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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书印杂俎

且饮集:朱天曙谈艺 作者:朱天曙


第一辑 书印杂俎

王羲之何以尊为“书圣”?

东晋的书法,是中国艺术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其艺术成就达到了历史上的高峰。正如近人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所描述的:“书以晋为最工,亦以近人为最盛。晋之书,亦犹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尚也。”东晋的书法以王羲之(303~361)的成就最高。王羲之所处的时代是个怎样的时代?王羲之有哪些书法成就?何以被人们尊为“书圣”?

“王与马,共天下”:王羲之和他所处的时代

王羲之的一生,经历了由西晋灭亡到东晋建立的历史动荡时期。公元265年,司马炎逼魏元帝让位,成为西晋的晋武帝,结束了历史上三国鼎立的局面。经过“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琅玡王司马睿称帝,建立东晋政权。东晋的第一个皇帝——晋元帝司马睿的登基,是与王导、王敦的支持分不开的。他们帮助司马睿收复中原,共同商定安邦大计。建立新朝后,王导被任命为丞相、骠骑将军,封武冈侯,王敦被任为大将军等职。王氏兄弟掌握东晋军政大权,时人称“王与马,共天下”,被后世称为“门阀政治”。此后,庾、桓、谢等家族也掌握了军事实权,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淝水之战前,对东晋的经济、文化、艺术都产生了深刻影响。连年的战争使西晋的大批北方士族逃到江南。东晋建立后,“门阀专政”更为突出,王、庾、谢、郗等家族为东晋的建立和巩固出力最多,威望也最高,显赫一时。而对于书法而言,也都集中在这些望族门庭。

王羲之像

唐代窦臮在《述书赋》中这样形容:“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谢之盛,八王之奇”,正说明了魏晋时期以家族为核心的传承关系。门阀士族南渡过江,书法艺术亦随之延续到江南,并在南方茁壮地成长、发展。

王羲之出生于名门族望——琅玡王氏家族。他的世祖王元为避秦乱由成阳迁至琅玡。王元四世孙王吉一支始家皋虞,后徙临沂都乡南仁里。两晋时期,这一支人物辈出,文士名流,都有琅玡王氏之门人。王羲之的祖父王正,曾任尚书郎;父亲王旷,在西晋末年任丹阳太守,永兴二年(305)右将军陈敏反叛攻打丹阳时,弃官归淮北。王旷首倡过江“建江左之策”,司马睿过江称晋王,他的谋划功不可没。王羲之的叔父王廙是当时的著名文人,性格倨傲,高朗豪举,对王羲之栽培尤多,在书画上,对其悉心指导。他对王羲之说:“吾诸事不足法,惟书画可法。”加上王廙是晋元帝的姨表兄,又是明帝少时的绘画老师,其与皇室的密切关系,都有益于王羲之的成长和成名。王羲之的族伯王敦、从伯王导都以善书闻名。王敦为扬州刺史,都督征计诸军事,书法得家传,善草书,笔势雄健;王导官至太傅,拜丞相,工行草。他们给王羲之早年学书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

王羲之十一岁时随家族南渡,迁居建康。幼时有“涩讷”之疾,并无出奇之处。长大后却机敏善辩,以“骨鲠”称。尤善书法,深为王导、王敦所器重。王羲之出仕,先任秘书郎,咸和七年(332)出任临川太守。两年后,王羲之应征西将军庾亮召请赴武昌为参军,累迁长史。在武昌征西府,聚集了一批名门子弟和文人名士,如殷浩,孙绰,王羲之从弟兴之、胡之等,常常雅集吟咏。咸康六年(340),庾亮去世,临终时上疏,举荐羲之任江州刺史。一年后,其族兄王允之接任。羲之卸任后赋闲在家,得以醉心书艺,到康帝建元年间(343~344)书名大盛,朝野竞效,连庾家子弟也舍家法而效之。这致使书名早于王羲之的庾翼斥责家门不孝,庾家门学王书是“贱家鸡爱野鹜”,一时传为笑谈。

在346~350年,王羲之应友扬州刺史殷浩之邀,在建康任护军将军。永和七年(351)王羲之离开建康,出任会稽刺史,拜右军将军,后人称其为“王右军”。永和九年(353)暮春三月,适逢修禊活动,王羲之邀请了当时的名士谢安、郗昙、孙绰、孙统等人及家族子弟计四十一人,在兰渚山麓(今浙江绍兴)的兰亭,聚会饮酒,赋诗雅集,这就是东晋时期著名的“兰亭之会”。那一天,友朋们做了“流觞曲水”的游戏,有二十六人赋诗,有十五人不能赋,罚酒三斗。王羲之为这次聚会写下了著名的《兰亭序》。

