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戴叔伦、韦应物《调笑令》

中国醉美的古诗词 作者:吴礼明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毛诗大序

最壮丽的诗意之旅只能在不受拘束的距离之外进行,好比我们有时在黑夜寻找星星,不是从正面而是从一旁向它注视的方法。

——[美]惠特曼 摘自《西方诗论精华》第271页

当一首诗写好了的时候,它便结束,但并非完成了;它开始,它在它自身中,在作者那里,在读者那里,在沉默中找寻另一首诗。有许多时候,一首诗向它自己启示,很快地在它自己的内部发现一种料想不到的用意。辉煌,整个辉煌。

——[西]贝德罗·沙里纳思 摘自《戴望舒译诗集》第165页

一首小小的抒情诗能够唤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又把其他感情汇集在自己周围,并和后者融合在一起成为一部伟大的史诗,最后,由于它变得越来越有力,它所需要的形体或象征也就越来越直率粗犷,而不必那样纤巧。此时,它就带着全部汇集的感情涌溢出来,置身并活动于日常生活盲目的本能出动之中,成为力量中的力量,就像人们在一棵老树的树干上看着年轮套着年轮一样。

——[爱尔兰]叶芝《诗歌的象征主义》

戴叔伦、韦应物《调笑令》

戴叔伦(732—789),唐代诗人,字幼公(一作次公),润州金坛(今属江苏)人。年轻时师事萧颖士。曾任新城令、抚州刺史等。贞元二年(786年)辞官还乡,四年出任容州刺史兼容管经略使,贞元五年,卒于任所。其诗有表现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调,也有反映人民生活艰苦之作。

韦应物(737—792),唐代著名诗人,京兆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以恩荫补官,建中四年(783年)以后任滁州、江州、苏州刺史等,受封扶风县男。晚年寓居苏州,卒于官舍。韦系著名的山水田园派诗人,诗作感受深细、清新自然,后人每以王孟韦柳并称。韦诗各体俱长,尤以五古最高,风格冲淡闲远,语言简洁朴素,有“五言长城”之称。今传有《韦苏州集》等。

【诗词品读】

下面,我们先看看唐代诗人戴叔伦的《调笑令》。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此曲子采用了一种反复、回环复沓的方式,带有非常明显的民歌味道。我们试看第一句,草啊,草啊,到处都是草,除了草还是草,好不容易边草“尽”了,人也走“老”了。地域之大,行旅之艰难,顿时凸显了出来。不是吗?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继续前一个白天的场景,夜晚的边地这个场景可能更浩大无边。雪晴之夜,明月在天,到处都是月辉,似乎更见苍茫。“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一连吟念两个“明月”,赞叹它的皓皓通明之余,应该还有引人追思的念想,俗语不是有“明月千里寄相思”吗?所以月夜难寐,正在可以触发人的相思之念。而恰在此时,视觉转为听觉,诗人听到了极带边地风情的哀伤、凄婉的胡笳声,于是乡情一发而不可收拾,弥散在这千山万山之间了。

是啊,这个哀愁是如此的空旷,如此的浩大,塞满了山南山北,弥漫到千里万里,明月所到之处,那种迷愁哀愁也充塞着。当然,胡笳是北方的一种音乐,很哀切的音乐,汉末诗人蔡琰的《悲愤诗》写道:“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但在这里,从中原去边关的人们,其感受可能就很不一样。他们在丝竹声里长大,听惯了种种温柔细腻、圆润婉转的中和之音,或者还要时不时地浅唱低吟、起舞徘徊,哪里受得了这满腔倾泻、诉尽悲苦的曲调呢?何况,这悲咽的胡笳声里又可能还含着吹奏者刻骨的乡思、忍受骨肉分离的极端苦痛,以及滞留边地撕肝裂肠的伤悲呢!……所以,倾听此音,万端皆触,尤其是乡关之念,让人难以忍受。这就是所谓“胡笳一声愁绝”。

应当说,本词属于边塞词。它与绝域大漠、荒凉孤独的边关特有的风物(边草、山地、胡笳以及明月等)、情境是契合的,以空间的浩瀚和物什的单调,来体现边地戍守的老兵的寂寞、空虚和难以忍受的心理。而越是环境的单调和孤寂,越能催发人的思乡情结;越是胡笳的悲抑弥漫,越能起到渲染和强化情绪的作用。

我们再看第二首,是唐代另一位诗人韦应物的同题同调词《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我们看,这两首词,一个是写傍晚(如“边草无穷日暮”)的情形,一个是写夜晚(如“千里万里月明”)的情形。如果让人比较一下这两首词在内容上的异同点,应该还是有很多可说的地方吧。拿不同点来讲,戴叔伦这首《调笑令》词反映的对象是士兵,对长期戍边的愁怨。以边草到处都是,没完没了,来写人的精神上的感受:从关内到边疆,单调弥散,它甚至耗尽人的青春和岁月,都无法穷尽和走出边地的孤独和种种精神的折磨。所谓走啊走,这个动作是个隐喻,反映的是人的一个思想动向。越是单调乏味,越想摆脱这种困境,于是越想不停地走下去;而不断地走下去时,又发现,这反倒越发增强人的从思想到心理的单调乏味感。由此显现边地的路途是何其漫长啊!而韦应物的这首《调笑令》小令呢,“东望西望路迷”,我们看,好像就是对前面戴叔伦《调笑令》的第一句词儿(“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的注释。

我们接着刚才所讲,戴叔伦这首词反映士兵对长期戍边的愁怨;而韦应物的这首词,则通过刻画一匹焦躁不安的胡马来抒写士卒戍守边关的艰苦生活,以及思乡的情感。

为更好地理解诗词的思想与情感,先介绍一下词里提及的燕支山。它就在今天甘肃省的北部,在祁连山和龙首山之间,是古代汉人扼守北方胡人入侵的要地。自然,这片地域也是那些大漠胡人南下进入中原的一个很主要的踏板。据说,山坡上原有唐将修筑的寺庙,山下西北有霍城遗址,是汉将霍去病屯兵之处。它也是水草非常肥美的地方。我曾见过一个资料上讲,它既是优质的畜牧区,又是一块天然的林区。夏天冰雪融化,清流缓缓而下,成就了当地的两条河流。

再回来。这是一匹被放牧的边马,就散放在远远的燕支山下。本来是好好地吃草,但它这会儿却焦躁不安,奔来跑去,并时不时地用脚蹄子在沙上和雪上刨来挖去(这里的“跑”解释为“刨”,指畜兽等用蹄齿刨地),一刻也不得安歇;同时仰颈甩鬃,东张西望,似乎要找寻到来时的路径。诗人凭借丰富的边地经验,知道那匹胡马一定是迷路了。要知道,马是天地里辨识道路的灵物(不是有“老马识途”这个成语吗?),而现在,它竟然迷路了。山环水绕,它居然陷入了巨大的迷失之中,可见它吃草吃得太过痴迷,且跑得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就像一个贪玩的野孩子,在外面玩疯了且沉迷既久,现在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抬头,忽然见到了苍茫的“日暮”,才一打紧,赶紧往回赶。但天色是晚了,光线变了,且来时边跑边吃并没有用心去记忆一下路径,现在想到该回去了,但怎么回去呢?于是一段焦躁在心理发作起来,无怪乎它是如此地烦躁不安,拼命地辨识来路和去路,兴奋地刨挖着草地,但可怜的马儿啊,使出了浑身解数,居然还是那么惘然!

我们看,“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仿佛是远方看着它的诗人也不禁替它担忧起来,也竟然失声地叫了出来:“迷路,迷路……”除此之外,诗人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啊。要知道“边草无穷”这四个字的分量!到处都是肥美的野草,长势那么旺盛,密扎扎地长得那么深!这匹可怜的、失群的、孤独的胡马儿,眼看着暮色渐渐下沉,渐渐暗淡起来,诗人的忧心不禁也随之而加重。但除了替它担忧,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这马儿的命运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诗人只告诉读者这么多。这首词只将一个焦躁的瞬间,像作画一样地印刻在纸上:它兴奋,焦躁,用力刨着地,不时地用鼻子嗅着土地(雪地和沙地)散发出的气味,并且也用它的大脑在思考着、判断着;同时它向天发出悲鸣,希望唤出同类或是戍守的兵士的注意——原来在诗人的笔下,这个特定情境下的马儿,也是如此地攫住人的眼球,如此地展现着它的生命的活力。相信,假如不能在傍晚找到马群或者回到宿营地,那么,在次日,当太阳再度升起,它辨识着它所吃过的草,再通过光线以及它脑海里所储存的记忆,它一定会回到它所熟悉的宿营地的。

尽管如此,这匹马还是会牵动人的关注点的。有一点是可知的,就是这是边关地带,这马不是北边胡人所属,就是唐军这边所辖,但一定不是诗人所知军队所属的支别。而从“放马燕支山”这一行为来看,其实还可以知道,这一定不是战争特别紧张的时候,而恰恰是一个和平的间歇里。想到这里,相信读者也会稍收焦虑之心。同时,我们再看,这安静的一大片场域,雪山、落晖、水草、沙地,还有溪流等,在这片如此广阔的肥美地带,突然因一匹失群、孤独而迷路的马儿的出现,以及它的嘶叫、它的乱跑,一下子打破了所有的沉静,给这壮阔的背景增添了异样的、鲜活的色调。这难道不令人惊讶吗?

