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前言
張德瀛(一八六一——?),字采珊,號巽父,又號山陰道上人,廣東番禺人。張德瀛曾中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恩科舉人,未曾入仕,僅以詞名家。其卒年不詳,據《耕煙詞》自序署‘歲在著雍涒灘皋月,山陰道上人張德瀛自序’,可知此序作於光緒三十四年(一九〇八),而《耕煙詞》所錄詞作已下探至宣統末。又,张著《文學史》由廣東法政學堂出版,封面題‘宣統元年正月刊行’。此書作為廣東法政學堂教科書正式出版,說明張德瀛正執教於廣東法政學堂。張德瀛卒於何時,目前無從詳考,至少可以肯定,他遲至宣統年間仍在世。
張德瀛的祖上,是浙江山陰人,遊宦南粵,遂落籍番禺。其父張立鏞,字廷奏,又作庭奏,生卒年不詳,為番禺老諸生,擅詩詞書畫,有名於時。據說,張德瀛有子數人,目前僅能考知長子成桂一人。張成桂(一八九七—一九六二),字叔儔,後以字行,號粟秋,早年追隨胡漢民、陳群,任職於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南方軍政府,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五十年代初期則以詩人、畫家的身份活躍於粵港吟壇,終老於新加坡。
張德瀛一直生活在廣州,未能考上進士,更未能進入官場,以塾師身份終了一生。所交多是下層文人、低級官吏,而以聲名不彰者居多。其所遊歷的地方,也相當有限,主要是進京趕考的沿途,偶一西遊桂林、東遊潮汕,亦以小詞記遊蹤,從未有過仗劍出塞遠遊之類的壯舉。但是,他所作詞能緊扣中法戰爭、甲午戰爭、庚子國變等時事,將時代精神運注於詞的創作之中,數量雖不多,但集中抒發了感時傷世的悲憤之情,尤為可貴。更多的詞作,是其讀書、遊賞之所得,抒情主題和表現模式較為單一,流溢出一股濃郁的書卷氣息。汪兆銓《〈耕煙詞〉題詞》對張詞稱賞有加:‘巽父詞兄出示大作,沈浸於宋元諸家者極深而又能出以深婉,此眞足以繼《桐花閣》之遺音者。’以為能繼承、發揚南粵詞人吳石華的‘遺音’;但葉恭綽認為張氏《詞徵》頗多勝意,而所作詞卻平平。[一]見仁見智。
張德瀛的著述,目前僅能見到《耕煙詞》、《詞徵》、《文學史》三種,另僅存半首《中秋》詩,其餘片言隻語筆者不曾得睹。胡漢民《〈耕煙詞〉序》說張德瀛‘詩不存而存詞,蓋自珍也’,似乎有意刊落其詩文,僅存詞作,寄予了某種自我期許。但據其長子張叔儔言,张德瀛本有詩稿,皆喪於動亂之中,僅剩《七夕》詩半首。
現將张德瀛三著依次介紹如下:
(一)《耕煙詞》
甲、汪兆銓批本《耕煙詞》
張德瀛應該很早就有編輯詞集的想法了。早在光緖十九年癸巳(一八九三),他就鈔錄部分詞曲作品呈汪兆銓批評指正,其編集框架在今傳《耕煙詞》一書中得到了較為完整的體現。汪兆銓署‘光緒癸巳’的《〈耕煙詞〉》題詞’即言張德瀛‘出示大作’。此‘大作’當是汪氏光緒乙未的批點本《耕煙詞》,現存台灣‘中央圖書館’。汪兆銓批本《耕煙詞》,為綠格清鈔本,計四十二頁,十行,行二十字,註文小字雙行,字數同,雙欄,版心白口,單魚尾。此本卷首裝三頁空白頁,第一頁完全空白,似有所待,從第二頁纔開始鈔錄徐紹植、汪兆銓、林象鑾三人的題詞。從題詞和詞曲正文字跡來看,當是一人所書,題詞部分字體更為老道一些,似是後來補鈔上去的。此本應是汪兆銓批點之後歸還的,保留了最初的書寫狀態和編輯樣態,應出自張德瀛手筆。
