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前言的前言:傅聪家信
第一通
亲爱的敏弟:
首先让我对你道歉,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前不久是给你写了信的,可是我没有寄,因为我的心情非常坏,写的信尽出错,自己看了也讨厌。
我十月三十日才回到华沙,在莫斯科最后给拖住为苏中友协成立大会演出了。回来初期因为想到又要开会等等就心烦得要命。我太渴望着要投入到音乐中去了!最近我已正式开始工作,在弹普罗科菲耶夫、萧斯塔科维奇和舒伯特的奏鸣曲,都是新的,兴致很高,成绩很不错,所以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国内的生活和国外的太不同了,假如要能在艺术上真有所成就,那是在国外的条件好得太多了,主要因为生活要丰富得多,人能够有自由幻想的天地,艺术家是不能缺少这一点的,不然就会干枯掉。我是还有许多问题想不通的,我现在也不愿去想,人生一共才几何,需要抓紧做一点真正的工作,才能问心无愧。我实在需要安心下来,要是老这样思想斗争下去,我可受不了,我的艺术更受不了。
在苏联的演出非常成功,在列宁格勒简直是轰动,特别是普罗科菲耶夫,得到了最高的评价。节目单我要不到多的,一份寄到家里去了,苏联方面答应以后给我补寄,等有了再给你寄吧。
(……)
我现在需要安静,我希望少一点人事的接触,这样好一点,我要安心工作。说老实话,我实在没有心思去解释什么,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妈妈的信附上,谢谢你,我没有什么意见。
也许我的信很奇怪,也许有一股狂妄的味道;可是我自己觉得问心无愧,我不过是希望孤独一点,我要到音乐中去,不然我就不能问心无愧。再谈了,祝你好,不要为我的信不高兴!
聪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五日
第二通
亲爱的爸爸妈妈:
整整两个月没给你们写信了。心里其实常常挂念着,可是提不起笔来。我知道你们的心情也不好,我不愿再给你们添增烦恼。我心里一直没有能完全平静下来,究竟是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有的时候有一种万事皆空的感觉,沉重得很。最近有一个时期心情又特别坏,工作也不上劲,所以我就写不出信来。这几天安心了些,又开始好好上劲工作了。前天收到妈妈来的两封信,我心里更难过,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我能说什么呢?
回波兰以后开了两次音乐会,一次在克拉可夫,一次在洛兹。克拉可夫弹的韩德尔以及奥涅格的《钢琴协奏曲》;洛兹弹的独奏会,节目是舒伯特和普罗科菲耶夫,寄上节目单。音乐会的成绩都不错,评论都好。最近练巴托克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快练出了,不久可能演出。杰老师对我爱护备至,他有时与我讨论音乐问题,简直不把我当学生,而当做朋友,使我感动极了,新年是在他家里过的。
(……)
至于说到作曲家,我最近最喜欢的第一是巴赫,巴赫太伟大了,他是一片海洋,他也是无边无际的天空,他的力量是大自然的力量,是一个有灵魂的大自然,是一个活的上帝。巴赫使我的心平静。其实巴赫的虔诚没有一点悲观的成分,而是乐观的,充满了朝气,同时却又是那样成熟,那么有智慧。我每天早上起床,一定听一点巴赫的音乐,它好像能使我增加工作、生活的信心。
舒伯特,我仍然迷恋他,他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我最近弹的《a小调钢琴奏鸣曲》,即李赫特在上海弹过的,自己弹了才越来越觉得它的伟大、深刻和朴素。
我也开始认识了萧斯塔科维奇。真是了不起的作曲家,我这儿有他的第一、第五和第十等三个交响曲,小提琴协奏曲和三个四重奏(第三、第四和第五),我最喜欢他的四重奏。他是近代作曲家中仅有的真正的音乐家之一,他写的都是音乐,他不为新奇而新奇,一切都出自内心,而且在他的音乐里,能找到一种深刻的信仰,像在巴赫、贝多芬身上可以找到的那种。他的四重奏极有深度,同时他又有些与莫扎特相通之处,有的时候是那么天真妩媚。
