又怎么有耐心一封信一封信地宣读而且把最重要的内容压到现在还不抛出呢?特别是他还宣称要把复印件一封一封地寄给柯小玲,这当然会给柯小玲本人造成很大痛苦,给张知行的家庭造成很大危害,但又能给顾放言本人带来什么好处呢?距离他竞争副处长的初衷岂不是越来越远了吗?

没有好处的事他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做呢?

那么,假如张知行的家庭因此破裂,将给谁带来好处呢?有一个人:潘娜。

只有一个证据:她爱张知行。

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听说柯小玲已经发觉此事并且留下了自己单位的电话号码后,就编造出抽屉被撬、信件可能被同事翻看的谎言,完后再编造出一个什么顾科长来转移张知行的视线,接着她就可以每隔几天给柯小玲打个电话,一封一封地把信读给她听,反正那些信件都是她烂熟于胸的……

但是,张知行仍然不相信是潘娜。

同样只有一个证据:她爱张知行。

她爱张知行,她不会这样伤害他。

她现在追求的只是爱情,还不是婚姻。

那么,张知行的大彻大悟究竟悟出了什么呢?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他忽略了一个人,一个过去始终被他认为是智商远远低于自己的人,一个在这次事情中表现出非凡才智的人——这就是他的妻子:柯小玲。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在他返回北京的那个下午,柯小玲并没有真正发现潘娜的相片,她发现的不过是自己抄在《工作日记》上的那首爱情诗,她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丈夫在杭州经历了爱情,剩下的都是张知行自己主动交待的:相片、潘娜、单位、电话……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当柯小玲决定乘胜追击、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时,自己恰好被潘娜抽屉被撬的巧合事件蒙住了双眼,轻而易举地举手投降了!柯小玲起初说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说有人给她打了电话,还提到了相片、信件或者其他——这恰恰说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因为自己沉不住气,才导致了后面的故事——所谓“匿名电话”云云,实在应该算是自己帮着柯小玲创造出来的杰作!

张知行突然明白了:柯小玲开始的企图,只是想诱他说出事情的全部真相。随着游戏的深入,他在她面前的狼狈不堪又使她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和心理的满足——越发使她欲罢不能了!只要她愿意,只要她高兴,她随时都可以自称接到了匿名电话,让他心惊胆战,让他无地自容,她则可以高高地坐在上面俯视着他,完全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张知行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浑身打了个冷战——女人,太可怕了!

是的,她胜利了。

同时,她也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她侦破了爱情,她也就失去了爱情。

张知行很清楚:他们的日子到头了。

【十四】

很久很久以后,已经到了秋天,张知行带女儿登上了香山。

女儿累了,娇嫩的脸蛋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嚷嚷着头晕,不舒服。张知行抱起她,安抚她,笑着指给她看满山的红叶。

张知行教她念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他接着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一位杭州女孩初次相遇时的情景,想起了那件红颜色的短外套。

那是二月吗?也可能是三月吧?他想不起来了。

灭鼠记

【零一】

鼠害不除,家无宁日,张三下决心在家里灭鼠。

张三在自家的老房子里从小长到大,从没见过老鼠的影子,这两天却不知怎的忽然闹了起来,而且越闹越紧。

先是在小厨房里偷吃了昨天的一盘剩馒头。老婆早上起来做早饭,说是张三夜里饿了当点心吃的,骂他“挺大个人,吃也没个吃相,东一口西一口的”……张三平白受了冤枉,躺在床上赌咒发誓。老婆把证据拿到床头,馒头上的牙印清晰可见,还有几颗耗子屎点缀其间。张三大叫:“这是耗子咬的呀!”老婆大惊,盘子摔得粉碎,馒头滚了一地。老婆是好人家女子,又比张三小着四五岁,平日未免娇惯些,这时竟不依起来,口口声声要搬回娘家去——“和你结婚那会儿,你也没说你们家有耗子呀!早知道这样儿,我倒要重新考虑考虑呢!”张三见问题提到这样的高度,连忙打点精神劝慰老婆,说那不过是过路的耗子,偶尔饿了找口吃的,并不打算长住,更不会闯进屋里来云云。老婆将信将疑,擦干眼泪,委委屈屈地上班去了,早饭也没顾上吃。

