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随笔

我,或者“我” 作者:史铁生 著


随笔

昼信基督夜信佛

大概是我以往文章中流露的混乱,使得常有人问我:你到底是信基督呢,还是信佛法?我说我白天信基督,夜晚信佛法。

这回答的首先一个好处是谁也不得罪。怕得罪人是我的痼疾,另方面,信徒们多也容易被得罪。当着佛门弟子赞美基督,或当着基督徒颂扬佛法,你会在双方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努力容忍着的不以为然。

这表情应属明显的进步,若在几十年前,信念的不同是要引发武斗与迫害的。但我不免还是小心翼翼,只怕那不以为然终于会积累到不可容忍。

怕得罪人的另一个好处,是有机会兼听博采,算得上是因祸得福。麻烦的是,人们终会看出,你哪方面的立场都不坚定。

可信仰的立场是什么呢?信仰的边界,是国族的不同?是教派的各异?还是全人类共通的理性局限,以及由之而来的终极性迷茫?

人的迷茫,根本在两件事上:一曰生,或生的意义;二曰死,或死的后果。倘其不错,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

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吗?为什么不是相反——佛法更重生前,基督才是寄望于死后?证据是:大凡向生的信念,绝不会告诉你苦难是可以灭尽的。为什么?很简单,现实生活的真面目谁都看得清楚。清楚什么?比如说:乐观若是一种鼓励,困苦必属常态;坚强若是一种赞誉,好运必定稀缺;如果清官总是被表彰呢,则贪腐势力必一向强大。

在我看,基督与佛法的根本不同,集中在一个“苦”字上,即对于苦难所持态度的大相径庭。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而这恰恰对应了白天与黑夜所向人们要求的不同心情。

外面的世界之可怕,连小孩子都知道。见过早晨幼儿园门前的情景吗?孩子们望园却步,继而大放悲声;父母们则是软硬兼施,在笑容里为之哭泣。聪明些的孩子头天晚上就提前哀求了:妈妈,明天我不去幼儿园!

成年人呢,早晨一睁眼,看着那必将升起的太阳发一会儿愣,而后深明大义:如果必须加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你就得对生命的苦难本质说是。否则呢?否则世上就有了“抑郁症”。

待到夕阳西下,幼儿园门前又是怎样的情景呢?亲人团聚,其乐陶陶,完全是一幅共享天伦的动人图画!及至黑夜降临,孩子在父母含糊其辞的许诺中睡熟;父母们呢,则是在心里一遍遍祈祷,一遍遍驱散着白天的烦恼,但求快快进入梦的黑甜之乡。倘若白天挥之不去,《格尔尼卡》式的怪兽便要来祸害你一夜的和平。

所以,基督信仰更适合于苦难充斥的白天。他从不作无苦无忧的许诺,而是要人们携手抵抗苦难,以建立起爱的天国。

譬如耶稣的上十字架,一种说法是上帝舍了亲子,替人赎罪,从而彰显了他无比的爱愿。但另一种解释更具深意:创世主的意志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便连神子也休想走走他的后门以求取命运的优惠,于是便逼迫着我们去想,生的救路是什么和只能是什么。

爱,必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白天的事,也都是要及他的,独自不能施行。

而一切及他之事,根本上有两种态度可供选择:爱与恨。

恨,必致人与人的相互疏远,相互隔离,白天的事还是难于施行。

唯有爱是相互的期盼,相互的寻找与沟通,白天的事不仅施行,你还会发现,那才是白天里最值得施行的事。

白天的信仰,意在积极应对这世上的苦难。

佛门弟子必已是忍无可忍了:听你的意思,我们都是消极的喽?

非也,非也!倘其如此,又何必去苦苦修行?

夜晚,是独自理伤的时候,正如歌中所唱:“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伤痕。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你曾经到哪儿去了?伤在何处?

