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拜年
关于我在儿童时代,新年里拜年的事,我得略说一说:
向来新年里拜年,是父亲去的。我们的亲戚很多,加上父亲的朋友,每次拜年,也近百来家。苏州人向来是工于应酬,人家既然来拜了,你怎可以不去回拜呢?坐轿子,具衣冠,要两天工夫。商业中,这几天里还要理理账,而他又素性疏放,视拜年为畏途。在我九岁的一年,父亲主张明年新春,他自己不出去拜年,要叫我去了。他说借此也可以学学礼貌上的一切。
于是把向来拜年的人家,改编了一下。有几家,不来回拜的,就不必去了。有几家,是父亲的朋友,比较疏远的,可以不必去了。有几家,本是老亲,几乎相见不相识了。有几家,已迁居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新地址。就剩几家至亲好友,是非去不可的,于是删繁就简,仅存五十家左右,那末坐一天轿子,也可以赶完了。
对于出去拜年,我倒并不畏惧,我从小就不怕生,平日亲戚人家有庆吊事,我居然也去应酬,并不怯场。并且新年里有人到家中拜年,父亲老不在家,便是我去陪客。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出去拜年,要像大人一样,穿了衣冠,不能再作小孩子的打扮。因为我看见也有几个小孩子,到我家拜年,是穿了似大人一般的衣冠的,我很有点羡慕他们。
家中人曲徇我意,取出了父亲一件灰鼠马褂来,这件马褂又长又大,父亲本不爱穿,改缝了一件小的灰鼠外套,那正合式。外套里面的袍子,我本来有的,不必穿箭衣了。特为定制了一顶小头寸的暖帽,上面还装了一个水晶顶珠(本来水晶顶珠是五品官职,但小孩子是随便的)。脚上鞋子也可以了,但是我坚持了穿一双靴,我觉得穿了靴,气派得多,并且靴底厚,人也可以见得高一点。父亲不得已,便给我去定了一双靴。
轿班在隔年就定下来了。大除夕,轿班来取年赏,祖母就关照他了:“明年是我们小少爷出去拜年了,只要年初二一天。一肩蓝呢轿,三名轿夫,一天里五十余家都要拜完。”我们的轿班头,名叫阿松,听了很高兴。第一,因为小少爷身体轻,抬了毫不费力。第二,一路上抬了轿子,先到哪家,后到哪家,全由他们支配做主。
但是有两处,却得预先规定,不得更改的,乃是到史家巷吴宅吃午饭,到桃花坞吴宅吃晚点。史家巷吴宅,便是我的外祖家,父亲每年出去拜年,也是如此的。这种常年老规矩,轿班们早已记得的,而且史家巷吴老太爷那里吃饭,他们最愿意,因为外祖父待下人极宽厚,轿班们不但给了他们轿饭钱,而且还款待他们酒饭,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我吃了早餐,八点钟就出门了,把那一张拜年单子,给轿班头看了,他们会排定了路由。在那个城圈子里,分定了东南西北,使他不跑冤枉路。城外的亲戚,我们极少,即有一二,也不挤在这一日去拜年。轿班的意思,要尽一个上午,拜去三十多家,然后到史家巷吴宅吃饭。吃过饭后,再拜一二十家,然后到桃花坞吴宅吃点心,吃了点心,便可以回去了。
因此出门时,先到胥门、盘门,后到封门、娄门,盘、娄两门较冷落,我们亲友也少,再由城中心到史家巷,差不多也有三十家人家了。吃过饭后,再由城中心到齐门、阊门,约摸二十家人家,到桃花坞吃点心,也就正好,因为轿子轻,他们抬得飞快,在下午从吾外祖家出来,他们喝饱了一点老酒,脚里更有了一点劲,轿子正像飞的一般。
有几家疏远的亲友,轿子到了门口,他们挡了驾,说主人不在家。既然挡驾,就不必下轿了。可是那些轿夫,不管三七廿一,却把轿子抬进门去停下。轿子停下,我只好出轿了,原来我不出轿,他们拿不到轿封,那些人家的挡驾,也是不愿出轿封。总之这一天,我不能自主,完全听命于这几个轿夫了。直到如今,社会上流行一句俗语,叫作“被人抬了轿子”,只怕就是这种情景了。
到了一家人家,有的献了茶,说主人不在家。有的主人明明在家,也说不在家,他们看见拜年的是个小孩子,谁高兴和你周旋呢?这就使轿夫们很愿意,可以马上就走。但到几家亲戚人家,可以直入内室的,有些太太奶奶喜欢小孩子的,便要装出果盘来,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这一来,可要耽搁许多工夫,那时轿夫就要着急,传进话来催请,吵着:“来不及了,还有好多人家呢。”
这个拜年,蝉联了几年,直到父亲故世以后,我在居丧时期,不出去拜年。到后来更觉拜年毫无意义,对此颇生厌倦。不过有几家至亲,奉了祖母和母亲之命,新年里还是要去拜年的。还有的他们既然先来拜了,礼尚往来,也是不能不去回拜的,那就不坐轿了,安步当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