当夜,老鼠就进了屋,里里外外发出各种声音。是时,张三正和老婆黑了灯在床上“幸福”(形容词用作动词)。张三正在得趣,忽然觉得有个东西落到自己背上,毛乎乎软和和的也不知是什么,想要扑打,一看老婆娇喘吁吁的形势一片大好,决定管它娘,先把丈夫的责任尽完再说。刚要发动总攻,那东西却从自己的后背落到了老婆的前胸,老婆一声惨叫,险些昏死过去。张三气急败坏地开了灯下床来查看,四下踪影全无。有心上床继续“幸福”,老婆却抵死不干,非让他把那东西抓到不可。张三只好翻箱倒柜地折腾起来,扑打到半夜,连根耗子毛儿也没抓到,最后还是老婆心疼他明天要上班,饶他上了床,“幸福”的事儿也只得草草收兵了。

第二天,老鼠自己就现了真身。吃饭时,一只四五寸长的大耗子沿着墙根徐徐走过,慢悠悠地胜似闲庭信步。据张三事后说:那耗子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尖嘴猴腮,竟有着极肥硕、极体面的一副外表;皮毛也并不是黑的,而是浅灰得有些发蓝;不但并不凶狠,反而很有点儿温柔和顺的样子。这些自然都是后话,当时张三可是吃惊得动弹不得,老婆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扑进丈夫怀里大叫“救命”。

以后的几天里,老鼠真正做到了白天有影儿,夜里有声儿,最后居然钻进张三的鞋里做起窝来。张三早上起来穿鞋,急急忙忙刚伸进一只脚,就听“吱儿”的一声惨叫,一只拇指大的小老鼠飞也似的从鞋里跑了出来,一阵风消失在床底下,惊得张三出了一身冷汗。这事儿张三没敢声张,只是以后加了小心,每天早上都要把两只鞋细细地检查一番才敢穿上。对老婆的两只鞋他也一视同仁,唯恐老婆受了惊吓又闹着回娘家什么的。张三下决心灭鼠。

【零二】

毛主席教导: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实践。

为了掌握灭鼠理论,张三从图书馆借来大量的有关书籍,每天一下班就躲在家里埋头攻读,有时还把重点段落记到一个小本本上,逐字逐句地推敲琢磨。老婆知道事关灭鼠大计,对他也格外照顾,饭菜烧得可口不说,还免去了他每天洗碗的任务。只是张三一心扑在灭鼠上,每天上了床还要埋头攻读一阵,并不像过去那样一上床就惦着“幸福”,老婆开头还乐得清闲,渐渐地竟有些打熬不住。好在老婆是明理人,看丈夫整天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样子,知道他“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即令勉强,终无意趣,只盼着灭鼠一举成功,天下赶快太平,自己也好恢复那幸福的生活。

张三经过学习,知道老鼠属于哺乳类动物,共有两千八百多个种类,好生了得。人类现在不过五十多亿,而老鼠早已超过了七十多亿,再不灭它们怎么得了——还反了它们了!

张三对照检查,确认自家的老鼠属于“大家鼠”——身长五六寸,体重四五两,躯体粗大,尾毛稀少,鼻端圆钝,耳朵短厚,都和那天在厨房里发现的那只差不多。书上说大家鼠分布最广、数量最多、危害最大,它行动快、听觉灵、能游泳、善掘洞,记忆力好、警惕性高、繁殖力强,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它,没人的地方也有它,人能吃的它就能吃,人不能吃的它也能吃——真他妈的不好对付!

过了两天,张三越想越觉得这“大家鼠”实在难灭,自家的老鼠莫非属于“小家鼠”?小家鼠体型小,最大的不过两三寸,还爱随处做窝,那天自己鞋里藏的那只显属此类。小家鼠的本领比起大家鼠来差得远了,游泳掘洞均不擅长,不过这家伙奔跑迅速,善于攀登,机动灵活——也他妈不是省油的灯!

老婆等了几日,迟迟不见张三动手,骂他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张三分辩道:“知己知彼嘛!灭鼠是大事,现在情况不清,敌情不明,怎么好随便下手?”

