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炼狱告白
这是一封寄自炼狱的万言情书。怀情者王尔德对薄情者道格拉斯,即信中的波西时而涕泣软语,时而怨愤怒斥。最终在神启的慰藉和艺术的美好的双重感召下,怀情者超越世情走向了救赎的平静。《自深深处》写于一八九七年一月至三月,是王尔德出狱前四个月所写,也是王尔德的最后一部散文作品。通过这封信的书写,王尔德似乎大彻大悟了。实际上,出狱后仅三年,即一九〇〇年十一月,年仅四十六岁的王尔德便永别人世。一九〇五年该信部分出版,直到一九六二年该信才全文发表。
奥斯卡·王尔德生于十九世纪的英国,作为唯美主义的代表人物,在当时的伦敦,他的每部作品几乎都能够在舞台上大放光彩,可谓红极一时。然而这一切却戛然而止于他与其同性情人阿尔弗雷德·道格拉斯之间的相遇与相恋。一八九五年,道格拉斯的父亲昆斯伯侯爵控告其“与其他男性发生有伤风化的行为”,王尔德在道格拉斯的怂恿下上诉,却以失败告终。根据当时英国的刑事法律,王尔德被判有罪,在里丁和本顿维尔监狱服刑两年,其间遍尝人间苦果。
文学艺术既美丽又残酷。倘若王尔德生活在当今,他就不会因为他的性取向而蒙灾受辱,抑郁早逝,而我们也不必为眼看这样一位天才作家受到摧残而扼腕叹息。但那样也意味着这封字字泣血的传世情书不会诞生于世。狱中的王尔德对道格拉斯坦言“与你的友谊是我思想堕落的开始”,但正是这堕落向王尔德启示了灵魂的另一层境界。众所周知,双性恋者王尔德的同性恋行为难容于他所生活的十九世纪。尽管比起之前几个世纪的同性恋被处极刑的惨景,王尔德的破产服刑已显社会渐趋宽容,但他仍旧难逃入狱的后果。之后的二十世纪,同性恋的解放运动迫使英国反思修正法律领域与道德领域的分界线。一九五四年,以约翰·沃芬顿公爵为首的委员会开始调查有关同性恋的英国法律。最后发表了《关于同性恋与卖淫问题委员会的沃芬顿报告》,认为社会不能用法律机构将刑事犯罪与道德之恶等同起来。社会“应保留一个由个人来判定行为是否道德的领域,这个领域用简明的话说,不关法律的事”。一九六七年,英国法律终于将两相情愿的成年人之间的同性恋关系合法化。
我的整个翻译过程也是体验文学艺术家王尔德的真情和诚实的过程。王尔德写该信的直接动因是他为之入狱的同性情人道格拉斯在王尔德整个服刑期几乎销声匿迹,从未来狱中探望,也未给王尔德写过片言只语,这使王尔德精神上雪上加霜。带着深深的被遗弃感(尽管王尔德出狱后道格拉斯又向他主动示好),王尔德将被击碎的深情尽注笔端,一字一句回忆这段几乎耗尽自己生命的情感历程。而这一字一句的写作也慰藉了作者自己,他重新站在理性的角度审视了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位置,饱含了作者心境的变化与经历绝望之后精神的升华。王尔德曾对该信的委托人,一生都忠于王尔德的另一位同性情人罗比说过:“不论这封信对于心性狭隘和有病的头脑有没有益处,它对我是有益处的。我已经‘把我胸中的许多危险的分子洗净了’,我不必使你想到,对艺术家来说,‘表现’是人生的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样式。我们是为发言而生活的。”
现实中乖戾嚣张的道格拉斯是王尔德欲罢不能的“毒药”。世俗的恶言讥语在爱情的支撑下或许均可化解,但所爱对象的薄情粗鄙对多情的王尔德的打击是致命的。他在信中写道:“对于虚荣的你,我确信这封信将会正中你的痛处。因为,我会写你我的生活,你我的过去和将来,其间甜蜜如何变为痛苦,痛苦又如何变为快乐。若我做到了,就请你一遍一遍读这封信,直到它将你的虚荣心全部吞噬。”“但我最为自责的,是允许你将我带入彻底的道德堕落。性格的基础是意志力,而我的意志力完全屈从了你。这听上去怪异,但确实是真的。那些持续不断发生的作乐场景对你几乎成了生理上的需要,身陷其中的你身心扭曲,成为一个令人不忍卒视、不忍卒听的可怕之物。”字里行间看似满腔怨恨,实则却字字呕心沥血,希望能够用自己的真情流露换回迷途中的爱人。
