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过 年

行走在城市的上空 作者:阿健 著


老屋往事

过 年

少年时期,记忆中的过年总是和这几个场景有关:炒货、年夜饭、压岁钱、鞭炮。

每逢春节来临,各家通常都会在前厅或者灶披间生起一个煤球炉,搁上粗砂或粗盐,开始炒制各类坚果:山核桃、花生、瓜子、香榧等等。如果被足够信任的话,小孩子获得的特权是可以从容地拿着小铲子翻炒那些炒货,仿佛那是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使命。比这种荣誉感更实际的是,你随时可以从锅里拿出坚果来试试是否已经炒熟。

但大人的信任往往是靠不住的,因为尝试是否成熟而吃掉的果实往往占到最后炒成品的相当比例,也就是非正常损耗的部分。

漫长的少年时期似乎总像默片一样呈现出灰白的色调。大年三十,家族的老小都会聚拢在简陋的木结构老屋里吃顿团圆热闹的年夜饭。屋外天寒地冻,屋里却满溢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和欢乐的喧闹。饭桌上必有鸡鸭鱼肉,但那些大菜往往只是装点门面,印象里最受欢迎的就是两道特色菜:一道清汤鱼圆,一道三鲜。

清汤鱼圆是用鲢鱼肉刮成肉糜搅匀打透,然后从掌心里挤出一个个丸子落到滚汤里氽熟,用勺子舀着吃,鲜嫩无比。三鲜的传统内容是鲜肉丸、发皮、鲜虾、肚片,配以冬笋片等佐料以高汤烹制。可那时我总是不喜欢里面浓重的韭黄味道。这两道菜也是镇上聚乐园里常规的特色菜。

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屋外大雪纷飞,我在长辈的唆使下一口气喝下了一整碗的黄酒,带着些眩晕的兴奋,跑出屋外玩耍。彼时雪正下得紧了,把小院里的一切都履上了厚厚的雪毡。不知是酒精还是天光的作用,记忆中的那雪色竟然呈现出奇异的淡蓝,有些诡异、有些梦幻、有些伤感,恍似少年初期的忧伤。

事实上对于孩子而言,对压岁钱的期待远远超过年夜饭本身,虽然钱并不多,却是一年的期待。口袋里揣着压岁钱,觉得积攒了整年的各类梦想就可以实现了,这些梦想也许只是一柄精致的水果刀,一把可以打火药纸的手枪,一本小人书或者是一大堆华而不实的零食和稀奇古怪的玩具。

放鞭炮则是过年永远乐此不疲的游戏:买一挂一百响的鞭炮(我们当地称它为“百子炮”),细细地拆散,装在口袋里。向大人要根烟或者点支香,点燃后一个个扔出去炸响。整个正月里,在小镇铺着古老青石板的小巷里、长着仙人掌的天井里和熙攘的大街上,随处都是时不时响起的“啪啪”声,此起彼伏,没有节奏和规律。

为了增加乐趣,我们想出各种各样的方法来燃放小鞭炮:把它扔到门口的水缸里炸响,去炸墙角的蚂蚁洞,塞到一个青霉素注射液的小玻璃瓶里炸得它飞到半空,或者直接塞到大人杀好晾在外面的鱼嘴巴里……各种各样的恶搞总会换来简单而快乐的笑声,映衬着那些流着晶亮鼻涕,冻得通红的小脸庞。

北大街那段一直是临平过年最热闹的所在。有卖糖人的小摊、杂耍的艺人,还有平时不太看得见的头发散乱的疯子们。杂耍通常总是在电影院左侧台阶下的那块空地开演。我记得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的扫堂腿和鲤鱼打挺是我一度模仿的动作,而比较恐怖的是一个吞宝剑和缝衣针的汉子,他总是在诸如春节国庆这样一些特定的时间出现在街头,引来许多人的围观。

小镇的正月里也总是忙忙碌碌。跟随着大人走亲访友,穿梭于镇子和乡村,到处都有吃不完的新年宴席,虽然菜肴风格各异,不变的是热情与好客。现在想来那时送的礼很有趣:用坑边纸包好的重麻酥糖、荔枝干和一些干货。考究一点的就送双宝素之类的营养品。物资相对匮乏的时代,人们的节庆心情却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

岁月就像屋檐下的破旧蛛网,在微风吹拂下,在不经意间慢慢逝去。而我所居住的这个小镇在向城市的演变过程中,渐渐包容和收纳了来自各地的过年习俗,于是在不知不觉中,本地传统的年味也终于像墨水一样在时间的流水里稀释与淡化。只是每到年节时刻,我总会忆起那些逝去时光里的过年片段,依然充满了纯净的怀念与温暖。

仙人掌

1

我总是记得那些燠热无比的夏日午后,炽烈的阳光像一块巨大的电热毯一样倾覆在老屋所在的小院上下。

从木结构破败老屋的二楼望出去,瓦檐边摇摇欲坠的破脸盆里的仙人掌已经结出暗红色的果子。在热气的蒸腾里显得生机勃勃。

那盆仙人掌是我漫长无味的童年里无法企及的距离,我一直渴望能够接近并且抚摸到它那多肉的块茎。

仙人掌实在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植物。自从我来到小镇的祖屋定居以来,它一直这样生长在靠近我床边的木窗之外,据说那是父亲在多年以前捡来随意丢在盆中的一片衍生而成。

小学至初中时期的午睡真的是一件尴尬得如同婚姻一样的事。两个小时的午睡时间,如果放弃,那么中午时间尽可以提早到校,和同学一起把时间挥霍在抓金龟子、到河里玩水、捉螃蟹以及用比赛用石块砸草丛里的癞蛤蟆。但这就意味着下午的课程里你随时可能沉沉睡去;如果睡了,常常在被闹醒的时候感到没有睡够,在完全清醒的懵懂期,也许将遭遇一种无可名状的懊丧与忧郁。

