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天葬英灵于此

爱之颂

当我还是少年时

她就欢愉过我的心

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超过她

对我的激励

我对她敬畏又亲近

狎昵会使她跟我远离

我一生的愿望

是为她建造一座宫殿

不要那么肃穆

要有水果的香气

众神的居所，众神之神

不分嫡庶，都是一母所生

吮吸天地之露

在她的怀抱里长大

看到水中的鱼儿嬉戏

就会想到我们自己

爱是一个甜蜜的游戏

男女老幼都乐此不疲

没有哪位大师

能教会我们如何生活

只知道致知致用

却不知给我们快乐

教我们四种修为

不知道让我们欢喜

只会把我们敏感的部位

一一封闭

葡萄藤蔓总是纠缠不清

但永恒的秩序也不会使人迷茫

爱永远在母腹中孕育

一旦生出就变成遍地花朵

让蜂蝶沉浸在

她的欢乐之中而

青春终将燃成灰烬

只有爱逆时间生长

因为有高山上的雪水

有众神一路的加持

无论何事何因

在此还是在彼

就是我所希望的

在最艳丽的时刻戛然而止

我的财产在这一刻最多

如谷物满仓

却不用像守财奴一样

守着它们发霉变质

因为下一刻她就转世到

另一具肉体之中

身体和灵魂

都不属于我们

未来的岁岁月月

也未知天赋几何

如果过于沉溺

就如同担心沙漏里的时间

那些无名之火

也就不足为奇

每一颗果核里的烦恼

比爱更有滋味

只有她让我能够理解

一切愿望都会化为泡影

悲痛和脆弱也会使人相信

奇迹终将发生

黑暗颂

黑暗降临大地

我投入你的怀抱里

群山把身体隐藏

河流把声音放低

鸟儿带着受伤的翅膀飞进树林

中箭的灵魂在天空留下痕迹

晚霞浸染过的山峦

也如死者被凭吊过的容颜

太阳落晖，祭祀开始

我们来唱黑暗颂

遥远的摇篮曲

摇动一颗动荡的心

流血的翅膀

原来受伤于毁谤的毒箭

谁能在天空上

为她找到一条更优美的路线

极乐的灵魂相互慰问

有时也忍不住哭泣

黑夜是我的法师

沉静能消除一切痛苦

尽管在黑暗中

也没有需要隐藏的野心

孤独也不会让人生出

夸大其词的懊悔

灵魂在鞭挞时才有疼痛

人在长眠中才有梦想

英雄也未必金光四射

更多的时候他像一只鼹鼠

把阳光的麦粒

深藏在它的洞穴之中

它在黑夜里埋藏金光

如同冬天的暖窖埋藏着青春

在我的黑暗身躯里

埋藏着肌肉的块垒

用它建造的灵魂楼宇

天国的使者常来常往

高贵的时代被反复吟诵

游人造访古老的国度

我胸中发出的声音

是来自天空的回响

那是塑造生命的声音

神在创造时也充满灵感

一会儿创造山川河流

一会儿换换手创造人类

但美好的命运

并不都指定给善良的人

经常也会被邪恶的人攫取

但也无奈万物皆如此

威武的守护神并没有司职

美好的灵魂升天而去

黑暗法度深藏不露

如同时辰不紧不慢

如果人类正义

神灵护佑他们

如果人类邪恶

神灵就让灾祸降临

太史曰，国之将兴神灵降世

是为了考察他们的德行

没有德行，却身居高位

迟早会成为他们的灾难

如果罪恶尚不深重

抓紧使你的万民高贵

而民众也会赋予你

适度神圣的意义

巨大的河流穿过春秋

平静得好像寿终正寝

古代的人用城墙围起一个国

而他们的家则是天下

我虽看不到他们神圣的容貌

因为渴慕仍能将死者唤醒

忠言者离开时

留下身后粗蛮的时代

直到若干年代之后

他们成了圣人

后来的君主才幡然醒悟

把他们捧到庙堂之上

我的命运并非如此

吉人自有天佑

只有在黑暗中

我才感觉到诸神就在身旁

所有天上的神，地上的英雄

以及英雄的恋人，送快递的使者

在黑暗中齐聚

宣告自己的新生

世界上从来不缺完美的人

缺的是无畏和同情

真心和正义

在你迷茫的时刻才珍贵

给他们真实的力量吧

从此你不再责怪任何人

成千上万的手握在一起

你相信真有神助

听说婴孩夜里都加餐

思想者都在夜间思考

何不把思想扎根在黑暗中

最肥沃的土壤莫过于此

冷静寂寥的美妙

如灰烬中的生命之火

黑暗让人向内追求

自己以及自己的心

才是一切一切的根源

才是我的阳明时刻

只有星辰沉落

太阳才会升起

这是不是说白日和黑夜

将会永远对立？

这个问题留待下回再说吧

天亮以后并不便于思考

神微微睁开眼，黎明来临

辽阔原野上旭日东升

