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越橘 BLACK HUCKLEBERRY
黑越橘,最早于七月三日开始成熟,但通常是十三日,二十二日则茂密可采,八月五日至鼎盛,能保持新鲜直至八月中下旬。
众所周知,这是一种挺拔的灌木,粗细主要取决于光照,树冠茂密并朝四周伸展,皮深褐,新芽鲜红,叶密而盛。花较其他种类更小而色更红。据说,越橘分布在从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到美国佐治亚州山区,从这一纬度的大西洋直到密西西比河;但在此地,却只在一小块区域生长茂盛,想必有大片的生长区还未被发现。
植物学家们给出的最新名称是“盖吕萨克树脂果”,即以法国著名化学家盖-吕萨克来命名,我认为毫无理由。如果是他最先萃取出越橘汁并装入烧杯,那么这荣誉当之无愧;或者如果他因采越橘而出名,也许还用此来付学费,或者哪怕他就是不可救药地爱着越橘,以他的名字为越橘命名倒也说得过去。然而,他似乎根本就没见过越橘。不妨设想这一情景,某巴黎博物学家委员会通知休伦湖畔刚采了满篮子越橘的印第安女子,这果子叫盖吕萨克树脂果!就像是早期银板照相法“终于”以某位尊贵的齐佩瓦巫师命名了一样,叫“刮着的风”。还有一位植物学家称越橘为Andromeda baccata,意即“结莓子的马醉木”,但他明明住在离越橘和牛奶十分遥远的地方。
六月十九日,我留意到青绿的越橘,大约过了三周,几乎已经忘了这事,却又在向阳的山坡上,在绿叶和青果中间,初见有越橘已经变黑变蓝,比我预计的要快,尽管明显还没熟透,我还是非尝尝不可,以此为越橘季拉开帷幕。一两天后,青绿色的越橘所剩无几,枝头已是黑压压一片,再不必担忧虫蛀了,兴许第二天就能摘下一大捧,到家后我一定逢人便说,尽管人们还觉得难以置信,大多数人的确也跟不上一年中果实生长的进度。
若逢好年景,八月初,群山就被越橘染黑了。在纳高格潭边,我见过结出约一百蒲式耳越橘的一片土地,这灌木的果实沉甸甸的,从岩顶垂下来,景象甚美,但此时不可去摘。越橘果的形状、颜色和味道各异:有圆形,有梨形,有的黑得闪亮,有的黑得暗沉,有的是蓝色带厚硬的皮(但不是带果霜的蓝莓那种独特的浅蓝),有的更甘甜,有的更清冽,不一而足,连植物学家都难以言尽。
今天,你或许会摘到个头儿较大的蓝色越橘,梨形,味甜,长在树木砍伐后的狼藉中,高而稀疏,卓然不群。此前一个世纪的悠悠岁月,它们都被森林的浓荫遮挡,不曾在这儿结出过果实,却也因此令汁液酝酿得更为浓稠,自然的这一新配方令它们受益匪浅,此刻捧出给你的,是陈年老酒般美妙的滋味。明天,你或许来到一片坚硬潮湿的土壤,那里的黑越橘闪闪发光,像一只只亮晶晶的眼睛凝望着你,而蓝越橘已长得饱满结实,你不敢相信那是越橘或是别的什么可吃的东西;你恍惚觉得身处异域抑或梦乡。越橘比越橘属中的大多数浆果都更硬朗,因此也更适宜买卖。
细看一只越橘,但见星星点点,似通体泼溅了黄色尘土或谷粉,好像一手可拂去。在显微镜下看,又仿佛是渗出的树脂,在小小的青绿果实上,这淡淡的橘红或柠檬色颇为醒目,宛如黄色地衣的细小斑点。这明显是一种闪亮的树脂类物质,当树叶伸展时明晃晃覆盖在表面,令叶子碰上去有些粘手的,也是这物质。这就是这一品种被命名为resinosa,即“树脂质”的缘起。
有一种在湿地里生长,极高极细的灌木,像草一样朝一侧下垂或弯曲,常见的有三四英尺高,但也常有七英尺高的;其浆果较前者熟得晚些,黑色浑圆有光泽,常有树脂质斑点,总状花序,树冠扁平,虽多分散,亦有十或十二株聚生者。我称之为湿地越橘。
而最值一提的却是红越橘,其中有些又是白色,未全熟时色泽偏白,与黑越橘成熟期相同。色红,颊白,略呈梨形,半透明,有光泽,有精致不易辨别的细小白点。果实不论是青涩还是成熟,都十分跳脱而悦目。本镇据我所知只有三四个地方有红越橘生长。或可称之为“盖吕萨克树脂果之红色变种”。
