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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铸词集 作者:(宋)贺铸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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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

北宋著名词人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市)人。

贺家五世担任武职,方回本人的形相和性情亦颇威武豪放。他“仪观甚伟,如羽人剑客”(宋程俱《贺方回诗集序》),“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为人“豪爽精悍”(宋程俱《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贺方回诗集序》)。其仕宦生涯,也从武弁开始。然而,他并不纯粹是一介赳赳武夫,“始七龄”即学诗(《庆湖遗老诗集自序》),然后更“书无所不读”(《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暇时“俯首北窗下,作牛毛小楷,雌黄不去手,反如寒苦一书生”(《贺方回诗集序》),终至“老于文学,泛观古今,词章议论,迥出流辈”(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引李清臣语),因而得到李清臣、苏轼等的推荐,改入文阶。

他既才兼文武,又有着较出色的宦绩,“在筦库,常手自会计,其于窒罅漏逆奸欺无遗察;治戎器,坚利为诸路第一;为巡检,日夜行所部,岁裁一再过家,盗不得发;摄临城令,三日决滞狱数百,邑人骇叹;监两郡,狡吏不得措其私”。但由于秉性刚直,“遇贵势不肯为从谀”(《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无遗词”(宋叶梦得《贺铸传》),故尔一生屈居下僚,止做到泗州、太平州通判,“用不极其才以老”(《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晚年退居吴下,闭门读书校勘,卒于常州,享年七十四岁。

贺铸的诗固然当世即播在人口,“虽坡、谷亦深嘉屡叹”(宋刘克庄《跋徐总管诗卷》),但唐音恢宏,后难为继,有宋一代的戛戛独造实在于词,他主要是以词而彪炳文坛的。其辞世之日,留下词作凡五百馀篇,经过八百多年的星移物换,今尚存二百八十六阕(含残篇断句),数量之夥,仅次于苏轼而居北宋之亚。

贺铸词题材广泛。其压卷之作,非《六州歌头》莫属。词中追忆少时的豪侠,一吐当前西夏入侵,民族多难,身为甲士,却因朝廷妥协而无路请缨的满腔忠愤,声情激越,曲调悲凉,千载之下犹生气凛凛。靖康之前能与南宋抗手的爱国词作,实仅此与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两篇而已。

《行路难》、《将进酒》是习用的乐府古题,汉魏以还作者甚众,李白四首最为传诵。而贺铸竟能转用词体出新,抒写自己怀才不遇、藉酒浇愁的精神痛苦,表示自己愤世嫉俗、誓与官场龌龊分袂的决心,这在词林中也算得上别开生面。

《捣练子》组词继承了唐诗及敦煌民间词的优良传统,借捣衣寄远倾诉思妇征夫的哀怨,颇得风人之旨,也是宋词中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台城游》一篇拈出陈后主故事,寄寓国亡于奢的历史教训,结拍更引小杜《泊秦淮》诗针砭时局,用心与王介甫《桂枝香》词正同。艺术上亦与王作工力悉敌,在宋代金陵怀古词中,可共周邦彦《西河》词鼎足而三。

《芳心苦》是一首咏物词,通篇咏荷,却于花的形态不着点墨,而专力渲染她不与春芳争妍以取媚东君的高洁品质,及其无人赏识、自开自落的不幸遭遇。《骚》情《雅》意,寄兴无端,俨然有作者之精神与人格在,是学屈子《橘颂》而得其神髓者。

还有哀感顽艳的《半死桐》,与东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堪称宋代悼亡词中的双璧。苏词迷离恍惚,荡气回肠,艺术境界差胜;而贺词末云“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见出夫妻感情之诚挚沉厚,与苏词相比可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贺词佳作尚有许多,未能遍举。

贺铸既以贵族血统而颠踬潦倒,武弁出身而博学好文,又面目丑陋而心地善良,性格豪放而情思绵邈,这坎坷的身世,复杂的个性,决定了他词作题材的不拘一隅,也决定了他词作艺术风格的多彩斑斓。张耒誉为“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贺方回乐府序》),可谓知言。

贺词在具体的艺术表现手法上也颇多独到之处。

他精通音律,擅长以密集回环的韵位、抑扬错综的韵声来突出作品的节奏感和音乐美。如《感皇恩》、《下水船》、《金凤钩》、《尉迟杯》、《六幺令》诸调之添叶多韵,《六州》、《水调》二《歌头》、《更漏子令》、《减兰》诸调之平仄通叶,皆是其例。尤其是《六州歌头》,三十九句押三十四韵,声该阴阳平上去,句短韵密,急管繁弦,真如天风雷雨飘然而至,海瀑江涛倏忽以起。龙榆生先生谓贺氏“在东坡、美成间特能自开户牖,有两派之长而无其短”(《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这如果是指贺词能兼顾豪放与协律两端,虽作壮词亦不隳音乐声韵之道的话,我们应该承认,他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善于融化前人成句如自己出,是贺词又一大特色。《将进酒》、《行路难》可为代表。两篇四十四句中,用前人语竟达二十二句之多,分别取材于《诗经》、《楚辞》、两《汉书》、《文选》、陶集、唐诗;时代由春秋战国、汉魏六朝而盛中晚唐;文体兼诗赋、尺牍、传记、谣谚;书类括经、史、集;方法或正用,或反用,或整用,或嵌用,或化用,或添字,或减字,或换字,信手拈来,融会贯通,真有鬼斧神工之妙。虽多用别人之言语而处处传达自己之心声,杂糅历代诸家各类典籍不同文体而浑然不可镌,无真实性情,广博学识,奇杰才华,安能办此?赵闻礼评曰:“是亦集句之义,然其间语意联属,飘飘然有豪纵高举之气。酒酣耳热,浩歌数过,亦一快也!”(《阳春白雪》外集) 拳拳服膺,溢于言表,算得上贺氏知音。