2

很多个午后,我坐在床上,倚窗独看仙人掌。

大约在春末夏初的时候,仙人掌会开花。也许在一场夜雨之后,推开窗子,那些黄色、白色的花朵就开在茎叶的顶端,迎风摇曳,柔美无比。花期很短,不多久就凋谢了。接着会结出青色的果子,慢慢地变红了,这红又渐渐变得沉郁起来,呈现出暗红。果子可以留存很长时间,最后变得干瘪,并脱落。有一天,我在一张小报上看到说这果子可以食用,并且富含维生素C。于是,那果子从视觉上的欣赏变成了味觉上的引诱。

可能是在梅雨季节的某个中午,我发现新的茎叶开始生长出来,我盘腿坐在窗前的床上,将身子倚在窗栏上,以一种很惬意的姿势探身看仙人掌。那些新的块茎开始像叶片一样抽出来,呈现出一片可餐的新绿。抽出来的刺(也就是叶芽),软软的,肉肉的,娇嫩无比。叶芽上面缀满晶莹的雨珠,如果用微距拍出来PS一下,应该是非常唯美的图像。在顶端的新仙人掌与下部深绿的老仙人掌,以及坚硬的褐色毛刺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些新的仙人掌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得以快速生长,渐渐从小小圆圆长成大大长长,呈椭圆形。由于吸收的水分过多,它们有些开始稍稍弯曲,像是不堪重负。好在雨季很快过去,在烈日下,它们反而呈现出坚挺的生命力。我注意到它们的颜色开始变得凝重和黯淡起来,同时也注意到在一些隐蔽的地方,有些老的仙人掌已经变成褐色,呈现出颓唐的样子,悄无声息地腐烂且死去。它们的离去,也许是因为水分太多而被沤烂,也许是因为它们原本就到了寿终正寝之刻。新陈代谢,原本是件极正常的事。好在老去的速度和数量远不及新生的快与多。

3

那片折断的仙人掌很新,断面处渗出黏稠的汁液,有一股新鲜的植物味道,类似于青草并有些微甜,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我甚至有些后悔把它弄下来。

学校里不时会流行各种各样的玩具。地摊上有一种塑料制成的小手枪,非常简单而廉价,大约是一角五分到两角钱一柄,前方是一个枪管,后方是一个活塞,用橡皮筋做牵引,将活塞用力往后方拉,直至活塞后部的小凸起与扳机上方相扣,把枪管前方的小盖子嵌入枪口,使之形成密闭,用手指扣动扳机,活塞得到释放,快速滑向枪管,压缩空气使之顶开枪口盖子,发出一声脆响。

我们购得小枪并非为听取那声脆响,而是在枪口内塞入各类石子铁弹,利用活塞的冲力发射出去,如果瞄准得当,这种滑膛枪在近距离内的命中精度出乎意料。如果再加上一股橡皮筋,那么射程和精度都将得到大幅度提高。

开始我们使用建筑工地上捡来的小白石子,由于形状不规整,大大影响了射击的精度,后来从自行车修理摊周围捡来很多细小的钢珠,课余利用墙角和树木做隐蔽,互射取乐,打在身上有一点微痛。被射中者必须无条件发一声惨叫并退出战团。这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真人CS游戏的雏形。那时我很少被击中而退出,每每组织冲锋或者狙击,毙敌无数,极有成就感。

一度我们沉溺于这类游戏而不能自拔。但是因为安全防范措施不到位,最终这个有趣的游戏被校方理所当然地禁止。我们不再被允许带这类枪械入校,一经发现从严查处。

某天午休的时候,我把枪拿出来瞄准那盆仙人掌,向其中一片较嫩的叶片无情地发射了十余颗铁弹子,直至将它从中部打断并坠落在一楼院子的青石板上。以我的射击水平,很容易做到这些。铁弹很轻松地穿过仙人掌,发出沉闷的“卟卟”声,略有一点快感。

但是那片断下来的仙人掌却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成就感。那残掌还是存活了下来,渐渐自愈并且变深,断口处结成了黄褐色的硬膜,如同伤口的痂。

4

在后来的午休时间内,我又成功打下了一粒红色的果子,那粒果子呈橄榄状,表面有层白而浅薄的蜡质,上端有个口子,剖开后中有无数毛刺,极难清理。果子味道酸而微甜,缺少水分,并不十分有味。

某天,我打下一片老仙人掌,企图另行种植繁衍。将叶片插在瓦盆中,定时精心浇灌,最终以腐烂了结。另一片仙人掌被打落到楼下的葡萄架下,数日后却冒出了新芽。

在捡拾把玩仙人掌时也曾被刺中手掌。仙人掌的刺是很难弄的一种东西,被刺中后痛且痒,很长时间内你都无法确定是否已将刺清理完毕。

数年里,那盆仙人掌依旧蓬勃生长着,填补了我许多个无聊的午休时间,并让我了解了它。直至老屋翻建,仙人掌在楼墙訇然倒塌中倾覆,我却没有亲见。

5

现在想来,仙人掌真的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植物。有时候它像极一种生存,譬如人生。年少时总是稚嫩柔软易折,老而弥坚,芒刺在身,拒绝外人入侵;若你精心呵护,往往适得其反。

年届不惑,日益怀念那遥远的夏日午后,老屋的仙人掌。觉得自己就是其中较老的那一片,在命运这个顽皮少年铁弹的射击里,疗伤并自愈,蓬勃与达观。

烹 饪

“聚乐园”是一家老字号的饭店。

在彼时的小镇,它就像杭州的“奎元馆”和“素春斋”一样著名。据说它最早是以徽帮菜闻名,招牌菜有红烧划水(鱼尾)、烂糊鳝丝等。郁达夫曾经在这里吃完酒,捋了袖子去爬临平山。

它应该存在很久了,在这条最繁华的陡门口北大街上。记忆里它应该有一块颇为古老的黑底金字招牌,但上面的漆已剥落得差不多了。

小学时代,有一阵子中午放学,我天天去那里蹭饭。叔叔在那里当厨师,我常常去吃一碗发皮三鲜面。在计划经济时代,成为饮食服务行业的职工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这样一家老字号的饭店里当厨师。得益于祖上从事食品行业的背景,叔叔在待业数年后终谋得这样一份差事。

