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升为皇后与两派的斗争
经过三四年的共同生活,唐高宗对武则天的爱情更加巩固与发展,对武则天的才能也更加理解与敬慕。因此,高宗越发不愿让她屈居于昭仪或贵妃的地位了。而且王皇后多年无子,武则天却刚生下了第一个男孩(李弘),这就使得唐高宗更有理由、更有决心,要把武昭仪升为皇后了。如果要这样做,唐高宗知道,首先要得到元老重臣,同时又是自己舅父的宰相长孙无忌的支持。永徽五年(654)十二月,唐高宗特意带武则天和她的儿子到长孙无忌的公馆去玩,和长孙无忌及其家人“酣饮极欢”,并在席上封长孙无忌的宠姬生的三儿子为朝散大夫,又载十车的绸缎锦绣及金玉贵物赐给长孙无忌。于是慢慢谈到武则天生了男孩,王皇后不生孩子的话题上。长孙无忌心里明白:这是皇帝想废王皇后而代以武则天,就故意不把话接下去,而拿别的话来应对,暗示了老臣坚决不同意立武氏为皇后。
明年,即永徽六年(655),武则天三十三岁,大致从一月到十月,唐朝大臣之间,就形成两派,围绕着易后问题展开了斗争。一派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另一派以李絃、许敬宗为首,赞成立武则天为皇后。
这年(655)九月,两派的斗争,发展到了非常尖锐的程度。一天,唐高宗召长孙无忌、褚遂良、李絃、于志宁四位元老重臣入内殿商议。褚遂良在外面就猜着了唐高宗召见的目的是决定易后问题,因此他对长孙无忌说:今天的召见,多半是皇后问题。皇上好像主意已定,谁再反对,就有性命危险;但是咱们还是要反对到底。咱们要豁出老命来,坚持主张:王皇后不能废,武昭仪不能升。不过,你是国舅又是功臣,今天不能让皇上有杀国舅和功臣之名,唯有我褚遂良没有这些顾忌,应当由我犯颜直谏!他是一位十分保守的忠臣。这天,大臣李絃却故意托病不去。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到了内殿,唐高宗面对着长孙无忌说:“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褚遂良就说:“皇后名家(之女),先帝为陛下所娶。先帝临崩,执陛下手谓臣曰:‘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此陛下所闻,言犹在耳。皇后未闻有过,岂可轻废!臣不敢曲从陛下,上违先帝之命。”经过一番争论,这天,君臣又是不欢而散。第二天,高宗又召他们再议。褚遂良又说:“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武氏经事先帝,众所具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万代之后,谓陛下为如何!”褚遂良越说越激动,竟拼着老命说,不干了:“臣今忤陛下,罪当死!”因置笏于殿阶,解巾叩头流血曰:“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这简直是倚老卖老在皇帝跟前发脾气了。所以高宗“大怒,命引出”。第三天,韩瑗入宫涕泣苦谏,后来又上疏力谏,高宗都不听。这时,皇宫里面“女将”们的斗争,也越来越激烈。王皇后和萧淑妃联手进攻武则天,但武则天也不是孤立的,一年来她的才能已使她在宫里有了群众基础。
唐高宗的苦恼越来越深刻,但是经过几次思想斗争之后,决心也越来越坚定。过了些日子,李絃主动入见的时候,高宗故意问道:“朕欲立武昭仪为后,遂良固执以为不可。遂良既顾命大臣,事当且已乎?”李絃说:“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李絃看清了整个战局的形势,巧妙地表达了他的赞成立武则天为皇后的意思,并且提出“家事”二字,使高宗在思想认识上提高了一步,因而下了最后的决心。当时拥护武则天为后的,绝不止李絃一人,他们这一派,大概多有“家事”的论调。比如大臣许敬宗就曾在朝中对朝臣们谈论:“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欲易妇;况天子欲立后,何豫诸人事而妄生异议乎!”
