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广教寺

石涛 作者:丁家桐 著


二、黄山是我友

寂寞广教寺

拜师以后,石涛与喝涛结束流浪生涯,在皖南宣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据石涛画迹署年分析,宣城时代始于康熙五年(1666),迄于康熙十八年(1679),苦命弟兄拥有了14年难得的安定生活。他们居留的寺庙,有广教寺、闲云寺、苑津庵等处。其中广教寺,即敬亭山麓的双塔寺,是一座著名古寺,是唐代高僧黄檗禅师的道场。到这样重要的大寺担任僧职,按常情分析应得自旅庵本月大师的指派或建议。一个受帝室宠信的炙手可热的大和尚应当有这样的能量。来到宣城时,石涛25岁,能诗善画,又系临济宗传人,不仅令僧俗刮目相看,官府对于这样的佛门青年才俊也会礼让三分。康熙六年(1667),即石涛入住广教寺之次年,石涛作《十六阿罗应真图》卷,作为奉佛的见面礼,用的便是“善果月之子天童忞之孙原济之章”印,证明他是一个不被别人歧视的有身份的和尚。

石涛居留的寺庙在敬亭山中,敬亭山是一座名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也可以说:“山不在高,有诗则名。”敬亭山的出名,与著名诗人的吟咏有关。这些诗人,包括谢朓、李白、梅尧臣等。李白一生七游宣城,天宝十二载(753),他在漂泊中来到敬亭山。他的一首脍炙人口的绝句是这样的: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鸟也飞了,云也去了,茫茫宇宙,只有我与青山。我心如止水,而山亦有知,望我生情。我与青山便成为心脉相通的一体。李白并不是一个能够全然忘我之人,他的孤独感与寂寞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李白的寂寞感也传染了石涛,石涛画过一幅《山中独坐图》,注明:“写于敬亭山之云斋阁下”。画面表现春深时节,草木茂密,丛竹成林,有人独坐楼头,凭窗远眺,不胜瑟缩。当日石涛不过将届而立之年,却自署“清湘苦瓜老人”,题诗是这样的:

新长龙孙过屋檐,晓云深处露风尖。山中四月如十月,衣帽凭栏冷翠沾。

安徽宣城敬亭山景色

当然,这是受李白独坐敬亭山寂寞感的影响,但更是石涛步入中年时代内心寂寞的独白。有了保护伞,有了安定的生活环境,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个天资聪颖、能诗善画、才华过人的年轻人,就这样当一辈子和尚吗?一个在艺坛登堂入奥、心高天下、睥睨一切的星光灿烂的人物,就这样一辈子隐居深山吗?14年的安定生活,石涛能够以自然为师,追求艺术的精进,这是敬亭山的赐予;但是这14年中,石涛正处在血气方刚、青春似火的年纪。一个血气方刚、青春似火的年轻男子却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过这种清心寡欲、木鱼清磬的日子,“山中四月如十月”,难熬的寂寞滋味可想而知。

神秘的保护人

石涛的前半生,他身边有一位神秘人物——喝涛。也许可以这么说,没有喝涛,小王子便无法度过被四方追杀的童年;也可以这么说,没有喝涛,日后的石涛也许不会进入艺门,或者不会进入禅门。他是童年朱若极的救命恩人,是小王子平安地生存并日后成才的一位神秘保护人。尽管喝涛面目神秘,但多少还是有踪迹可寻的。石涛称他为“家喝兄”,“喝兄”前有“家”字,说明他姓朱;喝涛在题诗中自称“喝涛亮”,说明他的名字中有个“亮”字,名朱亮,或朱□亮,或朱亮□,姑称之为朱亮吧。正如石涛名若极,常署“极”字,名字无非是一种符号而已。

喝涛的形象,应当说是中国传统道德中的忠臣、义仆形象。他不因故主的败亡而背弃。比救护小主人更艰难的是把小主人抚养成人,喝涛不辞艰险,不畏辛苦,为报故主之恩,舍弃了属于自己的一切。更难得的是,石涛避险,遁入空门,他也毅然削发,一辈子陪侍在小主人左右,用自己生命的全部报故主之恩。喝涛以“喝”为名,与临济宗初祖传道授法有关。临济宗初祖为唐代义玄上人,上人说法,教人顿悟,以机锋峻烈、单刀直入著称。初学弟子请教时,义玄往往不以言语作答,而是大喝。口喝棒打,使痴迷者于片刻间醒悟,不立文字,不落言签,以心印心,中得心源。在宣州,喝涛曾于敬亭山广教寺开坛说佛,记录云:

宣城广教喝涛禅师上堂:心不是佛,六六还他三十六;智不是道,墙壁瓦砾哈哈笑,若作佛法商量,入地狱如箭射。毕竟如何理会,卓拄林曰: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应知。

在宣州的14年,石涛精研的是绘画,喝涛精研的是佛法。乱世忠良,决心献身佛门,要修成正果。只是要到碧潭月影中去才能深入体会佛法,说得也实在有点玄虚。

宣城人是多少知道一点这一对佛门弟兄的真实历史与来龙去脉的。此时康熙业已亲政,允许明宗室回到故地过平民生活,御旨不再追杀,不再歧视。问题倒是在于某些人冒充宗室自高身价,故弄玄虚,以致真假难辨。梅清曾经写过一首《赠喝涛》的诗,他对喝涛身价有所了解:

喝公性寡谐,远挟爱弟游。出险胆不惊,渺然成双修。

石涛的故事,喝涛的故事,宣城的圈内人是听说的,不再是秘密。只是离乱之世,这类故事太多,而且辗转相传,是非难辨。茶余饭后,亲朋之间,说一点令人唏嘘的奇闻轶事,谁也不会去认真考核。