店堂不大且昏黑,上悬数把肮脏的吊扇,摆着数张八仙桌子,桌面上的油漆早已磨光,而且只有条凳。门口是一个围着高高木栅栏的收银台。里面照例坐着一个泼辣的女职工。菜单挂在她背后的墙壁上,以标准的楷书写着:宫保鸡丁、鱼香肉丝、清蒸鲫鱼、红烧羊肉等数十样菜肴名称。平日里下馆子的顾客并不多。顾客点完菜,付了钞票,服务员就会把写了菜名的字条递进厨房,厨师用眼角略瞟一瞟,顺手把字条插在铁扦子上,随后便麻利地烧菜了。

其实我对这家饭店的印象并不太深,它并没有十分出奇的地方,生意也只算一般。但它有一点吸引了我,那就是后厨。

蹭饭的日子里,我甚至开始迷恋这个后厨。厨师并不太多,有七八位,有两个资历不深的学徒是在那里配菜的。我觉得他们的刀工已经出神入化,很轻易地将土豆、白菜、肉丝等纵向切成细丝、薄片或方丁,然后一样样在盘子里码好,看起来整齐诱人。尽管我知道那只是作为厨师的基本功,但能把一把笨重的厨刀使得观者眼花缭乱,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最吸引我的是切菜时在砧板发出的声响,细密而均匀,如蝴蝶牌缝纫机一样精准与清脆。

更为迷人的是烹调过程。每位厨师都有一个专属自己的炉灶。那时用的好像是煤块烧的炉子,下方有一架风力很大的鼓风扇。地面黑色且油滑。锅子有个粗大的手柄,上方一侧有一个自来水龙头。靠近锅子一边的墙面上是黏稠如柏油的油烟。右手边是一排大小不一的碗,盛放了油、盐、酱、醋、生姜、味精、料酒、芡粉等各色调料。

我喜欢看烹饪的过程。等待吃面的时候,我就会在厨房里待一会儿。厨师们穿着很油腻的白色工作服,戴着白色如同解放帽形制的工作帽,但那种油腻好像很自然,并没有肮脏的感觉。他们似乎也并不忙碌,只是手上不停罢了。在我看来,他们的烹饪真的犹如一场精彩潇洒的表演。

比如一个最简单的炒土豆丝。掌勺的厨师将菜单往铁钎上一插,吆喝一声菜名,配菜的就把菜递将过来。接过后,他随意往锅边一丢,脚伸出去往地上的鼓风扇开关上一踩,“嗡嗡”的声音便响起来,锅下的火苗一下子蹿高了。他伸出马勺,往搪瓷的大油碗里舀半勺油,往锅里一倾,用勺底将油顺时针晃开,使之快速加热。

他不紧不慢地等那油先冒出泡沫,泡沫慢慢散开,又冒出青烟,油开始无声沸腾起来。他见油温已高,便将那盘中配好的土豆丝往锅里一倾,只听得“抓——”的一声脆响,他迅即捏着手柄把锅略提离灶,将那土豆丝颠上几颠。底下的火沾了溅出的油与水分,一下子蹿起来,将锅内点着了,火苗蹿得老高。

他并不慌张,这全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厨炒菜若是不起油锅,那菜定是不好吃的。他继续颠炒几下,同时将脸略略往后仰,以避开火苗的灼热。然后,他用马勺在一个个调料碗里舀过去,将调料一样样搁到菜里,一次搁完,绝无增减。他将马勺在锅沿上敲几敲,把沾在上面的少许土豆丝重新敲回锅内,又颠炒几下。那马勺与锅子刮擦发出声势很大的动静。然后,他随手撒了一把红绿椒丝与葱末,同样动作夸张地装了盘,往送菜口一丢,吆喝一声菜名。服务员闻声立刻趋近来,接了盘子就走。

他这时便从耳边取下夹着的烟,在大拇指甲上墩几墩。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洋火划着了。他叼着烟,用马勺在水龙头上灵巧地敲开了开关,水便倾进锅内。他又敲闭了龙头,用一个竹制的锅帚将油腻刷干净,用马勺将水贴锅边三两下舀净。那马勺仿佛是他延伸的一只机械手臂。然后,又取一张新的菜单,开始下一轮的工作。

有时候烹饪过程中,厨师们会大声用方言粗口对骂,或者开一些下半身的玩笑。这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群江湖好汉。

那时候顾客来下馆子,是要看服务员脸色的,菜上来,往顾客面前的桌子上随意一丢。菜就是这么烧的,你不用想出别的花样,爱吃吃不爱吃拉倒。不要怀疑菜的味道或者咸淡,这就是正宗馆子菜的样板。在这个小镇上,你不可能吃到比这更好的菜肴了。如果哪位不识相的外地顾客对服务或者菜肴提出质疑,往往会引来一场大吵,甚至那些厨师也会跑出来争辩,好像他们也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污辱。所以店内一般不太会有人鸡蛋里挑骨头。没有人想到投诉,也没有可以投诉的地儿,生意也从未因此而受到影响。那些厨师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卑微。

多年后,这家饭店终于倒闭了,或者是又归了私有,改换了门面。佛说:生命是一个轮回。一家饭店的轮回也许更短,短到可以存放在一个少年的记忆里。

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厨师们有自信和骄傲的理由。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对烹饪迷恋,觉得这真的是一件充满豪气和灵气的工作。过程里的每个环节都是水到渠成,信手拈来,彰显着自信与目空一切的气势。直至今日,我仍然渴望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每当我捏起锅铲的时候,总是想起“聚乐园”的厨房。

我终究没有成为出色的厨师。于是,当我写字的时候,常常不自觉地想起那时在厨房观摩烹饪的岁月。我固执地认为烹饪出色的人,应该会写得一手好文字,或者也干得好别的什么营生,反之亦然。

尽管事实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光拌面

1

老屋北向大门对过,有一爿面店。面店里有一个烧面的街坊奶奶。

她原来是在最繁华的北大街上的面店里烧面的,后来那个面店拆掉了,她就赋闲在家。赋闲了一阵子,可能是觉得无聊,她就把老屋前面的房间辟出一间小店面,砌了炉灶,重操旧业了。