老婆开导他说:“你说老鼠有两千多种,现在咱家最多也就两种,不是大的,就是小的,还有什么不清的?不在屋里,就在屋外,要不就在厨房,还有什么不明的?俗话说‘打倒官倒,从大到小,铲除腐败,从里到外’——你甭管它是大是小,屋里屋外,一发灭了不就完了吗?再说小家鼠长大了不就是大家鼠吗?再不灭还成老家鼠呢!”

张三是学习过的人,知道大家鼠生下来就是大家鼠,小家鼠长大了仍是小家鼠,绝不能自己变来变去——本想把这动物学知识向老婆普及一下,想想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没经过学习,谅她也听不明白,万一引起新的冲突反为不美,算了,让她糊涂一辈子去吧!

在老婆的不断催促下,张三终于准备动手了。

【零三】

灭鼠的方法千头万绪,但经张三研究,认为大部分都不适合自家家情。

比如“天敌”灭鼠,最普通的就是用猫,左邻右舍都没有养猫,上哪儿找去?张三的同事家倒是有一只纯种的波斯猫,一听要借去灭鼠,主人马上把头摇得像宾努亲王一般,主妇的嘴噘得能拴住个驴,口口声声说我们家咪咪吃鱼只吃六块五一斤的带鱼中段,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耗子什么样儿,回头鼠没灭成再把猫吓死,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再说书上写得明白,无鼠户养猫可以防鼠,有鼠户养猫则很难驱鼠,自家无疑属于有鼠户,猫的作用恐怕也十分有限。至于别的“天敌”,确有好的,黄鼠狼一年捕鼠上千只,你说能干不能干?不过它既能捕鼠,想来比鼠更加机动灵活,张三连鼠都捕不到,还能捕到它吗?就算万一捕到,听说黄鼠狼最会放屁,弄到家来灭鼠,效果如何姑且不说,家里先搞得臭气熏天,还能住人吗?猫头鹰也是捕鼠能手,听说鸟市上就有出售,只是那玩意儿叫起来太不吉利,家里养个猫头鹰天天叫唤,成何体统?还有几种蛇类也是性喜食鼠的,如蝮蛇、赤练蛇之类,如果能抓一条养在家里,不仅能灭鼠,将来还有蛇肉吃,蛇胆拿来泡酒,蛇皮给老婆做钱包,四角俱全,一举八得,只是老婆娇气,老鼠都把她吓得半死,再弄出蛇来……如果晚上“幸福”的时候床上爬来一条蛇,冰凉滑腻,那恐怕就不仅是回娘家的问题了,趁早算了吧!

“病原微生物”灭鼠法张三也研究过了,让老鼠传染上肝炎、霍乱,断子绝孙,何等痛快!只是这“病原”不大好弄。张三在单位倒是常跑医务室的,和一帮小护士混得烂熟,传染病人用过的棉球纱布也可以讨来一些,那上面想必结结实实的都是“病原”,诱老鼠吃了,效果一定是好的。可是家里弄了一天一地的“病原”,万一把自己和老婆也传上了,今天肝炎,明天痢疾,出师未捷身先死,灭鼠大业岂不毁于一旦?再说“病原”中最厉害的就是鼠疫了,老鼠染上必死,人染上了也难活。古人云:“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

——说的就是鼠疫呀!听说当年欧洲鼠疫流行,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一,难怪如今不用搞计划生育。看来这“病原微生物”万万搞不得,出了差错不是好玩的。

至于以鼠灭鼠,张三连想都不去想它!抓个大公鼠回来,肛门里塞进一粒黄豆,用线缝死,放回窝去,公鼠被膨胀的黄豆憋着全身难受,暴跳如雷,见鼠就咬,一死一大片……好是好,哪儿抓大公鼠去?要能抓到,还用费这么大劲儿在这儿灭鼠吗?再说,就算凑巧抓到一只,谁知它是公是母?就算是只公的,把个大活耗子攥在手里,塞黄豆,缝肛门,谁有这个手艺?老婆的娘家二姨倒是外科医生,但人家能专门跑来帮你摆弄老鼠?拉倒吧!