除了音乐,我的精神上的养料就是诗了。还是那个李白,那个热情澎湃的李白,念他的诗,不能不被他的力量震撼;念他的诗,我会想到祖国,想到出生我的祖国。
我的信会使你们高兴吗?我希望是这样。爸爸心烦的时候,是不是听听音乐什么的,还是艺术能使人宽心。不多写了,祝你们高兴起来,身体好。
你们的孩子聪 一九五八年一月八日
同时寄出一包信(爸爸来信),一包节目单。
第三通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又好久没给你们写信了,当然心里常常是在挂念着的。今天收到你们的来信,很高兴,知道大家都平安,心里也就安了。
最近工作颇上劲,上星期在贝德戈什奇演奏了巴赫的《A大调钢琴协奏曲》和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指挥是捷克人,叫津斯基,到中国去过,大概就是那一位五六年在我的音乐会以后指挥上海乐队的,他不是一个什么独特的指挥,可是个很扎实的音乐家,跟他合作得很好。
巴托克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也早已练出了,不久大概将演出。萧斯塔科维奇的奏鸣曲也练出了。三月六日在学校里将有一次汇报演出,我将弹巴赫的《萨拉班德和帕蒂德》,这是一个变奏曲;萧斯塔科维奇的《钢琴奏鸣曲》;舒伯特的《a小调钢琴奏鸣曲》;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五钢琴奏鸣曲》。
最近工作成绩都还不错。
我想要练斯特拉文斯基的《随想曲》,真是很妙的作品,可是很难,主要是记忆难。萧斯塔科维奇已经够我受的了。最近我算了一下,在我的保留曲目里已经有二十支协奏曲了。
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爱乐团体写信给杰老师,邀请我明年三月去演出,杰老师及学校共同写了一封信给使馆,征求他们同意,一直没有回信。学校及杰老师当然是竭力主张我去的,后来杰老师又写了一封信去使馆,隔了几天,接使馆回音,说国内回复要比利时方面直接写信去音协。我不懂究竟为什么要兜这些圈子,难道文化部不能决定,倒要音协来决定吗?
杰老师为了我,希望我能出去演出,花了不少心血,他一片热心,同时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有机会为他争一分光,可是恐怕我们的领导很难体会他的这种心情吧!听说,曾有许多国家通过波兰的文化交流组织邀请我去演出,如伦敦、巴黎等。虽然波兰学校方面、音乐界方面都是主张我去演出的,但却无法解决。前几天遇见南斯拉夫全国演出协会的负责人,他说曾好几次向使馆提出邀请我去演出,但根本无回音。我想起在莫斯科曾遇见保加利亚文化部的一位处长,也说曾无数次向中国驻索菲亚大使馆提出邀请我去演出,但从无回音。这些事情都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我想置之不理,似乎并非我国外交上的传统!
阿诺索夫前星期去华沙演出,提到苏联的国家交响乐队今年五月将去华访问,他很希望我能去和他们合作演出。他们去中国的时间一定不短,我若是五月底或六月初赶回国,还来得及。
前几天高教部长杨秀峰来波兰,连着几天我们大家都忙着开会听报告,以后要上政治课了,会恐怕是要更多了。
部长找我单独谈了话,对我颇有指责,说我骄傲,脱离政治,说起我在苏联时曾为了广播发脾气。事实上,是我在那里录音后,讲好了要听一遍,选择一下,最后再决定;约好了几次,电台方面都失信,害得我跑了好几次,我便有些火,在回来的路上,在翻译同志面前表现得很气,结果中国同学就反映到上头去了。当然,这样我是不对的,另一方面,可见做人该如何小心。杨部长谈话时态度诚恳至极,使我不能不感动。后来我提起阿诺索夫的建议来,他倒表示颇为热心,说这是可以的。
其余就没什么可写的了,和声课进展尚快,练习很多,很需要花些时间,另外,我也去上了音乐文献的课,我上的是三年级的课,专讲现代音乐。
再谈了,祝你们健康、愉快。
儿聪上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八日
寄上节目单等。关于国内音乐界也下乡劳动的情形,望来信告知。我无法理解钢琴家去劳动以后怎么办?难道改行?