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等大臣多人,先后上表请立武则天为皇后。
过了几天,已经是十月了,高宗毅然下诏说:“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削官),流岭南。”王皇后和萧淑妃早已联合起来反对武则天,这几个月,她们和武则天的矛盾斗争也随着外面两派大臣间的斗争,而更加激烈了。王皇后的母亲柳氏和王皇后的舅父柳爽,以及其他外戚,都卷入了斗争的风浪之中。除了互相诟骂,联络外援,柳家还利用“厌胜”等迷信和其他手段,做了一些被认为欲置武则天于死地的恶毒把戏,所以高宗诏书上说:王皇后一派“谋行鸩毒”,并把他们作为罪犯而流放于岭南。总之,宫内双方的斗争也日见尖锐,迫使高宗不能不断然走上实行废立的道路了。
既有废,就有立,唐高宗同时就下诏封武则天为皇后,诏书原文说: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之锡,已经八载。必能训范六宫,母仪万姓。可立为皇后。
这诏书大意是说:武则天生长大官家庭,出身上层社会,由于才行出众被选入宫里之后,在长孙皇后宫中很有名誉,宫嫔之间,亦和睦相处。高宗当太子时,常在太宗皇帝跟前,也就是常在宫中,所以对武氏早就了解。父皇太宗也赞赏武氏为人,因此早已把武氏赐给高宗了。这在历史上,也不是史无前例,而是有例可援的。正如汉宣帝把宫女王政君赐给太子(元帝),因而生子,继承了帝位一样。而且高宗满二十岁时,即承父皇赐给武氏,现在已经八年,并已生子。所以应当立武氏为皇后。
十一月,在唐高宗亲临之下,命令两位大臣(司空李絃与左仆射于志宁)主持册封武氏为皇后的仪式。这天,文武百官及外国使节都到肃义门朝拜了武皇后,大臣的夫人们则入宫拜见新皇后,这也是史无前例的事。
三十三岁的武则天,终于成了李唐皇朝第三代皇帝的皇后。
唐高宗的诏书,没有提到废王皇后的理由,因为早在同年十月,已经下诏废王皇后为庶人。封建时代,女人处于被压迫地位,不能提出离婚要求,而男人却可以休妻。在儒家的“礼”里面,有七条逐妻的条件,就是所谓“七出”或“七去”,而无子是其中之一,王皇后无子,高宗认为人所周知,所以觉得废后是有充足理由的。后来发展到“谋行鸩毒”,就非废为庶人不可了。
上引唐高宗的立后诏书说:“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
新中国成立前,人们对别人说“先慈”,是指自己已故的母亲,因此,就把高宗诏书上的“先慈”理解为他的亡母长孙皇后,从而认为是长孙皇后“圣情鉴悉”,早就把则天给了高宗。
然而,这种理解是不正确的。长孙皇后是636年(贞观十年)死的,这年高宗才九岁,只是一个皇子,没有当太子。而且九岁的孩子,不会懂得男女爱情,不会对武则天就开始爱慕。虽然事隔二十年了,但许多文武老臣都还在朝中,高宗纵使想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也是徒劳无益的;高宗分明不是疯子,草诏大臣也是用心推敲过诏书词句的,他们绝不会撒那样荒谬绝伦的大谎。
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揭露矛盾,分析矛盾,细按史实,参证情理,我们知道,诏书上所谓“先慈”“圣情”,都是指唐太宗而言。理由如下:
第一,诏书“特荷先慈”的前面,有一句话,就是唐高宗自己说“朕昔在储贰”。大家知道,“储贰”没有问题是“当太子”的意思。如前所述,据可靠材料说,高宗李治原是太宗的第九子,他当太子是643年(贞观十七年)的事,这年他十六岁。这时长孙皇后已经死去七年,只有太宗在。可见,“特荷先慈”,“圣情鉴悉”,明明都是高宗当“储贰”(太子)以后的事,也就是只能是太宗在朝时候的事、高宗十六岁以后的事。所以“先慈”就只能是指唐太宗而言。
古代皇朝,太子别居东宫跟师傅们学习,每天早晚至父母寝殿,问安而退。贞观十七年,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贞观十八年,“又尝令太子居寝殿之侧,绝不往东宫”(引起刘洎上书力谏)。武则天作的《高宗天皇帝谥议》也说:高宗“迨入膺储副,养德春闱,恒侍禁中,问安之道斯极;长居膝下,候色之诚逾励”。
这两条第一手材料,都说明了高宗当太子时,经常在太宗跟前,甚至居于太宗寝殿旁边,确实有很多的机会和武则天接近。
第二,太宗是他的父亲,能够说是“先慈”吗?完全能够。因为高宗说的“先慈”,不是指亡母,而是“先皇的深爱”的意思。现存最古的字书,是西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说文》说:“慈,爱也。”慈,谓爱之深也。清代的《佩文韵府》《经籍纂诂》收集了许多古代关于慈字的解释和用法。甚至儿女孝爱父母,也可以叫作慈孝。例如《国语》的《齐语》说:“不慈孝于父母。”可见“慈”字在古代没有专指母亲。
诏书说“特荷先慈”,实是“特别承蒙先皇的厚爱”之意。
这样,和上一句“朕昔在储贰”就不矛盾了,也就合乎事实了。即是说:当太子之后,承太宗厚爱……把武氏赐给他。这事实已经有八年了。
第三,因为高宗已身为一国之君主,诏书是对下面的臣民发布的,按封建制度说,他绝不会像近代人那样对别人称“先慈”。如果他是需要指长孙皇后或太宗本身而言的时候,他就应该说“先后”或“先皇”。