我曾赴白天,伤在集市。在那儿,价值埋没于价格,连人也是一样。

所以就,“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

夜晚是心的故乡,存放着童年的梦。夜晚是人独对苍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来?我能不能不来,以及能不能再来?“死去原知万事空”,莫非人们累死累活就是为了最终的一场空?空为何物?死是怎么回事?死后我们会到哪儿去?“我”是什么?灵魂到底有没有?……黑夜无边无际,处处玄机,要你去听、去想,但没人替你证明。

白天(以及生)充满了及他之事,故而强调爱。黑夜(以及死)则完全属于个人,所以更要强调智慧。白天把万事万物区分得清晰,黑夜却使一颗孤弱的心连接起浩瀚的寂静与神秘,连接起存在的无限与永恒。所谓“得大自在”,总不会是说得一份大号的利己之乐吧?而是说要在一个大于白天、乃无穷大的背景下,来评价自我,于是也便有了一份更为大气的自知与自信。

“自在”一词尤其值得回味。那分明是说:只有你——这趋于无限小的“自”,与那无边无际趋于无限大的“在”,相互面对、相互呼告与询问之时,你才能确切地知道你是谁。而大凡这样的时刻,很少会是在人山人海的白天,更多地发生于只身独处的黑夜。

倘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拘泥于这一个趋于无限小的“我”,烦恼就来了。所谓“驱散白天的烦恼”,正是要驱散这种对自我的执着吧。

执着,实在是一种美德,人间的哪一项丰功伟绩不是因为有人执着于斯?唯执迷才是错误。但如何区分“执着”与“执迷”呢?常言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执于前者即是美德,执于后者便生烦恼。所以,其实,一切“迷执”皆属“我执”!用一位伟大的印第安巫士的话说,就是“我的重要性”——一切“迷执”都是由于把自我看得太过重要。那巫士认为,只因在“我的重要性”上耗费能量太多,以致人类蝇营狗苟、演变成了一种狭隘的动物。所以狭隘,更在于这动物还要以其鼠目寸光之所及,来标定世界的真相。

那巫士最可称道的品质是:他虽具备很多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神奇功能,但并不以此去沽名钓誉;他虽能够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另类存在,但并不以此自封神明,只信那是获取自由的一种方式;他虽批评理性主义的狭隘,却并不否定理性,他认为真正的巫士意在追求完美的行动、追求那无边的寂静中所蕴涵的完美知识,而理性恰也是其中之一。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这世界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无论局限于哪一种都会损害生命的自由。这样,他就同时回答了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无论生死,都是一条无始无终地追求完美的路。

是嘛,历史并不随某一肉身之死而结束。但历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进步、繁荣、公正?那只能是阶段性的安慰,其后,同样的问题并不稍有减轻。只有追求完美,才可能有一条永无止境又永富激情的路。或者说,一条无始无终的路,唯以审美标准来评价,才不至陷于荒诞。

基督信仰的弱项,在于黑夜的匮乏。爱,成功应对了生之苦难。但是死呢?虚无的威胁呢?无论多么成功的生,最终都要撞见死,何以应对呢?莫非人类一切美好情怀、伟大创造、和谐社会以及一切辉煌的文明,都要在死亡面前沦为一场荒诞不成?这是最大的,也是最终的问题。

据说政治哲学是第一哲学,城邦利益是根本利益,而分清敌我又是政治的首要。但令我迷惑的仍然是:如果“死去原知万事空”,凭什么认为“及时行乐”不是最聪明的举措?既是最聪明的举措,难道不应该个个争先?可那样的话,谁还会顾及什么“可持续性发展”?进而,为了“及时行乐”而巧取豪夺他人——乃至他族与他国——之美,岂不也是顺理成章?

“但悲不见九州同”确是一种政治的高尚,但信心分明还是靠着“家祭无忘告乃翁”,就连“王师北定中原日”也难弥补“死去原知万事空”的悲凉与荒诞。所以我还是相信,生的意义和死的后果,才是哲学的根本性关注。

当然,哲学难免要向政治做出妥协。那是因为,次一等的政制也比无政府要好些,但绝不等于说哲学本身也要退让。倘若哲学也要随之退一等,便连城邦的好坏也没了标准,还谈的什么妥协!妥协与同流合污毕竟两码事。

佛法虚无吗?恰恰相反,它把“真”与“有”推向了无始无终。而死,绝不等于消极,而是要根本地看看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全面地看看生前与死后都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换一个白天所不及的角度,看看我们曾经信以为真和误以为假的很多事都是怎么一回事……

故而,佛法跟科学有缘。说信仰不事思辨显然是误解,只能说信仰不同于思辨,不止于思辨。佛门智慧,单凭沉思默想,便猜透了很多物理学几千年后才弄懂的事;比如“唯识”一派,早已道出了“量子”的关键。还有“薛定谔的猫”——那只可怜的猫呵!