徐绍植題詞署‘花朝後一日’,汪兆銓題詞署‘光緒癸巳十二月’,即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則徐绍植題詞當在同年‘花朝後一日’,亦即農曆二月十三日。又,汪兆銓後記云:‘光緒乙未三月,惺默居士拜讀一過,心折者以朱圈識之。兆銓讀過。’則是在(一八九五)三月讀竟。林象鑾題詞署‘己亥夏六月’,即一八九九年。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跨度,似可解釋置此空白頁的動機。
汪兆銓多有批點,並有所是正,每一則批點的最後一個字下方鄭重其事地鈐下‘汪’字印。汪兆銓後記云:‘光緒乙未三月,惺默居士拜讀一過,心折者以朱圈識之。’並鈐‘兆銓讀過’朱文印。[二]汪批本與後出的初刻本《耕煙詞》及《闍樓叢書》本《耕煙詞》有許多不同點:第一,二本在編次上多有不同。此本由《阮俞笛譜》、《畫禪外篇》、《擊劍餘音》和《紉蘭賸稿》及《北曲附》五部分構成,沒有刻本《耕煙詞》的第二集《空中語》,而《擊劍餘音》後改為《擊劍錄》。第二,此本另附了一部分北曲作品,所錄的北曲作品雖少,但能從一個側面展示從事多種文體創作的實績,可以窺見另一個張德瀛的抒情主人公形象。第三,汪兆銓的批點較為周詳而切中肯綮,既有‘心折者以朱圈識之’者,更有批改字、詞、句的建議,還有刪除某些詞作的提示。這些有益建議,絕大多數為張德瀛所接受,並在初刻本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第四,對比此本與初刻本的文本,即可發現,多數作品從字句和小序,到篇章構架,乃至於詞牌,都進行過不同程度的改寫,甚至有的詞作調整了前後集的歸屬,覽者從中不難體會到張德瀛字斟句酌、孜孜不倦的求精追求,更可從此本較為‘原生態’的書寫樣態中尋繹出詞作的具體創作時間與地點,使相關作品能得到更好的解讀與把握。
乙、初刻本《耕煙詞》
《耕煙詞》初刻本,刊於民國十年(一九二二)雙十節。此刻由胡漢民堂弟胡毅生題簽,無汪、林、徐的題詞。此本計《自序》二頁、《阮俞笛譜》十五頁、《空中語》十六頁、《畫禪外篇》十五頁、《擊劍錄》十四頁、《紉蘭賸稿》十六頁,頁十一行,行二十一字。汪批本《耕煙詞》編次作品的時間下限為光緒十九年,而此本編次作品的時間則可下探至宣統末,應該是張德瀛晚年定本,不惟詞作數量增加了許多,更重要的是對早年作品進行了較大規模的改寫,創作技巧與境界都有了明顯的提升。此版毀於次年七月的陳炯明之亂。
丙、《闍樓叢書》本《耕煙詞》
早在民國十八年,陳群(字人鶴)就有重刻《耕煙詞》、《詞徵》二書的打算,也請胡漢民作了序。胡序寫在‘民國十八年十月’,略云:‘邇者人鶴同志謀再版二書,索序於余。嗟夫!廢學多慚,賞奇同快,猶是十餘年來之感想耳,豈能有益於師之所學耶?’這個‘十月’應該更多的是呼應初版‘雙十節’的。只是陳刻延宕了很久,遲至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耕煙詞》與《詞徴》方纔一同刻入《闍樓叢書》。此時,上距胡漢民逝世已有四年,廣州也已淪陷兩年了。一九四〇年三月三十日,汪偽政權成立,汪精衛‘代理主席兼行政院長’,陳群任‘內政部長兼國史館館長’。