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猫 作者:〔日本〕夏目漱石 著;王敏 译


我是一只猫,直到今天还没有名字。

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出生,只记得第一次我看到怪物——人的时候,好像是在一个暗沉潮湿的地方,我还哭叫,并发出“喵喵”的声音。我第一次看见的那个人是个“穷学生”,这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人类中最凶狠的一种就是他们。听说把我们抓去煮熟吃的,就是这群穷学生。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因为我还不懂事,但是当他把我放在手掌上,突然一下举高的时候,我感到有点晕晕乎乎的。我在穷学生的手掌上稍微平静了一下,就看到他长什么样了。这就是所谓的人类,也许是我出生以来头一次见到。那时我琢磨:“人这种东西真是神奇!”直至今日,在我的脑海中仍然保留着这种感觉。别的不用说,单说那张脸上,本应毛茸茸的,却那么光滑,简直跟烧水用的铜制圆壶没什么两样。此后,我也见到很多只猫,但是有哪只是残废得这么厉害的,我还从未见过。除此之外,脸的中间有黑洞高高隆起,里边时常有呛人的烟雾喷出,让我难以忍受。近些天我才弄明白,那东西就是人类抽的烟。

我在穷学生的手掌上坐了一会儿,感觉很舒服。但是没有多长时间,我头也晕,眼也花,胸闷得厉害。是穷学生在转动还是我自己在转动,我不清楚,只想这下非死了不行。结果,只听“咚”一声,我马上两眼冒金星。再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就没有记忆了,无论怎样,我也想不起来。

之后,我突然醒了过来,那个穷学生已经不见踪影,之前众多的兄弟姐妹也都不知去向,而我那最可亲可爱的妈妈,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另外,这里特别明亮,亮得刺眼,和我最初待的地方不一样。我寻思:“这是怎么回事呢?好奇怪啊。”我试着爬了几步,速度很慢,但还是觉得全身无比疼痛。原来,我被扔进了低矮的竹林里,是从稻草窝里扔的。

我费了半天劲才爬出了低矮的竹林,抬头看看对面,是个很大的池塘。坐在池塘边,我就开始思考:“我该作何打算?”一时半会儿,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一会儿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也许那个穷学生等我哭了一会儿后会来接我。我试着“喵喵”叫了几声,但一个人也没看到。很快,一阵阵凉风从池塘上刮了过来。天一点一点黑了起来,我感到非常饥饿,想哭却哭不出声音。我万般无奈,决定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接着,我顺着池塘慢慢转向左边。我全身又酸又疼,但只能忍着用尽全力向前爬,总算爬到了一个地方,那里好像有人居住。我想只要能进里边,就会有办法。竹篱笆破了一个洞,我从那进了一个院子。缘分这东西真难以想象,如果篱笆没有破洞,或许我就在路边饿死了。有言道:“一树之荫,前世之缘。”说得正确极了。直到今天,我依然通过篱笆上的那个破洞去拜访三姑娘。提到那个院落,我钻进去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肚子饿得咕噜直响,又冷得厉害,偏偏天上下起雨来,我是一秒钟也无法忍耐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向一个地方爬去,那里很亮堂,好像也很温暖。现在回想那时,我已经进到了这户人家的屋子里。在这里我除了看到穷学生之外,有幸再次看到其他的人。首先,我看到的是女佣阿三,相比那个穷学生,阿三要凶狠多了。她一见到我,就立刻抓起我的脖子扔到了外边。我心想这次没命了,只好紧紧闭着双眼,听凭老天的安排。但是我实在又冷又饿,真是无法忍受,只得趁阿三不注意的时候,又一次悄悄向厨房爬去。但是没多久,又被扔了出来。在记忆中我反复四五次被这样扔出来爬进去。我那时真是恨透了阿三。直到近日,我总算报了这个仇,消除了心里的愤怒,因为我偷偷吃掉了她的秋刀鱼。阿三最后一次抓起我来准备扔到外边的时候,这家的主人边走进来边说道:“吵死了,出什么事了?”阿三抓着我对主人说:“这只小野猫真可恶,我几次把它从厨房扔出去,它总是钻进来。”主人鼻子下边有黑毛,他一边拈着一边对我全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后说道:“那就把它留在家里吧。”就又返回里屋。显而易见,主人不是个爱说笑的人。阿三把我扔进了厨房,一肚子不满。于是,这户人家终于被我当成了自己的家。