老儿颂

慈悲伟大的佛陀

今日适逢父亲的节日

我要在你的面前

向我的父亲告白我的心情

我愿截取生命的一段

加持到他的身上

我和他便可以同时

走到你的跟前

在我到来之初

世界已是一个光环

他们把我当作一颗宝石

镶嵌在这戒指之上

不要以为我是按自己的意愿出生

我乃是他的神力所造就

出生时我便面容姣好

高高的鼻梁上目光炯炯

好像天上的一轮红日

被我母亲抱在怀中

他和我的母亲

如同经纬相错

我生命的云锦

如此编织而成

他的恩惠不止一日

我不知他有何所求

生来我便衣食无忧

以为这是命中注定

想想总是后怕

假如投胎在非洲的饥民当中

在烈日炎炎之下

吮吸干瘪的乳头

他随战场南北转移

而我为利禄东西奔走

一个军人

如果死于一场战争

我不仅不悲伤

还会感到骄傲

那些牺牲的年轻人

没有留下后代

甚至他们的身体

从未被女人抚摸

我仍能听见

他们的鲜血冲击着河岸

卷起一块块黄土

然后继续向前奔涌

而我，既惧怕死神

又向往牺牲

一生都在与自己的劣性斗争

因为失败而内心痛苦

尽管我还一事无成

离理想的目标总是遥远

他宽宥我的愚鲁

坚信我能成功

欢乐的时光太短

我们从未期盼

我的双脚总是出入酒馆

却很少踏入家门

世上最孤独的人

莫过于父亲

当他不再往家里搬运食物

就只能闭上嘴

他心中的委屈

对谁去说！

上帝给地球核定了人数

不会加重它的负担

让一个人出生

就要请一个人离去

我的老儿已在排队

去登那艘渡轮

望着终将逝去的身影

我才体会到人生辛酸！

如今他已如一头老象

用嗅觉寻找自己的归宿

从何时起，我每日惴惴不安

已经听到地狱和天堂的歌声

虽然披着欢乐的外衣

也掩盖不住内心的痛苦

道路终有尽头

谁也不知还有多远

良驹颂

马儿，草场就要返绿

你也要奔跑起来

你是神赐予我的幸福

我找你，已经很久很久

我守护你如同你守护我一样

你奔跑起来如有神的加持

你是我的心灵之歌

我的酒神的神圣祭司

清脆的马蹄声敲醒古代的栈道

当金莲川的太阳缓缓沉落

天穹向草原合拢

黑暗的大鸟从天而降

忽必烈的幽灵

从漠北到汉地，那便是你的来处

英雄也有一颗胆战的心

你也要受命运的支配

如果你想随心所欲的话

除非让你的心充满爱

遥远的星辰那是祝福你的目光

永久地围绕你，深情而永恒

等你健壮起来后，就带着我奔跑吧

哪怕带着我的灵魂也好

穿过荒芜的家园和倒霉的命运

困厄和黑夜总会让人坚强

草原上的风神性地抚弄你

像岁月之光在你四周形成湍流

现在我只能向你倾诉了

尽管没有言语但你心里都明白

日子终会重新盛开

芳草充满对雨露的感激

勇敢的心默默地生长

沉静的诸神在你四周围坐

开满鲜花的草原，那是你的姐姐

跟母亲一样爱你

而那河流，称你为兄弟

跟你一起打闹嬉戏

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天国吗？

把四季当作宠儿

每一个季节都给你留下充足的食物

最严酷的冬天都无须躲避

我在天上飞行，看到下面的你

如同看到自己的影子

阳光穿透云层，给每一个山谷斟满酒

让大大小小的魔鬼和不安的神灵

都烂醉如泥，而不袭扰我们

你用奔跑昭示人生的意义

不管有没有目标，有目标最好

缄默的胸中鼓胀着那个古老的口号

没有非凡的事情，小小的愿望

一个也不会落空

当良驹变成奇骏

我便选一座山头坐下

从腾格里手中接过杯盏

把我的忧伤一饮而尽

这原野上有最娇柔的风

最亲切的草儿和温暖的雨水

在玫瑰般的霞光中一天开始

你预感到了成长如同道路要向远处伸展

当你初生，辽阔的草原已经在那里

迎接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你所熟悉

一切如故，没有一件丢失

太阳绽放，月亮隐藏，歌声回荡

四季一个不少，夏苗冬狩

你现在，除了对母亲的依恋

没有忧愁可以用来倾诉

小小心脏，终将膨胀，变成一颗雄心

现在这是你的领地，被群山环绕

伟大的命运在这里沉吟千年

古代英雄的金色宫帐

如铺满天边的彩霞

母亲颂

今天的早上

我知道最早的那束阳光

定是母亲向我投来

她俯身亲吻我

仿佛是回忆她

五十九年前的血腥一刻

为什么总是那些痛苦的事

最后反而成为我们的节日

而快乐的时光

却不值得记忆

