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悲剧
我们看惯了好莱坞的悬念片,对《俄狄浦斯王》里的悬念理解起来毫无障碍,让现代人费解的是其中的“命运”。我们不解,从哪冒出来的“神谕”?从拉伊俄斯到俄狄浦斯,怎么神谕上说什么就信什么?小儿刚出生,说他将来要杀父娶母,拉伊俄斯和妻子居然就信了,一点没犹豫,就将孩子遗弃;俄狄浦斯也被神谕喻示的前景吓着了,他选择离开科任斯国(他以为科任斯国王、王后是他的父母),这似乎是一种反抗,这里的前提却是相信神谕,否则他就待着不走,他不下手,“杀父娶母”的事怎么会发生?而且,他怎么会干这种事呢?但他宁可相信神谕,也不信他自己,仿佛不存在自由意志这么一回事,到时候身不由己就会闯下大祸。——在现代人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
但是古希腊人自有他们的信仰世界,相信神对世界的主宰,相信一种叫作“命运”的东西。在《俄狄浦斯王》里,神已经不像在“荷马史诗”里那样频频出现,直接干预人间事,“命运”更抽象,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无所不在,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你一下子。有时候,命运经由神谕给你提示,不管你怎样防范、规避,它最后必定会应验。命运体现的是神的意志,因此不可抗拒,在神的意志面前,人的意志不堪一击。剧中俄狄浦斯显然不甘束手就擒,他离开科任斯流亡异乡就是与命运之间的挣扎;拉伊俄斯抛弃亲子我们万难接受,在他却是要避免“杀父娶母”的可怕结局。结果,神谕还是以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应验,用中国的老话说,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问题是,“命运”是无须任何理由的:俄狄浦斯完全是无辜的,他是忒拜国的拯救者,上位之后也并未变成一个暴君,他显然仍受到人民的拥戴;他是一个好丈夫;从他自我放逐之前对两个女儿万分不舍的一番话,我们还知道他绝对是一个好父亲。
这样一个人,最后弄到神人共弃,天理何在?然而在古希腊,神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对神的虔信是“好人”的基本要求,苏格拉底的罪状中有一条,就是他蛊惑人心,让年轻人对神起疑。索福克勒斯在宗教信仰上很“主流”,与其说他在用俄狄浦斯的悲剧质疑神的公正性,不如说他在剧中表露了他的困惑:命运的罗网是怎样编织起来的?他对如何走到了这一步茫然不解。最让人心意难平的是,“因”并不是你种下的,“果”却要由你来承当。
不过也在这里,俄狄浦斯显现出他的英雄气概:他没有逃避、躲闪,对直朝着他的命运就去了。首先是面对“真相”时的毫不动摇。事实上追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预感到,各种线索都指向了他,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的母亲即现在的妻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极力阻止他追查下去。但是他要兑现他对臣民的承诺,不顾一切地查下去。假如他停止追查,没有人会阻拦他,按照命运的法则,则随便怎样他都是逃不掉的,不过可能很多人出于恐惧会本能地选择停下:大多数人即使明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会心存侥幸,拖到“十五”再说。俄狄浦斯没有,他怀着越来越强烈的不祥之感不顾后果,不计代价一步一步查下去,直至弄明真相。
再者就是俄狄浦斯在了然真相之后的选择了。他把一切都担下来,刺瞎了双眼,离开故土到别处去流浪。在这一刻,我们一方面感到的是造化弄人的震惊,天威难测,神对人的戏弄与报复就像自然灾害一样不可抗拒。另一方面,俄狄浦斯因为他直面命运的勇气,在我们心目中成为一个大英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所以,尽管是神统治着的世界,人的形象并不渺小,至少俄狄浦斯显示了一种站立的姿态。或者说,人的渺小和伟大在俄狄浦斯身上同时显现出来了。
当然,俄狄浦斯对真相的追问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他要追查下去不是因为他无所畏惧,而是知道真相的冲动太强烈了,让他忘记了后果,就像有个脓包,明知抓搔会让它溃烂,有时我们还是会忍不住要去抓。俄狄浦斯的命运是和他的身世之谜连在一起的,查明真相,差不多就是弄清楚他的身世之谜,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这个诱惑太大了,它属于“活个明白”最最基本的层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把俄狄浦斯当作一个巨大的隐喻,他追问的是人类亘古以来不断在追问的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说罢“命运”,结末该多少说一下“悲剧”。悲剧的定义有多种,先得分是一般意义上的悲剧,还是作为一种戏剧类型的悲剧。鲁迅的说法是我们所熟知的:“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广义上的悲剧:限制在文学艺术中,只要是叙事性的作品,作者、读者都认同的主人公遭遇了不幸,不拘小说、戏剧、叙事诗,都属此类。
作为戏剧类型之一种,内部则又有诸多的分类,比如英雄悲剧、性格悲剧、社会悲剧,等等——这是从悲剧成因的角度说。古希腊悲剧都是“命运悲剧”,大体上应划入英雄悲剧,却又是古希腊独有的概念。此处我说的还不是形式上的独有(比如合唱队,后来的西方戏剧中便再见不着了;再如取材必是神话和传说),而是指它是由“命运”的观念作为支撑的,西方后来的悲剧,即使是以古希腊悲剧为范本的古典主义悲剧,也在这一点上与古希腊截然不同,时过境迁,信仰上,已是异代不同时了。
但是悲剧的主角一定由英雄充当,则从古希腊到古典主义悲剧,一以贯之。正是在这里,西方的悲剧显示出与中国古代戏曲的不同。若仍拿鲁迅的定义说事儿,则在中国传统戏曲中,“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是好人、无辜的人;西方悲剧里,光是好人就不能成立,必须是英雄。所谓“英雄”,是不屈服于命运、环境而与之叫板的人,其关键不是“我本善良”,而是以彪悍的劲头与命运、与周遭的世界互怼。这才有了主人公与命运的剧烈的、正面的冲突,倘是善良而逆来顺受之辈,尚未反抗已然放弃,忍辱负重,所谓“冲突”就消弭于无形了。在观众心中唤起的情感因此也是两样的,一是悲惨,一是悲壮。关于后者,亚里士多德用了一个词,叫“净化”,特指悲剧唤起的崇高感。他看《俄狄浦斯王》,一定正是这样的感受。
名家点评
索福克勒斯所写的人物都显出那位伟大诗人的高尚心灵。
——歌德
西洋文明的主线来自希腊,要了解西方文明似乎不可不从希腊谈起。
——周作人
古希腊戏剧是世界古代文化的瑰宝,虽已历时数千载,但其动人的情节、深刻的思想和精湛的技巧,至今仍然能强烈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令人赞叹不已。
——王焕生
中译本概况
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罗念生翻译的《窝狄浦斯王》,该译本根据Sir Richard C. Jebb编订的《索福克勒斯全集及残诗》第一卷译出。
196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罗念生翻译的《索福克勒斯 悲剧二种》,包含《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两部作品。
2007年,译林出版社出版了张竹明和王焕生翻译的《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是国内首次出版收录所有存世古希腊悲剧、喜剧和新喜剧剧本的中文译本,后选入“经典译林”(《古希腊悲剧喜剧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