便又想到医学。我曾相信中医重实践、轻理论的说法,但那不过是因为中医理论过于艰深,不如西医的解剖学来得具体和简明。中医理论与佛家信念一脉相承,也是连接起天深地远,连接起万事万物,把人——而非仅仅人体——看作自然整体之局部与全息。倒是白天的某些束缚(比如礼仪习俗),使之在人体解剖方面有失仔细。而西医一直都在白天的清晰中,招招落在实处,对于人体的机械属性方面尤其理解得透彻,手段高超。比如器官移植,比如史铁生正在享用着的“血液透析”。

要我说,所谓“中西医结合”,万不可弄成相互的顶替与消耗,而当各司其职,各显其能;正如昼夜交替,阴阳互补,热情与清静的美妙结合。

不过,说老实话,随着科学逐步深入到纳米与基因层面,西医正在弥补起自身的不足,或使中医理念渐渐得其证实也说不定。不过,这一定是福音吗?据说纳米尘埃一旦随风飞扬,还不知人体会演出怎样的“魔术”;而基因改造一经泛滥,人人都是明星,太阳可咋办!中医就不会有类似风险——清心寡欲为医,五谷百草为药,人伦不改,生死随缘,早就符合了“低碳”要求。不过这就好了吗?至少我就担心,设若时至一九九八年春“透析”技术仍未发明,史铁生便只好享年四十七岁了,哪还容得我六十岁上昼信基督夜信佛!

世上的事总就是一利一弊。怕的是抱残守缺。

佛家反对“二元对立”,我以为,反对的是二元的势不两立。二元的势不两立,实际是强烈的一元心态。然而,这世界所以是有而不是无,根本在于二元的对立。所以,佛家实际是在强调二元和谐。一切健康的事物,都是基于二元的和谐,身体、社会、理想、修行……莫不如此。

“万法归一”是说这世界的本源,“三生万物”是指这个现实的世界。二者的位置一旦颠倒,莫说他史铁生了,众生的享年都要回零。

佛法之“空”,料与“空空的行囊”之“空”绝不一致。亚里士多德说,无中生有是绝不可能的。老子却说,有生于无。不过佛家还有一说:万法皆空。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佛家必是相信: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根本的二元对立,并非有与无的两极,而是有与空的轮回,或如尼采所说的“永恒复返”。

而“有”,也不见得就是有物质。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学说:抽去封闭器皿中的一切物质,里面似乎还是有点儿什么的。有点儿什么呢?还是不知道。那就可以猜想一回了:有的是“空”!万法皆空,而非万法皆无,所以“空”绝非是说一切皆无。空不是无,空只好是有了。那么它又是一种怎样的有呢?空极生有,料必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势能!即强烈地要创生出无限时空、无限之可能性的趋势。创世的大爆炸,据说就始于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个“点”可否让我们对那个“空”有所联想?

说佛法跟科学有缘,佛门弟子多会引为骄傲。但,若说二者的问题也有同根,未必信众们就都能不嗔不痴。

所谓同根,是说二者的信念有一个相同的前提,即先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究竟,而后,科学的理想叫“人定胜天”,佛法的心愿是“人人皆可成佛”。问题是谁都没说,如果世界尚未究竟或终难究竟,人当如何?就算可以究竟,究竟者也总在极少,尚未究竟和终难究竟的大多数又拿什么去作信的根基?我相信佛门确有其非凡的智慧,确有其慧眼独具的奇妙功法,能够知晓甚至看到理性所无从理解的事物。但是第一,这仍是极少数人的所能。第二,再强大的能力也是有限,因为无限意味着永不可及。第三,老调重弹——成佛是一条动态的恒途,绝非一处万事大吉的终点;然而,一个“成”字,一个“究竟”,很容易被理解为认知的极点与困苦的穷尽。

所以,一条同根,很可能埋藏了近似的危险:大凡理想或心愿,一旦自负到“人定胜天”,或许诺下一处终极乐园,总是要出事的。科学正在出事,譬如自然生态的破坏。信仰如果出事,料想会是在心态方面。

理想,若总就在理想的位置上起作用,“老夫聊发少年狂”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言必行,行必果”一向是人间美德(柏拉图认为,政治可以有高贵的谎言,神却不可说谎),那么一旦行之未果——世界依旧神秘,命运依旧乖张,信仰岂不要受连累?