每想到她

就会想到沉默的大地母亲

总是病痛缠身

却一声不吭

而她的呻吟，因是在夜间

只有我能听见

母亲鬓发花白

如今她对我的依恋

有如幼时我之于她

不能离开一刻

每次我张开双臂

总是投入她的怀抱

如同所有的溪流

都要流入江河

我曾经以为

当我长大成人之后

便离开她远走

从此获得了自由

她的手，皮肉已经分离

一根根青筋更能

显示她的意志

我担心某一天

银色的圣器

被顽皮的天使碰倒

圣洁的泉水泼洒一地

那时我如何收拾

她又何以

重新威严地俯视我

我如今四处漫游

像一只鼹鼠

躲在高铁车厢里

穿行大大小小的城市

感觉我的祖先

在每一处的地下长眠

一次次与他们擦身而过

就像被春意所包容

我又想到人的幼年

哪个母亲不辛苦

为什么非要诞下属于自己的儿女

不可？

那些东西一旦掉出体外

就是身外之物

每一个女人为何

都要上演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是她爱的产物

而她把爱藏在心里

用严厉的目光

为我铺就一条成长之路

如今她像一本书一样

春风和睦

在我的枕边

悄悄细语

心中的美德

并不因衰老而熄灭

而像火种

埋在灰烬之中

这欢乐的日子

又是一个新的起点

所有的河流听我的命令

一齐向大海奔流

母亲，不要看我

只做着一件小事

那也如天体运行

自强不息

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好像古代英雄的回响

而我追随他们的脚步

越来越不可阻挡

母亲，你是我的圣殿

是藏在我心里的金光

我脚下的每一步，无论朝向哪里

都是向你走去

母亲，我是你权杖上

那颗切割过的钻石

哪怕你已颤颤巍巍

也一定要把我握在手中

女王颂

今夜满天星斗

大地屏住呼吸

天使们顺阶而下

迎接新的女王诞生

此刻，红光满室

仙鹤成群飞来，在低空盘旋

它们是神的使者

从天而降，要施以援手

在今天的夜里

我的女儿她也要当母亲

她用巨大的疼痛

为永恒的爱情奠基

而我可爱的孙女已如满月

正拼命地挣脱引力

顺着温暖的羊水游进天空

与蟾宫的玉兔结为玩伴

谁说伟大的功业

都是男人的事？

我的女儿，凭一己之力

就将千年的血脉接续

这沉醉的力量

来自古老的诗歌

期盼已久的啼哭

一点也不陌生

而她与世隔绝

坐忘于母腹当中

天上一日

地上已是千年

亲人的目光织成襁褓

温暖又舒坦

只要在母亲的怀里

还何患之有呢！

我们在啼哭声中

讨论人的神性

这个闭着眼的小人儿

日后是坐乎杏坛之上呢

选泽中高处，弦歌鼓瑟

或注定是一个平头百姓

无比快乐地

度过默默无闻的一生

用什么法则

我们都不能扭转乾坤

一边是新生，另一边

也是我的亲人，在与死神搏斗

一老一小

都像上帝一样缄口不言

而一举一动

都是神的旨意

人的悲伤并不都源于不幸

我们的命实在是不薄

想想我投胎的母腹

就知道此生不会辛苦

坠地的那一刻

我差点笑出声来

好像树上所有的鲜果

都酿成了美酒

既然是如此

责任就不同

美善的恩赐需要回报

而不能享用无度

天地之间充满了颂歌

让人忘记了这还是俗世

绝不要让无礼之举

卑鄙地夺走她的心

人们用温暖的眼泪

交流彼此的感情

是否到此已经万事大吉

今后诸事再无须操心？

所有生下儿女的女人们

你们都是女王

沐浴鲜血如烈火

在此我向你们致敬！

今夜，我想邀一些客人

其中必有一些神灵

围着满月饮酒作乐

他们都说我的孩子好命

小小的女王

你的一路美不胜收

金色的花朵

和树上的美果种种

今晚造物主大功告成

下面的事都由我来执行

在她具备威权之前

我会时刻跟随左右

由此我也看到一种快乐的生活

非但不死，还不会衰老

她让我摄政直到

我觉得永生也是痛苦的那一天

她的酣睡真好像

万事与她无关

而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

都有她的意见

这就是神

自然具有的权威

不用谁的授予

就在她玩具一般的手中

如此绵柔的物体

粉红色的花瓣

一如继续在母体中住持

让所有人前来觐见

这不是神还会是谁呢？

我的女王！你在休憩

你无须费心

所有事情都自有安排

好像这个世界

