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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神话与宗教

中国神话通论 作者:袁珂 著


三 神话与宗教

前面我们说过,在原始社会前期,即蒙昧期的中级阶段,或旧石器时代的早中期,神话和宗教意识的萌芽是同时出现的。当原始人类把大自然的一切都看作是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从而在口头创作出首批活物论神话的时候,在这些神话中就已经含有某些宗教的意识了。但是需要注意:这仅仅是宗教的意识,还并非宗教。真正的宗教,是需要伴随着一定的场所、仪式才能算作宗教的。

宗教意识的进一步加深,需要有一个灵魂观念的逐渐形成。而灵魂的观念,则是从原始人对于人死这回事的虚妄理解而逐渐得来的。刚刚进入历史的原始人,的确浑噩得像动物,连生和死都不能分辨。后来渐渐能理解到受创出血的死,但是对于睡眠状态的死还是不能理解。再后来连睡眠状态的死也能理解了,却又因为做梦看见死者向他走来,因而幻想人的身体内有一个灵魂住在里面,人死了就是灵魂离开了躯壳,然而灵魂也许还能重新回到躯壳里让死者复活起来。基于这种虚妄的观念,才有埋葬死者和殉葬等最初的宗教仪式出现。

由于相信人有灵魂,推而广之,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也都被设想为有灵魂的了。“万物有灵论”实际上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的。这个时候,应当是在蒙昧时期的高级阶段,即旧石器时代的末期,也就是母权制氏族社会从发生到发展的时期。

“万物有灵论”是原始人对自然界各种物事初步的拟人化。以为环绕在他们周遭的自然界物事有神灵主宰,能够为祸为福于人,由此而产生的对自然的崇拜,就成为原始的拜物教。水、火、太阳、月亮、石头、大树、牛、蛇等,都可能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

《山海经·山经》所记叙的各种山林水泽的怪神怪兽,《海经》所记叙的火神祝融、水神河伯、海神禺虢(guó)、禺京,《楚辞·九歌》所记叙的日神东君、云神云中君,《国语·鲁语》所记叙的展禽劝止臧文仲祭祀的海鸟爰居,《搜神记》所记叙的秦时走入丰水、化为青牛的树神,《华阳国志》所记叙的五丁为蜀王作墓志所立的大石(巨石崇拜),等等,虽然已经演变,但从中仍可见到原始社会自然崇拜的迹象。

原始人的宗教观念并不是很单纯的。除以上所说的而外,图腾主义也是原始人的宗教观念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图腾(totem)一语,出自北美印第安部落联盟之一的亚尔京干人,意思是“它的亲族”。图腾主义相信人和动物、植物乃至自然现象以及无生物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见的联系。在母权制氏族社会的发生期,图腾主义就开始有了。当时人们依母系为中心建立起社会组织,住在一定的社会地区打猎和采集野果。由于如上所述的宗教观念,也由于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的实际需要(需要有别于其他氏族和对生产对象进行劳动分工),就很自然地认定某一动物或植物为自己氏族的图腾,相信氏族成员和被认为图腾的动物或植物有亲族的关系,从而产生图腾崇拜的宗教仪式以及禁止伤害或食用图腾动植物的规定等。氏族的图腾多半是动物,其次是植物,也有少数是自然现象或无生物。由于当时人们还过着半血族群婚制的“不知有父”的生活,并且根本不知道性交和生育的关系,因而妇女生孩子往往被认为是图腾钻进了肚子,后来一切感生神话的兴起,追本溯源,都应当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这就是所谓的图腾主义,或者图腾崇拜。