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通过刻画一匹焦躁不安的胡马,表达一种迷茫和悲壮,这样一种复杂的心绪。所写虽为一匹胡马,但是写马实际上就是写人啊。这就是诗歌的复杂性,或者说叫形象的复杂性。而“诗无达诂”也就在这里(当然得要“自圆其说”)。说顺了,合乎一定的情境,你的解读都是合理的。

然而,词作中的那匹马儿的焦躁不安的动作、神情,特别是其“刨沙刨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等仍然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思索。

有多少人,当他们处于青春勃发、活力四射的二十多岁时,他们一头扎进了五光十色、充满了种种诱惑力的风险与理想并存的世界,他们多像词作中的那匹吃迷了的马儿!也有多少人像韦应物《调笑令》里的那匹马儿,曾经焦躁、嘶嚎,激烈地挣扎,度尽了千难万险;他们也可能迷途,茫然,失落,痛苦,但经过了种种人生的历练,现在,他们渐渐走到社会生活的中心,现在正在努力挑起这个社会的大梁了。

如果我们把诗歌的阐释拉长些,就会像长篇叙事一样,可以囊括无数我们一般人所能想象的情节与故事。也许,无数壮阔的人生场景,就从这里起步。

当然,要知道阐释的空间还有很多,“胡马”这个意象,实在是太丰富、太美妙了。

【问题聚焦】

下面看看关于戴叔伦的《调笑令》中的一个问题。

戴诗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试举其中的两例予以说明。比如说这则小令一开始有民歌的特点。而民歌的特点,则表现为一开始所运用的比兴的手法。所谓起兴,开头三句以边草起兴,感叹长期戍边的士兵的所见,这里说及边草,一连重复了三次,当然通过重复以言边草之多,多得无穷无尽了。对于所叙对象,当人的感情无法表达时,往往借用重复来加深(可见语言的表达,有时是多么的有限)。在望草叹老中,含着一种悲愁的况味(当然,具体地说是含着思乡与苦恨)。

另外还要告诉大家,那些远戍边疆的、耗尽了青春和热血的士卒们,他们是否在终老之前,都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呢?答案可能是否定性的。这是非常残酷的事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语),“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语)……正因为如此,这首小令的篇幅虽短,然而,尺幅千里,因其所载,同样具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除了比兴之外,其次是采用了烘托的手法。通过边草、白雪、明月等,烘托了士兵静夜思归的心情。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比如采用了反复的手法、顶真的手法等,大家也可以举说一二。

【读法链接】

〔附〕前人有关点评

评戴叔伦《调笑令》:

陈廷焯(zhuō)云:爽朗。(《放歌集》卷一)

《古今词话》:笔意回环,音调宛转,与韦苏州一阕同妙。(《词林纪事》卷一引)

今人俞陛云云:唐代吐蕃回纥,迭起窥边,故唐人诗词,多言征戍之苦。当塞月孤明,角声哀奏,正征人十万碛(qì)中回首之时。李陵所谓胡笳夜动,只增忉怛(dāodá)。(《唐词选释》)

评韦应物《调笑令》:

曹锡彤云:燕支山在匈奴界。跑,足跑地也。此笑北胡难灭之词。(《唐诗析类集训》卷十)

日人近藤元粹云:圆活自在,可谓笔端有舌。(《韦柳诗集》卷十)

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

孙光宪(901—968),字孟文,自号葆光子,出生在陵州贵平(今四川仁寿县),五代词人。仕南平(五代十国之一)三世,累官荆南节度副使、朝议郎、检校秘书少监等。入宋,为黄州刺史。《宋史》卷四八三、《十国春秋》卷一〇二有传。孙氏“性嗜经籍,聚书凡数千卷。或手自钞写,孜孜校雠(chóu),老而不废”。能填词,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谓其“词气甚遒,措辞亦多警练,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逸之致”。著有《北梦琐言》等传世。

【诗词品读】

关于这首小词(也就是小令)《浣溪沙》表达什么意思,读下来有何感觉,有同学讲思乡,有同学讲送别,或者兼而有之,都还是不错的初判。下面展开来看看。

蓼(liǎo)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孙光宪《浣溪沙》)

先看首句“蓼岸风多橘柚香”。蓼是一种野草,过去一般作为厨房烧柴用草,庭院沟渠多的是,为红秆绿叶,开红白花,乍一看有点像荞麦,但叶片上有很多斑点,有点像非洲鬣狗身上的斑点。皮肤一旦碰上这种草,就会有被烧灼的火辣辣的痛感。但作为一种风景或背景还是很美的。蓼这种草成片生长,这时候长势也确实有看点。“风多橘柚香”,橘柚,橘子和柚子,都是橘一类,此时都已成熟,西风吹过,它们的香味送过来了。

橘也好,柚也好,蓼草也好,这些都极富有地域色彩。对于一个生长在江边这样环境里的人来说,眼见鼻嗅,即唤起一种强烈的温馨感。

次句“江边一望楚天长”,大家一定还记得我们讲过柳永的词“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快要分别的时候,想到了要去的辽远的南方,暮天沉沉,就感到是那么遥远和渺茫。这里也是一样,江边送别,极目而望,天长水阔啊……这“一望”之间,面对茫茫远天,究竟要生出多少慨叹来,却无法计算。景大人微,以阔大的景来压慑人情,以衬托人在特定情境下的渺小、卑微或无奈,这种写景方式在古典诗词里比较常见。比如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月浮”等,都在暗示人在艰难情势下,所遭受大景的威压而生出无言的伤悲。

再看第三句“片帆烟际闪孤光”,当是送别之人站在江边,睹见在远方烟涛里出没的风帆,自然在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担忧和牵念,也因此深情驻望,而表达出无限的惜别之情。烟际,是云烟迷茫之处;孤光,犹如孤影,指远方所见的孤零零地闪着光亮的片帆。航船越远,则影像越小,渐至最后只剩下在烟涛里出没的孤舟的亮点。随着行船的远去,而送别者,其在江边怅望,就变得格外地无助了。当然,要知道,这种视觉上的效果,是与前句“楚天长”联系在一起的。楚天越是空阔无尽,则航船越显得渺小,而其行途便越发令人担忧。

需要指出的是,对“片帆”一句,历来评价甚高。陈廷焯《云韶集》云:“‘片帆’七字,压遍古今词人。”“‘闪孤光’三字警绝,无一字不秀炼,绝唱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附录》里亦说:“昔黄玉林赏其‘一庭疏雨湿春愁’为古今佳句,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

再回溯以上句意。本来在这样一个瓜果飘香、果木收获的季节,我们可以分享种种收获的喜悦,可是这时候却要因出行而分别,到那茫茫的远天去;而且只身孤零一人,身处一只孤船,在烟涛微茫的江天里远航啊,这会给送行者多少的担忧和牵挂呢?……大家要知道,古代出行不像我们今天有种种物质条件上的便利,我们因充裕的物质和便捷的交通可以做得非常潇洒,而不必哭哭啼啼、悲悲戚戚;而在古人那里,每一次长距离的分别,都可能被当作生离死别,因而每一种思念都显得特别地忧伤和凄苦。越往古代,因为物质条件的低下,也因为无法预料的因素太多,而人生的不确定性便随着每一次的分别而陡然增加。行船简陋会致命,天长水阔也会造成生死之关,一旦离别的距离加大,则情感的维系和担负便显得愈发沉重起来。所以,每一次的分别,所产生的情感的强度和烈度,都是刻骨铭心的,甚至是永世难忘的。离开了这些具体的因素,乡愁就显得乏味,爱情的字眼里也不再含有深情,而分量很重的友情,也因为心机和利益而大打折扣。

接下来看看“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二句。

“目送”二字可以说是全词的关键。前三句皆是目见与目送;而第四句以下皆以此二字而生发。征鸿,是迁徙的雁,多指秋天南飞的雁。杳杳,犹渺茫,邈远。这两句说,目送行舟到水尽处,再送南飞的大雁直至看不见为止,希望借它传递自己的牵念之情,期望眼前那只飞向远天的飞鸟,寄托一份送别的情思。同时,又寄情于眼前的流水,希望流水也随其一道去那遥远的被送者的身边。但是,征鸿飞杳杳,流水去茫茫,都不会给她(送行者)一个确定性的答案,所以这岸边送别之苦,归于“杳杳”,归于“茫茫”;然而,即使如此,送行者并不会绝望。这就体现在本词的最后一句上。

“兰红波碧忆潇湘”,兰红(即红兰,秋开红花)和波碧(即碧绿的波涛),系潇湘一带的典型风物,是送行者将视线投放在异域的虚拟所见,并以一段烂漫的历史想象来抒情言志。目送虽苦,但仍存相守的贞念。这种真诚的信义,穿越了空间,也穿越了历史,将情爱坐实,让人感慨唏嘘、击节赞叹。所谓潇湘,本来是指湖南洞庭湖一带,后来又有一种指代和象征的意义,在这个词里,寄托了某种忠贞不变的情感。因为,潇湘是舜妃娥皇和女英为爱情相守的地方。传说帝舜南巡时,其妃娥皇和女英未能同行,她们相守洞庭湖畔,后闻舜死讯,悲痛不已,溺水而亡。

再提一下,我们讲到“目送征鸿飞杳杳”,所谓“杳杳”,就是没有踪迹,看不见踪迹;而“思随流水去茫茫”之“茫茫”,也是远望而模糊不清的意思。“兰红波碧忆潇湘”,潇湘我们已经讲过,可能要注意的是所写景致虚拟性的特点。

这首词还有一个背景,作者当时做荆南节度副使,治所在今湖北省中部的荆州,而友人所去的地方潇湘正在其南方。顺流而下至于岳阳,便是洞庭湖,而潇湘在其南。因此,所谓“思随流水去茫茫”,“流水去”自然是自西往东南流。我们再回顾一下前面所说,“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就是说,把一切的情思都寄托在飞鸟上,寄托在流水上,然后又深情地对友人说,相信你会记得潇湘地区的兰花和那澄碧的波涛,还有那里的山山水水。潇湘的典故本来就是一种情结,就是娥皇和女英与舜所结下的一种结,很是缠绵悱恻,很是凄婉感人,那种对情感的忠贞和情爱的坚守,即使面对的是友人,也因约定而增加情谊的分量。

但这首小令写得比较巧妙,主打为写景,自始贯终,将含情之景做足。有人说:“整首词句句写景,又句句含情,充满诗情画意,堪称佳作。”诚然如此!王国维先生说“一切景语皆情语”,写景在抒情,写景是非常好地表达我们情感的方式,当然也是我们把内心的情感投射到那些所系的事物上去的移情作用的一种有效的展示。

【问题聚焦】

下面再回顾一下全词的有关内容。

我们看从第一句“蓼岸风多橘柚香”,所写的是家园的丰收之美,很是诱人,然而在此却要分别,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情致之下,送行者与远行者的痛苦都难以自持。的确,秋天金黄背景下的绚丽色彩,种种诱人的成熟的香味儿,还有秋天特有的、弥漫在空气里的迷思、忧愁等,都混合汇兑成一种复杂的况味。

“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有人把它和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联系起来,尤其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虽然前者写片帆在日光照耀下闪着点点亮光,已经显得邈远了,但后者似乎更远,至于孤帆的完全消失;虽然前者见长天的远阔无边,而后者的“天际流”也是极尽目力,展现空间的邈远,不过,两者所表达的方式方法,即寄情于景,深情驻望,以及所表达的情感,其实都是一致的。当然,这里的“片帆烟际闪孤光”为历来传诵的名句,自然还有其独特的表现。我们看,在遥远的天边,烟涛混茫、水天相接的地方,还能看到一叶孤舟上的白帆在一闪一烁地反着日光,究竟是多么让人担忧和牵挂啊!又有人将其与范仲淹的《江上渔者》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相比较,都收到异曲同工的效果。

至于“目送征鸿飞杳杳”,这个“征鸿”,有时也可以喻指友人,这里当然还是取其本意。这首小令很有意思,下片把情感的韧性(即所谓“顽强持久、坚韧不拔”)具体化了。词意说,已经看不见朋友了却还在目送,李白的诗至“唯见长江天际流”而止,但本词在“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之后,仍然要顽强地再把感情投射到飞鸟上去,再投寄到流水上去,希望它们传递讯息,真是精诚所至,无有已时!所以,诗词通过种种能够表达的情思、能够寄情的物象,来表达自己的深情,这点我们要注意。

作者孙光宪经历了三个时代,晚唐,中间的五代十国,后来又到北宋,一生经历了那么多复杂的时代,虽然“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引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语),却并没有让情致失措、人伦颠倒,其所叙事的情感还是那么深长,那么缠绵,超越了时间,也覆盖了沧桑。他通过文学,是不是也告诉我们,唯有真情才是寄世的真正良方呢?