有一次,我为某人测量土地,活儿已经快干完了,他却说不知何时该付费。这有点怪,但起初并未引起我的警觉,只想着他会在合理的期间内付钱的。如果他不知何时该付钱,那我就更不知何时该收钱了。但他又说,我是完全有保障的,看,猪栏里有猪,像任何我见过的猪一样肥,我刚测量过的他的农场,还有他本人都在那里。是啊,这一切都让我更有安全感。过了好几个月,他送给我一夸脱自己农场上生长的红越橘,我才觉得大事不好;他送我的这份礼物太抬举我了,因为我并不算是他特殊的朋友。我意识到这是在分期支付我的酬劳,这就是第一笔,还将有多次,直到最后一笔。接下来的几年,他用钱付掉了这欠款的一部分,后来就杳无音信了。今后,我可要对红越橘这样的礼物加倍小心。
除非七月底之前有雨水前来救援,否则越橘极易风干,个头儿也会随之萎缩。如遇干旱,则未熟即干瘪,一径变得坚硬乌黑。而越橘又经常裂开,熟透后如被连绵雨水浸泡则会腐烂。最早从八月中旬起,越橘开始变软并生蛀虫,通常到二十日左右,孩子们就不再提着越橘四处叫卖了,因为买家们已经开始怀疑越橘有蛀虫了。
待越橘始遭虫蛀,采摘的人们纷纷弃原野而去,季节渐深,时令已晚!散步的人啊,此时倍感孤独。
但在林中,在其他凉爽的去处,还常有越橘新鲜如初,依时令徘徊又一周甚至更久。有些年份,当越橘果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采摘者甚至是蛀虫的数量,连鸟儿似乎也不来啄食时,我曾在十月十四日发现越橘,灌木丛已经光秃秃的,仅剩的几片叶子都已变红,但越橘丰满、新鲜、茂盛,只是似乎有种烘干后的滋味,在叶落后依然傲立枝头,直到雨水令其变软并腐烂。
越橘通常在八月中以前开始干瘪,即成熟之后、腐烂之前,及至八月底,灌木已枯萎,呈褐色,因干枯而看似已毫无生机,就像你见过采越橘的人掰下来的,或者是烧光了的枝条。我曾在九月底见过群山依然笼罩在黑油油的越橘之中,尽管越橘又枯又硬,仿佛在锅里炒过一样。有一年,我还在十二月十一日见过丰饶的越橘坚守不去,未熟即风干,但已甜味尽失。最初,印第安人想必是看见越橘被自然风干,从而得到启发,开始用人工手法烘干的。
高丛蓝莓、第二种矮丛蓝莓、越橘以及矮丛黑莓均在八月第一周达到鼎盛。在伏天或是伏天中的前十天,这些浆果个头儿已长足,丰饶遍野。
植物学家们把越橘与以下植物归为一类:蔓越莓(含沼泽生与山生)、雪果、熊果、五月花、平铺白珠果、马醉木、桤木、月桂、杜鹃、北美杜鹃、杜香、马蹄草、王子松、水晶兰以及许多其他植物,统称为“杜鹃花科”,因其与“旧世界”中的杜鹃花科植物有诸多类似之处,又长在相似的区域,但我们这里并没有旧世界的杜鹃。如果第一个植物学家是美国人,那么极可能将其命名为“越橘科”,包含杜鹃花类。据说,这一属种是化石中发现的历史最悠久的植物种类之一,也可以说,将必定会是地球上存留至最后的。乔治·爱默生说,越橘属和杜鹃花科的区别“主要体现在其多汁的水果被花萼部分所包围”。
越橘属,植物学家们多用“Vaccinium”一词,我相信该词的词源是“bacca”或“berry”,即浆果,仿佛意味着越橘乃各色浆果之统领,倒也十分贴切,尽管词源的说法不一。“越橘”一词以及“蓝莓”一词,在英文中原指欧洲越橘,但新英格兰并无此品种,也指我们这儿虽有但不常见的笃斯“越橘”。越橘一词,据说来自撒克逊语的“heort-berg”或“heorot-berg”,意即“雄鹿的浆果”。“Hurts”是古英语中纹章用词,据柏利说,指“形似越橘的某些球体”。德国人则叫它“Heidel-beere”,即“欧石南果”。
