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浏阳诗话
浏阳谭嗣同是“戊戌六君子”之一,世人都盛称其变法失败后,坚决以生命殉变法,谓:世界上各国变法,没有不流血的,中国之变法也要流血,流血请自我起。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又号华相众生、东海褰冥氏。住北京南横街北半截胡同湖广会馆时,名居室为莽苍苍斋,号莽苍苍斋主人。其父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与诗人陈三立同为当时四公子之一。陈父陈宝箴也是巡抚。不过谭嗣同不是科甲出身,他虽然学问很大,但卑视八股,从欧阳中鹄问学,好今文经学,喜读王夫之《船山遗书》。光绪二十二年,以同知资格到北京又捐了个候补知府,分在浙江。后到金陵暂住,读书著述,著名的《仁学》,就是这时写成的。在《仁学》自叙中,特别强调“冲决”一语,冲决利禄、俗学、考据词章、全球群学、君主、伦常、天、佛法等网罗。最后说:“然其能冲决,亦自无网罗,真无网罗,乃可言冲决。”实际还是理想主义的,因为人世不可能冲决一切网罗,冲决了旧的,还有新的。纵然个人冲决一切,主宰世界,被主宰者仍感有网罗。个人又在自然网罗中,因为还要死呢。翌年回湘办《湘报》,宣传变法,一八九八年农历四月,侍读学士徐致靖向光绪密保始入京,任四品衔军机章京,参与康梁变法维新。戊戌政变,他临危不惧,英勇就义,当其被擒前,他仍在湖广会馆住室莽苍苍斋中,写下了“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诗,等着缇骑来捉。“两昆仑”,梁启超说是指康南海和大刀王五。这些英雄事迹,世多知者,不必多说。他在刑部狱中的情况,亦极为壮烈感人。
据说当时刑部的监狱,分两种牢房,一种是普通犯人,牢房极为肮脏,简直是人间地狱;一种是官吏的牢房,分各种等级,花钱多的,自能住单间,有书房、卧室,甚至厨房,自起伙食。即使不花什么钱的官,狱卒对其也不敢虐待。因为清官吏,有些是遭皇帝之怒,突然入狱者,亦有入狱不久,又被赦免,重新起用者。
“戊戌六君子”入狱后,管狱者名刘一鸣,传出不少狱中的情况:
谭在狱中神情自若,终日在牢房中闲行散步。拾起地上的煤屑,在墙上划字,刘问谭作什么?谭笑着说,在作诗。刘一鸣文化太低,不懂作什么诗,也不认识草字,没有使谭浏阳的“狱中诗草”流传人间,是十分可惜的。同囚的林旭,年纪轻,十分英俊,在狱中亦神情自然,时时微笑。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则神态沮丧,一边哭一边用头撞墙说:天哪,哥哥的事情,为什么要兄弟来承担。林见他哭,更笑他怯馁。不数日,狱卒来提犯人出监,康知受刑,哭得更厉害,刘光第是刑部的官吏,知道刑部制度,对康说,不要怕,这是提审,不是就刑。结果犯人带出西角门,这都是押赴刑场的门。刘光第止不住大骂道:未提审,未定罪,就杀头吗?真是混蛋……就这样六君子被押赴菜市口就义了。这是八十三年前旧历八月十三日的事。八月初九庚寅入狱,十三就义,前后不足五天。
谭浏阳在狱中的诗,可惜没有流传下来,与英雄俱泯了。谭就义之后,在南方有人秘密地印了薄薄的一本《莽苍苍斋诗》,上下二卷,收了一百三十多首诗,这是最早的谭嗣同诗的印本。现录一首《残蟹》,以见一斑吧。诗云:
篱落寒深霜满洲,南朝风味忆曾留。
雁声凄断吴天雨,菊影描成水国秋。
无复文章横一世,空余灯火在孤舟。
鱼龙此日同萧瑟,江上芦花又白头。
苍凉沉郁,足以起顽立懦,不只其人,其诗亦足以传了。
戊戌变法维新,从四月光绪下诏书,四月底召见工部主事康有为,命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开始,到八月六君子下狱被杀,前后不过五个月,而谭浏阳被赏四品京卿衔,是七月间的事,不过一个月就就义了。再有“章京”是满语官名,即办文书的人员。清军机处于军机大臣之外,设章京若干员,最低只有七品,人称七品小章京。赏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四品卿衔,大概是章京中官品最高的了。军机处权很大,但办公处很小,在乾清宫外几间很入浅的北房和南房。南房是章京办公的地方,办公桌分满章京和汉章京。他们初到军机处,办公桌也没有。汉章京说他们只办旧案,不办新政,不让坐。满章京处说他们是满文股,也不让掺杂。最后军机大臣出面,才让他们在当中摆了办公桌。可见多么受排挤了。其时王文韶被诏由津回京,以户部尚书为军机大臣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但查《王文韶日记》,缺这个时期日记,是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