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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节选)

坐人间的车,驾非人间的马:卡夫卡作品选读 作者:黄荣华,郁蓓媛


变形记(节选)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当卡夫卡写下小说这第一句时,或许他并没有意识到,世界文学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变形”及其表现的主题成为了此后世界文学、文化述说的一个重要母题。

卡夫卡之前,中外都有表现“变形”主题的文学,但此前的“变形记”无论怎么变,最终都是朝着人自我期待的方向在变,无论是变成了神,还是变成了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或是变成了物,那都是人(作家)期待中的变,这种期待都符合人类世界的愿望,因此最终是人自我与世界达成了统一。而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却是任何人都不愿期待的事,这个故事不是人类世界的愿望,不在人类世界的许诺之内。

小说逼真地写出了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自始至终都有想回到家庭、回到人的生活中来的渴望,但他最终没有被家庭接纳,没有回到“人类”。从中可以感到,社会发展到这时,人与人类创造的世界不再和谐,人不再在人类许诺的世界中。

格里高尔变形后,人们都将他看成了异己物,就连他最亲的妹妹、母亲、父亲,也由“妹妹”、“母亲”、“父亲”这样的角色变成了格里高尔的异己物——对立方。当妹妹说出这样的话——“对着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我们一定要把他弄走”——而父母默认了的时候,“妹妹”这一“人性”已离葛蕾特而去,“父亲”“母亲”这一“人性”已离萨姆沙先生、太太而去。特别是格里高尔死后,萨姆沙先生的第一反应是“让我们感谢上帝吧”,之后他们决定当天用来休息和散步,一家三人坐上电车到郊外去,“他们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谈起了将来的前途”。这时,他们彻底摆脱了格里高尔带来的不幸,也彻底丧失了曾经因格里高尔的存在而存在的“为妹”、“为父”、“为母”的“人性”。从这个角度看,葛蕾特、萨姆沙先生、萨姆沙太太三人恰与格里高尔的虫形人心相反,是人的形状,虫的心性,即人形虫心。

写完这篇小说后,卡夫卡被他自己创造的这只巨大的“甲虫”惊呆了。

这只“甲虫”此后震惊着它的每一位阅读读者。

以《百年孤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马尔克斯在17岁那年读到这篇小说时,惊叹不已:小说“原来能这样写呀!”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一间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间静卧在四堵熟悉的墙壁之间。在摊放着衣料样品的桌子上方——萨姆沙是旅行推销员——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并装在了一只漂亮的镀金镜框里的。画上画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她的整个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格里高尔接着又朝窗口望去,那阴暗的天气——人们听得见雨点敲打在窗格子铁皮上的声音——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忧郁。“还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吧。”他想,但是这件事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侧向右边睡,可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竟无法使自己摆出这个姿势来。不管他怎么使劲扑向右边,他总是又摆荡回复到仰卧姿势。他试了大约一百次,闭上眼睛,好不必看见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后来他开始在腰部感觉到一种还从未感受过的隐痛,这时他才不得不罢休。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在外面跑买卖比坐办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那种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上有点痒痒,便仰卧着慢慢向床头挪近过去,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了白色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立刻又把腿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引起他浑身一阵寒颤。

他又滑下来回复到原来的姿势。“这么早起床,”他想,“简直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后宫里的贵妇。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领取已到达的订货单时,这帮老爷们才在吃早饭。我若是对老板来这一手,我立刻就会被解雇。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被解雇对我来说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为了我父母亲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我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见一古脑儿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上掉下来不可!坐到那张斜面桌上并居高临下同职员说话,而由于他重听听觉迟钝,人家就不得不走到他跟前来,这也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工作方式了。嗯,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只要等我积攒好了钱,还清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这件事办了。那时候我就会时来运转。不过眼下我必须起床,因为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看那边柜子上滴滴答答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六点半,指针正在悠悠然向前移动,甚至过了六点半了,都快六点三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它一定已经闹过了。是闹过了,可是这可能吗,睡得那么安稳竟没听见这使家具受到震动的响声?嗯,安稳,他睡得可并不安稳,但是也许睡得更沉。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就得拼命赶,可是货样还没包装好,他自己则觉得精神甚是不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他也是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顿训斥,因为公司听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点钟开的火车,并早已就他的误车作过汇报了。他是老板的一条走狗,没有骨气和理智。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可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因为他工作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来,会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儿子,并凭借着那位医生断然驳回一切抗辩,在这位医生看来他压根儿就是个完全健康却好吃懒做的人。再说,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话就那么完全没有道理吗?除了有一种在长时间的睡眠之后确实是不必要的困倦之外,格里高尔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甚至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饥饿感。