首先质疑它的就是科学。科学以其小有成果而轻蔑信仰,终至促生了现代性迷障。问题是,在实证面前,信仰总显得理亏——“看不见而信”最是容易被忘记。怎么办呢?便把“果”无限地推向来世。这固然也是一种方略,可以换得忍耐与善行,但根基无非是这么一句话:好处终归是少不了你的!可这样的根基难免另有滋生,比如贪心,比如进而的谋略,直至贿赂之风也吹进信仰。君不见庙堂香火之盛,有几个不是在求乞实际的福利!众生等不及“终归”——既可终归,何不眼前?这逻辑本来不错,更与科学的“多快好省”不谋而合!只是,这夜晚的信仰怎么就变得比白天还白了?

“不不,”于是有佛门高徒说,“这是误解,说明你还不懂佛!”随即举出诸多佛法经章、高僧本事,证明真正的佛说与那庙里的歪风毫不相干。

那,为什么您讲的就是真正的佛说?

那么你认为,我讲的对还是不对?

问题是,大众所信的佛法,未必跟个例高人所理解的一样。不管谁到那烟雾腾腾的庙堂里去看看,都会相信,这世上广泛流行的是另种“佛法”。

如何另种?

求财的,求官的,求不使东窗事发的……许愿的,还愿的,事与愿违而说风凉话的……有病而求健康的,健康而求长寿的,长寿而求福乐的,福乐不足而求点石成金或隔墙取物的……

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事呢?莫非也是佛说?

何为神说,何为人传,基督信仰千百年来都有探讨。哪是佛说,哪是人言呢?佛门也曾有过几次集结,高僧们相约一处,论辩佛法真谛,可惜这一路香火已断多时。失去大师们的不断言说与探讨,习佛已流于照本宣科,徒具其表。失去高僧的指点与引领,人性就像流水,总是要往低处去的。如今是人们由着性儿地说佛与“佛说”,人性的贪婪便占上风;众生要“多快好省”地上天堂,庙堂前便“鼓足干劲”地卖起票来。这类“信”徒,最看佛门是一处大大的“后门儿”,近乎朝中有人好办事。办什么事呢?办一切利己利身之事。如何能办到呢?耐心听“芸芸众生”们说吧,其津津乐道者,终不免还是指向某些神功奇迹——免灾袪病呀,延年益寿呀,准确或近乎准确地推算前世和预测未来呀……等等这些我都信,只不信这叫信仰。佛家(道家)的某些神奇功法我也见过,甚至亲身体验过,但我仍认为“看不见而信”才是信仰的根本。如果信仰竟在于某些神奇功法,高科技为什么不算?科学所创造的奇迹还少吗?可就算你上天入地、隔墙取物、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莫非这世上就不会有苦难了?没有了当然好,可那就连信仰也没有了。信仰,恰是人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互爱互助的精神!

听说有人坐飞机赶往某地,只为与同仁们聚会一处,青灯古刹、焚香诵经地过一周粗茶淡饭、草履布衣的低碳生活。想来讽刺,那飞机一路的高排放岂是这一周的低消费所能补偿!真是算不过这笔账来?想必是另有期图。

又据说,有位国人对西人道:“还是我佛的能耐大。瞧瞧你们那个上帝吧,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管不了!”

先不论基督与佛均乃全人类所共有,岂分国族!却只问这类求佛办事的心态,原因何在?说到基督与佛,何以前者让人想到的多是忏悔,后者却总让人想起许愿?忏悔,是请神来清理我的心灵;许愿,却是要佛来增补我的福利。忏悔之后,是顺理成章地继续检讨自己;许愿之后呢,则要看看佛的态度,满足我愿的我为你再造金身,否则备选的神明还很多。

哈!这不过是你的印象罢了。事实上,此类信徒各门各派里都有。

那么,您是否也有与我相同的印象呢?

印象能说明什么!可有什么“统计学”证据吗?

“现象学”的行吗?现象之下自有其本质在,正如佛说“因果”。

……那么你的“夜晚信佛法”,到底信的什么?