“越橘”一词,“huckleberry”,最早由劳森于1709年使用,似乎是从“whortleberry”演化而来的美语词汇,指同属的水果,但多为英国的越橘品种。按字典的说法,浆果即“berry”一词源自撒克逊语中的“beria”,意为一粒葡萄或一串葡萄。在法文中,越橘名为“raisin des bois”,即“林间的葡萄”。显然,浆果一词在美洲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在我们这个国度,浆果种类之丰富,连我们自己都不能穷尽。古罗马人和古希腊人好像没怎么描写过草莓、越橘、瓜类等,因为他们那里没有。
英国人林德利在《植物学自然体系》中说,越橘“原产于北美,即使在北部高纬度也能发现繁茂的越橘;在欧洲则零星分散;在三文治群岛也并不少见。”或如乔治·爱默生所说,越橘“主要分布于温带或美国较暖区域的山中。在欧洲也能见到一些;在亚洲大陆和群岛,以及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群岛上也有分布。”他还说,“越橘和蔓越莓广布于北美大陆北部,正如欧石南遍布欧洲类似气候的区域;要论美丽和用途,与欧石南相比也毫不逊色。”
最终的布局是,新英格兰有十四种越橘属植物,其中十一种的浆果可吃,其中八种可以生吃,其中又有五种随处可见;即越橘、小蓝莓或宾夕法尼亚蓝莓、加拿大蓝莓(新英格兰北部)、第二种或普通矮丛蓝莓、高丛蓝莓或湿地蓝莓(更不用说某些季节和地域的蓝越橘了)。而我也记得洛顿和其他人都曾提到过,相对于我们的八种,英格兰只有两个品种可以生吃;即欧洲越橘和笃斯越橘,这两种在北美都有分布,后一种在怀特山脉的山顶十分常见;但在英国只有英格兰北部和苏格兰才有。因此,相对于我们随处可见的五种,英国就只有一种了。概括来说,在洛顿描述的三十二种里,除上述二种以及另外四种之外,其余均是北美所独有的,且只有三四种在欧洲有分布。但我与几个英国人谈起这话题时,他们认为英国的越橘品种像我们这里一样多。那么,我不妨引用一段英国自己的权威专家的话,来描述英国仅有的两种可生吃的越橘的分布和价值,这段话此前无人引用过。
洛顿在谈及笃斯越橘时说,“味道不错,但不如欧洲越橘;多吃有时会导致眩晕和轻度头痛。”关于那里常见的欧洲越橘,他写道,“英国的乡间各处,从康瓦尔到凯斯尼斯,都能找到它的身影,东南部乡间分布最少,越往北则数量越多。”它“是一种外观优雅,结果子的植物。”其浆果“在英格兰北部和西部,可做果挞,或与奶油同食,也可做果酱;而在其他地区,则做成馅饼和布丁。”“孩子们很喜欢,不管是单独吃,还是与牛奶同食”,或是其他吃法。“味道微苦而清新。”
库尔曼在他的《林地、荒野与树篱》中写道:
行走在我们这里的高地与山区,旅人们很难不留意到那令人愉悦的小小灌木,那时时陪伴着他的旅伴……在地势较高、通风良好的地带,它长得最茂盛,只是这个国家最高的山峰对于这耐寒的小小登山者来说实在太高了些……
在约克郡以及北部大部分地区,有大量欧洲越橘在集市上出售,烤馅饼和布丁时常常掺入越橘,也可单独制成果酱……这野果的滋味要归功于清爽的空气,以及这场山中盛宴背后的美丽风景……
在它生长丰饶的区域,扑入眼帘最美的一幕,是一群野孩子们欢聚在一处,“摘越橘去”(因为集市中的大部分是孩子们采摘的);在那里,你可能会看见孩子们双膝没入交缠的树篱中,或是顺着裂开的岩石爬到结满浆果的凹陷处,他们晒黑了的小脸儿闪着健康的光,他们别致的衣服(或是没穿衣服)——星星点点明亮的红色、蓝色和白色四处泼洒着——在画家的眼中,与身后紫色、灰色、褐色的荒野形成鲜明的对照,交织在一起,直可入画。
权威们告诉我们,孩子们和其他人吃越橘,就像告诉我们鸟儿吃越橘一样。显而易见,当季的越橘不是“旧英格兰”人而是“新英格兰”人日常食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倘若某年夏天没吃到越橘布丁,岂不十分乏味?葡萄干布丁对于英国人有多重要,越橘布丁对北美大陆的人们就有多重要。
