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月虽同人别离——白居易《江楼月》

万丈红尘一寸心:荡漾在唐诗里的世态人情 作者:徐昌才


明月虽同人别离——白居易《江楼月》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一个人牵挂一座城市,源于一个朋友;一个人吟咏一首诗歌,源于一份友情;一个人进入一场清梦,源于一腔思念。中唐时期,白居易与元稹是好朋友,志趣相投,情深义重,心心相映,灵犀相通。最能说明两人不同寻常情谊的一件事情是两人的一次诗歌唱和,元稹写诗给白居易,说自己做了一个梦,与你一块儿在曲江之畔游玩,后到某处一块喝酒;就在诗歌寄出不久,元稹收到了白居易写给他的一首诗,也是记录一个梦境,与元稹诗歌所写内容完全相似。两个人做梦,你梦见我,我梦见你,彼此思念,情深似海,动人肺腑,传唱千年。最近读到白居易的《江楼月》,也是写两个人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虽然没有做梦,虽然没有魂兮相应,但是,一样动情动心,一样感人肺腑。

元和四年(809)春天,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离开京都,也离别正在翰林院任职的挚友白居易。他独自寄居嘉陵江岸驿楼之中,圆月在天,清辉四射,江波粼粼,神思恍惚,浮想联翩,随即写下七律《江楼月》寄赠乐天,表达相思之情。白居易接到元稹的七律之后,感同身受,产生共鸣,也情不自禁回应元稹,写下了一首同题诗。彼此唱和,传情达意,交相呼应。

一个在嘉陵江岸,一个在曲江池畔,一个在东川,一个在长安,相距遥远,各在一方。恰逢皓月当空,银辉四射,天地空明,自然会触发文人的怀人念远、乡思无眠之情。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一对离人,月圆人缺,月满人亏,不能相聚赏月,不能诗酒唱和,不能海阔天空,不能管弦丝竹,不能游山玩水,不能寻幽览胜。分开的两个人,各自孤独,各自忧伤。月光虽美,投下丝丝缕缕,搅乱一片心海。江水虽亮,散发道道光芒,刺痛迷离双眸。是啊,恨天恨地恨月光,不能帮助离人排解忧愁,不能安慰失落的心灵。怨山怨水怨分离,不能诗酒风流快意人生,不能品茗赏月诗性飞扬。诗歌一开篇,就点出相思离恨,无穷无尽,纠结人心,痛断肝肠。如江水曲曲折折,绵绵不尽;如皓月辉映山川,弥漫天地。注意两个意象。一个是“江”,嘉陵江与曲江,两江相隔如天如涯,如东如西,但是,因了一个“曲”字,曲曲相连,似乎两江相连,流水相通,恰如王昌龄诗《送柴侍御》所云:“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水流所往,心意所至,水流交汇,心意相融。不知诗人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插柳,读到开头一句,很容易使人产生人在离别心却相通之感,自然烘托相思之意。一个是“月”,古往今来,明月入诗,暗关离愁,蕴含情意。李白送别王昌龄曾写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李白离开家乡,也曾写诗“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苏子瞻词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张九龄诗云“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每一轮明月升起,都托出一夜相思,托出一片赤诚。同样,在白居易的诗中,“月”亦有丰富而复杂的情味。一方面隐喻相思如月,流光所及,朋友身边,相依相伴,形影不离;另一方面,月圆月满,辉映天地,人分人离,望月伤怀,触目惊心,彻夜无眠。一轮月,写满团聚明媚,也烘染离愁别恨。

首联遥想,跨越空间,借助明月,沟通流水,暗接情意,拓展了诗歌的意境,加深了诗人的情感。颔联悬想,时空交错,两地相隔,风云各异,气象悬殊,托出一片迷茫烟雨,托出一腔哀痛情思。一个晚上,通宵达旦,辗转无眠,面壁思念,暗自神伤。不知道明月在天,此地明朗,彼地如何,或这此地风雨,彼地又是如何,音讯杳无,隔绝时空,一个不知道另一个的情况,一个牵挂另一个的牵挂,一个忧念另一个的忧念,相信两颗心心相印的魂魄会产生默契,会有灵犀相通的神奇感应,但是,不得不承认,白居易诗中表现出来的就是一种隔膜、一种渺茫、一种困惑。并且,诗人还深深陷入这种迷茫困惑之中,一夜不能自拔。元稹也这样吗?不好臆度,但是,既为真挚好友,乐天如此思念,如此牵挂元稹,元稹又如何不是深入骨髓地思念乐天呢?又如何不会产生心灵共鸣呢?一个“潜”字,描写诗人暗自思虑,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神态,加上“一宵夜”的时间夸张,更凸显诗人的睡卧不宁,以及无以释怀的相思。一个“远”字,扩大了距离,加重了程度,透露出愤懑不满,折射出相思透骨。那一夜,曲江不宁静,嘉陵江也不和缓;那一晚,乐天失眠,元稹也不好睡。

现在,乐天是收到了元稹的来信,读到了元稹写给他的诗歌,理解了嘉陵江对曲江的款款深情,理解了元稹对自己的默默思念。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想到你会写诗给我,表达离别相思?想到我们两个一向你唱我和,互赠诗文。想到我们两个各在一边,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你,或者就像现在人们所说,你念我的时候我的耳朵发烧,我念你的时候你的脸颊发烫。想到彼此同声相求,同气相呼。现在懊恼、后悔,也许都错怪了你,也许冤枉了你,也许我自己神思恍惚了,也许我昏话连篇。你在嘉陵江畔,想念我的时候,我在曲江池岸也在想念你。两个才情横溢、志趣相投的朋友,天各一方,心近为邻,彼此思念,刻骨铭心,不是爱情胜过爱情,不是兄弟胜过兄弟。不容亵渎这份真情,不容玷污这份纯粹,更不容非议这份坦荡。试问今天,红尘滚滚,利欲熏心,真情在否?几人能比?“谁料”表示惊讶、懊恼、后悔,也有自责、内疚、不安,当然还有安适、欣慰,为友人和自己无时无处不相思,为友人与自己事事诗歌酬唱往来,为友谊深似大海净似山泉。“谁料”的反面是要是想到,早就想到,可以推想,如果知道你对我的思念,你给我的诗歌,又哪里用得着一夜未眠,饱受望月相思之苦呢?“正当”表示正在进行时态,强调两地相思同时进行,同步相随,几乎也是同诗相寄。暗示朋友情意相通,心神默契。它的反面是“先后有别,早晚不一”,也就是不同步,不同调,显然这不是元稹与乐天之间密切关系的准确写照。

诗歌最后回到现实,回到双方,思念过,歌咏过,投赠过,终于明白彼此心意与感情,言语一致,心声一致,情意一致,格调一致,梦幻一致,感觉一致,太多的一致,不是简简单单一个思念、一声朋友所能表达的。诗人用一个“悔”字表达后悔、自责、遗憾与不安。是啊,怎么就没想到呢,多愁善感,相思想念,何不早早吟诗抒情、寄赠达意呢?何苦一定要望穿云山、望断鸿雁、望尽千帆呢?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又有何等交情,一个“共语”,一个“同悔”揭示了双方彼此思念的情感之深沉,应了李白那句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稍稍改动一下,切合白居易诗歌意境,“千江水映千江月,千里路转千里情”。

有那么一条江,有那么一座楼,有那么一轮月,月照天地,人在江畔,念在楼阁,人问明月,“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个声音回荡在夜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是的,人可以作古,明月不灭,诗歌不死,思念亦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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