据说主人做的是教书的工作,每天他从学校一进家就一头扎进书房,再也不出来了,我很难看到他。家里人认为他十分勤学上进,而他自己那副模样,也显示出是个做学问的人。我经常蹑手蹑脚地悄悄向他的书房观望,总是看见他在摊开的书本上睡觉,还常常把口水流到上边。看来,他也不像家里人说的那样勤学好问。他皮肤暗沉,没有弹性也缺少生气,是消化不良的缘故。但是他吃得很多,每次吃饱之后就吃胃药,然后打开书本翻上两三篇就打瞌睡,口水都流到了书本上,每天晚上他都重复这样的事情。虽然我是一只猫,但我经常想:“教书这工作真是舒服。因为对于我们猫来说,这种睡着觉也能做好的工作我们也能做好。如果我一出生就是人,我就去教书。”但是每当有朋友到家来访,我家主人总是牢骚满腹地说,教书是最辛苦的一种工作。

最初我留在这个家的时候,除了其他人之外,只有主人欢迎我。无论我出现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不愿理我,还总让我到一边儿去。直到今日,他们还没给我起名,这一事足以证明我实在不受重视。我毫无办法,基本上只能待在我的主人身边,因为他收留了我。主人每天早晨要读报纸,这个时候,我总在他膝盖上坐下。他中午睡觉时,我就趴在他的背上。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没有人理我,而并非是我喜欢主人。后来,我的经验越来越多,每天早晨我趴在小木桶上,那是装热饭用的,晚上就睡在暖炉上,我还躺在走廊里,是在中午天气好的时候。在夜里,我钻进孩子们的被窝里和他们一起睡,这让我感到最舒服。这家有两个小姑娘,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两个孩子每晚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个被窝里睡。我总想在她俩之间找个地儿安身,为挤进去想尽办法。但是有时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要有孩子醒来,我就要遭殃。这两个孩子,特别是年龄小的那个脾气最不好,她会大声哭叫:“猫来了,猫来了!”根本不管是不是深夜。那位主人有神经性胃痛,一定会被吵醒,于是从旁边的房间跑过来。例如前几天,他用尺子照着我的屁股使劲地打。

我敢说人们都是非常任性的,因为我和他们同住期间进行过细致的观察。特别是两个经常与我睡在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的小女孩儿更是胡作非为。她们只要兴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让我头朝下提着我,还把纸袋往我头上套,再不然就把我往外边扔,或是塞炉灶里。但是我却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服,否则他们全家上下团结起来到处追我,对我进行伤害。几天前,我用爪子轻轻挠了下席子,立刻引发女主人的咆哮。此后,我便被禁止进入客厅。在厨房的地板上,即使我冻得全身哆嗦,他们也不管不问。

白夫人住在对面那条街道。我很敬重她,每当我见到她,总是听她说:“人类是最冷漠的啦!”前些日子,白夫人产下四只小猫,这些小猫既漂亮又可爱。但是没想到到了第三天,她家的穷学生就把他们全部扔进了后院的水池子中。白夫人完完整整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说话时热泪盈眶,她接着说:“为了让我们猫类享受到母子之情,为了我们的家庭生活过得更幸福快乐,我们一定要挑战人类,不将他们全部打败绝不罢休。”我认为她说得很在理。三公子是我的邻居,他也异常气愤地对我说:“人类完全不知道所有权是什么。”对于我们猫类来说,我们的规矩是无论沙丁鱼串的鱼头串,还是鲻鱼的肠子,谁先发现,谁就有享用的权利。如果对方违反了这个规矩,就可以用武力解决。但是这样的观念对人类来说一点都没用,我们找到了可口的东西,一定会被他们抢走。本来,东西应该归我们吃,但由于他们比我们力气大,总是抢夺,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白夫人的主人是个军人,三公子的主人是个律师。由于我的主人是个教书的,因此在这种事情上,我要比他们两位好受得多。只要我能一天挨一天地度过,我就很满意了。虽说他们是人类,也不见得一辈子兴旺发达。猫类的美好时代总会到来,让我们静下心来等待吧。