陳群藏書甚鉅,據說總量逾四十萬冊,亦喜刻書,主《闍樓叢書》事,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可是,此本《耕煙詞》卷首刻入胡漢民序、徐紹植序,並未刻入汪兆銓的序,可能與汪精衛的某些忌諱有關。[三]但是,現存《闍樓叢書》本《耕煙詞》和《詞徵》是朱色鉛印的,按印書慣例,這是一個典型的校對稿。據此可知,《闍樓叢書》最終未能印出。這或許就是《闍樓叢書》湮沒不彰的根本原因。民國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七月十八日《廣東日報》文藝副刊《嶺雅》第六十期,刊登了張叔儔的《醉蓬萊·空齋夜坐,悄然於懷,偶憶前塵,因成此闋,四迭前韻》:‘念金烏迅速,蒼狗迷離,幾番呼酒。卜夜籖遲,試商量卜晝。濯足匡廬,振衣天目,慣教人回首。昔日情懷,只今悵望,醉眠醒候。老去填詞,未忘朱十,落拓江湖,萍蓬先後。流水曉風,問何如秦、柳。一集《耕煙》,卅年鉥腎,愧遺編難守。兩次刊先嚴詞集,板均失去,鏜鎝鏗訇,掃空萬古,追摩偏又。’此詞明言《耕煙詞》曾經兩刻,即指胡刻、陳刻而言,現如今卻‘板均失去’,內心苦痛,難以言狀。以張叔儔微薄的能力來看,刻書一事皆由胡漢民、陳群主持,只是往後難以實現三刻的願望了。
(二)《詞徵》
甲、初刻本《詞徵》
《詞徵》五卷,初刻於民國十一年三月,胡漢民題簽,署‘受業胡漢民署’。扉頁是林直勉的篆文題簽。版式全同於去年所刊《耕煙詞》,亦即每頁十一行,行二十一字,應該是以叢書體例來處理的。但是,書中觸目皆是的‘國朝’字樣,皆未鑱去,這或許跟胡漢民未能審讀原文有關。此刻旋即毁於七月份的陳炯明之亂。
乙、《闍樓叢書》本《詞徴》
《詞徴》久為粵中詞家推崇,如葉恭綽《廣篋中詞》卷二錄張德瀛《長亭怨慢·甲午暮秋感賦》一闋,評曰:‘采珊先生於詞學揅討至深,所作《詞徵》六卷深美平實,足與《藝概》抗衡。’[四]此書亦收入民國三十年的《闍樓叢書》,同樣沒能正式印出並進入書籍流通領域。據張叔儔言,此板片亦旋即失去。相較於初刻本而言,此本區別不大,僅有幾處有所不同,例如,卷一‘陳後主艷詞’一則析為‘陳後主艷詞’、‘艷詞所本’二則,‘《調笑令》一名《宮中調笑》’、‘《調笑令》一名《三臺令》’合為一條。
丙、《詞話叢編》本《詞徵》
一九三四年春,唐圭璋先生編印《詞話叢編》六十種成,即採此《闍樓叢書》本,每條皆擬定題目,極便讀者。一九八六年,中華書局刊行新版《詞話叢編》,依舊採用《闍樓叢書》本,略有是正。
(三)《中國文學史》
张著《文學史》,凡一冊,由廣東法政學堂出版,爲鉛印線裝本。封面居中處有隸書‘文學史’三字,右上方則以行書字樣刻‘宣統元年正月刊行’。卷首刊有目錄四頁,正文則共計九十三頁,內文頁框高十八釐米,寛二十三釐米,每頁二十六行,每行三十七字,共九萬餘字。每頁版心細魚口印有‘中國文學史’五字,魚口下則印有‘廣東法政學堂出版’。書後印有版權頁,標明‘版權所有’四字,並著錄其基本發行信息:
定價:每本六角五仙
著者:張德瀛
印刷者:廣東法政學堂印刷所
發行者:廣東法政學堂
是書分爲四篇,共七十六章,概述自上古至清末之作家及其代表性作品,計九萬餘言。其寫作時間大約可定在一九〇六年至一九〇九年之間,是在《奏定大學堂章程》的規範下、參考日人所著《中國文學史》編寫而成的,是我國高校創始期文學教育體系及教科書編寫的首批具體成果。筆者曾撰文《張德瀛著〈文學史〉:一部值得關注的早期中國文學史》(刊《中山大學學報》二〇〇六年第四期)對其文學史觀及撰作體例做了初步探討,可參。