药物灭鼠张三也不赞成。鼠药虽多,光书上介绍的就有好几百种,但没有一种是原地毙命的,少则三五小时,多则一两个月,这期间中毒的老鼠满屋乱窜,最后死在什么边边角角的地方,翻箱倒柜的你找去吧,不好不好。

电子灭鼠倒是新方法,也符合现代化的潮流,像什么超声波、电磁波之类,谅老鼠也不是对手。只是价钱昂贵,未免得不偿失,万一效果再不理想,一定要被老婆批评的,所以张三也决定暂且放弃。

挑来挑去,最后张三选中了“器械捕鼠法”。书上介绍的器械虽多,但大多构造复杂,非张三力所能及,所以他只选择了两种最简单的:一是大碗扣鼠法,一是抽屉压鼠法,当即就在家里实施起来。

【零四】

张三把家里三个吃面的和一个喝汤的大碗都找了出来,又腾空了五个抽屉,里里外外布下了迷魂阵。碗和抽屉下面都有机关,连着诱饵,只要老鼠一动,扣将下来,没跑儿!诱饵都由老婆亲手制作,馒头拌香油,香喷喷,油汪汪,不愁老鼠不上钩。

苦苦等了两天,不知是老婆的手艺不对老鼠的胃口,还是张三家的老鼠比别处的格外精明,竟没有一只上钩的。到了第三天晚上,张三正在屋里洗脚,猛听得厨房一声巨响,连忙跑进去看,见老婆正在那里跳着脚乱骂。原来老婆去厨房烧水,不慎碰倒了支着抽屉的筷子,被抽屉重重地砸在脚面上,红肿起老高。老婆骂过抽屉又骂筷子,骂过筷子又骂张三,就是不骂自己不小心。张三连忙向她指出这一点,老婆大怒:七七八八布下这些迷魂阵,砸不到老鼠光砸人,还不快拆了它!张三想想恐怕这些器械也捕不到鼠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又讨了老婆的欢心,便连夜拆除起来,一边拆还一边骂:“看你们还砸人!看你们还砸人!”总算把老婆逗笑了。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张三认准了器械灭鼠的大方向并没有错,关键是自己的器械过于简易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于是他参照书上的草图,从家里找出木板,从单位顺来弹簧,几经周折,精工制作了两个平板捕鼠夹,用手指试了试,也还灵验。这次吸取教训,不再用老婆做的诱饵,只用新鲜的苹果片,想来老鼠天天吃香喝辣,换换口味也是高兴的。放夹子的位置也有选择,一个放在厨房的桌子下,一个放在屋里的大床下,就算老婆再不小心,也绝不会被她碰到的。

这次果然灵验,当夜就听到床下的夹子“啪”的一声,张三连忙翻身下床,只等抓活的了。找来手电往床下一照,张三不禁跌足长叹!原来这夹子百样都好,只是比例不大对头,夹起来时并没有打中老鼠的身子,只是夹住了它的尾巴,被它一点一点地往外挣脱——张三眼睁睁地看着它跑掉了!这只老鼠中等身材,张三看着它眼熟,估计就是早先在鞋里做窝的那只,半个月工夫竟长得这么大了!这时老婆还只在床上连问“夹着了吗”,一心等着张三报喜;张三哭丧着脸说明了情况,老婆气得大骂他昏庸无能,让他趁早把这倒霉的夹子丢开去,另想妥帖的办法来。

这以后张三又试验过其他几种器械灭鼠的方法,但都没有成功。有一次试验弹弓吊鼠法的时候,一不小心,一米来长的竹条还反弹在自己的大腿上,疼得张三嗷嗷乱叫。老婆在旁边说风凉话:“这回看你还怪谁?”张三想想,又不能怪自己手艺潮,又不能怪自己不小心,只好怪编书的人编得不明白,方法尺寸全没有介绍清,注意事项也没有交待好,害得自己出了事故。

【零五】

最后,张三痛下决心:看来灭鼠工作光靠小打小闹是不行了,必须全面铺开——各种方法一起上!为了安全起见,他忍痛先把老婆送回娘家,独自一人孤军奋战,老子这回是破釜沉舟啦!

