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的事
文·阎连科
阎连科
生于1958年,河南洛阳嵩县人,中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等。阎连科的妻子,开封人,经人介绍与阎连科结识,二人于1984年结婚。
我要去开封古都,对我那在默认和犹豫间的对象说,请你和我结婚。
我年内必须结婚!这是命运的安排,是我父亲的生命给我命定的事情。
总以为,我和妻子的婚姻是命定的事。
争吵是命定的事。妥协、相安和扶生,也都是命定的事。哈金的名作《等待》的开篇是: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鹅庄同妻子淑玉离婚。他们一起跑了好多趟吴家镇的法院,但是当法官问淑玉是否愿意离婚时,她总是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年复一年,他们到吴家镇去离婚,每次都拿着同一张结婚证回来。那是二十年前县结婚登记处发给他们的结婚证。
这开篇的一段,让几乎所有的美国读者,都感到愕然与惊颤,其不可思议的境况,如同和睦家庭的堂屋里,会定时刮起田野的龙卷风。读者几乎人人以为,这是天下小说最好的开头,犹若他们在烦闷的夏天准备远行时,一出门就遇上了神秘凉爽的客车。而在中国的一边,人们读到这样一个段落,并不会有美国人的意外和愕然。因为,这就是中国人的生活。是我们说的,命定的事。
哈金的了得,正是他深深地谙明着作家该怎样向生活与人的命运最深沉地鞠躬。而于我言,在十几年前读到这个开篇的段落时,独自在屋里没有骇人的颤感,也没有不以为然的凡庸,只是不知为何会放下书来,独自在屋里久久地沉默和呆怔。独自望着窗外的大千世界,仿佛被哈金的灸针,缓缓捻捻地刺中了某个被我忽略的命穴。有一种为《等待》中的孔林和淑玉夫妻盈泪的慢痛,在心里潺潺地浸流,不止不息,纠纠绕绕,并对那忽然到来的沉默,甘愿沉溺其中,又想要浮游上来,正如一个人钻进水里憋气时,那永恒一瞬的犹豫和坚持。
我和妻子在上世纪的1984年结婚。结婚时26岁。因为从小渴望对土地的逃离,乃至于想要在城里成家立业,会成为一代、几代人的梦想,一如《红与黑》中于连的渴望和奋斗。对于“吃商品粮”和“市民户口”的理解,正如行乞者想象天堂的模样。这就是我人生的开端。是写作之初想要达到的目的。乃至自己发了一些作品,成了一名军官之后,以为有了找个城里对象的本钱时,却在短短的两年里,被五六个城里姑娘嗤之以鼻后断然拒绝,甚至连“婉拒”那样的安慰都没有得到。于是,一种自作的绝望,化为于连式沉默的苦痛,日日都在我青春的饭里蒸煮和煎熬。没有对城市和城里人的仇恨与愤懑,反而更加努力地追求和向往。也就是这个时候,1983年的岁末,我的妻子以对象的名义,被朋友介绍到了我的眼前。她不仅是个城里人(开封人),而且比我以前所有相亲的姑娘,都更为漂亮和娴静,也更为犹豫、默认我们间的往来和可能。这中间,是犹豫大于默认,还是默认大于犹豫,我一生都没有弄明白。只怕她的一生,也都没有去回忆分辨过往的事情。总之,我们都在犹豫和默认之中。在她,我不知她犹豫什么和默认我的什么;而在我,犹豫是因为她的父母——我的岳父母,明确地提出一个条件:他们家有三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待我从部队转业之后,一定要留在开封,而不能把他们的女儿,带回到洛阳或我山区的老家。
然而,我虽然自幼想要逃往城市,但真正渴望落根的地方,却是十几岁就已赌选的豫西洛阳——那个离我老家六十公里的古都老城,而不是“背井离乡”的遥远的豫东开封。就这么,犹豫着,默认着。默认着,也犹豫着。彼此迟疑在人生的路上,如一股有来向、无去向的风,盘旋在人生鬼打墙的路口。也就这个时候,1984年的又一天里,我哥哥突然朝我所在的河南商丘的军营,打去了一个长途电话,说几天前父亲再次病重,把哥哥叫回到他的床前,对哥哥说,他预感着多年不愈的哮喘,会让他难度这年冬天的冷寒;说他一生辛劳努力,四个子女中有三个都已成家,只有老小连科,还未结婚。
他说,他倘是能看着连科结婚,就是冬天果真离去,心里也会踏实许多。
哥哥在电话的那头,我在电话的这头,相距几百公里。说完后彼此在电话中沉默不语。而我,却是能听到哥哥在那头伤悲而无奈的喘息。大约,哥哥在豫西嵩县邮电局的某间电话房里,也是可以听到他的弟弟在遥远豫东的营房中沉默的无奈。于是,待沉默久了,到沉默将要炸开的时候,哥哥缓解着说了一句:
“看看吧,去和人家商量一下,有可能了就结婚——为了父亲,而且你的年龄,也那么大了。”
然后,哥哥放下了电话。
我在这头,河南商丘的33636部队的一间办公室里,听到哥哥放扣电话的声音,像一个农人无力地把他耕用一天的锄头,顿放在了收工回家的田野。看着握在我手里的耳机音口上挂着的我哈气的汗粒,看着夏天窗外营院的落叶,当我放下电话从那间机关办公房里走出来时,感到有一种宿命的压力,一种来自命运安排的力量,正朝我围将过来,觉得自己不迎将上去,定会铸成终生的大错。那时,军营里有了下班的号声,去食堂集合吃饭的哨音,正连续地吹响在我的头顶。
而我,没有去集合吃饭。
没有去宿舍取什么和准备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浩瀚的天空,看看被红砖围墙堵着的豫东平原,取出口袋牛皮纸叠的一个钱包,点数了里边的钱数,就转身朝营房外面去了。
