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就外傅
我自从脱离了顾九皋先生以后,便拜朱静澜先生为师了,这是我离家就傅之始,这在我童年是一个变换时期。
前文不是说朱静澜先生是我的表姊丈吗?自从我顾氏表姊嫁到朱家去后,因为表姊是祖母抚育长大的,她视我家为母家,归宁也到我家来,静澜先生也视我家为岳家,时常往来。表姊听得我附读在顾九皋先生处,张氏太太啧有烦言,她极力主张要我到她家去读书。
原来静澜先生也在家中设帐授徒,他是一位名诸生。从前所谓读书人者,除了几家缙绅子弟外,其余都是做教师生涯。因为从前没有学校,而子弟总要读书,社会上需要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也就多起来了。教书先生有两种:一种是人家请了去,当西席老夫子的;一种是自己在家里开门授徒的。人家请了去的,比较待遇优,然而受束缚,不自由;开门授徒是一种退步,然而以逸待劳,却比较自由得多。这两种以后我都尝过,却也深知甘苦。
但顾氏表姊的要我到他家去读书,大有一种报德主义,因为她是在我家抚育成人的,她心中常怀报答之心。近来我父亲无固定职业,家境渐窘,她想担任我的教育一部分,使母舅(我的父亲)稍轻负担。所以她声明倘我到她家里去读书,所有学费、膳费,概不收受。可是父亲说:“不能如此,学费、膳费照例致送,因你丈夫还有母亲弟妹,你不能擅自做主,而我对于儿辈读书之费,无论如何,是应当勉力负担的。”
从前学生们住在先生家里,而先生家里,供他饭食的,其名谓之“贴膳”。贴膳与束脩,总共计算,普通是每年三十六元,可见从前生活程度的低廉。以每年三十六计,每月仅合三元,以一元作束脩,二元便可以对付一月饭食,住宿就不收你费用了。那时我就以三十六元一年贴膳于朱静澜先生处,便住在他家了。
朱先生的家,住在胥门内盛家浜,他们的房子,有些不大规正,大概是量地造屋,一面盛家浜,一面通庙堂巷,也不能说谁是前门,谁是后门,因为两面都有一座厅,不过庙堂巷一面是朝南,盛家浜一面是朝北的,朱先生的一家,都住在盛家浜的那方面。
我们儿童也喜欢盛家浜,那边开出门来,便是一条板桥,下面是一条河滨,虽不通船,可是一水盈盈,还不十分污浊。从板桥通到街上,一排有十余棵大树,这些大树,都是百余年前物了。尤其是在夏天,这十余棵大树,浓荫遮蔽,可以使酷烈的阳光,不致下射。晚凉天气,坐在板桥上纳凉颇为舒适。板桥很阔,都有栏干,沿浜一带,有八家人家,都有板桥,东邻西舍,唤姊呼姨,因此盛家浜一面,比庙堂巷一面,较为热闹。
我们的书房,在大厅的后面,一面很大的后轩。庭中也有一棵极大的榉树,树叶树枝,遮蔽了几间屋子,此外也有些假山石,还种了些杂花之类,我记得在四月中,有一架蔷薇,开了满墙的花,似锦屏一般,任人摘取。总之苏州人家,有一个庭院,便不让它空闲,终要使它满院花木的。这座大厅是朝东的,后轩到了夏天,有西晒太阳,书房便搬到大厅上来。大厅旁边有一间耳房,便给我们的贴膳学生做了宿舍。
朱先生家里人很多,父亲早已故世,他有一位母亲,还有两位弟弟,一号轶万,小名多;一号念硕,小名满;还有一位妹妹,闺名圆珠。其他,朱先生还有一位出嗣的异母兄,号筱泉,是个廪生,也是就馆在人家,他有夫人、儿女等,也同居在一处。筱泉的嗣母,是头沉在水缸里死的,也是异闻。
在朱先生那里,同学甚多,每年多时有十余人,少时有七八人。当然走读的居多,而住读的(即是贴膳)也每年必有三四人。胥门这一带,衙门很多,如藩台衙门、臬台衙门、知府衙门等等,都在那里。住居的人家,有许多候补官们公馆以外,便是各衙门的书吏、家属居多。(以藩台衙门书吏最多,俗称“书办”,又号“房科”。)他们在衙门里,有额有缺,世代相传,只有他们是熟习地方上一切公事的。因此我的同学,此中人也很多。
第一年的同学,我不大记得了,第二年的同学,我记得有贝氏三兄弟。(说起贝氏,据他们说,凡是苏州人姓贝的,都是同宗,如我前章所说的我的寄父贝鹿岩,以及后来在金融界上有名的贝淞荪都是一家。除了苏州有一家笔店贝文元之外,因为贝文元是湖州人。)这贝氏兄弟,是仲眉、叔眉、季眉。也是贴膳,因此很为热闹。后来仲眉习医,叔眉游幕,他和我家有一些亲戚关系。季眉曾一度出洋,习建筑学,做过司法部的技正,设计建造监狱等事宜。
后来有一位戚和卿,也膳宿在朱师家,此君比我年小,而比我聪明,十三四岁时,字就写得很好,那是从苏州另一位书家杨懒芋学习的。和他同学不到两年,他便离去。三十年后,在上海遇到,他已更名为戚饭牛,在电台中讲书,颇为潦倒,大概有烟霞癖之故。在朱师处的同学最知己者,为李叔良,曾与结金兰之契(俗名换帖兄弟),李君留学日本,回国后为学校教师,苏州草桥中学这班学生,都受过他的教导。
我小时为祖母及母亲所钟爱,年已十三四岁,还不准独自一人在街道上行走,必有女佣陪伴着。到朱家读书后,不能时常回家,回家时必有人伴送,大约每月归家不过一二次,归家住一两天,便即到馆。但回家后,反见寂寞,不及在朱家的热闹。从家里到宅这条路,已经很熟,屡次请于祖母,不必派人伴送,可是她总不放心。
实在,我住在朱家,正和家中一样。我表姊待我,正似长姊之待其弱弟。不但是表姊,朱家的人,都和我很好,都呼我为弟弟。从前背后还要拖一条辫子,早晨起来,表姊便为我梳辫;晚上预备热水,供我洗脚。此无足为异,因为她未出阁时,本住在我家,也常帮助我的母亲调理我的呀。
在朱家读书这几年,我自我检讨,实在不用功。这其间有几个原因:第一,这位朱先生交游很广,交际频繁,常常不在家中,如果不是开门授徒,便没有这样自由。先生既不在家中,学生更可以自由了。第二,同学既多,品流复杂,虽然都是上中等家庭的子弟,却有各种性质的不同。尤其是那种年龄较大的学生,更足以引坏年龄较小的同学。第三、我的表姊太回护我、放纵我了。假使我说今天身上不舒服,休息一天,那就休息一天了。实在这个年龄,正是求学的年龄,最是蹉跎不得的。
这个时期内,我看了儿童们不应看的书,如《西厢记》《牡丹亭》,以及满纸粗话的《笑林广记》之类,都是在朱家一口壁橱里寻出来的,虫蚀鼠啮,残缺不全本。那些曲本,我颇爱它的词藻,虽然还有许多是不大明了的,那时候正是情窦初开,便发动了我的性知识。此外也偶然看到了别的杂书,什么《庄子》《墨子》等等,我也抓来看,多半是不明白的,不管懂不懂,我也乱看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