第四通
此信系傅聪离开波兰前给父母的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已经记不得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给你们写信的,反正很久很久了。我始终没有心情提笔,国内和国外迥然两个世界,要寻找共同的语言并非那么容易。对于我一个学音乐的人,心情的平静是太必要了,否则什么也干不成,所以我宁可暂时和国内那个世界隔得远些,至少争取把最后这几个月好好的利用。
今年六月底使馆找我谈话,说国内意见要我立刻回国(在那以前,一点也没有跟我提过回国的事),我说我没有意见,但希望使馆与波方商量。杰老师很伤心,他和校长给使馆写了信,希望让我至少考了毕业再回去,希望到明年二月。使馆又找我谈,我说我争取十一月以前考毕业,使馆才同意了。
最近就是练琴,我又参加达什尼比的音乐节,节目是萧邦的《平稳的行板和大波洛奈兹》,10支玛祖卡,4支叙事曲。节目很重,全是最近练的,连加奏的曲子都是新练的。现在马上要练贝多芬的奏鸣曲,要干的事多着呢,我想弹勃拉姆斯的钢琴协奏曲考毕业,不知是否来得及。
我就是练琴,忙得很,将来的事想得很少,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没有什么可写的了,希望你们别为我担心,马家我写过两封信去,并无回信,不知是没收到还是生我的气。
祝你们身体好,心情愉快。
儿聪上 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日
第五通
这是傅聪在南美巡回演出期间,于波哥大用七张明信片写就的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从维也纳回伦敦,两天后就来南美,匆忙得不得了,尤其是因为签证问题,南美国家办事官僚、糊涂,真是叫我走投无路。我十八日到卡拉卡斯是晚上八点半,我从伦敦—阿姆斯特丹—巴黎—马德里—里斯本—卡拉卡斯,共十四个小时。来接我的当地负责人告诉我,音乐会就是当天九点,可是南美给我的所有的日程都是十九日。二十三日来哥伦比亚先到麦德林开独奏会,然后是波哥大弹斯特拉文斯基的《随想曲》。路途又复杂又不准时,实在是劳累之至,但这两个国家真是美,完全是黄宾虹山水画的味道,人也可爱,女孩子美极了,但说英文的少极了,言语不通真是苦,我买了一本西班牙文—英文字典,苦苦挣扎,也许两个月巡回演出完了以后,也能扯几句洋泾浜西文了。所有的音乐会都是大成功,批评都是一致的赞扬,听众热情极了,卡拉卡斯要我九月里再去,波哥大要我下星期二再开一个独奏会。巴拿马也写信来,说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我去开音乐会。我在阿根廷第一场音乐会是八月八日,明天晚上去电视台弹莫扎特的《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五九五号)。从七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四日之间,可能还要挤出时间去巴拿马,现在尚未肯定。去阿根廷大约有七个音乐会,细节不得而知。巴西有四五个,然后去特立尼达,卡拉卡斯,牙买加的金斯敦,大约九月十日左右回伦敦。我从八月四日到八月二十五日都在阿根廷,以后就天天一个地方。
今天我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在波哥大的一家书店里,买了一套八张唐寅的山水册页,我看一定是真迹,因为实在太好了。据说是以前在中国住了许多年的犹太人卖给他们的,我出了二百美金,我看是大便宜,它是我看到的古画中最精的精品之一。
南美真是令人激动,卡拉卡斯比纽约还要现代化,还要五光十色,可以看得出背后资源丰富,前途不得了,就是人太懒散。卡拉卡斯完全是从一九四八到一九五八十年内建起来的。世界真是大,看不完的新鲜事物,我们的国家假如能把门户开放一点,多吹吹外面的风,也许可以得益不少,智慧是每个民族都有的,为什么我们就这样自大呢?南美虽然大多数的人还是穷得不得了,可是怎么可能十年内建起如此豪华的城市,他们住的地方虽破烂,但出门都是坐汽车,卡拉卡斯汽车之多,连纽约也相形逊色,南美真是一个谜!
再谈了,祝你们好!