【读法链接】

〔附〕前人和今人有关点评

王奕清《历代词话》引孙洙(zhū):“小词有绝无含蓄自尔入妙者,孙葆光之《浣溪沙》也。”

陈廷焯《云韶集》:(1)“‘片帆’七字,压遍古今词人。”(2)“‘闪孤光’三字警绝,无一字不秀炼,绝唱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昔黄玉林赏其‘一庭疏雨湿春愁’为古今佳句,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

俞陛云《五代词选释》:“昔在湘江泛舟,澄波一碧,映似遥山,时见点点白帆,明灭于夕阳烟霭间,风景绝胜。词中‘帆闪孤光’句足以状之。‘兰红波碧’殊令人回忆潇湘也。”

李冰若《栩庄漫记》:“‘片帆’句妙矣。‘兰红波碧’四字,惟潇湘足以当之,他处移用不得,可谓善于设色。”

柳永《甘草子·秋暮》

柳永(约987—1053),字耆卿,原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排行第七,又称柳七。福建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北宋著名词人,婉约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仁宗朝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世称柳屯田。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以毕生精力作词,并以“白衣卿相”自诩。其词多描绘城市风光和歌妓生活,尤长于抒写羁旅行役之情。铺叙刻画,情景交融,语言通俗,音律谐婉,当时流传极广,有“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之谓。

【诗词品读】

下面我们来看柳永的《甘草子》: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池上凭栏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秋暮,一个特定的时令,似乎含有愁思和惆怅。关于“暮”字,在古典文化里也是一个很带情绪性的词汇,概源于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惯性。暮归、暮休、暮合等则祥,而暮不归、暮不休、暮不合等则不祥,于是愁思、悲苦因之而起。以前已经讲过很多了,不多说。乱洒衰荷,就是雨打秋荷。“乱洒”二字一用,整个下雨的画面就显得比较散乱。散乱,也会影响到人的心绪的。再看,雨还是那个雨,晶莹、透亮,但此时的荷已不是那四月的荷、六月的荷了,所以在画面上,这时的荷何其破旧、衰颓啊,于是相形之下,倒显得这秋雨“颗颗真珠”似的。

诸位,你们一定还记得南宋诗人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吧?那莲叶与荷花都蓬茂滋荣,都受了日光的充分沐浴,可以说花开六月是一年中最盛的时候了。你们稍作想象,比如那六月的荷,珍珠一般的好雨珠子打着,滚落着,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呢?而眼下,这珍珠一般的好雨珠子打着、溅着,似乎未免有一丝可惜啊。光影变了,色彩变了,生命的姿势也变了,人心受感于外物,岂能不有所动?

再细味一下。你说“乱洒衰荷”中的“乱”字有什么作用?……就是写出了雨溅衰荷,散乱而破碎的声音,让人心惊。不知我们同学可曾听过那种破碎的声音,衰荷就是枯荷,是僵硬的,雨打在上面发出沙沙的碎裂声。如果没有体验,再举一例。住在你们家楼上的,应该有很多家都装了遮阳篷,或塑料材质,或铁皮质,特别是晚上雨点打出的声音就当如此,嘶嘶啦啦地会响一整宿,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自然有一种破碎惊心的感觉。当然,这一句又画出跳珠乱溅的景象,还暗示了主人公寂寞无聊、纷乱不平的内心。

诗歌里有时间变化,从“秋暮”开始,这不,“雨过月华生”,月华者月光也,过渡到雨过天晴,月亮出来了。与前面的“真珠雨”一样,“月华”也是个好词儿,它银亮、纯净,然而,它的光辉是冷色调的。我们看,“冷彻鸳鸯浦”,除了时令季节在秋季之外,可见这月亮出来,似乎更增加了悲凉的心绪。再看,所谓鸳鸯浦,当然是有野鸳鸯栖息的水边。关于鸳鸯浦,这里想多说几句。一是鸳鸯这种像鸭子一样的水鸟,它们很爱干净,它们有固定的觅食区,有固定的沐浴区,从来不相混淆。二是我们都知道的,鸳鸯这种禽鸟很奇怪,是相生相伴一对对不分离的那种。你如果是古人,一看到这种成双成对的水鸟,可能马上就会想到我们人类自身,如果你还是对月单望的主儿,那么,你见了这种水鸟可能就会生出一种情愫,这一点都不稀奇。大导演徐克执导的《倩女幽魂》大家看过没有?里面有一幅画,上面还题有一首诗:“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就是单身汉羡慕双鸳鸯。不过,人类表达情感的时候,一般不会赤裸裸,而会指着他物说道,这叫触景生情。当然,早在唐代,卢照邻《长安古意》里就有这样的诗句:“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由此可见,鸳鸯这种美丽、多情、缠绵又忠贞的水鸟是何等让特定情境之中的人类艳羡了。

“冷彻鸳鸯浦”,我想,除了因为月辉的清冷,还有,就可能是与经这一场秋雨之后,鸳鸯浦上的鸳鸯都差不多消失得干干净净有关。这种鸟儿古灵精怪,它们怎么会让冷雨敲打呢?空空如也,一点让人牵动思念的引子都没有了,这也未免让人从心底里凉透,所以说是“冷彻”。

总之,经了秋雨之后的这样一个夜晚,词中主人公眼里的世界显得分外地寒凉,这个氛围又反过来冷彻了词人的心灵。于是,词中抒情主人公的惆怅、孤单、落寞就显得格外凸出而分明了。

词的上片写景,凄清落寞可见。现在看看下片。

“池上凭栏愁无侣”,池上凭栏,点明了词中主人公所在的位置,而前面涉及的鸳鸯浦,很可能就是与池子再相隔一个宽遥水面的彼岸。如此雨后鸳鸯浦,寂冷寒凉,触景生情,因为独自凭栏,让词人的心里产生了落单的感觉。凭栏,是凭栏而望;池上无侣,是指没有伴侣在池边相伴,当然,触景生情,无侣可能更指没有鸳鸯相伴的事实。她很难指望有人类伴侣的到来,已经落到靠对岸的鸳鸯为伴的地步,以至于现在竟如此无所聊赖,显得何等的孤凄了!

“奈此个、单栖情绪!”奈此个,当然是不奈、怎奈之意。这一句不啻从胸中呼出,是那么情不自禁,那么触目惊心。为什么这么说?无人与她做伴,现在连“慰情聊胜无”的水鸟鸳鸯们都不见了,于是她感到眼前的世界真的是百无聊赖啊。

“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金笼,当然是装饰得很精致的亮闪闪的鸟笼子。这个笼子因为关着鹦鹉,而使得本词的“情节”出现了波澜。傍,靠着、倚着、凑着,外面的世界无所寄托,那就转过身来,凑凑室内的鹦鹉金笼吧,可见真是落寞、无聊透顶了。玩什么呢?跟鹦鹉逗逗,可能是词中抒情主人公极为下意识的行为。不跟鹦鹉逗着玩,又会跟谁逗着玩呢?她不会去研究鹦鹉是否知道、懂得自己的内心,只求将刚才所见所感的孤凄情绪转移转移。不过,她竟然没有想到,学舌多嘴的鹦鹉,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和癫狂,或者错乱到什么地步,竟然“念粉郎言语”,于是从傍晚开始被围裹起来的浓浓的愁障,终于透了一个小小的孔隙,可以让人呼吸一下。凝重的场景一经这错乱鹦鹉的一顿乱嘴瞎嚷嚷,而有了一丝滑稽的笑意。不是吗?

当然,有意思的是,“念粉郎言语”,也可作二解。既可以理解为,女孩子在单相思时所说的一些痴情的话,现在被鹦鹉复述了出来,它居然还喊着小情人的名字,并念叨着如何如何地想念。这就叫泄露抒情主人公的极为隐秘的内心。可以看出,她曾经叨念过多少次情郎的名字,经历过多少个孤栖难耐的日子。此外,这“言语”也还可以理解为,那个情郎与这闺室里的女子幽会时所说的种种情话。可能曾经一时,就是小伙子还寄情于词中主人公的时候,也是在这间绣楼,他许下多少诺言,发过多少誓言,当然,还有多少甜腻的温音软语,现在,除了主人公还深记于心外,似乎谁也不会当着一回事。谁知道这饶舌的鸟儿,居然懂得一点人心,居然想起了小伙子说过的话,于是脱口而出,一时让人错愕起来。但无论是哪种,都会打破眼前这烦闷而无聊的局面,算是一种意外的惊喜了。

借鹦鹉学舌,打破了无聊,也点破了眼前这僵冷的局面。现在,由鹦鹉所虚拟的情郎及其痴痴的情话,又将文学性的表达推进了一层。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首词完全可以视为词人柳永模仿相思中女子的口吻而写的精彩片断。借由女性来表达男性的心声,这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里非常普遍的写作方式。绕到对方来抒情,来诉说,可以使表达效果成倍增加。另外,古人追求的是委婉、含蓄的文风,而借助于或模拟女人的心态来写作,使诗歌显现更为温柔的情绪,从而避免激烈、直接表达所致的伤害。这方面擅长的如柳永,还有如秦观,就是写《鹊桥仙》的那个人,其委婉而风情的表达之作也不少。他们似乎都采用了虚拟对方的情绪来曲折地表达自身的情绪,让情感绕了一个弯子,不断地回旋蕴蓄,于是显得更为含蓄而深沉了。因为,至少你知道,如果他所写的女子的心理是那么真实而生动,那说明他对情感的理解是何等的细腻而深刻了。而做一个心灵丰富的人,岂能寡情而薄义呢?