朝火车站的方向去了。
我要结婚。
我要去开封古都,对我那在默认和犹豫间的对象说,请你和我结婚。我年内必须结婚!这是命运的安排,是我父亲的生命给我命定的事情。甚至我想说,现在结婚,我们就是人世间和他人一样的一对夫妻,如果你不应不结,我们就将各奔东西,只是路人在途中的一次相遇。
那时,我没有想到啥儿自私,没有想到我的决断,是否对她有一种威胁,只是怀着命运的使命,果决地朝那个老旧的商丘火车站急急地奔着。从军营里出来,也就赶上了公共汽车;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也就赶上了一点多的火车。
从商丘到开封,那时火车的行驶时间,是将近四个小时。火车自然是现在极其少见的绿皮火车,车座是被人坐得油光结实的木条凳。我是站票,就在那火车上站了几个小时。记不得火车驶过河南东部旷野沙地时我想了什么,也记不得经过因为焦裕禄而著名的兰考县馒头般的沙丘地带时,对饥饿、贫穷和逃离与奋斗的感受。虽然那时我已读过许多的名著,对《红与黑》中于连印象的深刻,如同在农村老家割麦时,镰刀留在身心上的疤痕。但还是觉得,于连的命运,远远地好于自己。而自己,也永远不会成为那个曾经成功过的于连。因为,那个遥不可及的巴黎,简直是我永生无法抵达的圣地;那里的繁华与贵族人的生活,也是我们无法想象和触摸的高高挂在天空中的金丝绒的窗帘。而我,和我一样通过各种途径,从农村奔往城市的一代一代的人们,只是想要逃离土地,想要自己有个城市的户口,和一间城里的房屋。在内心的深处,并不去渴望那种巴黎式的生活。所以,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血液中,原来是有着于连的脉动,有着于连对人生与命运的谙解。也就那么到了开封。到了在落日中安静在熙攘间的被《水浒传》描写过的宋都大相国寺边的胡同口,依时依点的,等着对象的下班,等着她骑车回来时我的摊牌和请求。
那条胡同我至今记忆犹新。它如同我命运中总在跳动的一根神经,狭窄,曲长,地上是不知何年何月铺就的碎裂的砖地。胡同两侧老平房的院墙屋壁,全都砖粉泥落,涂着的白灰,显出岁月的灰黑。斜立在墙边的几根水泥电线杆上,东来西去的电线,把胡同的上空,切割为一块一块的蓝色,很像春天飘浮在头顶上的田野。我就在那儿等她。也如期地等到了她的到来,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从车水马龙的鼓楼大街,拐进了这条宁静沉闷的胡同。
看见我时,她在车上怔了一下。
刹车。下来。说了两句很平常的问话:“你又出差?”
“收到我给你写的信没?”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我按我早已想好的计划,就在那胡同的口上,离她两步远近,说了我父亲的病情。说了我想结婚。说了为了父亲我必须结婚的想法和安排。那时她就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中间隔着她那辆可行可止的自行车,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惊讶、不安、愉快或者不愉快。她在开封的电瓶车厂上班,是那厂里的车工。身上制服式样的工装,那种灰蓝的颜色,是可以和黄昏、蓝天融在一起、混为一谈而不分彼此的大同。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就那么闷着想了一会,她对我自然而得体地说道:
“我得回去跟我爸妈商量商量。”
也就走了。
推着自行车离开我时,脚步很慢,一直那么推着,再也没有骑上。我在后边盯着她高挑的后影,待她走出十几步时,又追着大声唤道:“我就在这儿等你回话啊!”我不知道那大声的唤叫,是不是一种逼婚。但我知道,我的唤声给她传递了非此即彼、不合便分的清晰的信息。她听到了我的唤话,扭头看了看我,没有点头,也没有说啥,就又那么慢慢走了。像走在一段钢丝的绳上,一样缓慢,一样谨小,一样地在平衡思量着她的一生。
那天的中饭和晚饭,我是合在一起在那叫吹鼓台街的胡同口吃的。是一碗我爱吃的烩面。从买票、排队,到端上一海碗烩面坐在路边的窗口,大约用了三十分钟。而就在这三十分钟之后,她从她家走了出来,在那小馆门前找到了我,默站一会儿涨红着脸说,她爸妈同意我们结婚;并说如果我父亲真的不在了,就把我母亲接到城里一块来住,也好对老人有个照顾。说完,并不等我说句啥儿,她看看左右,就又慢慢地转身走了。好像我在这胡同口“逼婚”的等待,会惹出什么事端一样。再或,是她出来告诉我这个可以结婚的消息,是偷着出来为了安慰我说的假话一样。总之,在那小馆的路边,她慢慢地说了,又急急地走了。可在她走了之后,我再次望着那条胡同,再次望着她的后影时,对她和我人生的感激,忽然觉得如不像《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跪在广场(城市)的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快乐和幸福的心情去吻那肮脏(城市)的土地”,我就无法说明我对她的感激和对命运的感谢。
她走后,我的泪水莹莹哗哗地流了下来。
就那年,1984年的10月,我们结婚了。
就那年的冬天,我父亲在我们结婚后不久,到底如他预感的一样,苦痛地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