图腾主义在我国古代神话(或历史)的记叙中曾留下许多痕迹。如说黄帝号有熊氏(见《史记·五帝本纪》裴骃集解),可能黄帝就是属于熊的图腾;又如说“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chū)、虎为前驱,(以)雕、鹖(hé)、鹰、鸢为旗帜”(见《列子·黄帝篇》),可能就是作为部落联盟酋长的黄帝,率领着这些以鸟兽命名的氏族集团与炎帝(实即蚩尤)在阪泉地方作战;又如说蚩尤死后,“太原人祭蚩尤不用牛头”(见《述异记》卷上),可能蚩尤的氏族图腾就是牛;又如说“太皞(hào)庖牺(伏羲)氏,风姓,蛇身人首,有圣德”(见《史记·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可能伏羲的氏族图腾就是蛇,等等。这使我们知道在我国原始社会确曾有过图腾崇拜的风习。

原始宗教的另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魔术即巫术。巫术是基于这样一种歪曲的、虚妄的信念:相信人和自然界之间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联系和影响,个别的自然现象可能影响人,反过来人也可能用种种幻想的手段去控制自发的、害人的自然现象。原始宗教的一切仪式差不多都充满着巫术的色彩。巫术施用的范围,最初是人对付自然,后来便扩展而为人对付人(一个集团对付另一个集团、个人对付个人)了。巫术当中最为常见的一种,便是咒语,人们相信凭借语言的力量可以去影响自然和制胜敌人。

从我国古书的记载中,亦可见到有关巫术的直接叙写,如《六韬》载姜太公画丁侯的图像而射之,《拾遗记》载苌弘为周灵王从空中招致能“变夏改寒”的两个异人;也可见到咒语的力量,如《山海经·大荒北经》载旱魃给逐魃者的咒语一咒,就马上逃跑,以至天降大雨;也可以于神话的外衣下见到施用巫术的痕迹,如黄帝和蚩尤战争,蚩尤作大雾,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以夔牛皮为鼓,吹角为龙吟等。虽写神通,实状巫术。如此,等等,在古书的记载里是不少的。

总之,原始宗教发展到巫术盛行的阶段,就表明原始人虽说实际上还是无知的和软弱的,但是在他们的思想观念中,已经有了要用各种虚幻的方式去控制自然、战胜敌人的愿望。这种愿望,便和神话所表现的某些精神实质,有些相近了。

作为原始宗教组成部分的巫术,虽然也幻想通过某些虚幻的方式去控制自然、制胜敌人,接触神话的某些精神实质,但是仔细考察起来,巫术和神话仍然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这是因为巫术所采取的那套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的方式,乃是彻底唯心主义的;它的产生和流行,足以说明那个时代人们的愚妄。巫术发展下去,只能成为纯粹欺骗人的幌子。而神话,虽说也带着浓厚的幻想和想象的色彩,但神话的幻想和想象的翅膀所翱翔的地方,却每每成了科学上创造发明的先声。高尔基在《苏联的文学》一文中所举的“快靴”“飞毯”,一夜造成宫殿,一夜织成大量布匹等例子不必说了;我国神话中也有奇肱国人造飞车、公输般做木鸢、黄帝造指南车、偃师做能歌善舞的木偶人,千里眼顺风耳、扁鹊易心、嫦娥奔月,等等。这一切可说都已经被科学所实现了。神话,它的基调实在是唯物主义的。

我国神话中的女娲补天,古书上说,是熔炼五色石子去补苍天的窟窿;现代民间传说更说,女娲圣母拣选了三万六千块大青石,去把天空中的窟窿镶补好,后来就成了天上的星星。这一神话就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风格。又如精卫填海,投下的是小石子、小树枝;夸父追日,是用他的长腿;刑天断首,是“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羿射日除害,真的就是用箭去射,用肉体去和诸怪搏斗……这些神人的行迹,差不多都是用艰苦卓绝的体力劳动去征服自然,战胜敌人,很少看见施用什么神通法术。我国古代神话的可爱可贵处,就在于它的基调是唯物主义的而不是唯心主义的,所以它永远激励人心,鼓舞斗志,具有永久的魅力(马克思语),成为文艺园苑的一朵奇葩而被人欣赏。它和宗教以及原始宗教的组成部分的巫术之类相去自然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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