【问题聚焦】

现在再回照一下一些关键句。

有人评价说,“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别开生面,呈现新意,平时就在念叨了,今天又听到鹦鹉在重复自己的声音,像“录音机”播放。那这句有什么作用?不直接说女主人公如何思念她的情郎,即所谓“粉郎”,而是通过鹦鹉复述对方的话语,来表达女主人公的相思之苦,这样写显得非常含蓄。又因为是常人所不道,所以又有些新奇。同时,女主人公这种凄苦的相思,在读者看来,更增加了一份凄凉。

另外,这个“金笼”也很有意思,笼中关着鹦鹉,实际上也具有象征意味,象征谁?象征女主人公。过去的女子事实上是被囚禁,她们孤独,寂寞,并要在固定的小圈子内度过漫漫人生,所以我们看李清照《一剪梅》词里,那个抒情女主还是“独上兰舟”,而其行为已经很大胆了。古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之俗规,平时走的是偏门偏路,上的也只是翠楼或者叫西楼,最多露脸就是如这里所说的“池上凭栏”,所以对拘禁生活中的“她”来说,何尝不就是一只鹦鹉呢?通过这样一种描述,或者说通过这首词,看起来是表达相思之苦,事实上,还有一番对自由生活的渴望在其间。

至于说,那些生活在水里的野鸳鸯,为什么让高于它们的人类那么羡慕和向往?不就是它们生活得自由自在吗?双来双去都自在自由吗?诚然,对人来讲,尤其对当时的女人来讲,追求自由的生活、自由的爱情与婚姻,或许根本就无法做到。所谓美,就是“自由的呼吸”。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字辟疆),在《影梅庵忆语》谈及他到秦淮河,将绝世风尘女子董小宛娶来,然后沿江逆流而上,夹岸欢呼雷动,处于自由生活中的才子佳人,是何等的风光与快意!其实,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里周郎与小乔的绝配组合,也是极具自由感与风流感。所以,他们在解读上,总能深深引发读者的神往和垂羡之情。

古代对女子的禁锢是可怕的。在行为、思想意识以及物质待遇等很多方面,都有不少的限制及规训。不准自由恋爱,不准离婚,不准再嫁,从一而终,否则就要遭人非议乃至加惩。当然,愈至于明清,节烈与牺牲往往成正比例关系,而所谓女子的节烈事迹、贞节牌坊就越多,说明人间女子就越发悲惨。不过,宋时的女性究竟有多少自由呢?至少从这首词来看,其实是很少的。从这个角度看,它毋宁提供了一则历史社会学解读的资料。

最后,需要稍稍注意的是,本词中的物象间有比对性,某些意象有隐喻性,有兴趣的同学不妨细细地梳理一番。

【读法链接】

〔附〕前人与今人有关点评

清人彭孙遹(yù)《金粟词话》云:“柳耆卿‘却傍金笼教鹦鹉,念粉郎言语’,《花间》之丽句也。……少游‘怎得香香深处,作个蜂儿抱’,亦近似柳七语矣。”

《宋词鉴赏大典》:上片写女主人公池上凭阑的孤寂情景。秋天本易触动寂寥之情,何况“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比喻贴切,句中“乱”字亦下得极好,它既写出雨洒衰荷历乱惊心的声响,又画出跳珠乱溅的景色,间接地,还显示了凭阑凝伫、寂寞无聊的女主人公的形象。紧接着,以顶真格写出“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两句。词连而境移,可见女主人公在池上阑边移时未去,从雨打衰荷直到雨霁月升。雨来时池上已无鸳鸯,“冷彻鸳鸯浦”即有冷漠空寂感,不仅是雨后天气转冷而已,这对女主人公之所以愁闷是一有力的暗示。(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曾大兴:发端三句,“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这是一幅晚秋的景致。满塘的荷叶枯萎了,稀稀疏疏地倒伏在秋凉的水面上,给人一种衰飒的感觉。但是,淅淅沥沥的秋雨洒落在上面,宛如一颗颗美丽的真珠在跳掷,敲打出一种清脆悦耳的秋的声韵,又使人获得一种别致的美感。一个“乱”字,写出了雨点的错落有致。“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雨过天晴,夜幕降临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徐徐上升,把它的银辉洒向通体清寒的荷塘,洒向荷塘里并头而栖的鸳鸯。“冷彻”,即寒冷彻骨,这是写人的触觉感受。“鸳鸯”,实写鸟之温馨而虚写人之孤寂,为下片之“无侣”“单栖”张本。如果说,“秋暮”三句推出的是一幅美妙的“荷塘秋雨”,那么,“月华”二句便是一幅雅致的“荷塘月色”。两幅画,不仅通过人的视觉,更通过人的听觉和触觉,多侧面地写足了荷塘秋意,为下片描写主人公的独特的行为方式,创造了一个适宜的氛围。(《柳永和他的词》)

《词林纪事》卷四:

《独醒杂志》: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

《却扫编》: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因谈歌词,力诋柳耆卿,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而后知稠人广众中,慎不可有所臧否也。

陈质斋云:柳词格不高,而音律谐婉,词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

彭羡门云: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从浅俚处求之,遂使金荃兰琬之音,流入桂枝黄莺之调。此学柳之过也。

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别号邗(hán)沟居士,扬州高邮(今属江苏)人。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进士,官至秘书省正,国史院编修官。新党执政受排挤,并一再遭贬,远徙郴州(chēnzhōu,在今湖南郴州市)、雷州(广东湛江),卒于藤州(治所在今广西藤县)。秦系北宋后期著名婉约派词人,“苏门四学士”之一。苏轼赞其“有屈、宋之才”,王安石称其“有鲍、谢清新之致”,《宋史》评其散文“文丽而思深”。其诗长于抒情,其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历来词誉甚高。代表有《淮海集》等。

【诗词品读】

这首《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是秦观的词。它马上让人想到一个现代诗人,他所写的诗作和这首词的意绪有点接近……对,正是现代诗人戴望舒,他所写的《雨巷》,也有一种朦胧而缥缈的意境。当然,我们还要更进一层,也像以前一样,将诗歌中的感觉攫住。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先看首句“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漠漠”是寂静无声,写早晨的氛围。所谓“晓阴”,是说早晨的天气阴蒙蒙的。“无赖”即无所聊赖,指人的精神无所寄托。“穷”者,尽也,所谓“穷秋”,是说秋尽了,指深秋、晚秋。其实,这首词本来所反映的是何种季节,从词的下阕“自在飞花轻似梦”的“飞花”看,应该是春季。这里“似穷秋”,就并非真指到了什么深秋,词人只是取其那么一点相似之处。相似的点在哪儿?在清寒,在阴冷,在光线暧昧的早上。

这两句是说,晨起上到小楼,寂然无声,词中的抒情主人公被氛围也被情绪所笼罩,于是感受到了春晨深秋一般的清寒和阴冷。这是一个环境渲染与人的内心感受交互的过程。

“淡烟流水画屏幽”,是写屏风上的所见。“淡烟流水”是屏风上所画,“幽”字则说明,早晨天阴,光线较暗,所以屏风上的画面显得更加暗淡不明。当然,即使本来不是淡烟流水,因为光线的缘故,整个画面也就会显得朦胧和暗淡。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描写非常细腻,景既暗淡,而词人的幽微的心绪便隐约可见。这就是以景写情之法。所以这个画面恰似心情,本来心情可以是“淡烟流水”,流水是明快的,淡烟是轻缓而清和的,现在一下子变得色调暗淡起来。也就是说,本来的心情还算不坏,但晨起后,待上到小楼,因为这寂然无声,因为这光线暧昧,于是心绪起了变化,感到今天早晨的哀愁和落寞。

这一句是写在小楼上的室内之感。正如词人描写的隐微,所表现出的意绪,则带着淡淡的美、轻轻的愁与幽幽的寂寞,从而恰切地表现出了一个心灵细腻丰富、情思婉转含蓄的贵族女子的即时情绪。

再看“自在飞花轻似梦”句。飞花前面加了“自在”,谁的自在?当然是飞花的自在。它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动,似乎是轻灵和曼妙的所在。但在词人的眼里,并非要表达一个轻盈的实体,实际上言在此而意在彼,我们仍然要着意于词中主人的意绪所向。与花的“自在”形成反衬的是,词中的女主恰恰身不由己,恰恰深感不自在,故而看到飞花,牵起了她内心深处缠绵的梦。她从卧室到阁楼,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孤家寡人”,除了卧室和阁楼,她似乎无法获得其他的行动上的自由,所以很是寂寞难耐。本来,所谓“漠漠”,本来就很寂寞很难耐(天气很不好,光线很暗淡,心情糟糕透了),现在此情此景,那么轻飘,那么自由自在的飞絮(“飞花”),让人向往。她肯定想到她所做的梦,在梦里,她是自由的,她的心中所想,都能够通过无拘无束的行动表现出来。但现实之中的她,形同拘禁,却要暗自伤神,她并无行动的自由权。所以,她只能空望眼前的飞花流动而无可奈何了。

除此之外,这时候词中女主还见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无边丝雨细如愁”,下起了小雨,像细丝,像牛毛,像花针一样。雨“细如愁”,很浓很密,像朱自清所说的“密密地斜织着”的。雨,似乎一直是心情暗淡、情绪低落的写照,“无边”写覆盖面之大,即写愁绪之深广。但是一个“细”字又很值得玩味,细是隐微的,有给人不易发觉的特性;因为细,这一切都无关生活,与物质生活相去甚远,这种细是属于有闲人的清闲——这一个字反映出了贵族女子内心极为细腻而矜持的特性。此外,细又有轻的意思,其“细如愁”即是典型的轻愁,是所谓发发呆的意思,以幽兰之气呼出的人生不足与惆怅之叹息。

当然,“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都是以典型的幽微之物,写幽微之情,可以视为前者反衬而后者正衬,也可以理解为一则互文,“自在飞花”与“无边丝雨”,虽然轻飘却具体可感,虽然隐微但可沾湿心情。再则,物虽轻盈,虽细小,却具有无穷的浸润之功,它们似乎初不经意,却无边无际、绵软深广,挥之而不去,却之又再来。与这由阴及雨的天气相与共。

再看“宝帘闲挂小银钩”。“宝帘”是缀着宝石的帘子,所谓串珠的帘子,为何这小小银钩是“闲挂”呢?一般来讲,是要挽起帘纱和帘珠,不挽则垂下。而整个帘幕都拉下,这“小银钩”似乎并无用处,于是发着清闲,也有了一层空落落的感觉。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一切都是寂静的,无声的,唯有楼阁里的女主的心绪有暗暗的波动。而这种“闲”,更衬托词中女主(实际上是“词人”)内心的落寞和懒散,也更加衬托内心的百无聊赖。否则,她定会撩起珠帘,饶有兴致地把看一番这眼前的春色的。

当然,对于诗词里的物象比较敏感的同学,肯定会知道它们的暗示性和象征性。“宝帘闲挂”,暗示女主由对外物的兴感而回到了她的严闭的内心。由飞絮和雨丝编织的愁绪,紧紧地围裹着她,她长时间地伫立于室内没有动静,或者仍然沉静在她的轻柔缠绵的往梦里,从而给读者以丰富的想象。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写的愁绪,它是通过人物的动作,通过人物的感受,以及人物的所见,还有旁边物件的映衬,来表达词人内心的孤独而浓深的愁绪。究竟这种愁是何种愁,我们无从得知。但是,词人恰切地表达出的愁感,也让几百年后的我们把握到,甚至是具体地感受到,确实要感激于作者高妙的诗词表达技巧了。

【问题聚焦】

下面问题,我们再回照一下本词有关要点的所在。

这首词表达词人什么样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如何表现出来的?这个我们刚才讲过。“自在飞花轻似梦”是比喻,今人沈祖棼(fén)在《宋词赏析》里称之为“奇喻”,请说说“奇”在何处。“飞花似梦”以前有人用过吗?前人如若已经用过,那还叫“奇喻”吗?也就是说,前人并没有用过。但是,既然是比喻,我们首先要看看它的相似性。飞花很轻飘,而词中女主所幻显的梦,也很缥缈虚无,所以在这一点上,它们能够对接,从而构成一个比喻。所以这个比喻句并不奇怪。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什么呢?它奇在哪里?乃在于一实一虚,一真一幻,或者说似真似幻,似实似虚。在这一块,现实(“自在飞花”)与梦境(“轻梦”),它们奇妙地对接起来,从而构成虚无缥缈,朦朦胧胧的意境。其“奇”就在这里。

