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声,在我的奈米森林
文·张晓风
张晓风
台湾著名散文家,祖籍江苏铜山。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被誉为“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多篇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
你若问我,我要选谁来宠?我其实很想选一棵大樟树来宠。但我想我如今还不够好,还不够精彩,所以还不十分有资格去做一棵大樟树的情人──必也等我正其心、诚其意、励其品、端其灵魂、慧其吟肠,则庶几可以有幸去好好爱一棵树吧!
小盒子里讨生活的守卫树
四十年前,如果我们要形容一个东西小,会捡时髦,说“迷你”。“迷你”范围无所不包,如“迷你裙”或“迷你车”“迷你餐”“迷你诗”。后来,“迷你”用老了,二十年前又冒出一个新字眼来,叫“奈米”(大陆称为“纳米”)。我现在说的奈米森林,其实就是“小森林”的意思。我在台北住家,却拥有一座森林,但我拥有的森林太小太小,小到不像样,所以只好叫它“奈米森林”。真的森林有多大呢?想当年亚马逊森林鼎盛的年代,那真是漪欤盛哉,大可敌国(而且,还是好多国)呢!也不必说远的了,我们自己当年的东三省——更早的时候是满人的原乡——也是范围极大,海拔甚高的森林,否则哪会拥有人参、貂皮等好资源呢?
森林这个词,令人看着就欢喜,那么简单明了,连五岁小孩都可以立刻学会,一个是“二木”,一个是“三木”。反正,加起来,就是千千万万亿亿兆兆的树,只要有树,就有机会成林,成了林,就能成森……
上帝是先造森林,才造人类的。伊甸园,其基本规划是森林加溪流。至于伊甸园里有没有上帝亲手砌成的豪宅一栋──咦?好像没听说过耶!
当然,即使是上帝造林,造林之前也得先造土地,上帝不造塑胶林。
而我住在台北市这个水泥丛墟中,不拥有土地,此事无法可想,就算大富翁王永庆,也只能在自家台塑大厦顶楼阳台种菜种稻,取悦一下老母。我没办法做全面规划,把屋顶变菜园,那需要大成本,但我得对付我的新居。
新居是2010年冬天迁入的,因为是冬天,一切安好。可是到了翌年夏天,忽然领略到西廊直晒下来的毒太阳,真是让人“热不欲生”。
我原住一间旧公寓四楼,住了四十年,老家面对一座小型公园,真是诸事清吉。但因近年丈夫心脏装了支架,我自己又关节退化,只好换个有电梯的新式楼厦。不过,住老楼虽会因爬楼而累死人,搬新楼迟早也会发生热死人的事,怎么办呢?开冷气虽可挡挡热,但我又反对大量用电,这事真不知如何了结……
终于让我想出一个法子来了,这屋西廊有一列1.1米高的女儿墙,墙长约10米,墙厚约35厘米,我在其上先做起牢牢的不锈钢框架,然后把中型花盆置放其间。中型花盆里放了土以后就种些不用花钱的柑橘种子(不敢种柚子,因为柚子的尖刺太长),去花市买树苗当然也可以,但不必了,我并不期望什么名种柑橘,也不指望吃橘子,只希望能看到树荫。
小树苗很快就长出来了,像黄豆芽,但树就是树,它的架势自来便与草不同。小树很快变高,但因阳台上方有玻璃罩,它只能长到1.8米,它用三年时间达成了这个高度。
种这些树,其实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眼,我视它们为卫兵,而且,是佣兵。我每天喂它们一点水,却要求它们为我挡子弹——盛夏热带阳光的子弹,它们也真是尽心竭力,无愧职守。它们于我虽然本是工具,但日久生情,我也难免会对它们又感激又愧疚。想它们每一颗种子,原来都有其神圣的DNA,都大可长到10米,如今却局限在我这小盆子里讨生活。
我选种橘子树原意也只为省钱,橘核容易取得,完全不必花钱,只要吃橘子的时候留下来就成了。它又粗生贱长,人道便宜无好货,它却又便宜又是好货。而且,身为橘子,它其实是果中贵族。远远的,在《尚书》里,它就是南方进贡的佳果。屈原为它写过《橘颂》,曹植为它写过《橘赋》,王羲之为它写过《橘帖》。有学者说,它是远从喜马拉雅山下一路传过来的,不管它来自何方,它都有其优雅隽永的品质。
如今,它在闹市一角,沦为我的守卫树,这样的命运,它显然并没有料到。但它居然并不嫌弃我,也不嫌弃自己的职分,它日日绿着,供我清荫。
其实,不等它长大,在它身高一米的时候,便已能发挥几分威力了。想到因种了几棵橘子树,居然就节约了一夏的冷气电力,觉得自己真是好聪明呀!当然这种聪明是任何一个农夫农妇乃至农家老妪老叟和小孩都懂得的,偏偏就是都市人不懂。这一大排穿着翠绿色戎装的御林军,这些短时间内不交班不换岗的忠心部队,对我是多么忠悃仁慈啊!
我曾视他们为工具,但他们给我的却是整条命啊!而且,他们二十四小时待命──咦,奇怪,怎么我写着写着就把属于树的“它”写成了“他”呢?他之于我,已是朋友,是同一个地球上的“球民”。
“地球球长”的种树令
曾经,在新加坡,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有位美国大使,他嫌大树挡了他住屋的视线,便大锯伺候,把树枝削掉几枝。嘿!他哪里知道,在新加坡,树也是有其树籍的。你砍树,也是某种伤害,是罪行,所以,要罚。麻烦的是,人家是美国使节,难道要他去蹲黑牢吗?大家都在等待看严刑峻法的新加坡怎么惩罚这位老美?还好,后来,是意思意思,罚他做劳役,去整理整理公园,略示薄惩。当然,人到了公园,看到花草树木,也是某种感化教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