炉灶上搁一个大锅子,永远注了七分满的热水。烧面奶奶微胖,矮。白围裙干干净净,戴一顶同色的扁布帽子和一双袖套,从帽檐里露出几缕霜色的鬓丝,神色与动作皆淡定。

早上洗漱完毕,我就到对街去要一碗面。有时,我在洗漱之前就去点好面,待到洗漱完毕直接过去吃面就行了。但大多数时候,我愿意当场点了面,站在一边观看烧面的过程。

烧面奶奶对顾客已都熟悉,一见到我,便说:“光拌面加一,面烧生点,加五分辣油。”我点头称“是”,她便捞一团面下到锅中,又单独扯一缕加进去。那面就势在锅里散了,热水滚沸起来,裹着白白的沫子,有向外奔突之势。她随手舀半勺清水浇到锅里,那沫子一下子就平复下去,变得温驯。

少顷,她左手操一个小竹篱,右手将一双长筷子在锅中搅动几下,捞起面,那面汤就从竹篱的缝隙里漏走。她将面往碗里一倾,大功告成。

面碗底上,早就备好了酱油、辣油、猪油、味精、葱花和少许榨菜细末。我用筷子兜底搅动面条,面的热气将凝固的猪油烫得化开了,那些佐料也均匀地拌入面中。面条从白色变成了酱色,香味扑鼻而来,调动与唤醒了一个发育期少年全身的味觉神经与食欲。

她的面很筋道,有嚼头。我喜欢她的辣油,是装在一个个小小的白色塑料瓶里的,很纯正。她知道我喜欢吃辣,每次都会多加半勺给我。小镇的大人看见了,总会惊讶地说一声:“这个小伙子这么会吃辣!”

烧面奶奶从来都是不紧不慢,一碗碗地下,一碗碗地盛。若是汤面,她总是先起油锅,将浇头在火里煸出香味,再下汤、下面。早上七点多的时候,来吃面的人络绎不绝,但她好像从来没有让顾客久等过。她的面店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四五个座位,但好像也从来没有顾客因为坐不上位子而不满。他们吃完了面,就主动离开,把碗放在一边的水槽里。有些顾客则端着碗站在店里或街上,一边谈天一边吃面。

可以说,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的光拌面。我一直很羡慕烧面奶奶,甚至在很长时间内把自己未来的理想定为烧出一碗镇上最好吃的面,做一个一流的烧面师傅。

除了光拌面,我还喜欢吃她烧的两种面——素丝面和油渣面。尤其是在冬天。早上起来,点一碗热乎乎的素丝面或油渣面,价廉却美味无比。素丝面是用豆干丝和榨菜丝做浇头的,油渣面的油渣浸了面汤烧过以后变软了,有股特别的香味。冬天的早上,我去点了面,端回街对过,坐在家里吃完,再把碗还回去,然后骑车去上学。吃完面的身体从里热到外,非常舒泰,犹如烧面奶奶真挚热情的微笑。

2

晨起,我会站在二楼房间的窗口发一会儿呆。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烧面奶奶的店。有时候,我会观察那些进出的顾客,其中有一个顾客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那个年轻人是面店的常客,总是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如期而至。他骑一辆绍兴产“飞花牌”二十六寸自行车,慢悠悠地趟过来。接近店门口的时候,他骗腿从车上下来,很从容地将腿伸直在车尾部静止几秒钟,然后捏下手闸,慢慢刹车,好像马踏飞燕的姿势。到了门口,他才将腿放下来撑在地上,然后用手推一下书包架子,从后面将车的单摆脚踢下来,很随意潇洒的样子。

他瘦高,大约不到三十的年纪,穿得很时髦。一件单排扣的黑色西装,后面开衩的样式,笔挺、翻领大,袖管窄小,从款式上我基本确定那是日本的二手洋装,说不定内袋里还绣着“宫本”“渡边”等前主人的名字;里面通常是一件条纹的白色衬衣,打一根窄细的领带;有时他会穿一件当时十分罕有的立领衬衣,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的西裤,那种西裤也是当时极流行的,紧绷大腿,裆短得可以把蛋蛋挤碎,并且永远短在脚踝之上;那条西裤清晰地勾勒出他瘦长的双腿,像《堂吉诃德》里的插图。

他穿了一双雪白的线袜,套了一双尖头的、露出大部分脚背的黑色皮鞋。那皮鞋擦得锃亮。由于裤腿太短,他的下身就呈现出咖啡、白、黑三截色彩,显得有些不成比例。但这符合当时社会流行的审美情趣。

他的头发是很浓密且卷曲的,发际有点高,向后梳去。这种头发往往有点干燥,他便抹了一点发油,在阳光下打出很迷人的反光。我不知道他是去烫过,还是天生如此。

他每天吃三顿面。早上是光拌面,中午是汤面,晚上有时是炒面。他应该是一个单身汉,可能在某家国营工厂里做着二线工作。他的收入应该够他开销了。估计他还喜欢搓个麻将或者赌个小博什么的。他吃面的速度很快,且永远是站在店门口吃。他吃完了面,就点上一支精杭州牌烟,这在当时要一块九角钱一包,是有钱人抽的玩意儿。但我无法想象一天三顿面如何能够适应。

冬天的时候,阳光正好晒在店门口,他站在那里抽着烟,表情有点沉思或者呆滞。抽完烟,他就推出自行车,又是一个马踏飞燕式,随后消失在来时路上。

在马踏飞燕的来来去去里,我读完高中,然后离开家乡。这期间烧面奶奶的面店也终于在某一天关张了。也许她觉得累了,厌倦了这种烧面的生活。她有退休工资,儿孙皆已长大,这点面钱应该也是可有可无的了。

后来,我在部队和几个江苏兵玩电视游戏至深夜,腹中饥饿,去食堂仅觅得面条数筒,我捋袖下厨,捞了几碗光拌面,佐以麻油、辣酱和榨菜丁,那几个兵吃得淋漓畅快,连呼过瘾。我在心里想,其实我只得皮毛,不及烧面奶奶十之一也。