但是,立后诏书上的意思,不是指他父母本身而言,而是指父皇赐予的深爱,所以对天下臣民说“特荷先慈”,也不至违反封建礼教,不至失掉皇帝的尊严,无损于皇帝的面子。
唐高宗的立后诏书,还可以证明武则天活了八十三岁:旧史都只说武则天十四岁入宫为才人,而没有任何地方记明是在太宗贞观何年。《资治通鉴》才说根据吴兢编著的《则天实录》(今已佚),武则天死时是八十二岁,因而把此事安排在贞观十一年(637)十一月。但是我们知道《旧唐书》的《则天皇后本纪》说,武则天死时(705)是八十三岁,如果参证唐高宗这篇立后诏书,则八十三岁之说,更为可靠。因此,我认为应该比《资治通鉴》的说法,往上推一年,即:636年(贞观十年)春天,十四岁的武则天入宫为才人。这年六月,长孙皇后才病卒。那么,武氏伺候长孙皇后约有半年之久,这就是高宗诏书上说的“誉重椒闱,德光兰掖”的根据。“椒闱”就是班固《汉书》上的“椒房”,即皇后所居的正宫。古时皇后宫内,用椒和泥以涂壁,取其温暖芳香,也有多子之意(兰掖,泛指宫廷)。
在封建社会,女儿成了皇后,父母兄弟便成了皇亲国戚,能沾到无比的恩宠,武则天的父母自然也不会例外。武则天为昭仪时,已追封她的父亲(故荆州都督)武士彟为应国公及并州都督;这年立为皇后,就追封武士彟为司空;她的母亲杨氏由应国夫人改封为代国夫人,后来又改为荣国夫人;明年春,又改封武士彟为司徒及周国公(所以后来武则天称帝时取国号为周),不久又封为太原郡王。从这里也反映出了唐高宗对她的喜爱与信赖日见增长,武则天也就日见重要、日见得势。
然而,唐高宗给予武皇后的光荣,还不止于加封她的亡父与生母,而在于使她参与了国家政治。不久便给以最高的信任,让她全权决定国家大事。因为一方面高宗有头痛眼花的顽疾,逐渐厉害,以至不能处理政事;同时武则天的确也具有出众的才能;另外,还有一派比较开明的大臣代表着一种社会势力,在支持着她,这一点待后面再细说。
唐高宗虽然有病,苦于“风眩,头重,目不能视”;但以后还活了二十九年,因此武则天为皇后共有二十九年之久。现据可靠的材料证明,武皇后所过的不单纯是普通的后宫生活,而有其更重要的一面,即国家政治生活。她和王皇后一派的斗争问题,也绝不是简单的争宠问题。
当时李唐皇朝中,有一派人拥护唐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另一派人则反对。这两派斗争了一年多,到655年十月武则天封为皇后,“拥武派”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可是,两派的斗争还在继续着。“反武派”的首领之一的褚遂良在立武皇后前一个月,已被唐高宗贬为潭州都督。第二年(656)十二月,这一派的韩瑗上疏为褚遂良鸣冤,但唐高宗说:“遂良之情,朕亦知之,然其悖戾好犯上,故以此责之。”指出了褚遂良的罪名,表示了坚决的态度。又明年(657),两派斗争,更加激烈。八月,“拥武派”大臣、侍中许敬宗与李义府控告韩瑗及来济,交结褚遂良为外援,“潜谋不轨”。朝廷审理了这个重大案件,结果,贬侍中韩瑗为振州刺史,贬中书令来济为台州刺史,而且都终身不让来京朝见。又贬潭州都督褚遂良为爱州刺史,贬荣州刺史柳奭为象州刺史。这是一次给“反武派”的沉重打击。虽然长孙无忌是“反武派”的最大首领,但是武则天和“拥武派”,还不敢打到有特殊地位的国舅头上。再一年(659),侍中许敬宗终于告发长孙无忌和别人“司隙谋反”,高宗这时十分惊疑,但是许敬宗反复陈说事实和利害,高宗也亲身经历了承乾太子对父皇太宗,以及高阳公主对自己的谋反事件,终于不得不相信了。他悲叹:“我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一再哭泣之后,终于下诏削去长孙无忌的太尉尊号及封邑,贬为扬州都督,却安置(等于流放)于荒僻的黔州。“许敬宗又遣中书舍人袁公瑜等诣黔州,再鞫无忌反状,至则逼无忌,令自缢。诏柳奭、韩瑗所至斩决。使者杀柳奭于象州。韩瑗已死,发验而还。籍没三家,近亲皆流岭南为奴婢。……长孙氏、柳氏,缘无忌、奭贬降者十三人。……于志宁贬荣州刺史,于氏贬者九人。自是政归中宫矣。”
两派经过了五年间的斗争,通过这次“反武派”遭到了彻底的打击,才基本上结束。从此皇后和“拥武派”的政治地位完全巩固了。
- 李絃即名将李世絃,也就是当年瓦岗寨中的徐世絃。武德初年归唐时,唐高祖即赐姓李氏。永徽元年,避太宗(世民)之“世”字,单名絃。《旧唐书》卷67有传。
- 《资治通鉴》卷199。
- 以上皆见《资治通鉴》卷199。
- 《资治通鉴》卷199。
- 《唐会要》卷3,又见《资治通鉴》卷199。
- 见《资治通鉴》卷200。鸩(音振zhèn)是一种毒鸟,古人认为拿鸩鸟的羽毛在酒里面划几下,酒就会毒死人。
- 立后诏书见于《资治通鉴》卷200及宋人程大昌《考古编》卷7,但各有删节,今合抄之。
- 《大戴礼记·本命》云:“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
- 见《贞观政要》卷4。
- 《唐大诏令集》卷13。
- 《资治通鉴》卷200显庆五年。
- 《资治通鉴》卷200显庆元年。
- 《资治通鉴》卷200显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