说到任性,我倒想起来我家主人的事迹,他就因为任性吃了亏。我那主人原本就不如别人有本事,但他偏偏在什么事上都爱插上一手。有时候,他把自己写的俳句投到《杜鹃》杂志上;有时候他写“新体诗”投给《明星》杂志;有时写英文,错误一大堆;还学过“谣曲”[1]。并且还有一段时间,他拉过提琴,拉得吱嘎作响。但是没有一件事做得像样,真是不幸。不过,虽说他的胃病有年头了,但只要做起这些事情来就绝不马虎。前后左右的邻居之所以给他起外号叫“茅厕先生”,是因为他在厕所里唱起了“谣曲”。他倒是不在乎,还大声唱道“吾乃平忠盛[2]是也”,他唱的被人们听到,人们就边笑边说:“快听,平忠盛又来了。”等我在这位主人家住了大约一个月之后,一天他发工资,他匆匆忙忙地提着一个大包赶回家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寻思,他这是买的什么?原来是水彩颜料、画笔,还有华特曼[3]的纸。看样子他决定从今天起要一心一意作画,不再搞“谣曲”和“俳句”了。果不其然,从第二天起他每天在书房里专心绘画,有那么一阵子连午觉也免了。不过,他画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谁都判断不出来。也许对于他自己来说,也觉得画功不佳。有一天,一个朋友来家拜访,这个朋友似乎是研究美学的,他们说了一些话被我听到了,内容如下:

“画画真是太难了。看别人画觉得不难,可自己一提笔才意识到绘画真不容易啊。”主人表达了这样的见解,这是他做人诚实的一面。他的朋友从金丝边眼镜中看着他的脸说:“刚开始不可能画得太好。其他的暂且不提,像你这样连屋也不出,只靠想象画画,肯定得不到进步。意大利画家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曾说:‘一个人若要从事绘画,就需要临摹自然本身。天上有繁星,地上有霜露,上有飞禽,下有走兽,池塘里有金鱼,乌鸦站立在朽木上,自然的全部,不可说不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啊。’你不如试试写生,可能会画出那样的画来。”

“咦?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这样说过吗?我怎么完全没听过。说得没错,确实是这样。”主人不住地赞叹。而那人金丝边眼镜后透露出的笑容,绝对是一种嘲讽。

就在我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午睡感到舒服惬意的时候,主人走出了书房,真是意外,他在我背后捣鼓个不停。忽然,我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看看他在做什么。原来他在学习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呢,学得专心致志。他遭到朋友的嘲笑后,拿我当第一个写生的模特儿,见此情景,我哭笑不得。由于睡得很充足,我太想打个哈欠了。但是主人如此一丝不苟地挥动一次画笔着实不易,这样想来,我就尽量纹丝不动地忍耐,好像如果我晃动身子,就对不住他了。轮廓已经勾勒出,正在给我的面部上色。我只得承认,我在猫类里还真不是英俊的。其他猫不管是身材、毛色或是面部的眉眼儿,都比我强。但是我被主人画得那模样实在是怪异,无论我长得再怎么难看,也不至于长成那样。先说毛色就不一样,我的毛色浅灰中带着淡黄,跟波斯猫无异,上面还有花纹,如黑漆一般。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但是现在,主人着的颜色是几个颜色混合在一起的色彩,不是黄色,不是黑色,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是什么颜色,无法分辨。特别神奇的是,画上的猫居然没有眼睛。当然,他也不是不可原谅,因为他画的是我熟睡时的样子,但是,像眼睛的地方在哪儿?我完全找不到,根本分辨不出这只猫是瞎子还是睡着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无论你怎么模仿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用这种方式作画是不可能进步的。但是他很专注,这种精神却是值得我钦佩的。本来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尽量保持一个姿态,但是我这泡尿已经憋了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我身上所有的筋肉都紧绷到难以忍耐的地步,多忍一分钟也不行。没有办法,我只好抱歉了。我把两条腿使劲向前伸,头使劲向下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反正主人的计划已经被我破坏,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保持一动不动也没用了,不如借此机会到房后把我的这泡尿解决了。我慢慢地溜走了,紧接着,主人在客厅中大声叫道:“你这个蠢东西。”我家主人总爱用“蠢东西”这种词来骂人,这是他的习惯。此外,其他的骂法他就不会了,所以我就不在乎了。我为了他憋了这么长时间,他却丝毫不理解我的心情,一个劲地骂我“混蛋”,真是没有人情味。而且在平常,假如我趴在他背上的时候,他对待我能多少好一点儿,对于这种责骂我也能忍受,但是他对我一丁点好事都没做过,我撒尿,他骂我是“蠢东西”,这也太说不过去了。据说人类总认为自己力量强大,所以非常骄傲自大。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如果不出来个比他们更厉害的物种来惩罚他们,谁也说不准他们会厉害到什么地步。