若干年后的我在另一家镇上的老面店里再次遇到“马踏飞燕”。可他不再是那个时髦精干的年轻人了。其实他从来都不认得我。我还是在惊讶中认出了他。他端着一大碗拌面站在一辆人力三轮车旁狼吞虎咽。

他穿了一身旧得发白的迷彩武警作训服,一双迷彩解放鞋,头发依然卷曲,却是乱蓬蓬的,而且已呈现出一层灰白色,像是落满了水泥。他的前胸口袋半开着,里面半露出劣质的软壳西湖烟。很难相信十多年的时间,居然可以把一个时髦青年变成现在的模样。他吃得很努力,咀嚼使他的咬肌和额头上的筋不住抽动。他的额头渗出汗珠,肤色也变成麦褐色。

有两个城管远远地过来了,他惊慌地三两下吞完了面条,把碗往桌上一搁,将三轮车推到路中间,有点迟钝地从车的前叉搬过腿去,弓起身子奋力踩下去,那车轮便慢慢地往前滚动起来。

我猜测他在这几年可能是遇见了什么变故,或者是赌博成瘾输光了家产,或者他所在的工厂不幸倒闭了,他成了下岗工人……他会不会想起烧面奶奶的面条?一定是比现在这碗面要好吃得多。可是我觉得他已不会再计较什么了。

岁月无敌,运命无常。唯有烧面奶奶那碗光拌面,如此真实地长留于我的记忆之中。

跳房子、水缸和泡桐树

1

有一段时间,我迷恋一种叫作“跳房子”的游戏。

这种游戏只需要几块石子、一支粉笔、一块小场地和三五个游戏者。老屋小院里大约有五六个大小不等的孩子,我是处于中间那个年龄段的。那时,我们学会了分享游戏带来的快乐,没有功利心。

花草专家门前所在的院子前有十来块非常规整的青石板,50×30的样子,像地砖一样排列着,四周花草簇拥。我估计那下面是个排水道,下雨时石板下面会传来潺潺的水声,若喀斯特地貌中的地下河。

这姐弟俩是花草专家的孙子和孙女。姐姐比我略大两岁,肤色黧黑,沉静且读书用功;弟弟比我小三四岁的样子,敏捷且玩心甚重,拖两条标志性的鼻涕。

很多时候是我们三人在那里玩跳房子的游戏。那几块青石板就是天然的游戏区域,拿个小石子从一头掷过去,好像还有单双数的区别。石子停留的地方就是玩家的建筑工地,别的玩家经过时不能涉入,每次单脚从起点跳到终点,跳到自己石块前一格时俯身将石块捡起,到达天界(最后一块石板)时,将手中石块往身后掷,掷中自己地盘即可建房,建了房子可以写上自己的名字,别的玩家涉入、压线或者脚落地就算输出。规则大抵如此,可能有表述不清之处,这是因为已记不太清楚了。

虽然这类游戏在街面上大抵是女孩子玩的居多,而且也是那个姐姐把游戏带进来的,但是小院里的游戏向来无男女分别,解放军美国佬的游戏里我们一样需要女谍报人员,而女孩子的跳房子、丢沙包也照样有男孩子的身影,这就是共享。在跳房子游戏里,快乐与和谐是共存的,由于这个游戏的参与性远甚于其对抗性,这一没有利害冲突的游戏,让我们建立起很好的友谊,也培养了我的平衡能力,还为后来我了解房地产招投标和开发建设基本流程,打下了良好的理论基础。

2

那段游戏的日子真的很快乐,如同黑白镜头里的孩提时代。有时一样简单的游戏可以让人沉迷,有时没有游戏,也照样可以让人沉迷。譬如那个老屋东边屋角的水缸。

水缸约丈余口径,摆在那里很多年了。小院西边那个为花草专家灌溉专用,自来水通上以后,东边这个几乎已没什么实用功能了。

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瓦檐哗哗流下来,泻入水缸。晚上,我在老屋二楼,可以听见分外清晰的水声,雨大时如一挂瀑布般不止,雨小时如岩洞钟乳滴水,袭入梦中,促深睡眠。

晨起,那水缸注满了清澈的雨水,小院空气分外洁净。把从池塘里钓来的小鱼放入缸里,观其嬉游其间,或者将小半支铅笔对剖两半,取出铅芯,将圆珠笔油滴入笔槽尾端,放入水缸,由于笔油的排水性,推动半支铅笔像一艘小船般在水面快速滑行,颇有意趣。

自制水枪。取用剩的圆珠笔芯小半支,在水泥地上蹭去顶端圆珠,尾端插入一长条自行车气门上的小橡皮管(本地方言称为“气不屌”,少儿不宜),五交化商店有售,用眼药水瓶或者小针筒在水缸里吸满水,从前端将水用力压入小橡皮,使之鼓胀,如小香肠。用小票夹夹住笔芯下端的橡皮处使之不能外泄。水战开始时,用笔芯对准敌手,打开票夹,橡皮管内压力得到释放,细细的水流高速向外射出,可达数米远,互射为乐。每当水弹用竭,水缸便是最大的弹药库,可以迅速补给,并且缸体可以充作战壕,抵挡来袭,一时乐此不疲。后来有聪明者又推广用自来水笼头的高压将橡皮管快速充满水的好办法,但这时已失了原来那种在对抗中慌乱补水的乐趣,遂弃之不玩。

磨制石章。彼时在小学随老师参加篆刻兴趣小组。课余跑到铁路边去寻找一些石章的材料。那些石材只在一段老铁路边有可能被发现,且数量较少,混杂于普通铁路基石之间,外表较难分辨,往往要通过敲击观察脱落部分才可确认。这类石材质地极佳,石质极细腻,刻制过程中极少迸裂。

觅得石料后,在水缸边用钢锯条将其分割成片状,继而分割成条状,再沾水在缸沿细细打磨,一方方大小不一的石章便具雏形。然后涂以烛油,在火上略略烘烤,以布擦去多余蜡油,此时即告功成。此时的石章润泽规整,蛋青色的底色上呈现极自然的黑褐色斑纹,漂亮非常如同工艺品,是进贡给篆刻指导老师的佳品。