首先我相信佛法是最好的心理疗法。佛看这人间不过是生命恒途中极其短暂的一瞬,就好比大宴上的一碟小菜,大赛前的一次热身,甚或只是大道上的一处泥淖。佛的目光在无始与无终之间,对于这颗球体上千百年来的蝇营狗苟,对于这一片灯红酒绿的是非地、形同苦役的名利场,说到底,佛是一概地看不上!而如今的心理疾病多如牛毛,又都是为了什么?比如说方兴未艾的“抑郁症”,你去调查吧,统计吧,很少不是因为价值感的失落。说白了,就是“我的重要性”一旦在市场上滞销、掉价、积压而后处理,一向自视重要的“我”便承受不住,“抑郁症”即告得手。佛所以是最好的心理医生,因为他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市场价格,坚定了生命的恒久价值。而这样的疗法,还是那句话:很难在叫卖声声的白天里进行,而要等到夜深人静。

说到这儿想起件事,前不久与朋友谈起“城市文学”。“乡土文学”谁都知道,可什么是“城市文学”呢?两个人说来说去,忽有所悟:“城市文学”的特点,根本在一个“市”字上。城市,乃市场的引发,而市场的突出作为是价格的诞生。正所谓异化吧,价格功高镇主,渐渐就脱离开价值而自行其是了。于是乎讨价还价,袖子里掐手指,而后发展到满街贴广告和电视台上吹牛皮……原本是为了货通有无的集与市,慢慢竟变成了骗术比拼的大赛场。败下阵来的自然是郁郁寡欢,待其两眼发直、浑身发抖,便取名为“抑郁症”。有趣的是,先是亏本者抑郁,慢慢演化,亏心者倒荣耀起来,称为“成功人士”,其居住地宏伟壮观谓之“高尚社区”。久之,价格成长为重中之重,价值一败涂地。成者王侯败者寇。怕为寇者,或打肿自己充肥,或就做成宅男宅女不见天日,想起市场就显露出“抑郁症”所规定的种种征候。

其次我相信,佛家对死后的猜想并非虚妄。看看那些大和尚,圆寂之时是何等的从容淡定,你自会相信那既非莽汉式的无畏,亦非志士般的凛然,而是深思熟虑,一切都已了然于心,或就像那位印第安巫士所说:一切都已“看见”。当然了,此等境界绝非吾辈常人所能为之——譬如爱因斯坦看见了时间的弯曲,譬如霍金看见黑洞,咱咋就啥也不见呢?故凡俗之如我类,切莫指望什么神功奇迹,不如原原本本都留给极少数人吧。

不过呢,死亡毕竟在向你要求着态度。当然回避也是一种,勇敢也是一种,鲁莽还是一种——两眼一闭跳下去,跟蹦极一般。我选择钻牛角尖,死乞白赖地想一想,谁料结果却发现:死是不可能的。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所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

“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前者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后者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句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

(由此也可见,我是我,史铁生是史铁生。)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

(以上四小节均引自史铁生作品《论死的不可能性》。)

见后文《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编注

在我想,求“往生”是不是有点儿多余?今生、来世其实是一样的,吃喝屙撒睡的固然一样,特立独行的也是一样,不知不觉的固然一样,大彻大悟的就更应该能看出些一样来。什么呢?生即是苦,苦即是生。如此又求的什么来世!今天就是昨天的明天,明天就是前天的后天……生还是苦,苦还是生,又何必在意此一生还是彼一生呢?我只相信,明天的意义,唯在进一步完美行动的可能。不过这已经有了保证:佛的目光在无始无终之间——史铁生要死就让他死吧,“我”才是那目光的无限仰望者与承受者。

那么“脱离六道轮回”呢?说真的,我半信半疑。所信者,你下辈子可以不是人、畜牲、恶鬼,等等;所疑的是,莫非你可以是“无”吗?你只要是“有”那就麻烦。“有”就是“有限”,正如“无限”其实就是“无”。你看吧,哪一种“有”不是有限的?你想吧,唯观察所不及者谓之“无”,而那正是因为它的无限。这样我们就有救了,就算我们有一天不再是人,也不是畜牲、饿鬼和什么什么,我们总还得是“有”(因为“无”是无的呀),进而就还得是“我”。“我”位于有限而行一条无限的路,那才是佛或上帝的恩宠!