如果人只任性到这个程度,还是可以忍耐的。但是我听说,这件事是人所做的众多坏事儿中,远远算不上可恶的。

我家屋子后头有个茶园,约有十坪,虽然面积不大,但清新怡人,阳光充足,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每当家里的孩子们嘻嘻闹闹,吵得我不能舒服地睡觉之时,或是在我无所事事,感到无聊、消化不良的时候,我总是到这里来养养我的精气神儿。在阳春三月中的一天,阳光温暖,风儿和煦。我吃过午饭,在午后大约两点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个午觉。之后,为伸展下筋骨,我悠闲地来到茶园,我顺着每一株茶树根部发出的味道,来到西边杉树篱笆墙下。我看见枯萎了的菊花丛上压着一只大黑猫,它正睡得酣畅。我向它靠近,它好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或者它感觉到了,但却丝毫不在乎,仍然轻松惬意地躺在那里打盹。我不得不惊奇它的胆量,居然跑到别人家里睡大觉,还表现得毫不在意。它是只黑猫,没有一点杂色。刚刚过了正午,它的皮肤被清亮明媚的阳光照射,令柔软的皮毛中闪耀着一种火焰,这种火焰是肉眼观察不到的。它的身体足足比我的大了一倍,其魁梧的身躯如同所谓的猫类大王。由于惊叹和诧异,我忽视了所有的事情,站在它的面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它。梧桐树伸出的细枝,延伸到了杉树篱笆上。恰在此时,遇到小阳春时节微风的轻轻吹拂,两三片梧桐叶稀稀疏疏地飘落下来,落到残存的枯菊丛中。突然间,这位大王睁开双眼,它的眼睛圆溜溜地,闪闪发光,比人类所珍爱的琥珀漂亮多了,直到今日我依然难忘。它没有挪动一下,我那狭窄的额头已经聚集了它深邃的双眼中射出的锐利目光。它责问我:“你是什么玩意儿?”作为一个大王,说出这样的话有失斯文,但还是令我惊慌失措,因为这种声音十分有力,足可以令猎犬感到畏惧。我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危险,不得不说几句应酬的话。于是,我尽量装作很镇定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是一只没有名字的猫儿。”但是就在这时,我的心脏跳动得确实比往常厉害。它说道:“什么?你也是猫?真是寒碜。你住在什么地方呀?”它语气中带着藐视,简直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回答:“我就住在这位教书人的家里。”它马上说:“我猜就是这样,看你那样,瘦得连点儿肉也没有。”它神情傲慢,说话盛气凌人。听它的口气,总觉得不像好人家喂养的猫。不过,看它那身体光亮光亮,又肥又胖,享用的好像是美味佳肴,日子过得很是不错。我忍俊不禁,问道:“那你是谁呢?”“我是老黑,主人是个人力车夫。”他回答时语气中带着自豪。这一片的人全都听说过车夫家的老黑,这只猫具有十足的野性。不过,正是因为它的主人是车夫,它又走到哪都表现得很强势,一点教养都没有,所以基本没人和它来往。谁见到这个家伙,表面上都很尊重,实际上却总想远离。刚一听到它的名字,我就觉得有点不舒心,与此同时,还有点看不起他。首先,我想试试它才学浅陋到什么程度,于是我开始和它聊天,内容如下:

我问:“你说说,拉车的和教书的到底谁厉害?”