那时的水缸周围,便是我的手工作坊,我常常因为专心致志地工作而忘记吃饭,招致大人的呵责。我的作品产量和质量一度呈现出一片大好形势,让邻家小孩羡慕不已。后来,我的篆刻兴趣终告流产,我将其归咎于制作石章的乐趣远胜于刻章的乐趣。

3

水缸边爆发的唯一一次战争,即来自我与那位花草专家的孙子之间。

其人读书欠佳,顽劣异常,终日游荡在外,不务正业,却有一手抓鸟摸虾的好本事。因此常闻隔壁传来严母对其施以臀部掸帚之刑的哭喊声。每每声震四邻,极具穿透力,如同杀翻一头小猪状。

一日这家伙去塘边垂钓,获两指长小鱼两条。因为养在自家屋前水缸内易暴露其顽劣行状,便自说自话将其放入我的水缸乐园内。我去缸边磨制石章时,发现有两尾小鱼在其中嬉游,甚感意外,从厨房取来火钳试擒之。正好其人也放学回家,见我在缸边手持火钳全神贯注,心知不妙,就大叫道:“莫动我鱼!”

见他很焦急的样子,我就想戏弄他一下,说:“谁说这鱼是你的?我偏要抓起来玩玩!”他听到这句话,急奔过来,试图阻止我的行径。这时,我已用火钳夹住一条小鱼头部,见他来夺,连忙将其夹离水面。他扑过来与我争抢,一来二去手上自然用了劲,可怜那小鱼尾巴左右甩了几下,便被夹死在当地。

他放弃了争夺,蹲下来看了看那鱼的躯体。确认其已死亡后,他缓缓站起身来,泪眼中喷射着愤怒与复仇的火焰,然后,果断扑过来与我展开殊死搏斗。

那时我大他几岁,比他略高半头,不想欺小。可他已作疯狂搏命状,嘶吼着手脚齐用,颇具气势。我自觉理亏,无心恋战,只好避其锋芒,绕缸疾走闪避,一时情景颇有荆轲刺秦之状。

如此缠斗几圈,他一时追我不上,便停下来。他一停我也停,隔缸对峙,气喘吁吁。他向左我就向右,他向右我便向左,我们就像配合默契地在丈量水缸的直径。

他休息了几秒,感到有力气了,便又拔脚来追。这时,我已恼火,急于摆脱纠缠,突生一计,边跑边用手舀起缸里的水,泼向他面门。他猝不及防,用手掩面。这时,我果断借离心力脱离水缸,向院中跑去。他发觉中计,更为恼怒,紧追不舍。于是,我们在院角各自捡拾一条花草专家用来搭花架的竹片,终于拥斗在一起。此时,他已势同疯虎,人虽小,但全力扫来,我以竹片格档,震得虎口发麻。我想,他若习武一定是块好材料。

僵持不下时,忽有一人影从屋内闪出,飞起一脚将其踹翻,一手麻利执其耳,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得他发出极具穿透力的尖叫,如被他所钓之鱼,直往自家屋内踉跄而去。我手捏竹片呆立当地,终于辨认出那正是他母亲。望着其母健硕的背影,我未曾料及其原来身手如此不凡。

我的对手留下的竹片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寂寞无比。

少顷,又一声长长的尖啸从屋内极深处传出,带着委屈与愤怒拉开序幕。

老镇的人都是这样,遇自家小孩与人争斗,不问缘由,无论受伤与否,总是责罚自己的孩子,从不轻易与对方家长交涉。这便是小镇彼时民风淳朴之一。

数日后的傍晚,我坐在老屋门口看书,那武学奇才极神气地拎着一个小塑料桶从我面前来回经过几次。我装作没有去看他,这使他很焦急,故意弄出很大的脚步声来吸引我的注意。其实,我早看见那里面有小鱼数条,这是他以自己的战果来向我示威。

我实在烦他不过,就假装往他桶里瞟了一眼,问道:“你钓来的啊?”他很神气地说:“那当然!”我说:“不错啊!”他居然一下子变得谦逊起来,大方地说:“你要不要?抓两条去!”我刚要搭腔,便见他母亲的身影从院子那头出现。我连忙说:“你妈妈来了。”他惶恐而敏捷地将桶塞到我身后,若无其事地往家里走。

这次以后,我们和好了。据说,这奇才因顽劣,读书习武均未成正果,十数年后有人告诉我说,其征战股市,已成一小范围内股神,为人荐股无数,获利颇丰。可见,聪颖的人最终大都可以在某一方面验证自己的异禀。

4

小院的外面是一块约十平方米的空地,泥地。

这块泥地是打弹子的绝佳处。东侧有面泥墙是我家老屋的,靠泥墙一侧散落着四五株高瘦的苦楝树。对这种树,我没有什么好感,树皮和结的果实有一种苦涩难闻的味道。

空地正对的是一间老屋,里面住着三代人:一个不说话,但脾气暴戾的老头,很老了;一个是老头的儿子,好像是在酱菜店工作的,独臂,一个中山装的空袖管老是在风中飘荡,面部呈方形,有深刻的皱纹,总是保持神秘的微笑,像一个英勇的游击队长;他的老婆,头发有些花白,总是穿着靛蓝围裙和套鞋,终日佝偻着背忙碌进出,紧抿着嘴,呈一脸苦相;他们有一个儿子,大龄青年,长着一个很大的脑袋,很早就谢顶了,也是个厨师。

这家人很少发出声音。那个老人留着山羊胡子,脸瘦削且有大片老年斑,常常搬一个躺椅,穿一身旧棉袄裤,坐在门前的空地上,晒着那点微薄的阳光。他可能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行动也极迟缓,拄一根铁制的外面套着塑料管子的简陋拐杖,迈不开步子,常常是挪动几米路需要很久的时间,像一只蜗牛。他晒太阳时,他的儿媳妇在杖头上挂一个最小号的小铝壶,里面是温好的劣质黄酒。

开始我们不怕这个老头,因为他追不上我们,没有威胁。有一次,我们无聊中以顽劣的姿态挑衅他。那个武林奇才腰上插着一柄木头手枪,讯问老头:“老东西,快说,地下党在哪儿?不说老子毙了你!”完全是当时流行的电影对白。