而一条无限的路,正所谓日夜兼程,必是昼夜轮换的路!如果黑夜过于深沉,独善其身或自在之乐享用得太久,就好比心病患者会依赖上心理医生,人是会依赖于黑夜而不由得逃避白天的。然而白天就在黑夜近旁。不能使病者走进白天的医生是失败的医生,他培养了另一种“我执”。

况且此“执”是因乐而生。譬如乐不思蜀,乐具腐蚀,岂止是不思蜀,其实是不思苦,进而养成享乐的贪图。乐无止境,难免日趋狭隘,偶像繁多,倒给“菩萨”们都分配了工作,管升官的、管发财的、管文凭和职称的……最后连掩盖罪行都有专管。尤其,这享乐与灭苦的期求,一旦进入白天,与疯狂的市场合谋,爱愿常不是它们的对手。

所以我想,佛门弟子要特别地看重地藏菩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的这两句伟大誓言,表明他是一位全天候的觉者!虽然一个“成”字似乎还是意味着终点,但他把终点推到了永远,从而暗示了成佛之路的无限性。道路的无限即是距离的无限,即是差别的无限,即是困苦的无限,也便意味着拯救之路的无限,幸而人之不屈不挠的美丽精神也可以无限——唯此,无始无终的存在才不至于陷入荒诞。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简直就是十字架上真理的翻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明显与基督精神殊途同归。是呀,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终要反身投入到白天的爱愿(当然,一切爱愿总也要面对死的诘难)。

你会发现,白天的事难免都要指向人群,指向他者,因而白天的信仰必然会指向政治。但政治并不等于政府,否则有政府的地方就不该再有不同政见。因而,政治的好坏也就不取决于国的强大与否,而在乎于民之福患。国之强大,仅仅是为了保卫民的福利,否则何用?所以,以强大为目的的政治是舍本求末,以爱为灵魂的政治才是奉天承运,才会是好政治。

然而,爱也是有危险的。比如以死相威胁的“爱情”,比如期求报答的“友爱”,比如只为谋权的“爱国爱民”,比如盛气凌人甚或结党营私式的种种“信徒”……问题是鱼目混珠,真假何辨?其实呢,以平常常心观之,真假自明——正所谓“人人皆有佛性”,也正是神在的最好证明。

我有个朋友,初到某地,两眼一抹黑,有个老太太帮他渡过了道道难关,他说我可怎么报答您呢?老太太说:你去帮助别人就是。我听说有个过马路的老头儿,四望无车无人,却还是静静地等候红灯。人说您这不是犯傻吗?他说:我不知道在哪个楼窗里,会不会有个孩子正看着我。我还知道有位女士,不知听哪个昏僧说,促成一桩婚姻便为来世积下一份善缘,于是不遗余力地乱点鸳鸯谱——管他们有情与无情!

爱的危险还有一条:仅仅的爱人。您信吗?仅仅的爱人,会养成铺张浪费,甚至穷奢极欲的坏毛病——情形就像被溺爱的孩子。所谓“爱上帝”说的是什么?是说要爱世间一切造物。所谓“爱命运”说的是什么?是说对一切顺心与不顺心的事,都要持爱的态度。

“我执”多种多样,并不以内容辨;无论什么事,一旦“我的重要性”领衔,即是“我执”。譬如常说的“立功、立德、立言”,尤其前面再加一句“为天下人”,都是再好没有,但请留神,“我”字一重,多么慷慨大义的言辞也要变味。不过,这事最为诡异的地方是:一味地表现“自我”是“我执”,刻意地躲避“自我”还是“我执”;趋炎附势的是“我执”,自命清高的还是“我执”;刚愎自用的是“我执”,自怨自艾的也是“我执”。那么“我”就得变傻子吗?对不起,您又“我执”了。我什么都不说成吗?成是成,但这仍然是“我执”。简直就没好人走的道儿了!不,这才是好人走的道儿呀:好人,才看见“我执”,才放弃“我执”,才看见放弃“我执”有多难,才相信多难也得放弃“我执”——这下明白了,成佛的路何以是一条永行的恒途。