他把家中所有的脸盆、大碗、抽屉全都找了出来,一一安置妥当。两只自制的鼠夹虽然效果差一点,夹不着也吓它一跳嘛,所以也被重新启用了。吊鼠的弹弓也修好了放在墙角,其他几种器械也都一一摆开,就连家里的两只水桶,也都装了半桶水,桶上糊了报纸,纸上拉开小口,只等老鼠误入水中淹死。

除此之外,张三还新添了捕鼠笼一只,是在自由市场买的旧货,据卖主说很好用,所以作为重点武器放在了厨房门口。

在药物灭鼠方面,张三也打破成见,找死耗子总比抓活耗子容易嘛!于是买来敌鼠钠盐和灭鼠灵两味好药,东一堆西一堆地撒下了。

张三还打听了电子捕鼠器的价格,不过二十四元一只,少抽条烟全有了,于是决定再不奏效就买它一只,来个灭鼠现代化。

这样紧锣密鼓地灭了一个星期,大大小小灭掉三只老鼠——两只小的是被毒死的,一只大的是误入鼠笼被自动关住的。因为没有看到那天逃脱的那只中的,张三还不大放心。晚上细心听,并没有老鼠的动静,加上又实在想老婆,便去丈母娘家接了老婆回来。他向老婆表功说:他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共消灭了十三只老鼠,已经都处理完了,只留下一只极大的供老婆观赏云云。

老婆回家一看,那只大老鼠正关在笼子里发呆,两眼无神,可怜巴巴的,比先前竟瘦了许多。因为张三曾说老婆做的诱饵不对老鼠的胃口,老婆就用馒头蘸了香油扔进去试它。一试它就吃了,吃完还用两只前爪擦擦嘴巴,样子怪好玩儿的。

从此,这只大老鼠就被张三家养了起来。有一次街道干部检查卫生发现了,问他家为什么要养老鼠,张三说这是“科研用鼠”,而他本人正是一位业余的灭鼠专家。查卫生的人当中正好有一位街道“灭鼠办”的副主任,和张三攀谈一阵,果然头头是道,于是赞扬他是“群众中涌现出来的灭鼠能手”。

张三为此得意了好多天,张三的老婆也觉得很光彩。

虎口遐想

“妈呀——”

“哎哟——”

一声惨叫,一阵惊呼,我,我折下来啦!狗吃屎,嘴啃泥,大马趴,倒栽葱,借个词说吧,怎么估计也不过高,怎么形容也不过分,整个儿一个惨!

不高,才五米二。也不疼,正好折在烂泥塘里。可这是什么地方?动物园狮虎山!老虎在这儿关着,在这儿转悠,在这儿洗澡打滚儿晒太阳,这,这是人待的地方吗?……哎哟我的妈呀,不远三米正蹲着个大活老虎,黑一道儿,黄一道儿,红口白牙的,正眯着眼睛朝我这儿瞅哪!

完了!全玩儿完了!我今儿算是喂了老虎啦!一米六五,百十多斤,我算是给动物园省下啦!

招谁惹谁了!小工人,休礼拜,大热天儿的没地方去,动物园里遛个弯儿,狮虎山前解解闷儿,我这儿伸着脖子正逗老虎哪,后边儿人一拥,把我给挤下来了!这,这上哪儿说理去?

瞧摔得这身泥!头也崴了,脖子也扭了,鞋也掉了,表也砸了,三米外还蹲着个大老虎,血盆虎口,虎视眈眈啊!

完了,我这一辈子算是交待在这儿啦!

断头今日意如何?革命何曾怕断头!

革命先烈英勇就义,老山战士奋勇杀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孙悟空大战二郎神,咱年轻一代也得是好样儿的!共青团员,视死如归!工人阶级,所向无敌!拼一个够本儿,拼俩赚一个!盖叫天的《武松打虎》再好那是戏,今儿哥们儿来个实打实的,也让你们诸位开开眼……

慢着!如今时兴法制教育,连中央领导都听法制课哪,咱在厂子里头也没少跟着学习。说是有个什么《动物保护法》,老虎就受保护,谁打死它谁犯法,有理没理的先关进去判二年再说……合着它吃我白吃,我打它犯法,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拼!今儿拼了!打死它,我顶多落个失足青年,再来个主动自首,知罪悔罪,坦白从宽,估计也没多大罪过……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吊销户口发配新疆也认啦!再说也不至于,法律总是人定的,说到哪儿去,它也不能向着老虎啊!

就是这腿不争气,站不起来哇!

“可了不得!可了不得啦!”“快救人!快救人啊!”

“砖头!砖头!一人一块砖头!”“哥们儿,挺住!”