当然,以上所说,应当还不算搔到痒处。真正的“奇”,究竟奇在何处?我们讲“飞花似梦”,一般讲喻体都是所谓“近取譬”,就是拿自己、拿身边比较熟悉的事物,也就是我们一般可证的寻常事物,来比喻那些未知的事物,于是让未知的事物的特性也变得具体可感起来。但这里并不是所谓“近取譬”(一般所谓比喻),而是所谓“远取譬”。

朱自清先生在《新诗的进步》中,将比喻分为“近取譬”和“远取譬”两类,所谓远近不指比喻的材料,而指比喻的方法,“远取譬”是作者“能在普通人以为不同的事物中间看出同来。他们发现事物的新关系,并且用最经济的方法将这些关系组织成诗,所谓‘最经济的’就是将一些联络的字句省掉,让读者运用自己的想象力搭起桥来。没有看惯的只觉得一盘散沙,但实在不是沙,是有机体”。可能同学们还是感到不好理解,没关系,梦,虽然虚幻,难以放置到眼下,我们一般都能够感觉到一些。只是要具体明晰地进行一番描述,大概也会像李商隐所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自在飞花轻似梦”中,“飞花”离我们的生活已经很远了(主要原因,在于学生都与生活与社会隔离了),而“梦”虽然很近,可是你却难以描摹;这两者的结合,是常人所难以察觉的地方,为词人所连接,建立起了朦胧轻妙的意境。真正的“奇”就奇在这里面。

【读法链接】

〔附〕前人和今人有关点评

今人沈祖棼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它的奇,可以分两层说。第一,‘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不相类似,无从类比。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这两个共同点,就将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联成两组,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说,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难以捉摸的事物。……但词人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宋词赏析》)

卓人月云:“自在”二语夺南唐席。

梁任公云:(“自在”二语)奇语。

《续编草堂诗余》曰:“后叠精研,夺南唐席。”

张炎:“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词源》卷下)

陈廷焯:宛转幽怨,温韦嫡派。(《词则·大雅集》卷二)

贺铸《如梦令·莲叶初生南浦》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祖籍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生于卫州(今河南卫辉)。宋太祖贺皇后族孙,所娶亦宗室之女。不附权贵,喜论天下事。曾任泗州、太平州通判。晚年隐居苏州,能诗文,尤长于词,好以旧谱填新词而改易调名。其词风格多样,字句锤炼,常借用古乐府及唐人诗句入词。其词多涉艳情离思、人世功名及个人闲愁纵酒等。部分春花秋月之作,意境高旷,语言浓丽哀婉,近秦观、晏几道。其爱国忧时之作,悲壮激昂,又近苏轼。今存《东山词》等。

【诗词品读】

贺铸的一首小令《如梦令》,我们来读读。

莲叶初生南浦,两岸绿杨飞絮。向晚鲤鱼风,断送彩帆何处!凝伫,凝伫,楼外一江烟雨。

先看首句“莲叶初生南浦”。莲叶初生,应该是在初夏;南浦,自然是个地名,当然也可以代指南面某个水边送别的地方。这一句是简单的介绍,但如果要体会起来,可能也不简单。说简单,是说一种叫莲的植物,在南面一个水边刚刚生长出来,确实没有什么好奇的,因为它本来就是南生植物;说不简单,你看看,作为一种情爱之物的莲,在一个众人皆知的送别的水边刚刚冒出了尖尖,长出了小荷盖,可能在你我还有送别的男女的眼里,顿时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一开始点明了具体的时令,还有地点南浦,我们知道,它自古以来都代指一种送别的地方。南北朝江淹《别赋》里所说“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古来情人抑或亲人送别,总伴有人世离别的伤感,也许山长水阔,再聚无期,多少伤痛在分别之后,所以一见“南浦”,便让人黯然神伤,而引起人们广泛而深沉的共鸣情感。这个,我们以后还能在更多诗词里见到它,一路传承下来,就积淀成了一种稳定的情感方式。

再看次句。从“绿杨飞絮”,也应该知道是春末夏初这样一个时间。现在,这送别的地方,两岸绿杨,飞絮纷纷,确有相当的感染性。这里的“两岸”,所谓围夹南浦的左右岸,呈喇叭状向两边张开,一下子拓宽了空间的纵深,使送别由点(“南浦”)向面延伸,增加了背景,也营造了氛围。本来古往今来,无数有情人在此送别,已经让人心生伤感,又加上这到处飘荡的飞絮,那一定格外会招惹人的感伤的情绪,同时使得眼前的情景错乱又迷茫。

以上两句,可谓环境描写。虽然没有怎么着色,但情调已暗暗生出。

第三句“向晚鲤鱼风”,向晚就是傍晚;鲤鱼风,这里有一个注释说是“九月的风”,这应该不对。从前面的词句可知,本词发生的时间在初夏,怎么可能变成“九月”呢?鲤鱼风,应该指春夏之交的风。所谓“九月的风”,尽管有《汉语大词典》为之提出解释支持,但对于有明显不合文本语境的语义解释,读者还应该再求证。其实,有不少学者已经指出,这个“鲤鱼风”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指九月之风,就是秋风,也叫鲤风,像词典里所举的一些例子,比如唐代龚骞《九秋诗》“鲤鱼风紧芦花起,渔笛闲吹声不止”等就是。第二种是指春夏之交的风,比如明代吴兖《渔歌子》“千顷蒹葭一钓翁,家居南浦小桥东。桃花水,鲤鱼风,短笛横吹细雨中”,以“桃花水”和“鲤鱼风”对举,氛围与意境都比较集中。而清人王琦注解李贺《江楼曲》“楼前流水江陵道,鲤鱼风起芙蓉老”说:“梁简文帝诗:‘尘散鲤鱼风。’《提要录》:‘鲤鱼风,九月风也。’《岁时记》:‘九月风曰鲤鱼风。’《石溪漫志》:‘鲤鱼风,春夏之交。’观下文用‘梅雨’事,则《漫志》之说为是。”所谓梅雨事,是说李贺此诗后面还有“笼吟浦口飞梅雨,竿头酒旗换青芋”的句子。所谓“鲤鱼风起芙蓉老”,芙蓉是指水芙蓉——荷花了,王琦注解说“老者,谓其花开已久”,并非是到夏秋之时。而贺铸《如梦令》的“鲤鱼风”,按照前面时间和季节来讲,它正好契合春夏之交。这种风,不像春风那样柔和,春季过后,随着气温升高,它已经有一些燥热的味道,而此时鲤鱼觅食活动增强,常常闹出动静,所以称之为鲤鱼风,也是记其典型特征罢了。

诗词接下来是写送别。再看“断送彩帆何处”。断送,就是打发和送行。彩帆,借代,指船只。过去也讲“画舫”,是指雕刻得很精美的或者彩绘得很精美的船只。古人精于彩绘,生活时见奢丽,有画梁雕栋之属,船用“彩帆”当然夸指船上布置考究,连风帆都色彩缤纷。远航的船只经过精心的打扮,所有的准备可谓一丝不苟,当然,这也见出出行的隆重和送行者的心思。不过,这只行船它要驶到哪里去?又表明送行人对出行人的牵挂与担忧。

现在,不妨小结一下。

包括前面提到的时令、分别的地点,把它们串联起来,那么整个儿表达什么意思呢?在莲叶初生的这样一个春末夏初的时节,啊,天气越来越燥热了,小荷从水里露了出来,充满了一种青春勃发的元素(记得再回顾一下前面所学周邦彦的名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诠释)。不过,“莲叶初生”,可能还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在分别的这个地方,莲叶刚刚冒出来,让人产生一种怜爱之情,虽然是实写一种景物,睹物思情,也会使青年男女之间产生留恋的情愫。也就是说,“莲”之于“怜”,而蕴含着年轻人间互爱的情愫之被催发。原来的情感可能还比较含蓄,但现在临别,互爱的情愫则可能会产生骤变。触景生情,而增添更多的留恋之感。

当然,这种情感是一种初生的情感,也因此显得特别纯洁和珍贵。也许,原来的情愫含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元素。现在,互生情感的年轻人,一经分别,又经“两岸绿杨飞絮”的渲染烘托,此情此景,颇为感伤,而思绪纷飞,于是产生疾首蹙额的愁绪。“愁”本是看不见的,但是我们通过柳絮的飘散,通过它的纷飞,就会体会出一种凄迷或迷惘的情感。

前两句虽然是写景,但景中蕴含着离别的怜惜和伤情。后两句则表达的是一种牵挂和担忧。这里,一般来讲是送行者对出行者的一种担忧,是女孩子对小伙子的一种担忧。何况又是“向晚”时。傍晚,对中国古人来说是很致命的。很多古典诗词都写到傍晚时候的分别,傍晚时候的出行,但都给人简直就是“逆天而行”的感觉。因为傍晚,按照中国自古以来的习惯,我们都太适应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周而复始,我们都过惯了此类农耕社会生活,一旦与此种大节律有交错,都可能产生违时违己的痛苦感。

现在,这艘傍晚时分出行的航船,要在黑暗中行进,要驶向那不确定的未来,所以要引起送行人的种种担忧。而天色肯定会渐渐暗下来的,所以过不了多长时间,这种担忧就会愈益加深。如果我们把诗词的有关情节再延长一下,就越发感觉到,在南浦这地方送别的人,她的牵挂与担忧究竟有多深长。这样,也会让人的内心升起一股焦躁。而这些,都不显现在纸面之上。

词作写到这个地方,好像就是典型的离别情感。但是,有时候,比如我们读现代诗人卞之琳的诗歌《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在桥上看风景,而看风景的人在看你,所以大家都互成一种背景或风景。而这里恰恰是这样的。我们看后面三句。这词的精妙就在这里。

“凝伫,凝伫,楼外一江烟雨。”谁在看谁在干什么呢?楼上的人在看江边那一对送别的人,就像我们在教室里看楼下有人做什么,然后引起了我们灵魂深处一次触动。凝伫,就是长时间地站在那地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通过这样一个“凝固”的形象,实际上反向反映了人物内心很丰富、很复杂的心绪。在楼上深情凝望的这个人,肯定思绪蹁跹。我们在王昌龄的《闺怨》诗里读过,在温庭筠的《梦江南》词里也读过,还在李白的“唯见长江天际流”、柳永的“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里读过,人已远而情难收,于是无限深情尽在凝望之中。但“楼外一江烟雨”,烟雨阻隔了这个世界,让眼前的世界模糊、迷茫起来,又让感情蒙上了凄迷无着的色彩。诗词就在这样的情境中,不断增加其感伤、迷人的送别之情。