可惜,新英格兰最早的植物学家之一,马纳赛·卡特勒博士对越橘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说这是孩子们喜欢与牛奶同食的果子。他躲在孩子们身后,真是毫无感激之心!我敢断言,他和别的有身份的人一样,整个夏天没少吃越橘馅饼和越橘布丁。他完全可以把拇指伸进布丁里,嘬出一粒越橘,一边唱着“我这博士真不赖”,谁又会怪罪他呢。大概是被太多的英国书引入歧途了,当然,在他那个时代,也可能白人还没发现越橘有那么多用途。
在英国,欧洲越橘虽依然广为生长,但早先一定远比现在更为丰饶。有植物学家说,“倘无外力干扰,这树种足以占领整个英国,与欧石南、红莓苔子(在我们这儿的怀特山脉也有)一道,构成地表的自然植被。”越橘所属的佳露果属,不在英国生长,在美国也不会太往北部绵延。由此或可断言,旧英格兰的品种要少于新英格兰。
以悬钩子为例,我们的覆盆子、黑莓、茅莓均与之归为同属。据洛顿的描述,相对于我们的八种,英国有五种土生品种。但这五种中,似乎只有两种算得上常见,而我们有四种,既常见又美味。英国人库尔曼谈起英国最好的品种,也就是我们这儿也培植的英格兰覆盆子时说,“这种野果分布不够广,结果不够多,因此是微不足道的。”他对野果的普遍态度也是如此。野蔷薇果和山楂在英国远比在这里更重要,在这儿它们几乎默默无闻。
我下面要说的话,是想提醒我们要心满意足,要感激自然的馈赠。
要知道,英国比这里的纬度更高,植被也比此地更为偏北,我们的高山灌木在英国是长在平原上的;而他们的两种越橘,就几乎相当于我们的高山灌木或极北的植物了。
在此地的林间,你若细看,总能在脚下发现蓝莓或越橘的灌木,尽管可能十分弱小又光秃秃的,但它们就像最有耐力的土著印第安人,准备在下一场植物竞选中冲上巅峰,随时为群山换上新的衣裳,人类已令这山荒芜了太久,该为依赖它的人和各种动物准备食物了。哪怕森林被砍光了也不必担心;大自然似乎很久以前就预料到这一紧急状况并做了充分准备,连砍伐到长出新苗这中间的过渡期都不会是荒芜的。她不仅立即治疗伤口,还额外补偿我们的损失,捧出森林中原本没有的果实令我们耳目一新。据说,檀香木会用香气萦绕砍掉它的伐木人,同样,自然回馈那些令她撂荒的手的,是这出人意料的果实。
每年,我只消记得哪里的树林被砍伐了,且时间已足够长,就自然知道该去哪里采野果。每百年必有一次,这灌木在森林的领地上等待时机。当农夫除草烧荒以防野草漫生或孩子们来捣乱,越橘就会在那里涌出,新鲜的蓝莓枝将土地染成深红。我们所有的山都是或曾经是越橘山,包括波士顿三山,以及邦克山等。我母亲记得,有一女子还曾在如今洛瓦尔博士的教堂所在地采过越橘。
一言以蔽之,在北部各州和英属美洲,越橘灌木是大森林消失后的微型树林,森林一旦被砍伐,越橘即现身了,并越过原先的疆界向北扩展。越橘家族中凡结浆果的小灌木,比如红莓苔子、欧洲越橘、蔓越莓,统统被格陵兰岛的爱斯基摩人称为“莓草”;克兰茨说,格陵兰岛人用莓草与草皮、泥土混合,盖在冬天的屋顶上。他们还烧莓草取暖,听说本地还有人发明了一种机器,砍下越橘灌木用作烧柴。
越橘家族分布如此之广,对土壤和光照几乎毫不挑剔,颇不同寻常,几乎海拔每高一千英尺,就能找到一个新品种。我所描述之种种,在每一种土壤、每一地域都长得枝繁叶茂。在湿地中有高丛蓝莓;在几乎所有原野和山丘,都有第二种矮丛蓝莓和越橘;宾夕法尼亚蓝莓和加拿大蓝莓则尤其会出现在凉爽通风处,如林间、丘陵和山中的开阔地带;而且,还有两种只在我们这儿最高山峰上生长的品种。于是,从最低洼的山谷到最高的山顶,遍布着越橘的身影,新英格兰的大部分地区,漫山遍野都能见到这小小的灌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