“拐棍儿!老头儿,快把您的拐棍扔下去,打虎总得有个家伙呀!”“大伙儿全往下跳,把老虎吓回去!”

“水果刀要吗?我有水果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水果刀不管事儿,对面儿卖西瓜的——快把西瓜刀拿来——”

“扔盒烟!快给扔盒烟下去!让小伙子抽口提提精神,回头好打虎啊!”

“共产党员跟我来!”

“小伙子,你,你要留下什么话吗?”

“刀,顺墙扔,别伤着人!”“叔叔,我有木头枪!”

瞧这份儿乱!看来什么事儿没有领导还是不成,哪怕你们成立个虎口救人临时小组哪,没人当组长,你们选我呀!光知道给我扔烟,我这会儿有心思抽吗?拐棍、水果刀扔了一地,干吗呀,让我指这玩意儿打老虎呀?这老虎蹲这儿懒洋洋的,回头我再把它那点儿精神劲儿给逗上来,全完!再一说,打虎,我倒有这份儿心,我,我也得有这份儿力呀!

人的命,天注定。算命的说我二十三岁有场大难,前天过完生日我还寻思躲过去啦,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人家八成是按阴历给算的,阴错阳差,就应在今儿啦!唉!今儿要不出门儿就好啦!怪就怪咱这个头儿,一米六五,三级残废,二十三了还找不着对象……要不然,星期天她能让你闲得出来瞎逛?小孟子回回休礼拜都得上丈母娘家干活儿去,刷锅洗碗,登梯爬高,自打他和那女的对上象,他丈母娘家就不雇保姆啦!当然咱也不能找那样儿的,找对象嘛,都是为了幸福,谁也不为受罪。星期天,俩人关起门来说点子悄悄话儿,要不出去看场电影吃顿西餐什么的,任怎么的也没有生命危险呀。就是逛公园,也没听说搞对象逛动物园的,腥臊恶臭,多影响情绪啊!

这老太太真损,问我想留下什么话……我还留什么话呢?家里,这么大一个活儿子,你说是因公牺牲,你说是因病死亡,就算是意外事故,汽车轧死,大火烧死,也都还说得过去——如今可好,生叫老虎给吃了,这不让街坊邻居笑掉大牙吗?得啦,爹妈多保重,弟妹别伤心吧……就可怜我姥姥,把我拉扯这么大了不容易,一旦让老虎给叼了去,可真够她老人家难过的,她怕是也活不长了。

厂子里呢?各位领导,各位师傅,我星期天出去玩儿,没留神让老虎给吃了……这,这像话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我已然死了,还犯得上做检查吗?有什么要求呢?抚恤金,给多给少国家有规定,我这又不够“工伤”,顶多算是“自然死亡”,争那个没意思。追认党员?平日里事迹也不突出,再说又不是好死的,就别给领导添麻烦啦!过两天就民主选举了,车间主任那个老杂毛,我死了,可少了一张反对票,老小子准乐得蹦高!说不定,还猫哭耗子假慈悲地“承担责任”哪:都怪我平时教育不够,要求不严……车间里的几个哥们儿,小孟子,小明子,倒该留下几句话:继承我的遗志,和老杂毛斗到底!活着干,死了算!别学我,赶明儿没事少出门,千万别逛动物园!

唉,追悼会的事儿我就不操心啦,依我说开不开的两可,关键是悼词没法儿写呀,“学习努力,工作认真,尊师爱徒,团结互助,不幸于某年某月被老虎叼走……”

“哥们儿!挺住!”谁喊的?有本事你下来挺一个我看看?真是骑驴的不知道赶脚儿的苦,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我倒想挺住呢,这肝儿也颤,手也抖,腿也软,脚也飘,浑身上下不跟劲呀……大伙儿全跳下来?那敢情好!一个好汉三个帮,打虎胜利有希望——再一说,就算你们让老虎吃了,也是奋不顾身,舍己救人,死得其所,重于泰山,这是千古留名的事啊!将来,追认个党员宣传个事迹什么的,就不用提有多么光彩啦!就算上不了《人民日报》,《北京晚报》上也得给您来一条儿,大相片儿配个大黑框,家属看着心里也高兴——永垂史册啦!不像我,喂了老虎,也是无谓牺牲,轻于鸿毛,倒也兴许能在晚报上露露脸,“一青工游园不慎落入虎口丧生,有关部门提请游人注意安全”——合着我是反面教员!