与此同时,王尔德欲找出令他情人性格扭曲的根源。从两人四年的交往中,王尔德认为道格拉斯的嚣张乖戾源于他对父亲的恨和由这恨意而生发的虚荣与傲慢。正如信中所言,长期与父亲不和的道格拉斯不断怂恿王尔德以诽谤罪起诉自己的父亲,希望能将父亲打入监狱以解心头之恨。将恨作为生活驱动力只会使人性溺于阴暗,王尔德在信中提醒道格拉斯“仇恨会蒙蔽人的双眼,这点你是不知道的。爱能读懂写在最遥远星星上的诗篇,恨却令人眼盲,除了你狭隘封闭、已被贪婪之火烤枯的欲望之园外,你一无所见。你严重缺乏想象力,这是你性格中一个真正致命的缺陷,而这完全是你内心的仇恨产生的结果。你的仇恨不断地噬咬着你的天性,就像是苔藓啃噬山毛柳的根,最后你眼中除了一些最粗劣的兴趣和最微小的目标外,别无他物。本应由爱培养的能力已被恨侵蚀毒害,陷于瘫痪。”
令人感动的是,对这份怨情,王尔德最终选择宽恕。即使如日中天的王尔德因这段情感生活发生断崖式的急坠:破产抄家,众叛亲离,铁窗生涯,病死异乡。无论情殇多深,王尔德对道格拉斯总留一份柔情。他企图去原谅和忍让,纵然这一切终使其身败名裂,为他留下了足够咀嚼一生的悲怆与怨愤,但王尔德却将一切过往的怨恨化作甘霖,成就了精神上的涅槃。“我没必要告诉你,无论是事发当时还是现在,我对整个事件看得是多么清楚。但我对自己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必须守护我心中的爱。如果我因受困囹圄就抛别爱,我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你可知道:你若受苦我也一样受苦;你若哭泣我也泪水纵横;你若身陷奴役之屋受人唾弃,我会强忍悲伤再建筑一屋当作宝库,将别人不给你的东西上百倍地置放屋内,等你到来,为你疗伤;若苦涩的必尽之责或谨慎之心阻挡我来到你的身边——这对我单方面来说必定更加苦涩——并且剥夺你和我在一起的快乐(虽然我们还能以一种受辱潦倒的方式透过铁窗横档相见),我至少可以终年不断地给你写信,只希望我的片言只语能够让你读到,只希望被击碎的爱的残音能够让你听见。如果你拒收我的信,我也会一如从前地写,以便让你知道无论沧海桑田,总有我的信在等你阅读。”
王尔德之所以为王尔德,不在于他在一己私情中耽溺,而在于他的超越。《自深深处》的文学价值在于艺术家诚实地面对自己苦难的命运,并在苦难中体验领悟到了神子博大的爱。最后王尔德在耶稣崇高的人格中找到了真爱的力量,从而重新体验到了生命本真的喜悦。王尔德在监狱中思得的耶稣是一名艺术家,有着如火焰般强烈的想象力,是现实生活中浪漫运动的先驱。“爱就是上帝在言词上最全面最完整的呈现。”“耶稣的一生无论从意义上还是表达上确实是一首田园诗,它如此完整地将悲伤和美好合为一体,尽管最终圣殿的纱帷被撕碎了,黑暗笼罩大地,石头滚到了坟墓门边。一个人总会将耶稣想象成和他的同伴们在一起的年轻的新郎,他本人确实也在某处这样说过;或想象成在山谷中穿行的牧羊人,和他的羊群一起寻找着清凉的溪水和碧绿的草地;或想象成一名歌者,努力地用音乐建造着上帝之城的围墙;或是一位恋人,全世界的爱在他的大爱面前顿显渺小。在我的眼中,耶稣的奇迹呈现的是早春来临般的那种沁入心脾的纤弱恬美和天然之趣。”
《自深深处》记录了王尔德的情殇之路:从入狱时几近窒息的锥心痛苦,到出狱时的宁和平静。一代才子到人生最后旅程才彻悟生命是以悲苦而非欣悦为底色的。若将艺术之美建立在某个人之上,并认为与这个体交往产生的与灵魂背道而驰的愉悦也是艺术的一部分,那他终会受到命运的迎头痛击。但即使遭受痛击,王尔德仍是无所保留地付出自己的情感,这是古今艺术家的通性。如当年莎士比亚为负心的神秘黑女郎赋诗:“我使双眼失明,让你更显光彩,使眼睛发誓,将眼前景视成虚假——”同样,中国明代文学家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记中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以说文学艺术家王尔德是至情之人,他的一往情深令人想到已故当代作家木心先生对艺术的定义:“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