在会稽任职五年后,王羲之称病去郡。公元355年的三月,王羲之在父母墓前发誓告别仕途,归隐山林,寄情山水。辞官后,与句容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相从甚密。后其因长期服用药石,健康状况恶化,于升平五年(361)病故,葬于会稽毗邻的剡县金庭(今浙江嵊县)。

王羲之的思想是儒和道的融合,与他的个人情性、时代风气和江南风光密切相关。在殷浩北伐、会稽革弊等政治过程中,反映了他洞达事理的能力和坦荡正直的品格,以及明显的儒家倾向。但东晋名士多尚清谈,其一生所交亦多为名士,其本人也以擅玄言和人物品藻名世,时人评其“高爽有风气,不类常流”。《颜氏家训》的《杂艺篇》称其“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他又是五斗米道教徒,晚年与许迈共修服食,游名山,泛沧海,沉浸于自然之中。会稽为江南圣地,钟灵毓秀,给文人以熏陶。而吴兴与其毗邻,山水清音何不如此?王羲之把自然之美、艺术之美和人生之旅紧密结合,尽山水之游,超然物外。以艺术的心灵、散逸的怀抱去体察山水,形成了自然美的意境。他曾说“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将自然山水与超脱的自我升华到人生的玄远之境,其书风正是其人生的印证。

陶弘景《论书启》中称王羲之在吴兴做官之前,各种书体还不能称好,在吴兴太守任上时,吴兴优美的江南风光给他以陶冶。在会稽任上和辞官归隐这段时期,是王羲之书法的高峰期,他的书法是其个人和时代精神内质的物化。北方士族南渡后,住在富饶的江南。江南一地山明水秀,引人入胜。无论是吴兴还是会稽,山川宜人,万峰林立,烟海渺然,天水相接,可谓是“万里云景”。江南的山水自然之美在士人的游历和生活中赋予了艺术的灵性。王羲之曾说:“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他陶醉于湖光山色,遍游江南诸郡,得江山之助。

“大王字势,古法一变”:王羲之书法的“新体”

王羲之生活在东晋前半期,这一时期,旧体新体并盛,书法名家各有擅长,文人书风兴盛,人们的书法师承,具有家学和门派的特征,王羲之的书法正是如此。元代吴兴人赵孟说:“大王字势,古法一变,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王羲之书法师承古法,来源之一是东汉末年的张芝一脉草书,由卫、索等家族传递至东晋,或成为王羲之师法的对象。他曾说:“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存。”他还说:“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王羲之的草书师法张芝是其学习旧体的重要内容。另一个源头是,东汉末年至曹魏时钟繇的楷书和行书,由卫氏家族中卫夫人传递至王羲之。南朝宋羊欣的《采古来能书人名》称:“晋中书郎李充母卫夫人,善钟法,王逸少之师。”王羲之的楷、行师法钟、卫,亦是其学习旧体的重要内容。

同时,王羲之的父辈,尤以叔父王廙影响最大。南朝王僧虔的《论书》和梁庾肩吾的《书品》都有王羲之师法王廙的记载,王羲之主要从其字行书,并扩展到草书、飞白书等。同时,他的岳父郗氏一门也善书法,在王羲之的书法形成过程中都有重要的影响。

王羲之一生书法的主要成就为“新体”,在钟繇、张芝的“旧体”基础上建树了“新体”,为楷书、行书和今草的成熟做出了重大贡献。

张芝、钟繇之后,士族书家写楷书、草书和行书已蔚然成风,书写新体势的笔法、字法已趋于成熟。到了王羲之时,吸收了众多前辈书家所提供的各种书写基础,去质增妍,把秀妍之风推向新的阶段,成为继钟、张之后的一代宗师。王羲之楷书对钟繇笔法的吸收是通过其启蒙老师卫夫人传授的。钟繇的楷书为王羲之书法的变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楷书发展到钟繇时已有新意,但仍具有隶书余韵。王羲之在卫夫人和王廙的基础上,对钟繇楷书进行了变革,将其结体易扁为方,横画改平势为斜势,即所谓的斜画紧结,我们从其所临钟繇《宣示表》中可见这种迹象。

其晚年所书的硬纸本《黄庭经》、绢本《东方朔画赞》现分别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北京故宫博物院,为唐人临本,但可以看到其开始对前代的改造,结字更加紧凑,变化更加生动。经过王羲之的变革,楷书已完成楷化,脱去钟氏楷书中的隶书遗意。