《伊索寓言》中有一篇说到舌头,说那是人间最好和最坏的东西,因为它可以说出最美和最丑的语言。信仰的事着实跟舌头有一拼,它既可让人行无比的善,也可让人作滔天的恶。譬如曾经和现在,也譬如此地和别处,人们为信仰而昏昏,也为信仰而昭昭;为信仰而大乱,也为信仰而大治;为信仰而盛气凌人,也为信仰而谦恭下士;为信仰而你死我活,也为信仰而乐善好施……再问何根何源?以我的愚钝来想,大凡前一类都还是那个“我执”。

如何灭尽“我执”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感到我永远都灭不尽那玩意儿。我感到我只能是见一个杀一个,没什么彻底的办法。我感到诚实是第一位的,比如说白天就是白天,黑夜就是黑夜。黑白颠倒你试试看,或者只需想一想,会不会把白天弄成了自闭症,一到夜里又妄想狂?

2010年11月4日

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

1.论死的不可能性(附一篇)

史铁生居然活满了一个花甲,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这也太夸张了!不过这是真的,六十岁,对我来说就这感觉。

二十一岁双腿瘫痪,轮椅坐了四十年,到底也没能找出个确凿的病因来。三十岁上两个肾又相继失灵,其时“透析疗法”还相当简陋,所幸我一时还不必就靠它;大夫的对策是在我的肚皮上钻一个洞,相当于下水改道,并建议我“争取再活十年”。谁料,这个史铁生轻易就完成了定额,而后的日日夜夜全是“灰色收入”。

靠两个残肾坚持到四十八岁,终于不行了,去“透析”,大夫说我是福将:现在各项技术都成熟了,您翩翩而至。翩翩个鬼吧,人肿得像一具溺水的尸首。

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随笔《病隙碎笔1》)

那时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喂,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关于生死,有个著名的比喻:一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飞,冷不丁撞进了一个窗口,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鸟儿左冲右突,或许还前思后想,或许还上下寻觅,猛然间又莫名其妙地从另一窗口飞出,重入茫茫黑夜。

撞进窗口的就叫作“生”,重入黑夜的即谓之“死”。倘其出出进进呢?我猜就是人们常说的“转世轮回”吧。

我常摇着轮椅在街头闲逛,看人群如蚁,车流如潮,看一张张兴奋与焦灼的面孔,或一群群“鸟儿”快乐或慌张地飞去飞来……总是不由得想,这急匆匆的脚步都是要赶去哪里,去赴什么约会?不急不忙你慢慢地看,很容易认出哪些是刚撞进窗口来的,却很难看出哪些即将重入黑夜。但不管是哪一个飞进来,哪一个飞出去,这一片灯火辉煌与人声鼎沸都不会因之而有本质的改变。

除非是我死了。我死了,一切都将化作虚无。

但是,“我死了”这件事,令人由衷地怀疑。

“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一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一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

事已至此,我的希望,同时也是我的忧虑,就都在一件事上了:我能不能在临死之时保持住镇静,能不能在脱离史铁生的瞬间免于惊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绪能够扼要地保存下来,不随那史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倒不是说今生的思绪有多么高明,多么值得流传,恰恰相反,都是些粗陋的荒唐之想,但我希望来生能够继续。倘若来生一切都还是要从头来过,疯牛似的转个没完,生命岂不太过荒诞?但愿我一直清醒,闻死神之逼近,仍能够有条不紊,携带好今生记忆,以备来世那位尚不知其姓名的我少走弯路。至于有没有来生,有没有灵魂,都应该不是问题。

对于死,可以说人人都配得上是预言家——有谁会料想不到自己迟早是要死的呢?不过看上去大家都活得泰然、潇洒,并不见有谁为那必来的灭顶之灾而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一旦周围有死亡事件发生,从人们的表情上看,不怕死的还是很少。泰然和潇洒,不过是对问题的悬置、拖延,甚或苟且——死期离我尚远。

从书上见过一位真正参透了生死的老人,他说他每天早晨醒来,见自己依旧是博尔赫斯,便一脸的苦笑。我猜这绝不能够是勇敢,必须是一种智慧,便循其不经意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想,终于弄懂了死的不可能性。言外之意:怕死,乃人类最为严重并悠久的一项愚昧。