奇才见老头没有作声,便有些得意,大声重复了一遍。

众人随之哄笑。后来看《水浒传》,读到“市井泼皮”一词时,便想起这是对彼时我们的最好注解。

老头抬起浑浊的双眼,扫了我们一阵,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像一只警觉的猫。随后,他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趿着棉鞋向我们靠近。奇才此时嘴里还嘟囔着:“老东西……”

老头举起拐杖指着我们。我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忽然把手里的拐杖像标枪一样掷向我们这几个人。这个举动虽很突然,但我们还是来得及像鱼一样四散奔逃。

那支铁拐杖划了一个弧线,尖端扎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并砸出一个小坑。我们有些惊恐,但还是在数米外与他对峙着。

老头没看我们,花了好几分钟慢慢挪过来。在失去拐杖的依托下,他显得更为迟缓,如同蜗牛。他弯下腰拣起拐杖,我们不自觉做出向后退的样子,好像老头是王成,我们是美帝国主义。

老头拄着拐杖又慢慢挪回去,颓然坐回躺椅上。刚才的举动显然消耗了他太多体力。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微微颤抖。有人发出一声惊叫。我们循声望去,见老头靠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上流出一缕鲜血,顺着手指淌下来。不知是不是老头刚才袭击我们时,在什么环节上把自己弄伤了,总之,见了血使我们的游戏变得索然无味,遂发出一声喊,奔走四散。

数日后,我见老头手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仍然无声地在小屋内进出。我们不再去招惹他。游戏时,我们甚至有些提防他手上的拐杖。后来,我们慢慢卸去戒备,与老头互不侵犯,如同没有食物链关系的两个动物种群。某次,听长者口中说起那老头年轻时系坊间流氓,剽悍异常,曾赤膊空拳以一敌三,复又对其敬而远之。

5

暮春,老屋四处常常弥漫着一种介乎香臭之间的浓烈气味,让人昏昏欲睡。

我知道,那是泡桐树开花了。

向我们投掷拐杖的老头屋前的平地上,生长着两棵巨大的泡桐树。其中一棵被另一户人家的院墙包围起来,另一棵则有两个小孩合抱那么粗。树冠张得很大,遮挡住我们仰望的视线。有时放学回家走在树下,突然有什么东西会砸在头上或身上,弹性极好地弹落到地上,那是泡桐小小的钟形花萼。

武学奇才的叔叔在傍晚时分扛一柄“工字牌”重磅气枪,站在泡桐树下。枝丫间常常有麻雀三五成群地飞来,跳跃嬉戏,早晨地上会有很多新鲜的青白色的雀屎。那青年射手举枪瞄准,铅弹准确地射中小鸟,那鸟便吱吱惨叫着从高处坠落,发出沉闷的声音。我们便去争抢,如此三五回后,青年射手得意地叼起根烟卷,像完成一桩光荣的使命般收枪离去。

我喜欢下雨的时候,泡桐花被雨水淋湿,打落下来。白紫色的花瓣纷纷蔫萎在泥地,如同纸质,其状极美。那雨声因打在树枝上而凸显淅沥之声,顿生凉意,仿似少年的忧伤。

那个夏日的傍晚,我独自来到泡桐树旁,玩伴已经散去。我从百货公司新买了一柄售价六毛钱的小水果刀。记得那柄单刃小折刀为上海“双箭牌”,长约寸余,刀柄覆以黄色半透明的有机玻璃,刀身如扁扁柳叶状,锃亮精美异常。

那时,我们常常用各色小刀在泡桐树身上划来划去。划过的树皮会渗出大量透明的树汁,如同眼泪。那树身上一度留满了我们划下的刀痕。我将那刀尖捅向树身,想试试小刀的穿刺能力。我看见那刀身上有一道夕阳反射的灿烂余晖。许是用力不当,那刀刃反折过来,切在我右手食指的前端,使我惊了一下。

我看那伤口初时并未出血,也未感到疼痛。过了几秒钟便如泡桐树汁一样涌出大量的鲜血。我用另一只手去捏住伤口,这时感到了刺痛。我捏着伤口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我感到头晕,赶忙奔进屋子,在一楼门口的躺椅上躺下。这时,我感觉心慌起来,便连声大叫“奶奶”。我听见奶奶一边应声,一边踩在木制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我觉得天色一下子暗下来了。

奶奶后来对我说,那时从楼上听见我的喊声下来以后,大吃一惊。她见我脸白如纸,双目紧闭,便连声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说一句“手割开了,头晕……”,便迷糊过去。

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晕血的体验:意识未曾完全丧失,但无法言语,心慌无比。我听见奶奶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并把我背在背上,朝着距家五六十米远的联合诊所奔去。

奶奶原在搬运工会做苦力拉车为生,体质甚为强健。我倚在她宽厚的背上颠簸着,听见她因奔跑和焦急发出的急促呼吸,听见她不停地回头问我怎么样,我却无法应答,耳内开始轰鸣。后来,我感觉自己被放在一张诊床上,听见医生从值班室赶来的声音。那医生翻开我的眼皮,用手电观察我的瞳孔,然后确定地说:“这个病人休克了。”

我觉得医生的声音渐行渐远,变得缥缈。随后良久,我渐渐醒转,只觉有糖水喂入口中,浑身冷汗淋漓。我看见奶奶的脸上也淌着汗水,见我醒来,如释重负。

手指伤愈以后,在食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从泡桐树边走过时,总会觉得那次受伤是对我肆虐它的躯体而给予的小小惩罚。很多年里,我见血即晕,直至后来从戎,每有受伤,以兵勇的心理勇敢面对,此症不治而愈。

奶奶已故去数年,许多事在她离去后让我怀恋。那次晕血时,她背我去诊所的记忆、那被汗湿的宽厚脊背、那焦急的呼唤、我醒转后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在心底某处始终被清晰地深藏着。

每次看见食指上那个浅浅的月牙形伤口,我便想起泡桐花的气息,老屋和关于奶奶的一些片断,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缥缈,如同那日傍晚的呼唤。

