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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退去

融入生命的味道 作者:鹤蜚


大潮退去

小时候我经常会患感冒,但从来没有一次在退大潮时感冒过,那些海边等待和守候的时辰,那些丰收的喜悦,一定给了我防御的力量,使我百毒不侵。更何况在赶海归来的厨房,大锅里是满满的海鲜,那些新鲜而动人的味道,总会满足我幸福的味蕾,下一个冬天里,我会期盼这样的守候,在海边,对着大海,等待着我的家人,等待他们的满载而归。

冬天的凌水桥并不寂寞,夜晚的四周都是黑暗的灯影,风极大,像夜里临时起意越狱出逃的犯人,盲目,疯狂,迅疾,惊恐,大胆,超乎想象。炉膛里挑起了蓝色的火苗,硬硬的蓝色火苗正努力地烘烤着密室一样的房间,雪白的馒头冒着热气把纯粹的麦香送进我的鼻腔,香甜的味道侵扰着我的梦境。大人们听着窗外的风,开始狼吞虎咽,大口咀嚼,企图快速地填饱胃囊。贼般逃窜的风不停地击打着窗户,像催命的恶鬼。大人们虽然急促,但并不慌张,仿佛一切都已经了然于心。

这一次我不敢偷懒,我知道这样的日子里偷懒是说不过去的。也许每个人小时候都有过装病或者偷懒甚至撒谎的经历,比方说不想上幼儿园,或者不想上学,不想干活,不想上体育课等等,总是会找来各种托词和借口逃脱那些不想去做的事情。其实,如何对付孩子们这些小伎俩正是考验大人们的利器,大多数时候大人们都会直指事情的真相,让疑似谎言无处遁形。我从不会被这样剥了皮似的直接戳穿,父母总是先要摸清我作假的缘由,如果还算适当合理,他们都会对我的小伎俩视而不见,他们有着至今看来仍受非议的理论,就是好孩子是惯出来的而不是管出来的。他们的纵容反而让我不敢轻易使用这样的小伎俩,逼仄的真相会让撒了谎的面孔显露无遗,我总会担心逃不过去的下一次。

窗帘拉得紧紧的,像是怕极了夜的纠缠,外面的天亮了吗?知道了不可能躲避的事,莫不如坦坦荡荡地去应对。风虚张声势地抖动狂傲的翅膀,跋扈得让我不安,我终于咬牙离开了热乎乎的被窝儿,装作利落地爬起来。大人们帮我穿衣服,准备吃的,他们边帮我整理边表扬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对我隐约透露出的不情愿视而不见,走出家门时,寒冷扑面而来,脸上像被什么人突然狠狠地扇了耳光,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四周是黑暗中的黑暗,风却不似屋子里听起来那么疯狂,仿佛有些累了,慢慢地弱下来。我怀里抱着热水袋,跟在大人们的后面,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球一样向凌水桥的海边滚动。

凌水桥发大海了。

大风过后,必有大潮。

退潮后的凌水桥海上到处都是极品生猛海珍,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像有人抢劫银行匆忙落下的金银,遍布整个凌水桥退潮后的滩涂上。凌水桥每年冬天都会有这样一两次让人盼望的大风,每年都会有一两次发大海,发大海时,必会退大潮,退大潮的日子是凌水桥人的节日,凌水桥的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奔向凌水桥的大海去赶大潮,挖捞各种海产品。那些住在凌水桥之外的人们也不舍得放过赶大潮的好机会,他们往往在前一天夜里乘最后一班车到凌水桥,他们没有凌水桥人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只能蜷缩在海边某个角落,或者哪一个四面透风的出海人放工具的房子里,在寒冷中等待着大潮退去,用那些唾手可得的海珍焐热冻得透凉的四肢。

我的任务是坐在沙滩上帮大人看东西。大人们先帮我找到一个相对比较避风的地方,然后他们拿着大大小小的大筐、大盆、水桶以及赶海用的铲子、钩子、挖子等工具,追着还没有退尽的潮汐,向海的深处挺进。