久已无人统治

今夜，我们无休止地发出欢呼

如手捧火种的野人载歌载舞

这是我们的国家

如今被她占据了

假如能让它变得更好

又何乐不为呢？

祈愿你最后的旅程

一

光芒在傍晚收敛

是在准备与我们告别

向流水告别

向莲花告别

向飞鸟告别

我已在心里

向你告别

二

祈愿你最后的旅程

平坦一些

无数善良的目光

为你铺平了道路

三

你心中的愿望

最终都像你的瞳孔一样

慢慢放大

弥漫天空

四

有人以为上了天堂

有人甘心走下地狱

天堂也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

地狱也不是不想去就不去的地方

五

在镜子里

我看着自己的身体

立即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你说

我们的胸中

塞满了稻草

六

你说

我们只做酒肉朋友

其实你不喝酒

你说

我们早已分道扬镳

其实还在原处

七

你手里只有一杆

精神之旗

查干苏勒德

你骑着身下这匹柴马

去追赶

因恐惧而四散的人民

八

离你太近

不觉得你伟大

还知道你的一些糗事

我在别人的眼里

看到你的形象

九

从这一天起

我每天捡一块石头

投在敖包上

天葬英灵于此

今后人们出门远行

都要在此下马

十

一个注定要仰望天空的人

当乾坤翻转

注定被群星仰望

十一

以后看你就方便了

你住在一个云的地方

你只要放一个软梯下来

我只需要点击一下

十二

在云上的日子

你随手翻一翻我的诗集

一天就过去了

地上已是千年

小人颂

当母亲还没有把你怀抱

你的嘴还没有找到江河之源

这小人，如此酣睡

世界与你无关

偶尔透过薄薄的肚皮

偷偷看一眼窗外

斑驳陆离的景象

简直要让你眩晕

麻雀重新得到生机

蜂蝶做着甜蜜的游戏

千万枝柳条暗藏心机

颠覆冬日永恒的秩序

说你是一个小人

因为你不谙世故

说你难养也

因为你不得不提前离开母体

你的体内深藏不露的

祖辈最优良的基因

只要与空气接触

就会转变成无穷之力

你是天地之间的暗物质

我听见你的声音

是海洋，是花朵

是大爆炸开始时的寂静

你撑破母腹的一刻

如撑破宇宙

你是一个幸福的宠儿

没有人抢占你的空间

这空间随着你的长大

扩大不知有多少倍

直到把你的母亲

变成一个农村丑妇

小人与圣人

都出自一个母体

大海啊苍穹

哪一个能与母体相比？

你的父亲同样重要

好像大功已告成

你看他早出晚归

每天都衔回一根树枝

把那个温巢建得

看上去像一座宫殿

你的母亲

想入非非的青春

从此化为灰烬

而你的父亲

一颗好高骛远之心

像猎食的雄鹰拔地而起

从满是花果的天宫顺阶而下

人生的第一步就踏空了

助产士按照神的旨意

在神圣的大门前迎接

当你离开母体时

既不会说，又不会走

从混沌的羊水中滑出

掉进混沌的宇宙

漫长的哺乳期

你将饮尽江河之水

你将与大地的花朵为伴

采尽它们的芬芳

然后你学着耄耋之人

用蹒跚的脚步去试探大地

待你把每一块彩色的方砖

踩得不再动摇

再用酒肉果腹

用血性充斥身体

谁说你不知稼穑之艰难

惟耽乐之从？

说你不是君子

万一长成圣人呢？

但无论何方神圣

你都要合群

让所有的人接纳你

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

当寒冽的冷风洗净天空

朝霞瞬时铺满了道路

此时祝福之声到处飞翔

此时古代的英雄和神灵

与我们同在

天地之间颂歌如云

一只鸟，又一只鸟

一只鸟在笼子里

一只鸟在笼子外

一只鸟想飞出去

一只鸟想飞进来

一只鸟每天都站在窗台上

向着窗户里面张望

寻找里面的一只鸟

想象着他一举一动

一只鸟在窗台上

已经站了整整十年

如此绝望地

等待着她的夫君

一只鸟想往外飞

一只鸟想往里飞

一只鸟在小笼子里

一只鸟在大笼子里

一只鸟，其言也善

一只鸟，其鸣也哀

一只鸟不想这么死

一只鸟不想这么活

一只鸟，又一只鸟

其声呜呜然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余音袅袅，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