小 院

其实在临平这样的小镇里,原来是隐匿着很多的小院子的。随意踅进一条“初极狭、才通人”的弄堂,时时会遭遇就是一片意外的豁然开朗。

老屋,就处在这样一个小四合院的东面。

江南地气潮润阴湿。孩提时的记忆里总是充满了和玩伴追闹的场景。急速奔跑、穿梭于一条条老弄,经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和天井。那些弄堂对我们来说早已了然于胸,甚于清楚自己的牙齿。

老弄是多数是黯黑的,院子多数是明亮的。有时候从明亮到黯黑,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几秒内,略有慌张间夹杂着神秘刺激,感觉不可言说;从暗黑到明亮,小院的各色住民、衣物和植物令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这样一明一暗,节奏不定,若江南丝竹之婉转,缠绵悱恻,跌宕起伏,伴随少年成长中奔跑嬉闹的沉重湿润呼吸和脚步。

小院西侧种满了各类花草植物。我的植物学启蒙即从小院起始。那里的植物我能回忆到的计有:

月季花。用青砖砌成一尺见方的小花坛,中有月季花茎数枝。花茎粗如小竹,缀满坚硬暗红尖刺,茎极长,顶端长及屋檐瓦当齐平,以竹片捆绑固定方可支持。只顶端缀寥寥数叶,从不曾见其开花,但秋风起时,遗世寂寞,颇有八大笔意。

虎耳草。叶片在瓦盆内密密拥挤,暗青色叶片脉络清晰,叶面毛茸可爱,若猫耳。叶片下方垂挂细细的、金黄或者暗红的根须,须端卷曲,若波斯佳丽发端,细观极美。

一丈红。学名应该是叫锦葵吧,状若络麻,拔地而起,花色红,贴茎盛放,只需七八枝,气势便堪称壮观。

菊花、大丽花、牵牛花、茑萝(五角星花)、一串红、木槿、石竹、太阳花、凤仙花、夜饭花……我的记忆里应该充满了这些形形色色的草花,虽然都是极普通的种类,却使我不能忘却。

四合小院的东西两端的瓦片转折处,下方摆放两个巨大的水缸,专接天落水。东面这个是我的乐园。西面那个是花草种植专家的专用。

我是一个不喜早起的人。早上起来读书更是一件令我脑袋如糨糊的事情。但在整个负笈时代,我常常无奈而早起,捧一册教科书在老屋二楼窗台,这时就可以看见那位花草专家了。

他是一位干瘦而头发花白的老者,戴一副假玳瑁边的老花镜。穿着因季而异:春秋季一色的靛蓝色的中山装,干净整洁如同他本人;夏季是烟灰色的西装短裤加本白色的圆领汗衫;冬天是一顶黑色罗宋帽加玄色或老蓝色对襟棉袄裤。

奶奶一辈都喊他作“Y先生”,带了一种恭敬的意味。因为他不仅会种花草,还会书画,做的鹞子(纸鸢)更是镇上一绝。他的小楼窗纸上画了几笔兰竹山水,是芥子园的风格。有次学校搞提灯会,奶奶为了让我完成任务,特地去求他做了一个灯笼。那灯笼极简,是由四个篾编的圆圈组成,上履桃花纸,四面由他随手画了几笔山水人物和梅菊,还有首认不出来的行草诗。我提着灯随大队伍在街上游走,大人们看了,纷纷赞这小孩的灯好看。当时,我心里是颇有一些假威的自得的。我一直怀疑他知道“史埭春灯”这件老临平风物,因为从地理位置来说,他应该就住在曲园先生的北屋方位。

清晨时,他从转角的水缸里用洋铁勺子兜(舀)勺水,逆时针方向慢慢地浇过去,一边凑过去细细观察他亲手种植的花草。这时,他一定是把老花镜滑到鼻梁下方,以便及时调整视力的焦距。他伸手掐掉一两片老叶或斜枝,或者捉掉一两只虫子,无论花卉名贵与否,一视同仁。

菊花是最容易招虫子的。每当浇到菊花时,他便绕过不浇,待全部花草浇毕,回过身来,才把水勺放在菊花前,拿出烟来吸。烟该是蓝西湖,无过滤嘴。他极少吸烟,我只在每天清晨见他在浇花时点一支,边吸边四处再巡视一遍。这时,他并不细致地检查花草的生长状况,而是带了一点欣赏自己作品的意味。秋日清晨的院子里,空气洁净无比,青白色的烟雾淡淡缥缈,气氛如同仪式。

他吸几口烟,就把烟头往水勺里一浸。我在高处俯视,仿佛听见那烟头在水里发出轻微的“嗤”声。他慢慢把烟屁股里残存的烟丝剥出来,在水勺里来回用手指捻搓,最后将沾染了烟丝的黄色小半勺水仔细浇在菊花的茎叶上——这是一种驱虫的好办法。

他将水勺洗净后,就负手站在院子里好一阵子,什么也不做,也没有表情。阳光开始投射到小院子里,他就像得了一个无声的约定,转身走进屋子,不复出现。

Y先生留下的那个水勺在半个缸盖上静静搁着,许久没有下雨了,屋檐下的蜘蛛网结得大大的,挂在老屋残存的半片牛腿下,小院在这个时候总是呈现出一种空寂,好像什么也未曾经过。

秋天来临的时候,小院的菊花开始盛放,形态色泽各异,虽然都很常见,但却很美丽。除了一两盆绿菊,那种色泽绿得非常浅淡,但又十分出挑,与那粉色、紫色、蟹黄的同类形成鲜明对比,那种绿有让你亲近的诱惑。这个院子里所有一切都老旧了,除了那些无声的花草。

我总觉得Y先生身上呈现出一种典型的古镇人味道,沉稳无闻,专心致志,默默生存,虽然悄无声息,却让我们敬畏。菊花开的时候,我们从不在院子里嬉闹追打,就连经过他屋前时,都是有意无意地蹑足而行,不知是我们害怕惊动了他,还是害怕惊动了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无形中,感染了他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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