……

他已经到了使出更大的力气摆荡便几乎要保持不了平衡的地步,很快他就要不得不最终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便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候,寓所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暗自思忖,几乎惊呆了,而他的细腿们却一个劲儿舞动得更猛烈了。四周保持着片刻的寂静。“他们不开门。”格里高尔心里在想,怀抱着某种无谓的希望。但是随后使女自然就一如既往踏着坚定的步子到门口开门去了。格里高尔只需听见来访者的第一声招呼便立刻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生就这个命,要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池,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疑?难道所有员工统统都是无赖,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忠诚、顺从的人,这个人即便只是在早晨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就于心不安得滑稽可笑,简直都下不了床了?若是派个学徒来问问真的不顶事——假若压根儿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问个不休的话——秘书主任就非得亲自出马,就非得由此而向无辜的全家人表示,这件可疑的事情只能委托秘书主任这样的行家来调查吗?与其说是由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断,还不如说是由于格里高尔想到这些事内心十分激动,他用尽全力一跃下了床。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闹声。地毯把跌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后背也比他想象的更富有弹性,这声并不十分惊动人的闷响便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只有那脑袋他没有足够小心地将其翘起,撞在地板上了;他扭动脑袋,痛苦而忿懑地将它在地毯上蹭了蹭。

小说用异常冷静的笔触,描述格里高尔变形后的外形与内心以及动作。

外形让读者感到,他确实由人变成虫了;内心又让读者清楚,他这只虫依然是人的心性。而动作则是这种外形与内心结合的必然产物。

正是这样的“真实”,让读者相信了这种变形的真实存在,消解了故事的荒诞性。或者说,这篇小说就是以这样的“真实”呈现、揭示荒诞性人生“变形”的真实。

这以后,小说用了许多篇幅描写他人看到格里高尔变形的情形的反应。

……

格里高尔扒着椅子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在门口撂下椅子,向房门扑过去,靠着门板直起身来——他的细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儿休憩片刻,缓过一口气来。但是随后他便开始用嘴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牙齿——他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倒十分结实,足以担当此项任务,在它的帮助下他也果真启动了钥匙。他没有注意到无疑给自己造成某种伤害了,因为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并滴到地上。“您听,”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尔是一种很大的鼓舞。可是本来大家都应该对他喊,父亲和母亲也应该对他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高喊:“永远向前,紧紧顶住锁孔!”以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艰难动作,他竭尽全力,死命咬住钥匙。他随着钥匙的旋转而绕着锁孔舞动。现在还在用嘴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直立。他按照需要或是吊在钥匙上,或是随后便用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又将钥匙压下去。锁终于啪的一声反弹回去,这个清脆的响声简直使格里高尔如梦初醒。他舒了一口气暗自思忖道:“看我没用锁匠吧!”并由于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开门,所以实际上这扇门已经开出相当大的一个缝隙了,而人们却还看不见他自己的身影。他必须先慢慢绕着一扇门扇旋转,而且得十分小心,如果他不想恰好在进入房间之前重重地仰脸摔到地上去的话。他正在艰难地挪动自己,顾不上注意别的事情,这时他却听见秘书主任大声“哦”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在呼啸——而他同时也看到,最靠近门口的他怎样用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均匀作用的力在驱动他们似的。母亲——虽然秘书主任在场,她照样披散着一头一夜睡眠后蓬乱森竖的头发站立在那儿——先是合掌望着父亲,随后便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并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摊了开来,脸庞垂在胸口完全隐匿不见了。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他要将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似的,随即犹豫不定地扫视了一下起居室,接着便用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他的宽阔的胸膛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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