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擅自拜借先祖

1964的便筏 作者:陈舜臣


擅自拜借先祖

陈姓在中国与王、李、张、刘并列,属于人数众多可以排在前五名的姓氏。据说这五个姓氏大概占了全国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因为中国的姓氏不像日本那么多,所以陈姓大概有数千万人,这绝不是日本的铃木或佐藤等姓氏可以相提并论的。

各种姓氏都有其祖地,即发祥地,陈姓来自河南省的颍川。在日本也有部分姓颍川的人,诸如最初的德川时代的名医颍川入德。我想,他们一定是陈姓归化之后的子孙后代。

陈姓,传说是三皇五帝之一舜的后裔被封于颍川一带叫作“陈”的地方,其后代便以国名陈为姓。为此,人们难免忍不住想沾些先祖的光,便在名字里加上一个“舜”字。托祖先的福,与我同名同姓的还真不少。有人曾告诉我,他在京都的中学同学就叫陈舜臣。我上的中学在神户,自然不是同一个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回台湾的那段时间曾在报纸广告栏中看到大意是“儿子陈舜臣品行不端,现已断绝父子关系。若有向各位借钱一事,为父我概不负责”的启事。

这当然也不是我。数年前,日本入国管理局的人对我说“你的名字出现在尼崎一家中华料理店的股东名册里”。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同名同姓确有其人。仔细一想,我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报刊杂志上,想必一定给对方带去了不少烦恼。看在数千年前我等祖先们曾是颍川河畔把酒对饮的好朋友的分儿上,万望委屈忍让一下。

陈姓的远祖虽是舜的后裔,但逐渐分家,各奔东西。传说我家的始祖为后汉时期的陈寔。其实,一个家族的先祖越是古远,就越近乎于传说。中国的史学大家顾颉刚以及日本的富永仲基等都曾说过,传说越古老,越有可能是其后的时代所为,即是安插进远古时代的故事。因为越是接近现代,就会发现几乎没有安插故事的缝隙。而时代越是古远,所谓“借用”就不会有人提出侵权索赔了。那么,称其家世名门久远的,自然难免令人感到蹊跷。

陈寔不过是贫困乡村的一个小官吏,但正史《后汉书》却特意为其开篇立传。书中记载,陈寔于中平四年(187)八十四岁高龄辞世之时,前来参加葬礼者竟达三万余人。《后汉书》中这样解释:只因天下敬佩他的高德。

陈寔家中曾被小偷光顾(光顾贫寒宅院,可见这小偷并不聪明),藏身于房梁之上。陈寔察觉梁上有贼,便叫来孩子们进行了一番说教:“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坏人,而是由环境恶劣等因素造成的。比如我们家梁上的那位先生就是这种情况。”梁上的盗贼听闻后大惊,随即从梁上跳下,跪地乞求原谅。自那之后,人们便将小偷称为“梁上君子”。

陈寔的儿子当中,元方和季方最是优秀。某日,他们的孩子争称“我爸的功德最高”,互不相让,后来找到祖父陈寔央求着要讨个说法给予裁断。祖父说:“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

这两句“难兄难弟”直到今天仍可在字典中查阅,而且被经常使用,足见陈寔还是一位出色的编创流行词汇的大师。

陈寔是后汉时期的人,也就是说比日本邪马台国的卑弥呼还要早。倘若遵循越古远就越蹊跷可疑的定论,不得不说我家始祖的由来也很蹊跷可疑了。

实际上,从长辈那里得知,我是陈家第三十三代,且家族祖坟的墓志铭也是这样写的。按照这个去推算,追溯到极致恐怕也就是宋元时代了,甚至连唐代都到不了。要想追溯到后汉时期,无论你怎么掐指计算都是徒劳的。

这么说来,如果陈寔是我家传说中的始祖,一定是擅自拜借来的。拜借的话,考虑出身名门望族的人物岂不更好,却偏偏拜借了既贫寒又没有做大官的陈寔,看来也只能说我家族的祖辈实在是谦恭老实之人。自己本身足够贫寒,拜借陈寔则恰好门当户对,我猜想这才是擅自拜借先祖的真相吧。

我的祖先从河南省颍川随着时光辗转来到福建省泉州府,后于清代渡海来到台湾。这种迁移无非是为了生计,祈求有个安稳生活的地方。我正在撰写以国姓爷为主人公的小说《风云儿郑成功》,在做了大量的查阅和考证后发现,十七世纪后期福州、泉州的百姓不仅要遭受大清国的压榨,困守在厦门岛的明朝国姓爷郑成功每到收获季节都会大肆动用军队前去征缴军粮。我家祖辈不过是一介百姓,被这里或那里压榨,想必一定十分劳苦,不由得让我隐隐嗅出在祖辈们历史中隐含的血泪与汗水。在描写骁勇善战的国姓爷的书案前,我感觉到了一丝来自心底的抗拒。

1975年8月《现代》

  1. 神户地区的地名,位于大阪和神户之间。——译者注
  1. 顾颉刚认为“时代越后,传说的古史期越长”。——译者注
  1. 史书记载:“海内赴吊者三万余人,制蓑麻者以百数。”——译者注
  1. 古代日本邪马台国的女王(约157—247)。中国史书中曾有记载。——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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