儿聪 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波哥大的独奏会不可能了,因为找不到场子。巴拿马三十一日晚的音乐会,已肯定。
七月二十九日又及
第六通
此信根据不久前发现的傅聪原信,并参考了父亲寄给萧芳芳母亲的抄件。抄件第一页右上角有父亲批注:“新西兰五月二十日邮戳,上海五月二十七日到。”
亲爱的爸爸妈妈:
真想不到能在香港和你们通电话,你们的声音口气,和以前一点没有分别,我好像见到你们一样。当时我心里的激动、辛酸,是欢喜又是悲伤,真是非言语所能表达。另一方面,人生真是不可捉摸,悲欢离合都是不可预料的。谁知道不久也许我们也会有见面的机会呢?你们也应该看看孙子了,我做了父亲是从来没有过的自傲。
这一次出来感想不少,到东南亚来虽然不是回国,但东方的风俗人情多多少少给我一种家乡感。我的东方人的根真是深,好像越是对西方文化钻得深,越发现蕴藏在我内心里的东方气质。西方的物质文明尽管惊人,上流社会尽管空谈文化,谈得天花乱坠,我宁可在东方的街头听嘈杂的人声,看人们的笑容,感受到一股亲切的人情味,心里就化了,因为东方自有一种和谐,人和人的和谐,人和大自然的和谐。
我在艺术上能够不断进步,不仅在于我自觉的追求,更重要的是我无形中时时刻刻都在化,那是我们东方人特有的才能。尽管我常在艺术的理想天地中神游,尽管我对实际事务常常不大经意,我却从来没有脱离生活,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分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说不尽的话,新鲜的话,从心里奔放出来。
我一天比一天体会到小时候爸爸说的“第一做人,第二做艺术家……”我在艺术上的成绩、缺点,和我做人的成绩、缺点是分不开的;也有的是做人的缺点,在艺术上倒是好处,譬如“不失赤子之心”。其实我自己认为尽管用到做人上面难些,常常上当,我也宁可如此。
我在东南亚有我特有的听众,许多都是从来没有听过西方音乐的,可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他们尽管是门外汉,可是他们的感受力和直觉强得很,我敢说我的音乐透入他们的内心比西方一般最世故的听众更加深。我这次最强烈的印象就是这一点。我觉得我有特殊的任务,有几个西方艺术家有这种心心相印(与听众的精神沟通)的体会呢?这并不是我的天才,而是要归功于我的东方的根。西方人的整个人生观是对抗性的,人和自然对抗,人和人对抗,艺术家和听众也对抗。最成功的也只有用一种个性去强迫群众接受他所给的东西。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反,我们是要化的,因为化了所以能忘我,忘我所以能合一,和音乐合一,和听众合一,音乐、音乐家、听众都合一。换句话说一切都是水平式的,音乐是水平式的,不知从何处流出来,也不知流向何处去,“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在艺术家和听众之间也是水平式的关系。听众好比孙悟空变出来的几千几万个自己的化身。我对莫扎特、舒伯特、柏辽兹、萧邦、德彪西等的特别接近,也是因为这些作曲家都属于水平式型。西方人对深度的看法和他们的基本上垂直的(自上而下的)观点有关,难怪他们总是觉得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是就深度而言已登峰造极。
而我们的诗词、绘画,甚至建筑,或者章回小说,哪一样不是水平式呢,总而言之,不是要形似,不是要把眼前的弄得好像显微镜里照着那么清楚,而是要看到远处,看到那无穷无尽的远景,不是死的,局部的,完全的,而是活的,发展的,永远不完全,所以才是真完全。
这些杂乱的感想不知能否表达我心里想说的。有一天能和你们见面,促膝长谈,才能倾诉一个痛快,我心里感悟的东西,岂是我一支笔所能写出来的。