海水拍击礁石的声音渐远,赶海人的欢笑与渐退渐远的海浪声互相搅成乱麻,让人羡慕不已。我孤零零地坐在黑暗的沙滩上,猜想着他们会带来什么样的成果。海边比想象中还要寒冷,风硬硬的,毫无遮掩地向我冲过来,身上像爬满了从海里爬上来的巨大蟹子,它们伸出横行无阻的爪子,正一点点抓紧我的身体,越抓越紧,仿佛要裹紧了我,让我满心恐惧。它们是如何发现我的?蟹子尖硬的胳膊腿儿只是糊弄人的把戏,它们硬邦邦看似宽阔的脊背下面藏着明亮的眼睛和锋利的牙齿,那才是它们的精明所在。远处的海面像将死的鱼的眼睛,无力地眨着直到暗淡,可怜我无法留住它们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一个人在黑暗中总抵不过瞌睡虫的惦记,困意的侵扰并不会因为寒冷而放弃对我的折磨,感觉脑袋在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里一点点地失了重……突然听到哥哥大声地喊叫,那声音遥远而亲近,他在父母的吩咐下,不时地大声叫着我的名字。他们已经告诉我好多遍了,千万不能在海滩上睡着了,那样会冻坏的。他们怕我睡着了,隔一会儿就会喊我一次,每一次我都在似睡非睡中一个激灵被吓醒,装作早已在等待他们的呼喊,欺骗自己,似乎从来都清醒着。天地模糊,不远处不知何时来了另外人家的孩子——也一定是女孩子,男孩子有更大的用场,他们都和大人们一起往海里去了。性别上最早的区别其实就是劳动分工的不同。坐在海滩上,海浪退去的喧嚣像周而复始的时光,在我的眼前退去又归来。

哥哥回来好几次,他拖着沉重的大筐或者水桶,里面装满了大蛤、蟹子、海胆、鲍鱼、牡蛎、海螺、海麻线、海鸡爪子等等平时难得一见的海货——好像并没有多久,大人们已经赶了太多太多的海产品,哥哥把那些东西放在我的身边,然后又头也不回地往海的深处走去,当我是海滩上的一块石头一样地漠视。

天渐渐亮了,海深处的人都变成了小点点,而那些晚来的赶海人,总是会先跑到我面前,看看我身边的丰收果实,然后边抱怨来晚了边向海的深处跑去。退大潮时,凌水桥的海会退到好远好远,看上去有好几公里的样子,越往海的深处去,海产品的数量和品种越是多得惊人,退大潮时,大人们赶海的工具不只是小钩子小铲子之类,更多的人是扛着铁锹和大个的钩子,铁锹每深入到海沙石之中,都会翻出惊喜。那些埋藏至深的大蛤,黑灰色坚硬的壳沾满了倔强的泥沙,它们已经在海里沉睡得太久,它们甚至不知道会被人这么轻易地找到,以至于被挖出来时,还在张着大口呼吸着,幸福地沉睡着。还有那些附在礁石下面水涡里的海参,正在做着缠绵的美梦,你只要伸手在礁石底下轻轻地摸上一圈,就会摸到它们挤在一起软软的肉身,冰冷而又温暖的肉身,它们喜欢在这样冰冷的夜里做着自己的美梦,它们被搅醒时一定满是不快,从它们瞬间蜷缩僵硬的身子就可见一斑。那些身上长满长短不一尖刺的海胆,正胡乱地显摆身上的长刺,根本没有想到会被轻易找到,它们坚硬的外表看似强大,但整体的弱小,加上它们的自大和徒有其表的外观,总是使它们成为别人捕杀的目标。看上去它们坚硬无比,但它们太过招摇,怎么可能逃脱致命的擒拿?还有鲍鱼,它们自认有一套看家本领,靠着天生的绝技,紧紧地吸附在礁石之上,看样子找到了不可推翻的靠山,你越动它,它吸吮得越紧,紧到即使砸碎它的外壳,也无法让它缴械,看上去让人无计可施。不过,对付自大顽固的家伙人们总有些办法,尽管它们吸力超强,但人们总是在它们自鸣得意时,出其不意地将长长的又薄又尖利的铁铲,伸到它们毫无察觉的身子底下,轻易地就把它们连根铲掉,不管它们多么的执拗和自信……

身边的大筐基本上都满了,手里的热水袋早已冰凉,大筐里不时地出现响动,那些从海上捉来的虾兵蟹将们,它们好像知道自己命将难保,一个个蠢蠢欲动,极力想逃出大筐,没有了海水的滋养,更远离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切都源于一场呼啸而至的狂风,从下午开始刮起,直到凌晨仓皇逃窜。

大人们赶海似乎用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海水重新涨回岸边。有的人甚至因为不舍得离开,而被海水包围在海里的礁石上,每次大潮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甚至会有人因此丧命。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这么贪婪,想想他们每一次带回战利品时,脸上疲惫而兴奋的表情,那时看我的目光却是那么潦草,不再关切,急匆匆地折回大海,似乎海龙王正在大海的深处等着给他们加官封爵。

小时候我经常会患感冒,但从来没有一次在退大潮时感冒过,那些海边等待和守候的时辰,那些丰收的喜悦,一定给了我防御的力量,使我百毒不侵。更何况在赶海归来的厨房,大锅里是满满的海鲜,那些新鲜而动人的味道,总会满足我幸福的味蕾,下一个冬天里,我会期盼这样的守候,在海边,对着大海,等待着我的家人,等待他们的满载而归。

大潮退去,总会有人满载而归。

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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