老黑回答道:“那肯定是拉车的厉害啦。看看你家主人,瘦得弱不禁风。”

我说:“你这只猫看起来相当强壮有力,主人真不愧是车夫。看样子,你在车夫家里过日子,饭菜一定非常好吃啦。”

老黑说:“不许胡说!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绝不愁吃的。你这家伙要是不信就跟我后边试试,别只在茶园里四处转悠,不出一个月,我保证你胖到让人认不出来。”

我说:“以后再麻烦你这件事!但是对于住宿方面,我总认为车夫家没有教师家地方大。”

老黑说:“笨蛋,房子有多大也不能填饱肚子。”

我说的看似让它生气了。它那耸立的耳朵不断抖动,没有礼貌地走开了。从这次相识之后,我和老黑成了好朋友。

此后,我还见到老黑好多次,它不愧是拉车人的猫,每次都吹牛。事实上,有关人类违背道德的事件,也是老黑告诉我的。

一天,在温暖的茶园里,我像往常一样和老黑躺着东拉西扯。有件事它经常吹捧,现在又把它当作刚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接着向我发问道:“你这家伙,以前捉过多少只老鼠?”在智慧方面,我向来相信老黑远远比不上我。而在力量和胆量方面,我承认老黑比我强得多。即便是这样,当老黑这样向我提问时,我还是很不好意思。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来不得谎言。于是我回答道:“其实我早就想捉老鼠了,只是还没有成功过。”老黑的鼻子尖一带有一根长须翘得老高,它晃动着长须大声笑了起来。原来,不得不说老黑有点缺心眼,它就喜欢吹牛。因此当它自我吹嘘的时候,你只要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并不停发出咕噜声,这只猫儿便很容易被掌控。我接近它后,很快掌握了这个窍门。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如果硬要为自己辩护,形势会更加不利于自己,必然会吃亏。于是我寻思:不如直接让他对自己的功劳自吹自擂一番,显示它的战无不胜,也好把它应付过去。我确定想法后,便用温和的语气鼓动它说:“看你的样子又年轻,力气又大,一定捉过不少的老鼠吧。”果然,它扬扬得意地顺着我的话回答道:“没多少,也就四五十个吧。”然后又说:“我一个人可以包下一两百只老鼠,不过就是对黄鼠狼没办法。我和黄鼠狼有一次打了一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我应声道:“啊,是吗?”老黑眨巴眨巴大眼睛说道:“那是去年年根的时候,正在大扫除。我家主人到廊下仓库搁了一袋石灰,你猜发生什么事?一只大黄鼠狼惊恐地窜了出来。”我发出感叹:“喔!”“虽然是黄鼠狼,也没比老鼠大到哪里去。我心想它还能跑到哪儿去,便一直对它紧追不放,到了泥沟,它掉了进去。”我赞赏地说:“做得好,你真厉害。”“不过,到了关键时刻,你猜发生了什么事?这家伙用出最后一招,放了个大臭屁,哎呀,真是熏死人了!从那之后,我一见黄鼠狼就想吐。”说到此处,它把前爪伸到鼻头前,扇了两三下风,好像又被去年的臭味熏到了一样。我也感到有些不舒服,但为了激励它,我说:“不过,只要你盯上哪只老鼠,它定会一命呜呼。你绝对是捉鼠能手,把老鼠当作日常食物,你身材这么魁梧,皮毛这么光亮,也是跟这有关吧。”我这样说,本来是想让老黑高兴高兴,没想到结果适得其反。它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想起来真是让我不舒服,谁又曾想到,人类才是世上最野蛮的。无论我怎样拼命地捉老鼠,他们总会抢走我逮的老鼠,送到警察局。每只老鼠换来五分钱的奖励。至于是谁捉的,警察才不会关心。我的主人靠我,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可是他连一顿好吃的饭菜也不肯赏给我。跟你说吧,人类就是装正经,其实是强盗啊。”虽说老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但在这种事上,它还是明理的,因此它一说到这事儿就生气,背上的毛都立了起来。见此情景,我感到恐惧,随便说了几句话就赶快向家走去。此后,我决定不去捉老鼠,也不再跟着老黑到处寻找美味可口的食物,不当它的小跟班。即便是躺着,也比吃美味佳肴舒心。看来,即使猫儿住在教书人的家里,生活习惯也会受他影响。还是要多小心,不然胃也很可能生毛病。