關於《張德瀛著作三種》的整理情況,略述如下:
(一)茲編以《耕煙詞》、《詞徵》、《文學史》三種都為一集,名曰《張德瀛著作三種》,而以汪兆銓批本《耕煙詞》附錄於後,藉以窺見其早年詞曲創作面貌及改寫痕跡。
(二)《耕煙詞》以民國十年雙十節初刻本爲底本,校以汪批本、《民國》選刊本、《闍樓叢書》本,故徐、汪、林三人題詞皆依原貌,仍置於汪批本卷首。
(三)《詞徵》以民國十一年三月初刻本爲底本,校以《闍樓叢書》本,適當參考《詞話叢編》本的校勘成果。
(四)《文學史》僅此一刻,別無他本可校。幸其行文多採擷前人著述成語連綴而成,故可上溯所引原文,以為校勘之助,凡遇文句窒礙處,皆得渙然冰釋。
(五)張氏著述體例、行文習慣、徵引文獻等,自具個性特徵,尤憙生僻字。此次整理不擬一一是正,期以保存原貌。
(六)原件偶有漫漶不清、難以辨識者,無從覆核,即以□標示。
(七)異體字、古今字,除特殊情況外,悉依底本。明顯的錯別字徑改,不出校記。
(八)張著避諱,類多以‘玄’為‘元’、以‘弘’為‘宏’,以‘歷’為‘曆’,通例可知,毋庸詳考。
(九)汪批《耕煙詞》皆用圈識,因技術原因,兹改為黑點,讀者鑒之。
此書的整理,幸得譚素怡、羅艷梅、郭群玉諸學友支持,謹致謝忱。
閔定慶 丁酉桃月番禺小谷圍島
[一]一九五九年六月三十日,葉恭綽致函朱庸齋云:‘前函計達。譚仲修《篋中詞》多方託人已覓得,茲寄上。另,張《耕煙詞》極罕見,其詞論甚有見地,而所作卻平平。茲亦附寄,恐粵中反無印本也。又,同光間劉熙載所著《藝概》,多特出之見,且主張極允當。如尊處無之,亦可寄贈。前函論《秋雪詞》,亟盼有所啟導,望速覆。伯孝病如何?無庵為何人?此外,詞家有何傑出者否?此致。庸齋如握。遐翁。六月卅。’見李文約編著:《朱庸齋先生年譜》,香港素茂文化出版有限公司,二〇一二年,第八八頁。
[二]吳熊和、嚴迪昌、林玫儀《清詞別集知見錄彙編》記云:‘《耕煙詞》,有光緒間汪兆銓手批並跋。藏央圖。’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一九九七年,第一二七頁。
[三]一九四三年春,汪精衛六十歲生辰,陳群刊汪氏《雙照樓詩詞彙》獻壽。錢鍾書《題某氏集》云:‘掃葉吞花足勝情,钜公難得此才清。微嫌東野殊寒相,似覺南風有死聲。孟德月明憂不絕,元衡日出事還生。莫將愁苦求詩好,高位從來讖易成。’陳寅恪《阜昌·甲申冬作時臥病成都存仁醫院》:‘阜昌天子頗能詩,集選《中州》未肯遺。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淵遲死更堪悲。千秋讀史心難問,一句收枰勝屬誰。世變無窮東海涸,冤禽公案總傳疑。’錢、陳二詩表達了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但都肯定汪氏詩詞楚楚有風致,許為一代作手。此事也很能說明陳群刻印書籍,是一個非常巧妙的聯絡感情的方式。陳群謀張詞之刻,用以巴結胡漢民,實與印《雙照樓詩詞彙》給汪氏獻壽一樣,都包含著一定的政治企圖心。
[四]葉恭綽選輯,傅宇斌點校《廣篋中詞》,人民文學出版社,二〇一一年,第一〇二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