张炎于贺铸独许其“善炼字面”(《词源·字面》),殊不知他更善炼意,王灼谓“语意精新,用心甚苦”(《碧鸡漫志》)是也。仅举其写“愁”一例,看他翻出多少花样!在他笔下,愁有长度,可以引伸——“江上暮潮,隐隐山横南岸。奈离愁、分不断”(《河传》);愁有面积,会得蔓延——“愁随芳草,绿遍江南”(《怨三三》);有体积,堪入斗量——“万斛闲愁量有剩”(《减字木兰花》);有重量,好付船载——“彩舟载得离愁动”(《菩萨蛮》);有颜色,能够抹在纸上——“小华笺,付与西飞去,印一双愁黛,再三归字,□九回肠”(《九回肠》)。一种抽象的情感,竟被词人写得触目可见、垂手可扪,怎不令人击节?至如《横塘路》连设三喻,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比愁之多且久,愈发妙不可阶,无怪一时叹服,人称“贺梅子”,连黄庭坚也说“解道江南断肠句,祗今惟有贺方回”(《寄方回》)了。

在宋词发展史上,贺铸是个值得重视的人物。

自晚唐以迄北宋,词坛向来是婉约派一统天下,虽有苏轼举起豪放大旗,奈何积重难返,就连他的得意门生秦观也不得赢粮景从。在这种情况下,贺铸以其创作实践为东坡羽翼,就非常难能可贵。尽管其豪放词数量还嫌单薄,但质量之高,对南宋豪放派的启迪则不容低估。苏轼之“放”,多属旷放,其爱国词壮而不悲,真正具备辛派悲壮气质的爱国词,实肇源于贺铸《六州歌头》。由方回此词,经岳飞《满江红》、张元幹《贺新郎》、张孝祥《六州歌头》而到达辛弃疾,两宋爱国词的嬗递之迹,大略可见。至若李纲之曾次韵其《六幺令·金陵怀古》,辛词《一枝花·醉中戏作》“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句之从其“缚虎手,悬河口”句出,岳珂《祝英台近·北固亭》“历历数、西州更点”句之用其《天门谣》成句,则更明白地透露出南宋豪放派学习贺铸的消息。夏敬观曰:“细读《东山词》,知其为稼轩所师也。世但知苏辛为一派,不知方回,亦不知稼轩。”(《手批<东山词>》)这话是很有见地的。

再就婉约系统而言。婉约派自温韦始,辞采就有秾密、疏淡之分。西蜀多宗庭筠,南唐稍近端己。北宋衍波南唐,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秦观诸家皆倾向于清丽疏朗,晏幾道、周邦彦则界乎温韦之间,惟贺铸婉约之作笔端驱使温、李(商隐),浓墨重彩,独步飞卿后尘。至南宋格律派两大家,姜夔清峭,吴文英丽密,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仍是温韦并辔格局的延伸。“他日四明工琢句,瓣香应自庆湖来”(清周之琦《十六家词录》),在秾密一派由温飞卿向吴梦窗的演进过程中,贺铸显然是不可或缺的中间环节。

对于词调的繁衍,贺氏也有不少贡献。集中《薄幸》、《海月谣》、《怨三三》、《醉春风》、《石州引》、《小梅花》、平韵《天香》及《忆秦娥》、仄韵《吴音子》等十数调,皆前人所无;《献金杯》、《望湘人》、《兀令》诸调,《词谱》注明宋人只此一首;《蕙清风》、《定情曲》、《摊破木兰花》等甚为《词谱》失收。其中多数当是他的自度曲或新翻谱。

贺铸凭藉自己的创作成绩,在词苑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当世即与晏幾道、秦观、周邦彦齐名。宋释惠洪赞其“吐语皆蝉蜕尘埃之表”(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引《冷斋夜话》),王灼言“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时时得之”(《碧鸡漫志》)。清陈廷焯则曰:“方回笔墨之妙,真乃一片化工,《离骚》耶?《七发》耶?乐府耶?杜诗耶?吾乌乎测其所至。”(《云韶集》卷首《词坛丛话》)况周颐亦谓《东山词》“极厚”,“信能得其神似,进而窥苏辛堂奥何难矣!”(《历代词人考略》)近人吴梅先生仍称其“得力于《风》《雅》而出之以变化,故能具绮罗之丽而复得山泽之清”(《词学通论·概论·两宋》)。虽不无褒奖过当之处,而贺词之脍炙人口,于此犹可略见一斑。【编者按:此次出版,我们择要将贺铸词中的典故、化用的古人诗词文句列于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另将历代评论择要列于每首词后(每条前面用◆表示),以方便读者对贺铸词的阅读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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