跳哇!怎么没人跳啊!

“别扔砖头啊!把老虎惹急了可了不得!”“先文后武,文攻武卫!”

“喊!喊!大伙儿一块儿喊!把老虎吓回去!”

“谁带肉了?扔肉,往里扔肉,别让老虎吃人啊!”“我喊一二三,大伙儿喊,喊打老虎……”

“这老虎真老实,八成不饿哪……”

“小伙子,沉住气,千万别动,老虎不吃死人!”“一二三!”

“打老虎!”

“一——二——三!”“打——老——虎!”

也是,这老虎怎么没动静啊?光在那儿蹲着,眯着眼睛跟个大老猫似的。都说老虎脑门顶上有个“王”字儿,平日里隔得远,也看不真着,今天机会难得,我细瞧瞧,死也死个明白……一二三,打老虎,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废话!老虎能不吃人吗?它不吃人,我不就活下来了吗?

活着就比死了强,我要能过了这关,我,我一定得好好活着!干“四化”?“八化”我也干呀!哪儿脏哪儿累我奔哪儿去,就跟人家争取入党的一样!老杂毛虽说不地道,好赖也是一级领导,我可再不敢顶撞他啦,他说东我不说西,他说萝卜我不说鸡,他说是灯我就添油,他说是庙我就磕头,这还不成吗?在家里我也孝顺父母,爱护弟妹,文明礼貌,五讲四美……每月开了工资,先打俩点心匣子给我姥姥送去,剩下的一分不留,全交我妈……我,我还要补习文化,学外语,我还要写诗,当一个诗人……上帝保佑!

慢着,如今思想解放兴过了头,十七八的姑娘也戴起了十字架,来不来的就“阿门”两声——这么些人求上帝,他老人家又那么大岁数了,忙得过来吗?像我这半傻不俏、是人就不待见的主儿,他怕是连正眼也不瞧我一瞧——谁不喜欢漂亮姑娘呀!上帝,也就等于咱中国的玉皇大帝吧!他媳妇不是王母娘娘吗?电视剧《西游记》我看过两遍,那王母娘娘倒是有年纪了,可玉皇大帝还显得挺年轻的,他心里就没有点儿别的想法?放着那么些漂亮姑娘,他能有心思保佑我啊——回见吧!

要不,咱改求菩萨吧……不对,不对,我姥姥就信佛教,佛经里的故事没少给我念叨,舍身饲虎什么的——我不正应了这段儿吗?

咱老求人外国人干吗?上帝,不是英国的就是美国的。菩萨是哪儿的人?听说是印度的。那地方毒气外露,一家伙死了好几千人,听说前两年连总理都让人给杀了,瞧瞧,他连自个儿国里的事儿还保佑不好呢,还有心思管别的国吗?

咱们中国也有神啊!白云观的老道,赵公元帅,张天师,都是中国的神。有一出老戏嘛,“赵公明把黑虎跨,全真道人骑梅花……”黑虎他都能降住,眼前这黄虎就更不在话下啦!得啦,咱就求这中国的神吧!

保佑,保佑,整鸡整鸭,全猪全羊,到时候亏不了您哪!“管理员呢?找管理员啊!”

“消防队!打电话给消防队!人家有高压水枪,一打老虎准回去!”“公安局!叫警察来!”

“消防队有云梯,把人救上来不结啦!是119,不是09啦!”“打一枪麻醉针就管事儿!西双版纳逮大象就这么逮的……”“急救站!给急救站打个电话!”

“武警总队!”

“园林局!动物园归园林局管!”“一二三——打老虎!”

打电话?找人?现在有那工夫吗?找那么些人来干吗?来向遗体告别呀?怪事儿,怎么没人想起给电视台打个电话啊?这要来个老虎吃人的实况录像,绝了!世界各国都得争相购买,我死了死了还给国家创下外汇了,也算哥们儿临死以前为“七五”计划做点儿贡献吧!