我们再看,楼下送别的双方正在离别,这种恋情正在经受考验;而楼上伫望者的恋情也正被重新触动,而对远方产生了浓烈的思情。这种铺垫和渲染,却不见痕迹,这正是词人高妙的地方。

【问题聚焦】

这首诗词很短小,但是很精致。我们在分析这首诗词的时候,要抓住一个个关键的点。

比如说“莲叶初生”,这个“莲”,我们古典诗词里往往把它和另外一个字“怜”连在一起,所谓暗示,这就是借了一个物来对对方表达一份怜爱之心。一般在古典诗词里,这叫谐音。当然,我们就是把它当作实写,或者所谓写景。再如“南浦”,看起来是个地名,但后来地名虚化了,虚指年轻男女有情人送别的地方,于是成了一个典型的行为暗示(意即送别)。在南京这个地方的江边相送,也可以叫南浦,到上海黄浦江边相送,也可以叫南浦,它已经无所限制,成了中国文化里一个典型的现象。

还有“两岸绿杨飞絮”里,要知道“绿杨”“飞絮”,尤其要知道“飞絮”。这个飞絮,漫江、漫野、漫城飘飞,给人带来的也是一种非常古典的中国情绪。具备这种情绪,就说明在中国古代诗词里有大量的应用。而不像今天,近30年以来,天翻地覆,中国正经历一个深刻的巨变,所以曾经一切的古典,都变得荒落,变得残破。所以我们今人,似乎很难理解那一份份悠远的古典的情感,可能是与社会的深刻变化有关。想想看,地皮都翻了几层,全然是新式楼群,和新兴工业社会的气派,还有什么恒定的古典的维系呢?

后面的“向晚”是傍晚,还不仅仅是个时间概念,乃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特有的一种典型的情结,我们叫它“傍晚情结”,或者“黄昏情结”。比如说鲁迅在《藤野先生》里提到:“从东京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却只记得水户了,这是明的遗民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这里,一个是“日暮里”,一个是“朱舜水先生客死的地方”,“日暮里”就是三个很普通的字,何以让鲁迅刻骨铭心呢?就是这里蕴含着中国人很典型的思乡情结。每到傍晚这个特定时候,我们这一族群的人都要回家,假如因为种种原因而不能回家,则无一例外地,都会产生思乡之情,就要生出乡愁。所以,“向晚”,它也是一种很典型的文化现象,或者文化意象。课文里所学柳永的诗词《雨霖铃》,何以感人深心?也是与其具体的分别——“傍晚”的分别密切相关的。因为,感情在特定情境下,是很容易爆发的,也最能激起彼此的思想共鸣。而“傍晚”或“黄昏”,常常就是促成的触媒。

后面的“一江烟雨”,通常叫所谓的“融情于景”。所有的情感都蕴含或寄托在景物的描写之中。这种手法,又叫间接抒情。大凡讲“一江春水向东流”,“浩浩春江”,所表达的是诗人无限多的愁绪;那么这里也是一样,“楼外一江烟雨”,这是春末夏初,江水猛涨,也是浩浩一江水式的浓愁。这是无限的离愁,所以小令到最后,情感愈益显得深沉起来。

下面我们再看看与本词有关的几个问题。

第一,本词抒发了离别相思之情,写景有实有虚,“莲叶初生”“绿杨飞絮”描写的是什么季节的景色,是虚景还是实写?是春末夏初,是虚景还是实写,其实都说得通。说实写是可以的,因为就是这个季节所有的,或许就是楼外江边真实发生的事情。而讲虚写也可以。我们依靠最后三句“凝伫,凝伫,楼外一江烟雨”,能否看得清?自然是看不清。从最后的角度看,以楼上作为观察点,前面所写为虚景,自然没有问题。当然,回答一个问题,要清楚从哪个角度,并一定要将道理讲述清楚。

其次,结合全词,赏析“凝伫,凝伫,楼外一江烟雨”。比如用了反复的修辞手法,形象突出地写出了楼上的主人公,深情凝望的失态,从而表现了楼上的主人公为眼前楼下送别的情形所触动,而深深陷入相思的情形。“楼外一江烟雨”,江水的浩大,烟雨的迷蒙,反衬了楼上主人公,她内心深处的孤寂、惆怅以及失意的意绪。虽然没有直接写相思之苦,但是字字皆蕴含了这种相思之情。总之,词作融情于景,含蓄蕴藉,手法精妙,读词品词,都不可轻忽它们。

【诗词品读】(续)

还有两首诗词,与贺铸这首小令《如梦令》有些关联,一同来赏析一下。

《如梦令》还有另外的名字,叫《忆仙姿》,从这个名字能够感觉到,它原是专写男女之情的。这里所抄录的小词为后唐庄宗李存勖(xù)所填写。李存勖,大家应该知道他,欧阳修的《伶官传序》专提到他,在音乐技艺上,他和唐玄宗均有出彩的表现,都是自己要扮演艺术家外加爱情的主,“智勇困于所溺”,结果把国家弄丢。可见政治与私情,江山与美人,常常难以兼得。

有同学疑惑,这里所抄写的不是《忆仙姿》而是《宴桃园》。其实,《宴桃园》就是《忆仙姿》,也就是《如梦令》。

曾宴桃园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曾宴桃园深洞”,深洞,可能是一个打入山崖的石屋子,因为古代,人们专门在一个山崖凿出类似于窑洞的空间,在那里举办宴请,而其周围正是桃园,类似于李白在《春夜宴桃花园序》里所描绘的情形。时光好,季节好,有钱花,皇家举办这样一个歌舞盛会,其规模超宏大,气氛也一定是空前的。当然,出入规格则可能限制得很高。

“一曲舞鸾歌凤”,一曲下来是什么?鸾和凤,都是鸟类,鸾舞,凤歌,是说各式各样打扮的扮演形象,但是整个场面则华美而热烈。当然,从后面“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看,以及又为多情种子李存勖所写等情形看,鸾鸟则可能为李主人所扮演,他翩翩起舞,陶醉其间,而环绕他的,则是风情万种、婀娜多姿、动情歌唱的“歌凤”们。所以宴会的中心,是他们在表演,或者说成了他们的表演。当然,在舞蹈与歌唱情到深处,互生情愫,动了真情,就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长记别伊时”,伊,就是她;长记,就是好长时间都还回忆这事,说明那一幕深深地印在词人的脑海而难以忘怀。“和泪出门相送”,出门相送,含着眼泪,可见感情之深,用情之深,含着无限的珍重与惜别。当然,临别的眼泪从一个君王眼里流出来,又显得格外难得,此举足以说明对情感的珍视程度。毕竟,他也是凡人一个,也渴望真情,唯此举动,才让人读懂他刻骨的相思。

是啊,曾经在一场宴会上面,有那么用情至深的精彩表演,所以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词作最后一句,当然含着一种比较,因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一幕情形,所以作为君王的他,时时回忆起当年的情形。从词作所描写的内容看,既有歌舞的情形,又有送别的情形;送别肯定还有分别时的很多叮嘱,这些都是可以想象的。

“如梦,如梦”,话语重复,又像是感叹。特别是“残月落花烟重”,一句双成,自成一种环境的渲染。它既是写分别的那个晚上所见的情形,又是写别后词人当前(或当下)的所见。就后者来说,所谓花月烟气,是别后的多少个晚上,还让后主李存勖不断感伤的情景。我们再想想当时分别的细节,感伤的春季里,灿烂的桃花已经开谢,落英缤纷,天上是一钩残月,而雾气潮湿、朦胧,恰似无形的阻隔。而今天物是人非——物还在,还是那个残月,还是那样的落花,还是那种夜气深沉缭绕的样子,但歌声已歇,光影已空,于是感伤、思恋的氛围似乎更重了。

而从表达技法上看,所有的美景都转化为一种哀情的,这最后一句“残月落花烟重”,融情于景,间接抒情,显得含蓄蕴藉。这一句,当然也是前面“和泪出门相送”的送别环境。送别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如梦,如梦”,不断地叙说,今天的环境,人不在了,真是春梦一场啊。每每显现这个氛围的时候,看到眼前如此熟悉的景致时,尤其上有残月、下有落花,很容易引人追悔和情伤。特别是因为“落花”,有一种美的凋零的意绪,又格外让人痛惜和同情。也许,所钟情的那个女子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吧,所以这种自我诉说,就显得更为凄伤了。

另一首和贺词题材或素材相关,比如说和“鲤鱼”有关,试作欣赏一二。

我们选取的是唐代诗人戴叔伦的《兰溪棹歌》。棹是船桨,这首诗当是船夫可以吟唱的曲调。这首仿拟民歌的诗作,虽然简单、朴素,但有情味,也蕴藉。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先看“兰溪三日桃花雨”。何谓“桃花雨”?因为下雨,多少桃花都打落到地上,然后地上的落花又随着水流漂到水面上。“半夜鲤鱼来上滩”,写春末夏初这个特定的季节,鲤鱼成群结队,扑棱棱上水,朝水的上游跑去的欢闹的情形。这些鱼儿们要找食,要去产卵,春末夏初达到高潮,但现在,它们嬉戏于这红殷殷的桃花雨后,给人极为鲜明的印象。

再看“凉月如眉挂柳湾”。我们看,李存勖《忆仙姿》里是“残月落花”,而这里是“凉月如眉”,情感迥然不同。所写的月亮可能略为相像,但这里不再凄凉悲伤,月亮像美人弯弯的眉毛,柔媚而多情。“挂柳湾”,柳湾以柳命名,想来当是柳树成片,倩影婀娜。“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是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里的名句,我们还可以知道,弯曲的柳树是美人的窈窕的身姿。这句是说,如眉的凉月是面容的柔媚,而柳湾柳树的倩影,又添加了身姿的风情。

“越中山色镜中看”,为了押韵,“看”念“堪”。山色美丽如镜,镜像之美,古人诗词里很是常见(如王羲之的“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到李白的“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等俯拾皆是),怎么样的美,通过前面两句,我们已经知其大概。诗作所描绘的一切,无不构成女子美丽的画面,它像个多情的、风姿绰约的女子啊!就连月亮,都成了这个景物里面的非常美的一笔。

“兰溪三日桃花雨”,画面也很美,但诗人的重点不在美的勾画。就像苏东坡,兴奋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所能馈赠,毫不拖欠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可能才感到是人生的快乐之事。而本诗中,引起诗人更多关注的,分明是“半夜鲤鱼来上滩”。夏季鲤鱼,因为繁殖与生长的需要,食量猛增,所以这一个半夜,它们仍然不愿意歇息,不会错过大自然这意外的馈赠而作及时的拼抢的。当然,所谓“三日桃花雨”,我们一般地讲,落红无数,哀情一片,但这里绝非如此。整个画面里,地面、江面、水面,到处都是飘落的花瓣。由于它们,星月之夜,鲤鱼上滩抢夺,于是,画面一下子鲜活了。一般诗歌里感伤的情绪一扫而空,很活泼的、鲜活的元素便流了出来。我们看,夜那么深了,还来吃岸边的飘落到地上、水上的桃花,可见这一场桃花雨下得多么丰沛。可以想象,这忽碌碌的上滩抢夺,打破了沉静的夜,时时的喧响里,是不断跃动着的银亮的生命的光波,于是自然的动静,在诗人面前,就变得格外生新而富含生趣了。

