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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先生谈天  葛维钧

永远的怀念:我们心中的季羡林先生 作者: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北京大学东方学研究院 编


季先生谈天

葛维钧(中国社科院亚太研究所)

去看季先生,多是有事要办。正事办过,难免座谈。每谈必及文化、学术,是话题不变的特点,即使到了今天,到了将近百岁的时候,依然如故。举一个最近的例子。今年3月初,为了新版《蔗糖史》书名变更的事我去看他。谈过正事,照例“闲扯”,扯的内容,便有鲁迅论海、京两派文化的不同,刘文典的古文水平和他何以多讲恨、别两赋,吴可读的英文水准,李森科和斯大林时代的学术腐败,朝鲜金凤汉1962年“发现经络实体”的伪科学,以及对于某些当代学人的学术评价,题目遍及古今中外,而所论都不乏具体的引据和坦率的评骘。谈得较细的是他的论文《一张有关印度制糖法传入中国的敦煌残卷》。这是季先生最重要的论文之一,研究的残卷是20世纪初伯希和从敦煌带走的。这张卷子数十年辗转于众多中外学者之手,却由于其中存在关键概念无从破解,始终可观而不可玩。难以排除的主要障碍,在于不知文中的“煞割令”一词是何所指。季先生经过苦思后明确了它的意义,指出它是梵文sarkara的汉文音译,而sarkara之为物,乃是古代印度生产的高质糖品。症结由此化除,残卷的内容遂告通解无碍。在参考了印、中古代文献内多处对于造糖流程的具体描述,经过慎重考虑,季先生又补足了文中出现的脱漏,残卷的原文便全部语义贯通,意旨明了了。这里我要谈的,也是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在他解读残卷的学术意义本身——读通的事我已经知道,而在他对这件事的态度。他说,每当想及读懂残卷的事,他便十分快活,以至兴奋莫名,竟会“飘飘然起来”。我想,每一个人,当他经过艰苦的努力,获得了某种成功,尤其是达到了别人无法企及的成就时,都不免心怀喜悦,犹自得意。难得的是像季先生这样对自己的快乐毫不掩饰,反而向人公开地表达出来,不以“失身份”为虑。这样的性格,除非童心、率性,是无从解释的。季先生虽以非凡的成就赢得了崇高的声望,却从无骄人之意,故作之态,这才是世人徒然瞩望,而谁也学不来的人生境界。

在季先生最爱谈论的话题中,有一种是翻译。他根据自己翻译梵文史诗《罗摩衍那》的经验认为,原文是诗,便该用诗体文字来翻译。他在《学海泛槎》中曾经对于用散文译诗的做法颇不以为然,说:“我有一个主张:原文是诗体,译文也只能是诗体,否则就是对不起原作者。……我激烈反对有些人把原文的诗体译成散文,那不能称作翻译,只能说是‘释义’。”我曾经加入黄宝生先生主持的团队,参与了另一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的翻译。而我们的翻译,由于种种不得已的原因,采取了散文体译法。谈到这事,季先生问我所用何体,我据实以告。他自然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我解释了我们的理由,如原文太长、义理过多等等。他渐渐表示理解,或说容让。我也慢慢感到,他虽然属文决绝,情无可商,但对于后辈,对于自己的学生,还是宽容的。面对这样的宽容,我反倒觉得应该想想,他毕竟做到了以诗译诗,而他究竟是怎样坚持并实现了自己原则的,却正是具体的,需要我们认真研究的课题。

季先生喜谈文化、学术,往往从人物出发,渐及其学。胡适、陈寅恪、于道泉、朱光潜、郭沫若、岑仲勉,无不近在手边,随时可论,对于他们的造诣得失亦能从容臧否,不涂饰,也不讳言。应该说,多少人事、学问,季先生都可以应机道来,是同他广泛的知识、兴趣和他绝佳的记忆能力紧密相关的。例子很容易举。2003年除夕我去看他,为了给他送一些他喜欢的音乐。当播放《伏尔加船夫曲》时,他忽然提到夏里亚宾,说他三十年代到过中国,去了哈尔滨、北京和上海。夏里亚宾是20世纪初蜚声世界的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对该曲的天才处理一直为人称道。他的技巧至今无人能匹。我翻制的版本中正好有夏氏的录音,这自然使他非常高兴。在谈到德国音乐时,季先生又立刻用德文提起Furtwangler(汉译富特文格勒)。富氏是20世纪三十年代以后欧洲最负盛名的指挥大师,他在希特勒时代留在德国曾经引起普遍的争议,但后来所谓与纳粹合作的问题获得澄清。两事虽小,但季先生兴趣的广泛和记忆力的可靠却能见一斑,而夏、富两位主要活动在上个世纪上半叶,一般说来,在中国知道他们的只有古典音乐的发烧友。

然而,季先生的学术研究却绝不以先天的优势为倚仗。他所依靠的,一向是勤勉艰苦而又谨慎踏实的工作。这方面的例子同样俯拾即是,《糖史》(后更名《蔗糖史》)的写作可做典型。《糖史》为80万字巨构,从第一篇论文发表(1981年),到第二卷“国际编”出版(1998年),所用时间前后达十七年。其中1993年和1994年更是完全用于在北大图书馆内查阅典籍,收集资料,除周日外,“风雨无阻,寒暑不辍”。他深信,为了在学术上开辟新的领域,“必须自找新材料,偷懒是万万不容许的”。(《学海泛槎·总结·糖史》)古今典籍中凡他认为可资利用的,务必千方百计找来读过,穷搜极讨,而后心安。至于方式,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用“最原始,最笨拙,但又非此不可的办法:把想查阅的书,不管多厚多重,一页一页地,一行一行地搜索”。(《糖史·国内篇》第六章)经他翻检的图书,总计不下几十万页,每有所得,“便欣喜如获至宝”;而枯坐半日,沙里淘金,直看得书中的字在他“昏花的老眼”前跳起舞了,然后终无所获,则同样可能。每遇此时,便只好“嗒然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家来”。若问季先生的学术道路,此番景象,就是写照。

季先生的思、写、甘、苦,无一不与学术相联系。即使谈天,也是一样。学术于他,就是生命。在天赋、机遇、勤奋中,他把生命交给了勤奋。事皆昭然,有机会侍学于侧者,敢无所悟!

(200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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