现在给你们报告一点风俗人情:我先在意大利,在佩鲁贾和米兰附近一个小城市布斯托·阿西齐奥开两场音乐会。我在意大利很成功,以后会常去那里开音乐会了。在雅典只有匆匆两天,没有机会去看看名胜古迹,音乐会很成功,听众热烈得不得了,希腊人真可爱,已经是东方的味道了。阿富汗没有去成,在飞机上,上上下下了三天,中间停到苏联塔什干一天,在那里发了一封信,不知为何你们会没有收到。然后在曼谷住了一星期,住在以前在英国的好朋友王安士家里。泰国的政治腐败,简直不可设想,我入境他们又想要敲我竹杠,我不让,他们就刁难,结果弄到一个本地的英国大公司的总经理来签保单才了事。要他以价值一千万英镑以上的全部资本作保,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价会这样高!听说泰国政府对中国人处处刁难,最坏的是中国人改了名字的变了的泰国人。泰国因为国家富,人口少,所以尽管政府腐败,人民似乎还很安乐,他们是温文尔雅的人,很随和,老堆着笑脸,真是大自然的孩子。那里天气却真热,我在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热得真是什么事也没做已经累死了,音乐会的钢琴却是出人意外的好,我所弹过的最好的钢琴之一,音乐会是一个欧洲的音乐团体主持的,还带一种他们特权的俱乐部的气味。我很生气——起初他们不大相信会有中国人真能弹琴的,后来音乐会大成功,他们要我再开一场,我拒绝了。以后在东南亚开音乐会,要由华侨来办,不然就是这些中间人渔利,而且听众范围也比较狭隘。后来,在马尼拉的经验更证实了这一点。马尼拉的华侨热情得不得了,什么事都是他们做的,钱都是他们出的(虽然他们并没亏本,因为三场都客满),可是中间的经理人骗他们说要给我每场一千美金,实际上只给我每场三百,你们想气不气死人!可是我的伦敦经理人不了解当地的情况,我更无从知道,签了合同,当然只好拿三百了。这些都是经验,以后不上当就好了,以后去马尼拉可和当地华侨直接联系。顺便一提,我遇见林伯母的弟弟,他也是音乐会主办人之一,和林伯母很像的。华侨的热情你们真是不可想象得到。马尼拉的音乐水平不错,菲律宾人很有音乐感。
在新加坡四天,头两天给当地的音乐比赛做评判(钢琴和唱),除了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其余都平平,尤其是唱的,简直不堪入耳。后两天是音乐会,所以忙得没有多少时间看朋友,刘抗伯伯和他的表兄弟陈……(记不清了)见了两次,请了两次饭,又来机场送行,和以前一样热心得不得了。
在香港半天就见了萧伯母,她和以前一样,我是看不出多少分别,十七年了,恍如昨日。芳芳长得很高大,很像萧伯伯。萧伯母和她一个朋友乔治沈送我上飞机,因为飞机机器出毛病,陪着我在机场等了一个下午。
我六月四日将在香港一天开两场音乐会,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我在新西兰最后一场是六月二日,所以三日才能走,这样反而好,到了就弹,弹完第二天就走,就不给新闻记者来纠缠了。
新西兰可是大大的出乎意料,我一直想象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没有什么文化可谈。我发觉不论好、坏两方面,都很像英国,食物跟英国最差的一般坏。可是很多有文化修养的人。在惠灵顿我遇到一位音乐院教授佩奇教授,他和他的夫人(画家)都到中国去过,是个真正的学者,而且阅历很广,他对中国人、中国文化的了解很深刻。新西兰和澳洲完全不一样,澳洲是个美国和维多利亚式英国的混合种,一股暴发户气味,又因为是个大陆,自然就自高自大,同时又洋洋自得,新西兰像英国,是个岛国,面积不够大,够不上自高自大、自鸣得意,但是与外界隔绝,远离一切,那儿有更多的空闲,更多的空间,人似乎思索得更多。思索才能真正给人文化。
我五日离香港去英前,还可以和你们通话,你们看怎么样?可以让萧伯母转告你们的意思,或者给一封信在她那里。
我一路收的评论,等弄齐了,给你们寄去。再谈了,祝你们安好!
儿聪上 一九六五年五月十八日
年届八旬的傅聪仍活跃在世界乐坛(二〇一三年)
母亲俯视父亲给孩子写信
父母在寓所小花园(一九五三年)
哥俩在寓所小花园(一九五三年)
- 此省略号为编者删节所加,故加括号与原信省略号区别,每封信开头和结尾的删节则不加“(……)”,以免冗赘,下同。
- 参见本书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和二十五日两信。
- 即母亲在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信中交代的事。
- 参见本书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七日父信。
- 按聪所谓“水平式的”,大概是“横的、纵的”意思,就是说中国文化都出以不知不觉的渗透。就是从水平面流出来,而不是自上而下的。——傅雷注
- 原意是地平线。——傅雷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