本诗前面是静态的描写,后面是动态的描写,含有很鲜活的元素。而诗人的情感之色泽,也被我们读者所窥视、所领受了。

【读法链接】

〔附〕今人和前人有关点评

《宋词鉴赏辞典》:这首词写女子登楼望归舟,抒相思离别之情。全词仅三十三字,却通过几个不同的场景画面,将主人公的心理、情绪以及动作情态刻画得细致入微。作品采用以景衬情,寓情于景的手法,写得含而不露,委婉曲折。全首无一字提到离别相思、思夫望夫,但离别相思、思夫望夫之情却溢于词外。像“断送彩帆何处”“楼外一江烟雨”等句,都是有问无答,意在景中,确实是含蓄蕴藉、耐人寻味,言有尽而意无穷。(燕山出版社1987年版)

苏门学士张耒为贺铸《东山词》序云:“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qiáng)、施之祛(qū),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

程俱《贺方回诗序》:极幽闲思怨之情。

近人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道:“表情处在叠用‘凝伫’二字,传神句在‘烟雨’句,离心无际,远在空濛江雨之中。小令固以融浑为佳。”

《词则别调集》卷一:景中带情,一结自足。

夏敬观批语:“断送”字佳。

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北宋著名词人。曾任大晟(shèng)府提举,主管音乐,审订古调、讨论古音并创设许多音律,对后世影响很大。晚年知顺昌府(今安徽阜阳)和处州(今浙江丽水)、南京鸿庆宫提举,卒赠宣奉大夫。他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创制不少新词调。词风典雅含蓄,长于铺叙,富艳精工,善于熔铸古人诗句。周是大晟词人的代表,婉约派和格律派集大成者,开南宋姜夔(kuí)、张炎一派词风。著有《片玉词》。

【诗词品读】

周邦彦的词以富艳精工著称。他的《苏幕遮》表达思乡,但更在意于思人。全词写景写人抒情带梦,都极为精巧自然。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先看首两句“燎沉香,消溽暑”。沉香,当然是一种香,有特殊香气,味苦。燃烧时有油渗出,香气浓烈,有清神、去邪气等功用。夏天闷湿异常,需要烧烧香来除潮,所以“燎沉香”就是用来“消溽暑”,即消除夏天闷湿的水汽。溽,就是湿润、潮湿。从这里可以看到,词人的心情实在不好,甚至有点烦躁,特别是在这样的夏天。当然,秋天相对要干爽一点,春天则更明快、温和一些,所以看一年四季,是春天和秋天比较美好一点,为一年中最好的时光。夏天气温高,湿气大,是南方的地狱、北方的炼狱,都难受得不行。从“消溽暑”来看,这个夏天不好过。

再看次两句“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呼”字怎么说?“呼晴”何谓?当然在字面上,就是召唤、叫喊着天晴。“呼晴”暗示,“溽”字不仅仅是气候性特征(所谓“夏季湿热”),而且还是一个即时性的天气特征(说明“当前下着雨”)。同时“呼晴”二字,在描写上打破了单调,给沉闷的世界带来了声响和希望。而屋檐下的鸟雀,仿佛也通人性,特地跑到窗沿边向人通知。它们拼命地呼唤着:“天晴了,晴天了!”湿热天气已使它们难受,而天一放晴它们又最先感知,于是放大了声贝,将这一好消息传递出去,以便让更多的人和物们知道。现在,这呼喊声总算被人听到,自然是利好的消息,心情之好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有较真的人偏偏要问,怎么知道鸟雀这叫声是“呼晴”呢?这一方面是人在想,存一种盼头;另一方面,鸟雀的叫声在天晴和雨天应该不一样。它们虽是物类,却也是灵物,也有心情上的变化及情绪性反应。大诗人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变”,就是一个敏感的察觉和捕捉。眼下,这鸟雀的叫声清脆、嘹亮而欢快,有一种响亮的婉转,很有穿透力,很容易被接受——于是,屋内为溽暑所苦的人真的听到,心头之惊喜可想而知。当然,这“呼”字,也可以看出雀声的力道不小。

接着看“侵晓窥檐语”。“侵晓”何意?……现在口语还讲“侵晨”“侵早”,都是讲“早晨”的意思。侵,渐进;侵晓,即天快亮或者正在变亮起来。与“鸟雀呼晴”相对,“窥檐语”,是传神之语,它们是喁喁私语,温音软语,将鸟雀的另一番神态和情态写活。看,它们偷偷地朝屋内瞧,自然是靠得窗户很近。它们一定在想,“怎么窗户还是紧闭着?屋里的人还没有听到吗?”于是两只鸟儿对聊起来,又像是说着悄悄的情话,一副可爱的神情,成了早晨白白的窗纸上有趣的“皮影”。而此时,屋内人或许还在昏睡,甚至连窗户还没有打开。檐语,屋檐下的言语与对谈,自然有站位上的高度,也有声音传播上下切的力度。“看,门窗还是关着。”“嗯,沉香味还飘了出来,他们居然不知外面已经放晴了。”……整个气氛,屋内屋外恰恰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燎沉香,消溽暑”和“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真是内外两重世界。

当然,屋内的人,可能刚从睡梦中醒来。他或许刚刚熬过了一个难耐的晚上,现在正是好睡的时候,却不期被外面的鸟雀吵醒,似乎有些恼恨;但精明的他一听“呼晴”,心头肯定为之一振。然后,他似乎并不急于要打开窗户,而是继续倾听鸟鸣,看着窗户纸上的皮影,于是恼恨获得了大大的补偿。然而窗户终究要打开的。他转而有些迫不及待了。就因为这鸟儿欢快的叫声,他实在受不住这屋檐外叫声的诱惑。随后,他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并将头颅伸向外面……

这一看不得了。首先是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令人舒惬。接着,迎接的是一束束略微刺眼的晴光,光里似乎还带着点灼热的气息。虽是六点多的光景,但东方的初阳已经升到了一定的高度。这时候,他清醒多了,待略微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些景。不过有微风,早晨的感觉还是相当满意的。等他还想将刚才所做的梦回顾一遍时,他却立即为眼前的景所吸引。

我们看“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三句。看到眼前这样的情景,谁人能不激动?这叶,自然是荷叶了;初阳,就是刚升起不久的朝阳,光线虽有些灼热,但比之上午还是要柔和一些。但是,夏天毕竟是夏天,光线的热度毕竟厉害,“干宿雨”,已经把叶面上昨宿的积水全晒干。这时候,荷叶减了一身的重量,不再耷拉、卷折,而是浮出了水面。这时候,叶上有阳光,叶面上干爽,荷叶仿佛从水里托出,叶子显现了神采。“叶上初阳干宿雨”,是一个很鲜明的形象。

而“水面清圆”,又是另一种神采。所谓清圆,清秀圆润,即荷叶在水面上显现出一个个清秀、光滑的圈圈,于是一个个美丽的圆形浮现了。当然,清,含有清澈或清朗的意思。我们看,水面上,这荷叶并非密实而排布,而是疏疏朗朗地分布着。于是微风过去,在每一片荷叶的周围,波光动荡,微波圆漾,而清澈的荡漾,正不断由小圈纹一层层廓开……好一幅轻妙的水面啊!风依旧吹着,此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阳光似乎又灼热了一点,空气也显得更为干燥,尚浸泡、蜷缩在宿雨中的高秆荷叶,终于吸饱了阳光,在风中托出,再托出,随后,竟然一片片随风飘舞了。再看远处,一叶叶,一片片,小小的荷叶,还带着些娇嫩,正被微热的风吹起来。“一一风荷举”,这是个多么富有情态性的动作和场景啊!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向来是名句,写出了初夏雨后天晴,初阳微晒,微风吹送下晨荷的情态。它们是那么娇柔,那么袅娜多姿,那么有风情,那么有风仪,又那么有意态。

说到这里,还须提醒诸位,如果仅仅是以上这些,似乎又稍嫌不足。我们看词中所写的荷叶,并非老荷,更不是枯荷,也不是春天刚刚冒出头的尖尖新荷……它是已经开张的、露出水面、有的已经冒出水面一截的小荷。有的荷伞已经举起来,但还没有完全张举起来,所以微风吹来,是很有次第、一叶叶张开、一片片掀起,水面不再是我们所看到的静态的情形,也不再是我们所感到的无声的状况,它们是有生命、有情感、有情态而饱富鲜活的元素的——它们展现了雨后天晴极为活跃而又轻快的一面。甚至,简直就是青春而曼妙的旋律!王国维先生讲“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我们讲借景抒情、融情于景,这种描写眼前的所见,正反映了词人丰富而蕴藉的内心。过了一个很烦闷的雨夜,现在眼前突然一下子敞亮了起来,心情也因之而一时大好起来。再看,这个时候,是荷叶特好看的一个时候,正如人在青春美妙时,虽然略带点青涩,却也是荷们的“雨季花季”,是她们的“二八多娇季”。所以,在词人,在一个初夏的早晨,他感受到了一种活力,一种青春。他甚至还领略到了那个荷叶背后所隐藏的故事。不是吗?