说到教书,我家主人近些天也意识到,他不适合搞水彩画。他于十二月一日在一篇日记中写道:

今天的聚会上,我首次和某某相遇,听说他这个人以前喜欢拈花惹草。见到他后得知他确实在嫖妓上有一套。由于他本性使然,女人们自然倾心于他。因此,要是说某某放纵惯了,还不如说他是没办法才放纵的。这样说更准确。令人羡慕的是,他娶了个艺伎当老婆,这我也是听说的。其实,有些人之所以说别人放纵,是因为他们自己没有本事去放纵。与此同时,有些人自称是放纵高手,但其中不少人是没有资格去放纵的。他们是死要面子,而并不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不用为这些人担心,因为他们就如同我画的水彩画一样,最终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即便这样,他们仍称自己有资深的嫖妓经验。如果这个道理说得通,只要到酒馆小酌几杯,或是出入下妓院,就可获得嫖妓高手的称谓;而我,也可自称为水彩画家了。比起自称为嫖妓高手的蠢人来说,那些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虽然对嫖妓的规矩一无所知,却显得高尚不少,就如同我以不会画水彩画为美好一样。

对于“嫖妓高手”的这一番言论,我是不赞成的。而且,主人作为一名教师,不应该说羡慕别人娶了个艺伎的老婆,这种想法太愚昧。但是他颇为正确的地方在于对自己水彩画的鉴赏力上。尽管主人知道自己的缺点,但他不肯服输,这一点是不容易改变的。过了两天之后,也就是十二月四日,他在日记上记录道:

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在水彩画上造诣尚浅,便把画好的一幅画扔到一旁。这幅画也不知被谁镶进一个镜框里,挂到了横楣上,那个镜框很精致。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幅画装进镜框顿时就漂亮了,太让人兴奋了。我一个人欣赏了好长时间,觉得这幅画成了佳作。恰在此时,我也随着天亮清醒了。随着日光洒入房间,那幅画的现实情况也清晰起来,它依然是那么不堪。