王羲之的楷书,已无墨迹传世,能见到的只是刻本、摹本和唐以后的摹本。唐代时,王羲之的楷书已很少,褚遂良在禁中编次王羲之书目时,很重视王羲之的楷书,尤其是《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三帖,以《乐毅论》为首选,现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有此帖的越州石氏本,笔势精妙,备尽楷则。北宋末年,徽宗宣和内府藏有王羲之楷书笔迹,有《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定公帖》《报国帖》《口诀帖》《草命帖》七种,当时私家收藏的王羲之楷书已很稀罕。我们今天分析王羲之楷书,只能以《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三篇为依据。

(东晋)王羲之 黄庭经

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王羲之的楷书改钟繇笔法中的翻挑为“内擫”,起笔一拓而下,收笔一改魏晋楷书的重按。翻折的运用,点画的呼应,钩挑的纯熟都表明其技法上的完善,在字形上也变横扁形为纵长形,比之钟书,王羲之的楷书变“质”为“妍”,将楷书在笔法和意境上都推到一个新的境界。如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言:“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藏》又纵横争折。”这正说明王羲之的楷书是由情入书,表达了丰富的内涵。

楷书的发展,汉代为草创期,钟繇对楷书的推动是为变革期,至王羲之时,楷书已完全成熟,在笔法、结字和章法上都已形成了楷书审美的新模式,王羲之的楷书多在这种模式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和变化,达到神超形越。

南朝以来,传世的王羲之书迹,以草书数量最多,今日所见的王羲之书帖,草书仍占总量的大部分。其中《豹奴帖》是用标准的章草书写的,字形偏扁,捺笔有隶意。这件作品说明他早年时对西晋时期张芝草书的继承。西晋的草书有若干章草的遗迹,笔势方中寓圆,结体呈扁状。王羲之早期草书从张芝入手,多有吸收,并自称“与张雁行”,其三十二岁赴武昌应诏时,曾以章草体给庾亮写信,所书为张芝草书风格,后庾翼在给王羲之的信中叹其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庾翼书名早于羲之,对羲之的草书推崇由此可见。

现在我们见到的大量草书作品,是王羲之后来所作的今草。其今草有两路风格,一路是在今草体势中使用,许多章草用笔,字形趋横势,转折多用翻笔,中锋、侧锋并用,质朴与妍美并存。这路代表如《寒切帖》《冬至帖》《多日帖》《八日帖》《远宦帖》《逸民帖》《丝布帖》《盐井帖》等。另一路今草笔势起伏跌宕,结体开合自由,牵丝连贯,俯仰相应,不少字连成一组,有强烈的节奏感,这路代表作如《初月帖》《上虞帖》《都下帖》《行穰帖》《清和帖》《侍中帖》《虞安吉帖》等。这批作品集中体现了王羲之在草书上的贡献,标志着东晋草书发展到历史的新高度。这种草书,对王献之的一笔书,对唐代张旭、怀素的狂草有重要影响。

王羲之的书法,最著名的是行书《兰亭序》。永和九年暮春三月初三,五十一岁的王羲之与友人聚于兰亭,友人们为这次聚会写下了大量的咏兰亭诗,王羲之在饮酒赋诗之后,当场书就了这篇序文。他在文中描写了江南的三月,友朋的聚会。或许正是兰亭聚会流觞曲水的盛况,由此引发了羲之对人生“生”与“死”的感叹。于书法而言,他从草书与新体楷书中加以借鉴,中锋、侧锋并用,浑然无迹。作品中点画的顾盼,使转翻折,牵丝映带都十分丰富,大大拓展了书法的笔法内涵,在结体上能“奇斜反正”,长短、大小、俯仰、开合、方圆等变化在这件作品中得到充分发挥。他在书写中,将草书的流便速急与楷书的蕴藉平和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新的审美样式。唐人孙过庭在《书谱》中说:“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他的这种“平和”,正体现了他崇尚自然的天趣与清秀冲和之美。

《兰亭序》历来有多种别称。南朝称为《临河序》,唐朝称《兰亭记》《兰亭集序》,宋朝人更是根据这次雅集来称呼,欧阳修称《修禊序》,蔡襄称《曲水序》,苏轼称《兰亭文》,宋高宗称《禊帖》,种种别称都表明王羲之的书法在历代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其中,以唐太宗对《兰亭序》评价最高,称它是“天下第一行书”,把王羲之推到了古今第一的位置:“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为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唐太宗对王羲之的推重,得到了朝中大臣的普遍认同。《兰亭序》在初唐声名最为显赫。于是,《兰亭序》的故事逐渐多了起来,据说这件作品还成了唐太宗的陪葬品,更增加了作品的神秘色彩。