再看本词的下一阕。

荷,是典型南方的植物,词人由眼前的荷叶,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是太自然不过了。“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这里“长安”指当时的汴京,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他离开家乡的日子已经很长,牵念之情油然而生。出门在外很不容易,一出门,就很容易引起故园的思念。但思念并非抽象,总是与特定的人和事相联系。在这种故园之思里,词人拈出特别最值得牵念的一段情愫,也是很自然的事。

需要提醒一下,我们刚才提及的,在未见到清晨明丽的阳光之前,词人蜷缩于室内,昏沉未醒,是晴鸟将其唤醒,而他则刚刚做了一个好梦(词作最后两句“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呢。而这个梦恰恰又关涉一场男欢女爱的情事。由舟入“芙蓉浦”,一下子将人的视线牵到南方最为经典、最为生活化和社会化的、既是生产又是民俗的采莲场景。少女们乘着小舟出没于莲荡之中,采摘莲子,与少男们轻歌互答,或嬉游玩闹。诗词中比较著名的,如汉乐府《江南可采莲》、南朝乐府《西洲曲》、唐王昌龄《采莲曲》和李白《越女词》、宋欧阳修《蝶恋花》词等,都作了精彩的记述或描述。于是,也就难怪词中抒情主人公一醒来,就对眼前的所见,尤其是“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最是动情了。

本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是江南最常见不过的情形,是江南最具特征性的一种风物。什么荷叶,荷花,本来人在那里,身在那里,朝夕相见、晨昏相处,可能并无什么异样的感觉,但是,一俟分开,特别是现在身在异乡(“京城”),羁留日久,一种刻骨的思念就借着一个偶然所见之景(所谓“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猛然流溢而出。

再回到词中,词人似乎也只是觉得为苦闷所缠,而近来,气候一日热似一日,“燎沉香,消溽暑”,日子就这样熬着过。单调,刻板,雨天里的烦闷,都被这潮湿的气息所包围,于是那点昏沉沉的恍然小睡,就显得异常的美丽了。梦境似乎还很美,也确实很美。不过恼人的是,如此清梦却被窗前叽叽喳喳的鸟雀吵醒;而还没等到恼火发作,就见窗前之天放晴,旋即又被眼前的风荷翻举所迷,而让他在这个晴日,一下子想得很远。由此一脱连阴天气里的懒散、昏沉,词人的思绪活跃了起来。可以说,正是眼前的景和心中的情,让词人摆脱了夏日的昏沉和无聊赖。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从语气上看,“五月渔郎相忆否”应该是模拟女子的语气,来幻想刚才梦中的相会与叮嘱,因而显得别样的动情和感人,也因此而增加了别一份的牵挂与思念。我们设想,一个是年轻的渔郎,另外一个姣美的采莲女,他们相会在“芙蓉浦”(芙蓉就是荷花,这里是指水莲,芙蓉浦就是采莲的水域)。没有什么比这更牵动人的青春的思念了。因为思念,也因为一段春情,划破了连日来的阴沉和沉闷,唯有牵念和相思,才是恒久而永新的主题。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并非说词作者周邦彦就是那个渔郎。读者可以将词作的环境设想为5年前、15年前或者20年前,回忆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反而,有时候,将回忆的时间拉得长久一些,可能会激发更多的情愫。北宋词人贺铸,写过著名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其中“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最为传诵。有故事说,词人五十多岁某日,见一少女从横塘对面走过来,让他蓦然想起当年和一个年轻女子之间的青春情爱,然后竟久久欲罢而不能,于是写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可谓刻骨铭心了。为什么?或许当年那个梦没有圆,故而心中一直留有遗憾,或许青春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因时间的酝酿而弥增岁月的酒香。可能正因为如此,而更渲染了人生情味的永恒的价值。

周邦彦的《苏幕遮》是否也是这样?至于是哪年的五月,读者也弄不清,也不便去弄清,反正是过去的某个“五月”就已经够了。不是吗?当年的情形,渔郎你还记得吗?这是借对方来写自己的思念的。不说自己思念对方,而讲对方的思恋,这是很巧妙的一种转换,所以显得更加地委婉而含蓄。中国的诗歌,不像西方的直接表达(钱钟书的《谈中国诗》一文已经谈得很多了),我们强调的是“温柔敦厚”。

【诗词品读】(续)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也是一个很经典的场景。芙蓉浦,那个地方也有很多美妙的故事。下面看看这首汉乐府诗《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

田田,是荷叶长势茂盛的样子,“中有双鲤鱼,相嬉碧波间”,不说人在那里如何欢快,而是讲鲤鱼在那里怎么欢快,这也是委婉的说法。“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游鱼非常自由自在,一会儿在这,一会儿在那,就将欢快具体化了。人最快乐的事,就是感到自由。“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隔着莲叶和清波,谁家的女孩子看不清,“笑抛一枝莲”,抛给谁?抛给那个男孩儿。……后面还有好长好长,由于时间关系,就讲这一点。当然,大家也能感觉到,当时采莲的情形,男孩儿、女孩儿实际上很快乐。……而周邦彦《苏幕遮》的“梦入芙蓉浦”,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梦呢?都会引起我们很多的联想。特别是今天,已经没有什么游戏,已经没有自由的生活了,从幼儿园开始,就进了一所叫学校的监狱,连男孩女孩互相看一下,在校园好像都成了大不敬(下面哄笑)。人一旦不自由,便会感到痛苦和难耐。

下面再看另一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首诗后面也写到梦:“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也是一个女孩子对男孩子表达爱的深情,希望南风,从南边吹来的风,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哪怕圆一场幻梦也是好的。“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说明西洲在江北某个地方,女孩子说,又想起梅,仍然还记得那年早春梅花开放之时,到西洲去见你的情形呢。现在,“我”就折枝梅花送给你,来表达情感,寄慰深情。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个是写女孩子的穿着和情态,穿着单衫,杏红色衣服,应当是到夏天了,当然,单衫或许还是春天,过去民谚说“七九六十三,逢人把衣单”。“双鬓鸦雏色”,双鬓像漆染了一样,鸦雏色是黑色。年轻时不用化妆,都很漂亮,都有朝气,依靠的是天然的本色,就自有一种美丽;反而,再看人一老大,即使穿得大红大绿,依旧难掩老去的时光。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这个女孩不知道西洲在何处?当然并非如此,而是有意自问,以加强心情。她划船去寻,水路其实很近,几桨就到了。“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伯劳,就是水鸟,江南江北到处都是。女主来到男伴的家门口,只看到了桥头渡口边的水鸟,趁着暮色双双飞回,它们很快乐地享受着卿卿我我的“夫妻”生活;除此之外,就是“风吹乌臼树”。在这个女孩子眼前,是静穆而略带凄凉的乌桕树,一任风吹着。乌桕树,也可能是他们当年送别的地方,现在物是人非也。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诗歌在这里转换了场景,重新回到女孩子的身边。翠钿就是头饰,这里是指那个女孩子,她的门口也有一棵乌桕树。“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以前,每天开门看,常能看到心慕的那个男孩过来,而现在小伙子并没有见到,那只好先去工作(采莲)。这种思想,比绣花楼上的贵族小姐的沉溺于相思,显得健康些。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这两句我们都熟悉,秋字点时令,采莲当然是采摘莲蓬子了。如果再细味一下,采摘莲子,似乎还有一层意思。资料上说,莲子,中药名,常用于心悸失眠等,具有养心安神等功效。因为思念而劳神伤思,故而采摘莲子除了外卖之外,还可以兼作自疗之用。但此时,南塘里的莲花长得高大,抬头一看还在上头,只有那些长熟了的莲实弯折了身形,一低头可以摘到。“低头弄莲子”,实际上只是一个人的动作和行为。不像汉乐府诗《江南》那里,“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显得那么欢快,一会儿东西,一会儿南,而这里没有,环境里有一点点淡淡的忧愁,显出别一份的清冷。“莲子清如水”,“莲子”是谐音(“莲”谐音“爱怜”之“怜”),爱情纯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前面说采摘莲子,这里是摘下一朵“莲花”,顾花自怜,借花表白,也有谐音,所谓爱你的心百分百啊。“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飞鸿就是大雁,它是季节性的动物。想念男孩子,结果不自觉远望,一望,大雁又南飞了,时光易逝、节序如流,似乎更增加了一层愁思。这一段写来,劳动亦不能禁住思念,且在劳动中有丰富细腻的情思和心理,真挚而感人。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青楼就是过去女孩子的闺房,就是用青漆涂饰的精舍,采莲时不见男神的身形,然而思念却难以消歇,再到楼上去巴望啊。“鸿飞满西洲”,是充满风情的精彩诗句。而现在正是深秋。诗歌从早春,写到夏天,再到秋季,接着又到了现在的深秋。这里季节有变化,而深情无变化:身外的世界的流转,与内心的恒守,显现出爱情的可贵。“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楼头再高,女神也看不见男神的身影,太阳落山了,姑娘还在青楼的栏杆前痴痴巴望。这是一个特写的镜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栏曲多,心曲自然也不少;垂手明如玉,也是一个情态,写这个女子很沮丧,又非常美丽的情态。“卷帘天自高”,人虽进屋,仍然卷帘怅望,然而只见天虚空阔,而人的内心的空虚自然更多了。“海水摇空绿”,海水是江水,到处都是碧绿一片,这种色调是忧郁色,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东西,只有江水才能表达不尽的失落之情。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写夜幕下的思念,有环境的渲染,又兼有直接的抒情。即使失落,仍然不舍弃,其执着可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寄深情于南风,希望它能让焦渴的思念得遂。想来,真是深情之至啊!

【问题聚焦】

再回到《苏幕遮》来。……“五月渔郎相忆否”,我们补充了两个材料,大家了解一下当年那些青年男女的生活情形,也就知道了过去情爱所发生的一些底细,从而帮助我们理解眼下这首词的丰富的含义。

周邦彦的《苏幕遮》很短小,但是耐人寻味。特别是古今写荷的名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一处非常值得玩味,因为这里含有深情。这时的荷叶,对于词人来说,则别有一番情境与情趣。而“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样一个眼前的清丽的形象,打破了词中主人公沉闷的生活。生活时时需要被打破或唤醒。乡关再远,我们也要去思念,台湾诗人余光中讲,我们今天已经没有乡愁了。没有乡愁的时代,是多么可怕!因为乡愁就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维系。人如果没有情感的维系,可能就变得很恐怖,或许就是一个怪兽了。

【读法链接】

〔附〕前人有关点评

周济:上阕,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宋四家词选》)

陈廷焯:不必以词胜而词自胜,风致绝佳,亦见先生胸襟恬淡。(《云韶集》)

王国维:“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借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人间词语》)

陈郁《话腴》: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侬伎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楼攻媿(kuì)云:清真乐府播传,风流自命,顾曲名堂,不能自已。

《贵耳录》:美成以词行,当时皆称之,不知美成文章,大有可观。可惜以词掩其文也。

强焕云:美成词,抚写物态,曲尽其妙。

刘潜夫云:美成颇偷古句。

陈质斋云:美成词,多用唐人诗,隐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

张叔夏云:美成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

沈伯时云:作词当以清真为主,下字运意,皆有法度。

沈偶僧云:徽庙时,邦彦提举大晟乐府,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东楚方千里,乐安杨泽民全和之,合为三英集行世。

彭羡门云:美成词如十三女子,玉艳珠鲜,政未可以其软媚而少之也。

贺黄公云:周清真有柳欹花亸(duǒ)之致,沁人肌骨,视淮海不徒娣姒(dì sì)而已。

李清照《忆秦娥•咏桐》

李清照(1084—1155),齐州章丘(今山东济南章丘)人,号易安居士,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早期生活优裕,金兵入据中原时,流寓南方,境遇孤苦。所作词,早期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语言清丽,多写其悠闲生活;后期经历国破家亡,感情基调转为凄怆沉郁。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词》八卷等。现有《漱玉词》辑本及《李清照集校注》。

【诗词品读】

“忆秦娥”这个词牌,最早出自黄升的《唐宋诸贤绝妙词选》,据说是来自于李白词作“秦娥梦断秦楼月”。“秦娥”是指秦国的弄玉,传她是秦穆公的女儿,爱吹箫,嫁给仙人萧史。但在李白的词中则指一秦女,写她所爱的人出了远门,夜夜不得宁歇,春秋怅望,音讯全无,即使眼前有美景也赏不得,而感到一派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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