看来,主人在睡梦中也放心不下水彩画。这样说来,这位先生自己所说的“高手”,按道理说肯定不是水彩画家。

主人梦中对水彩画夸大其词的第二日,接待了那位多日未见的美学家,他脸上仍挂着金丝眼镜。美学家刚坐下来就开口问道:“画得如何?”主人平静地回答道:“听了你的劝告,我正在写生上下功夫。你说得没错,通过写生,可以对以往不曾关注的形体、微妙的色彩变化等了解得更深入。看来当今,西洋人能在绘画上有这番成就,是很早就主张写生的原因。还是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厉害。”他夸赞了一番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却一点也没提日记的事。美学家挠挠头,边笑边说道:“兄弟,说实话,那是我瞎编的。”“瞎编?瞎编什么?”主人不知道他被耍弄了。美学家得意扬扬地说:“你还问,当然是你不停夸赞的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那是我瞎编出来的。你竟然会那么相信,真是出乎意料。哈哈……”在廊前的我,听到这些话,忍不住思考起来:“这种事情,也不知主人在今天的日记中会怎么写。”这位美学家就喜欢以捉弄人为乐趣,总编些从没发生过的事。对于安德里亚·特尔·萨尔德在主人的心中造成何种影响,他好像压根就没有想过。他又十分得意地讲开了道理:“真是的!人们经常把我说的玩笑话当成真的,玩笑可以让美感成为非常可笑的事情,真是好玩儿。不久之前,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曾经劝说基朋道,对于一辈子的巨作《法国革命史》,不要用法文来撰写,于是他的作品用英文出版了。哪知道那位学生的脑子实在太好,他在一次日本文学会上演讲时,把我所说的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真是太搞笑了。而且那时,有大约一百人在听讲,竟然没有一个听起来不认真的。还有一件事也很好玩儿:前一阵子有一个聚会,参与者都是文学家,有人说到哈里森[4]的历史小说《塞奥法诺》时,我立即给出评价:‘那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特别是女主人死的那一段,描写得真是阴森恐怖,寒气逼人。’坐在对面的一位万事通先生,听我这么一说,立即接话道:‘没错,没错,那段情节刻画得实在绝妙。’由此可知,那些人和我一样并不知道那部小说写的是什么。”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听后惊讶地问道:“你这样胡编乱造,要是对方读过那本书不是惹麻烦了?”主人的话给人感觉好像只是怕露馅后颜面尽失,哄骗人是不要紧的。这时,美学家不改声色地说道:“这有什么,遇到这种事,就说和另外一本书弄混了不就得了。”说完后,哈哈笑了起来。虽说这位美学家挂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德行和拉车人家的老黑没两样。主人边抽着香烟边吐烟圈,香烟是日出牌的,他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我可不敢做那种事。”美学家的眼神也好像在表达:“你之所以画不好画,是因为你太胆小。”接着,美学家又说:“不过,说句实在话,玩笑终归是玩笑,画画这种事,确实没那么容易。据说列昂纳多·达·芬奇见教堂的墙壁上渗了水渍,就命他的弟子去画。当然,上厕所时,只要对渗水的墙壁细心观察,那奇妙而又独具天然的图画就在上边。你用心尝试下,必定会做出一幅有趣的作品。”“你又在开玩笑吧。”“谁说的?这回绝不骗人。只有达·芬奇才会有这么独到的见解。”主人说:“没错,确实很独到。”主人有一半服输了,不过,直到今天他好像还没有在厕所里画过画呢。

后来,拉车人家的老黑成了瘸腿。它那油光锃亮的毛发也渐渐失去光泽,变得稀疏。它的眼睛曾经美丽得胜过琥珀,我还赞赏过,现在已经被眼脂覆盖。特别让我注意到的是,后来它意志低沉,身体也不好了。我和它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茶园,那天我问它:“你怎么了?”它说:“我再也不敢碰黄鼠狼的臭屁,我也怕了鱼店老板的扁担了。”

赤松林被两三层的红叶点缀着,仿佛梦消逝了一样散落。厕所前边有个洗手盆,在这周围,凋落的红白山茶花相互交错,现在也飘落散尽。前廊方位朝南,有三间半长,冬日的阳光很快就斜到一旁。基本上每天都是北风凛冽的日子。这一时期,我感觉午睡时间好像少了。

主人每天去学校,一回来就进书房。他总是对到来的客人说:“不想当老师了,不想当老师了。”也轻易不碰水彩画了。在他看来,胃散不管用,也不再喝了。而小孩们每天都去幼儿园,没有一日停止过,这倒是让人佩服。她们放学后,唱会儿歌,拍会儿球,还经常揪着我的尾巴,让我倒过来。

我还保持纤细的身材,因为没有享受山珍海味。最起码身体没有毛病,腿也没有瘸,就这样日复一日生活下去。我是绝不肯捉老鼠的。对于阿三这个厨房女佣,我仍然不喜欢。我仍然没有名字,但却有无止境的欲望。我已打定主意,就在这个教师家里待一辈子,做个没有名字的猫,一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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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日本一种古典乐剧,来自中世纪的日本传统舞乐和外来舞乐。

[2]日本武将。

[3]一种画纸,产自英国。

[4]可能是英国小说家哈里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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