和《兰亭序》同调的王羲之行书作品还有《快雪时晴帖》《奉橘帖》《极寒帖》《官奴帖》《省书增感帖》等。在行书中加进草书写法,如《丧乱帖》《频有哀祸帖》《二谢帖》《得示帖》《追寻帖》等作品,在行书中杂糅今草,创造了行书的“连绵”样式,对后来王献之创造行中带草的流畅行草体势有着开启作用。

汉魏以来,盛行于士大夫中的行草、行书、楷书,随着新体的定型、成熟而不断更新,这种新风换代,流派交替的现象,促成了文人流派史的重大变革。钟繇的楷书曾开启一代新风,在汉隶转向魏晋楷、行过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卫夫人和王氏家族学其笔法。与钟同时,张芝书法为汉代草书流派的代表,西晋卫氏一门祖述张芝,韦诞学其草书,直到王羲之亦受影响。王羲之在继承钟、张的同时,把楷、行、草三体推向历史的高峰,脱去汉代隶书时代质朴滞重的笔意,创造流美的书风,成为书坛求美大趋势的集大成者。这种书风的创造,完整地体现了魏晋风度,既合乎儒家的“文质彬彬”和“中和”的审美思想,又是那个时代文人艺术创造的集中体现。

唐代张怀瓘这样形容王羲之的书法:“右军开凿通津,神模天巧,故能增损古法,裁成今体,进退宪章,耀文含质,推方履度,动必中庸,英气绝伦,妙节孤峙。”梁武帝称“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妙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龙跳”是指动态,“虎卧”是指静态,王字中的“动”“静”合一之美深刻地影响了后代的书法。他的书法引领了魏晋时期书史上重大的变革,将书法艺术推向历史高峰,成为后世文人取之不竭的源泉。

“父之灵和,子之神骏”:王献之的书法

王献之在其父王羲之的影响下,完成了自钟繇、王羲之以来的又一阶段的变革,使文人流派书法发展到又一高度。

王献之(344~386),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官至中书令,后去职由其堂弟王珉继任,时称献之为大令,王珉为小令。他与其父齐名,晋人称“二王”,唐人将他们合称为“羲献”。王献之幼时随父亲迁居会稽。在江南的土地上,王献之少年时就有着盛名。《晋书》中称赏他“高迈不羁,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王献之清高整峻,不交非类,蔑视礼教,率性而行。在太元二年(377)太极殿落成时,谢安想请他题榜,他不愿意,谢安也不好勉强。谢安问他“你与你父亲书法谁好?”献之说:“当然我的好!”谢安说:“其他人不这么说呀?”献之回答:“他们哪里知道!”(虞和《论书表》)献之的“真性情”可见一斑。

王献之幼从父学书,后又学张芝的草书。幼时即形成的不拘束的性格使其在书法上有着强烈的创造特征。虞和《论书表》说王献之七八岁时,王羲之从他的后面掣其笔,结果笔没有脱落。王羲之感叹道:“此儿书,日后当享有大名!”羲之在王献之小的时候,教他临写《乐毅论》,学完后,他能写得极工整秀丽,筋骨紧密,不减羲之。

张怀瓘的《书议》中曾记载王献之感到羲之的书法不够宏逸,不够简练,少恣肆,认为“局而执”,认为应该写“稿行”体,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行草。这种书体和前人写的“章草”不同,“大人宜改体”。他认为“法”是没有固定模式的,“事贵变通”。我们在王献之的书法中可以看到,在羲之的基础上更显新妍,在行书中夹杂草书,形成“破体”。在其书法中,我们能感受到情驰神纵,超逸优游的状态,被称为“笔法体势中,最为风流者”。晋人萧散之致,在献之的书法艺术中,我们能够体悟到。他在书法中打破旧式的束缚,突出人生情感,正如《世说新语》中所说的“情之所钟,正是我辈”。

王献之擅长多种书体,史载其不仅善草书、行草、楷书等书体,还尝书壁为方丈大字,王羲之大为赞赏,围观者上百人。他的小楷以《洛神赋》为代表。他在羲之《乐毅论》端正质朴的基础上,更添轻松的感觉,时而闲庭信步,时而骏利放逸。赵孟对王献之的这件作品十分推崇,他说:“《洛神赋》二百五十字,字画神逸,墨彩飞动。”和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相比,明显变“内擫”为“外拓”,变蕴藉为外放,字法端劲,无尘俗之气,历来奉为小楷之经典。