日久,石涛在艺术世界中希冀开辟新路,于是离开宣城去南京大报恩寺,只身与喝涛告别。石涛的后半生,要独立地走向新的生活,而年迈力衰的当年“臣仆”,不能再追随于少主人的左右了。

我是黄山友

在宣城的14年间,石涛有机会多次游历黄山。这是开拓胸襟的需要,也是艺术师法自然的需要。其实,早在敬亭山广教寺住锡以前,石涛就去过黄山,14岁时往来江南,他去过黄山的文殊台,那时候他已作画。清初画坛四高僧之中,渐江得地利之便,常去黄山,可惜的是天不假年,画艺进入化境不久便弃世;髡残也去过黄山,但次数不多。石涛在皖南做了10多年和尚,血气方刚,精力饱满,方便时便去黄山优游。由于体力强健,他在黄山攀援岩壁,“飞步出空外”,黄山的奇峰、异石、飞瀑、云海,他都领略到了。有一回云封始信峰,浓云忽来,他无路可走;又有一回他在天都峰遇见长髯鹤发的药农,花甲之年还身手轻捷,有猿鹿仙姿,他便称赞黄山乃是仙境。他还养过一只猿猴,与之朝夕为伍;他还从黄山移来松树,植于寺院园中,以寄托对黄山的思念。猿猴与松树,在他的画幅中皆有迹可寻。

黄山风光 党明放 摄

黄山七十二峰,方圆数百里,山中多处无路可通,野兽出没,入山需有旅伴。有一回,石涛的旅伴是宣城画僧半山和尚。两位画僧在山中画山,为新安太守曹鼎望所知,赶上山来,与二僧同游,并向石涛索画。太守雅爱风流,是书画方面的行家。他准备了纸张,要石涛作七十二峰赠他。一位当政官员,向辖内僧人索要数量如此之大的艺术成品,实在是有点过分。据传记,“图成,每幅各仿佛一宋元名家,而笔无定姿,倏浓倏淡,要皆自己意处之,神到笔随。”故事反映了石涛壮年时精力之旺盛,也反映了他对大自然观察之细与功力之深,画一幅易,画不同之三幅五幅不易,画七十二幅,幅幅各别,不仅需要对大自然观察细密,更需要深厚的艺术功力。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则故事说明石涛为保护自己,面对权贵,表现得极其谨慎与谦和。还有一次,与石涛伴游的是冰琳禅师。冰琳是黄山白龙潭畔草庵的和尚,两人相处和睦。“飞步出空外,握手成长谈”。两人忘记了艰难,忘记了路的远近。石涛还有与诗友黄燕思(字砚旅)共游黄山的经历。两人相知数十年,共游的时间未必限定于宣城时期。黄君是位旅行家,字如其人,石涛为他作诗作画多幅,有迹可考。石涛以游黄山闻名,也以画黄山闻名,另一位因抗清失败遁入空门的和尚屈大均,为他的画幅题句说:“石公好写黄山松,松与石公如胶漆。松为石笋拂天来,石作松柯横水出。”在他的印象中,石即松,松即石,可谓惺惺相惜。石涛寄情黄山,艺术精进,获得宣城文化界领军人物的崇敬与赞美,梅清是一个,施闰章也是一个。施氏如此赞美石涛:

上人逸兴多如此,黄岳千峰归眼底。高坐松阴自在吟,役使神猿及童子。客来种松图,看取新送种几株。俄顷空中声稷稷,青天万树齐浮图。

在施氏诗中,石涛和他的绘画,都被神化了。施氏字尚白,号愚山,宣城人,清初在诗坛有一定影响。

新安画派的知音

明末清初,以歙县、宣城为中心的皖南地区,画坛人才辈出,史称新安画派。石涛和他们的画风不同,但声气相通,惺惺相惜。14年中,石涛在皖南结识了许多画友,在宣城最引为知己的一位朋友,便是梅清。宣城古称宛陵,是座山水名城。宋代梅尧臣说他的家乡是“谢公城上谢公楼,百尺阑干挂斗牛。碧瓦万家烟树密,苍崖一槛瀑泉流”。宛陵梅族是个望族,梅清便是梅尧臣的后人。梅清字肃公,号瞿山,长石涛19岁,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他在顺治朝应科举试,是位举人,在乡里颇有名望。梅清的政治倾向与石涛相仿,一方面与明末遗民关系密切,寄情书画,另一方面对于清代当权者既不刻意趋奉,亦不视同仇雠,属于能够与清统治者合作的那一批汉族人士。

对于石涛来说,梅清是一位卓有成就、远近知名的画坛前辈。他画黄山以墨色交融、笔意浑厚见长。后世认为渐江、梅清、石涛为黄山画三大家,渐江主神,梅清主韵,石涛主气,各有千秋。来到宣城,在梅清面前,石涛还是一个画艺处于发展阶段的画僧。但梅清满怀热情地赞赏石涛的作品,并不以权威与长辈自居,给石涛以极大的勉励,说石涛的黄山画是“始信天地奇,千载迟吾师。笔落生面开,力与五丁齐”。又说:“石公飘然至,满座生氤氲。手中抱一卷,云是黄海云。”赞叹备至。石涛在绘画方面强调以自然为师,强调别开生面,需要支持。无疑,梅清的肯定对石涛坚定“我用我法”的信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宣城梅府为书香门第,诗人画人甚多,与石涛往还切磋的还有梅庚、梅季赤、梅子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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