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舍不下的城市

背灵魂回家——曾晓文散文选 作者:曾晓文


舍不下的城市

在美国雪城认识了一位年轻的朋友,喜欢听他说话,说地道的北京话。每每这时,我便敏锐地捕捉到属于北京的特有气息。偶尔听得出了神,恍若回到了北京。虽然只一瞬,却勾起万千思绪。我对他讲,我现在想北京的心情,与童年时很像。

那时,我熟悉的一首歌是《北京的金山上》。故乡的冬季漫长而森冷,太阳极少露面,偶尔出现了,也愁惨着苍白的容颜。当我蜷缩在四壁透风的简易房里,我向往北京的太阳,那一定是温暖的,且美轮美奂。记得舅舅去北京出差,给我带回一本看图识字,那是我见到的第一本彩色图画书,书的第一页就是金光闪耀的天安门。小小的心活跃起来了,从此暗淡的生活被这一页璀璨照耀了。这座城市后来成了贯穿我整个少女时代的无可替代的偶像,每当有人提到它的名字,我便会隐隐地激动,仿佛被人说穿了心事。我想假若我能在这座城市里生活,我就全无遗憾了。

凭着年少追梦,终于梦想成真。这座城市的确温暖,一如我的想象,但我是一个来自北国的雪孩子,我不得不融化了,把自己重塑成一种形状。我在城市的迷宫里徘徊,似乎每一条路径都通向一堵毫无表情的墙壁,我无以自拔。终于在过了一千多个日夜之后,我选择了迢遥的流浪。

我是怎么了,是城市改变了我,还是我改变了自己的梦?

到美国后的第一个春节,自然没有大红灯笼大红春联,清清冷冷。到了初三那天,辗转从朋友手中借到了国内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像带,我竟看得那般如饥似渴。平素许多戏曲节目并不看的,这回一个也不肯错过,只为这是来自北京的声音。喜也喜过了,笑也笑过了,曲终人散,我听见黑暗中有啜泣的声音。

那是我的心。

一场多么红火的晚会,只因山长水阔,我成了迟到的观众,惆怅地守望在热烈的团聚之外。可是我蒙骗不了我的心,我并没有忘却自己曾涉水千里追逐的城市啊!

那一夜,一道旋律一回回从我的心海上滑过,滑过:北京的金山上……童年时,北京被罩上想象的光环,不由自主地向往;而当我真切地触摸过这座城市,接受了城市所给予的丰富滋养,当我把生命的一段青葱岁月留在那里之后,我与城市隔了浩渺的距离,我又无法抗拒城市的魅力。

前些天,亲戚从北京打来电话,说单位把我的住房收回了。电话断了,我还怔怔地举着,耳边只有单调的蜂音,而心如潮水。

曾一直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叶风筝,虽然飘离了城市上空的蓝天,但风筝的线还在那城市手中。没有料想到城市彻底放飞了我,我倏然失掉了那种被牵引的充实感,失掉了方向。总觉得自己的灵魂,还有一半栖息在中关村那小小的屋檐下,听春雨,听秋风,还能做不醒的梦。如今物是人非,我才突然清醒,我的的确确是漂泊的旅人了,那一瞬间真的是失魂落魄。

缓缓把电话放下,却无法把心事放下。正如《中华民谣》所唱,“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

在我眼前蜂涌而来的是白石桥路浓浓的绿荫,我曾骑单车一次次愉快地穿过;是清晨蓟门烟树缭绕的轻雾,我曾在附近的车站上一次次静静等候;叠映而来的还有圆明园苍凉的夕晖,颐和园碧水的波光;扑鼻而来的是印着我文章的北京报刊的油墨的芳香,是小吃胡同里卤煮火烧诱人的气味;耳旁有我在宿舍楼里洗衣时搅起的哗哗水声,而骤然高昂的还是那首《牵挂你的人是我》。

当我在城市留下的最后痕迹消失的时候,我却格外生动格外深切地拥住了关于城市的全部回忆。我失落在茫茫人海的泪珠刹时变得晶莹起来,我辞别了的同事的面容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变得清晰起来。

在这座城市,我曾投注无悔的激情,在柔弱的挣扎之后,在苦涩的成长之后,一一品味逝去的种种细节,便有甘甜泉涌,却又凄然泪下。

就这样,抛不开,舍不下,只好把全部的悬想、惦念、期盼都存在心里。当然,要在心里留出一片辽阔的空间,才容得下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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