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士心柔似刀

武侠片的末日 作者:汪洋 著


序 士心柔似刀

此刻,笔者在乌鲁木齐飞往深圳的飞机上,取出已经揉得四角卷皱的几页打印资料,以背面当稿纸用,为汪洋兄的新书写几句话。

昨晚12时许,笔者在酒店不慎摔倒,左腕骨折,到自治区中医院急诊,复位后拍片显示,仍有一侧复位似乎不甚理想,故今天乘坐最早一班飞机回深圳。

几乎一夜没睡,自己倒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沮丧、难过,脑海里时而浮现出朋友们安慰的话:“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警之。”甚至迂腐地想,自己若有什么轻狂失信之事之念,今后要力争禁绝。就这样小心护着受伤的左臂,心里还盘算此前有答应别人的什么活儿还没做。

想起了汪洋。

汪洋兄的新著即将付梓,索序于我。原计划在旅途中写的,为此,不惮机场安检之麻烦,还带了笔记本电脑。

这下怎么办?惭愧和懊恼喟然而起,要是早几天挤一点时间完成就好了。

这样一紧张,反倒脑子里的汪洋突然十分清晰起来了。

暮春的一天,嘉兴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花的气味,混合在城市的喧嚣中,汪洋像个单身汉,背着双肩包独自走进嘉兴的一栋老房子——翻译家朱生豪先生的故居兼纪念馆。像绝大多数当今保留着的名人故居一样,朱生豪先生的故居十分冷清,那天的参谒者,就汪洋一个人。这不奇怪,就像你去北京参谒文天祥纪念馆一样,毗邻闹市区的小院,冷清荒凉,院子里地上的砖缝里,野草长得老高。“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来古祠”。再激动的铁血忠烈,日久天长,人心必久而疏远慢待,自古如此。

汪洋一个人慢慢走在老房子的楼道里,辗转于每个陈列室,踩在老式地板上,发出独有的声响,脚步声更增添了故居的寂寥与空旷。墙上一首朱先生的诗词,在这特殊的环境和情境中,触动了汪洋,他反复吟哦,感动于心,几乎涕出。为此发了许多感慨,全是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应该被责备的人群里,认为当今的读书人,都对不起诸如朱先生这样的文化先辈。

汪洋发的那些议论,同样打动了我。但我可以判断,他的那种典型的书生意气,发在朋友圈,引起的不理解甚至比讥讽多得多。

他的感激之言,如温柔的刀子,已经切不开、扎不伤坚硬的人心,“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

汪洋发的那些愤懑和自责之辞,是无奈,也是悲鸣。

我看他的那些言语,很希望他能在故居中多待会儿,延长这种状态,这种状态本身就是内容,况且这种过程,也不需要什么别的载体,比如多余的文字。这是一种能够晾晒良心的状态。

良心多稀罕啊!

良心之于汪洋,就是一个词:士心。

就我所见,汪洋的言语和行为,无不呈现出一个对中国人来说,曾经熟悉但日渐稀薄、模糊飘渺的做人的价值、气度,还有诗性。

汪洋勤于动笔写作。他的文笔,胜在其心其质,天资淳善、率真坦荡,没有被世间的名利误导诱惑,更没有被埋没异化。文字中所流泻的真挚情谊,元气丰沛又活泼天真,貌似奔放的叙述,分明是谨慎自警、修饬廉隅的自觉。

士心在仇士、非士、厌士的年代,毫无疑问会被大面积大范围地揶揄、嘲讽和误解,乡愿们有一种巨大的专制意识,就是希望人人和他们一样“小人下达”,比如你不能公开讲仁义道德,否则话音未落,必有人说你男盗女娼。尽管他的德性,即便是男盗女娼,他也不配与之共在蓝天下,但乡愿小人,却对此并不在意,他们满怀杀机,从不自省内心,因为他并非计较你是否有仁义道德,而是他不相信、不容许有仁义道德、不容许有士心。

士心在过去,可施展者有三种途径,政治的、学术的,道德风尚的,这是士之责任。昌明之世,得其三;昏暗之季,仅一二明哲,秉道自持而已。

日本人福泽谕吉说,若希望提升改良一个民族,须做三件事,首曰改变人心。晚近希图社会进步者,对此大加推崇。其实,中国古人早就说过,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比诸福泽谕吉,更深微明晰。是的,若单论人心而不从士心的风化作用、砥柱责任谈起,则改变人心必沦为空谈。

而仅以士心自矜,对现实事物漠然不关心,只以所谓学问自夸,其必然是为他之学,而非为己之学,通俗地说,为他之学,就是他自己不相信自己所写所说。此虽自矜为士,必伪而矫。

士心彰彰,必然表现为不苟,眼里不揉沙子,必然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鄙事俗物上。我曾经对汪洋说:你不能做到对许多人和事,报以冷傲和寡情,总是太爱下顾,对所闻所见荒谬的人与事,不去关心议论,仿佛自己见义不为似的,因此耽误了自己不少正经事。

其实,这些何尝不是正经事?我之所以不忍见他心如朗月却总是照着污浊卑下,但这正是他所言所为的意义和价值,虽然当今的蠢牛木马,品相也大不如前,连个像样的坏人都难找,但在汪洋,若该发言不发言,犹如见溺不拯。此正是足于己,无待于外。

汪洋的文字,不仅仅是写与他所从事的影视有关的问题,即便是他写影视,也不拘泥于影视本身。所有文字,非关表面纷纭,其道如一。

理解汪洋,读汪洋兄这本书,须从士心二字起。

汪洋曾经与一帮朋友茗谈间,突然朗声说:我之所以最终选择到高校当老师教书,就是试图影响人心。他说话间,指着我,比如许老师您,若当老师,教文史兼作文,从现在到退休,至少有上千学生吧,这些学生中,如果有十来个像你,这不是人生最精彩的延续吗?!

举座为之一震,旋复默然。

他的话和他的文字,有时愤切凛冽,但激切掩映着仁慈,若拨开尴尬的激切,你看到的,是寂寞的温情之花,而凛冽的刀光,闪烁着士心的温柔。

许石林

2018年5月26日中午,乌鲁木齐至深圳飞机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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