现藏上海博物馆的《鸭头丸帖》是献之行草书的代表。此件仅两行十五字:“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唐人张怀瓘评此作是“欲夺龙蛇之飞动,掩钟张之神气”。在书写中,献之将羲之作品局部的“连绵组合”变成“整体”的体势,行气紧密,飞扬峭拔,如米芾《书史》所论:“运笔如火箸划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

在王献之书法作品中,和《鸭头丸帖》不同笔调的是《舍内帖》,古淡而清建之美;《授衣帖》则“群带连笔”,用连笔草书之形态现行、草之间的生动意味;《十二月帖》更多地是超逸和适意,米南宫大赞此为“天下子敬第一帖”。张怀瓘将他和其父羲之比较,称:“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骏,皆古今独绝也。”灵和者如潺潺流水,神骏者如一泻千里。南朝梁时的袁昂曾经把王献之的书法比作“河洛”少年,十分形象。

王献之在王羲之后崛起,到梁武帝时代,南朝文人流派书法兴起“大令”书风,时间长达一个世纪。梁武帝即位后,钟、王书风重新兴起。唐代初年,唐太宗扬羲抑献。中唐的浪漫写意书风兴起后,王献之的书法重新受到重视,张怀瓘的书论中也高度评价了献之的行草,使人们重新开始认识献之。宋代刻帖风行时,“二王”作为经典,再次被视为同一体系。

南朝时期,自宋至梁朝,书坛为王献之新风所笼罩,从梁中期始,由于梁武帝力推羲之,小王的风头开始减弱,钟繇、大王书风相继崛起。南朝刘宋时期,王献之的外甥羊欣(370~442)书风最有时名。《宋书羊欣传》上留下了“书裙授书”的故事。羊不疑是羊欣的父亲,在献之属下任乌程令。羊欣十二岁时,随父亲在任所,献之至乌程,见羊欣书法,大喜。一次,乘羊欣在房间午睡,便在他穿的新绢裙上,题书数幅,然后悄悄离开。羊欣得此书法,日夜揣摩,书法益工,时人称“买王得羊,不失所望”。

王羲之书风对后代的影响

南齐享有盛名的书家当是王僧虔(426~485),为王羲之从兄王洽的四世孙,历宋、齐两期。齐高帝与其赌书,问他:“谁为第一?”僧虔说:“我书臣中第一,您书帝中第一。”时称善对。王僧虔的书法丰厚淳朴,点画精到,传世书迹有《太子舍人王琰帖》《御史帖》等。其子王慈、王志书风与其一脉相承,取法献之。王僧虔于泰始中任吴兴太守。“二王”父子曾先后任官吴兴,僧虔为族孙,又有善书名。

生活在陈、隋间的智永禅师(约510~610)为王羲之七世孙,吴兴永欣寺僧人。智永书法善楷、行、草书。据宋高宗《翰墨志》和冯武《书法正传》等书记载,智永妙传家法,书《真草千字文》八百册光大羲之书风,唐初虞世南即直接师承于他。

唐太宗李世民为《晋书》作《王羲之传论》,使王羲之书法得到前所未有的推广。宋代王著《淳化阁帖》刊行,“二王”的影响力更大,元、明以来的书家多以“二王”为溯源的对象。

唐代以来,楷书、行书和草书在王羲之的影响下发展、变革和发展,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艺术风格。

楷书一脉,初唐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等均从王羲之的楷书中脱胎,到了颜真卿时,在王羲之的基础上糅入北朝刚烈之质,又加以“装饰化”,在笔画的两端强化形态,并转王字之“妍”为颜之“质”。

行书一脉,王羲之原本就有虎卧凤阙之“平和”和龙跳天门之“欹侧”两路,以后成为帖学两大派系的策源地。除前面提到的智永外,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蔡襄、赵孟、文徵明、董其昌等继承其平和秀逸一路,除王献之外,李世民、欧阳询、李邕、杨凝式、米芾、王铎等发展其欹侧跌宕一路。

草书一脉,大草从王献之到中唐张旭、怀素,将羲之草书之“纵逸”向前推进,在中唐形成狂草的浪漫书风;小草自献之后,孙过庭、米芾、赵孟等薪火相传,向“雅逸”方向拓展,使王羲之小草不断传承、演绎,形成了书法史上草书的又一脉络。

原载《经典湖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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