可不,这管理员上哪儿去了?老虎归他管理,他得拿个主意啊!听说国家有规定,凡属枪支弹药危险品,都得有专人保管,出了事儿就朝你说——我们厂里民兵训练使的那几杆破枪,撞八下都顶不着火的玩意儿,也有一副书记负责,保卫科长整天当个事儿似的“保管”着哪……哦,这老虎,吃人的主儿,没个专人成吗?有专人,有专人这会儿你干吗去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休礼拜?不能够。你休礼拜老虎不休礼拜呀!小子不定猫到哪儿“敲三家儿”去啦!好啊,你小子看得好老虎!这眼见要生吞活人,你倒躲清静去了!

怪了,这老虎怎么一动不动呢?老虎不吃人?狗都改不了吃屎,虎能改得了吃人?好像什么杂志上登过一回,说是为了保持动物园老虎的野性,光喂肉不成,隔三岔五的还得扔进俩活鸡活兔什么的,训练它们捕捉活食——好,好,练好了本领好吃人!还说每逢星期天还得饿上它一天,保持野兽的凶猛……坏啦,今天就是星期天,老虎正饿着哪,正好捕捉我这“活食”啊!

上哪儿说理去!老虎嘛,已然进了动物园,就归观赏动物,还保持得那家子“野性”?想看野的,您上西双版纳呀!再一说,老虎也是国家财产,凭什么一星期饿它一天?哦,省下饲料钱你们动物园惦着多发奖金哪,门儿也没有哇!老虎饿坏了算谁的?老虎饿了,它,它能不吃人吗?

吃人?没那么便宜!老子大小也是条性命,就这么活活让老虎吃了,说得过去吗?人命关天,你们动物园得负责任!——深刻检查,下不为例?那这回呢?我这回就算了?——扣发当事人全月奖金?不行,没那么便宜!——让我说啊,出了这么大事故,动物园园长撤职!管理员开除!我这身后之事,你们动物园得包啦!八宝山小礼堂,一屋子花圈给我摆满了算!我姥姥要急得瘫在炕上,你们得好吃好喝地养活她!她老人家笃信佛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六十四个老和尚念经超度,一个也不能少!我们那厂子是亏损企业,书记想钱都想红了眼啦,要听说我这业务骨干活活让你们的老虎给吃了——等着吧,不敲你们个三万两万的,不算完!

管理员呢?管理员怎么还不来啊?“一二三——打老虎!”

“别打啦,救人要紧!”“绳子!快找绳子来!”

“解皮带!大伙儿全把皮带解下来!”“接上,接上,多拧几股!”

“姑娘,别害羞啦,救人要紧啊!”

“一二三,打老虎!一二三,打老虎!”

您还别说,现在这社会风气还真有好转,“五讲四美蔚然成风”,一说要绳子,大伙儿全解裤腰带,大热天的,一个个提溜着裤子跟这儿奋勇救人……哎哟,这姑娘把自个儿系裙子的带子也解下来啦!瞧人家姑娘怎么长的,就像什么书上说的,滑若凝脂,柔若无骨,那叫一个楚楚动人!瞧她挤在人堆里,一双黑眼睛还直往我这儿瞅哪——废话!谁让你小子折下来了,不瞅你还瞅谁啊?要不说你小子不地道哪,人家大姑娘为了救你连裤腰带都解下来了,你还转悠坏主意……话说回来,这也不能全怨我,死了死了连个媳妇都没说上,我能闭得上眼吗?活这么大了,连个后代都没留下,我这人生一世算是干什么来了?这且不言,子女的事儿咱先不去管他,可我活着的时候,连“那事儿”都没有过,这不白活吗?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一不动口二不动手,我就活动活动心眼儿还不成吗?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较什么真儿啊!

不!不能这么死!为了生命,为了爱情。尤其当着姑娘,咱得给人留下好印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胸中跃红日,手下舞东风!敢与恶虎争高下,不向妖魔让寸分……心一横,我,我站起来啦!

哟,这绳子盖啦!三十多根儿皮带拧的,够结实!漂亮姑娘那裙带在最下头,我一眼就给认出来啦!回头往上拽的时候咱得留神,可别给人家弄坏了,这是人家姑娘的贴身之物嘛。

舍命不舍财。老头儿的拐棍,卖西瓜的刀,小孩儿的木头枪,拾掇拾掇,全给带上去,一样儿也不能给老虎留下!

拽住绳子,上!上!

一米,二米,三米……妈呀!我上来啦!

虎口余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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