出生是怎么回事?你从虚无中来。死亡呢?回虚无中去。那么,来也于斯,归也于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就不能从那儿来呢?如果你不能从虚无中来,凭什么你曾经就能从那儿来?生前的虚无与死后的虚无,有什么两样吗?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之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呀!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史铁生们来了走,走了来,而“我”是不死的。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

但是且慢。来也于斯,归也于斯,却又说斯是乌有,岂不矛盾?一点儿都不矛盾,这恰恰是说生生相继,且是紧密相继——生生之间并无断档。

不是吗?自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去了,但心魂之旅却不曾须臾间断,生命的路途依旧艰苦卓绝,激情洋溢……至于某一(或种种)姓名所标记的肉身嘛,当然是要灰飞烟灭的,但某一(或种种)姓名所代表的记忆,却因为存在的无限,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而必致其“永恒复返”

附:所谓轮回,或永恒复返

尼采对于“永恒回归”的证明,或可简略地表述如下:生命的前赴后继是无穷无尽的,但生命的内容,或生命中的事件,无论怎样繁杂多变也是有限的;有限对峙于无限,致使回归(复返、再现)必定发生。休谟说:“任何一个对于无限和有限比较起来所具有的力量有所认识的人,将绝不怀疑这种必然性。”(随笔《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过,“永恒回归”只是说路途的难免重复,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必然复返。一副牌,不停地玩下去,迟早会出现重复排列,但不等于会重复在一个人手里。

但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前世的那个人呢?

时间呀!时间首先就不允许。重复排列所需要的时间,肯定要远远超过一个人的有生之年。

可我们说的是隔世,你知道隔世是多久吗?

这个我没兴趣。我只问:你怎么能认出这个人就是前世的你?

这让我想起一群鸽子。二十年前我住在雍和宫附近,不管是什么时候,从我那间小屋的窗口望出去,金碧辉煌的那几座牌楼上总是栖息着一群鸽子。

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细一想,噢,它们生生相继已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散文《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错,但那是种的接续,族或类的生生不息,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复返”或“轮回”。比如说你,史铁生,打赌吗?早晚是个灰飞烟灭!

那你得先告诉我,“史铁生”指的都是什么?

废话,当然是指你。史铁生就是你,你就是史铁生。

未必,实在是未必!史铁生不过是我曾居住过的一具肉身罢了:一架骨骼,一套脏器,四肢、五官、血管、神经和一个大脑。而这一切又都不过是细胞的组合,就像那群鸽子,一个个细胞就像一只只鸽子,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是它们,实际呢,新陈代谢早不知有多少回了。

那又怎样?

好,我告诉你:史铁生须臾生死,史铁生流变不居,史铁生在其有生之年早不知被更新多少遍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史铁生早就不是那个史铁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可他还是得叫史铁生。

不错,那是因为DNA的相对稳定——细胞虽一代代老化、死亡,可新一代的组合还是遵循着原有的设计。不过单凭这一点,我相信您只能认出史铁生的尸体,或不幸他已然形同一株植物。而一个活生生的人,久别重逢,你靠什么来辨认他呢?只能是记忆,即某些共同的经历,共同能够回忆起来的人和事。因为,一个人真正的所是,就在于他的记忆!“喂,您还认得我吗?”“不好意思,您是?”“还记得那年在‘马里昂巴’吗?夏天,你,我,还有那位大胡子的摄影师……”“噢,史铁生!你可真是变得太厉害了!”

这就有趣得很了。DNA所能证明的只是一个人的肉身——也可以叫“住所”,叫“故居”;而记忆能够证明的,那才是我,或者“我”,即那“住所”或“故居”的主人。(唯因如此,神话中的人们才能够隔世相认——肉身已然更新,DNA已经改写,所幸还有前世的记忆可供沟通。)所以,记忆=心魂=我或者“我”,DNA=肉身=种种姓名所标分的一具具心魂的载体。又所以,我≠史铁生;最多是,我≈史铁生。顺理成章吗?

很多事是不可能实证的,唯顺理成章就对。

是吗?那就又有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了:你这个“永恒的行魂”,能否说一说你的前世呢?当然了,说不出也没关系,可那您就别在这儿瞎扯了!

是呀是呀,我说过,这是我“出生望死”时唯一的忧虑。但问题并不在于我说不说得出我的前世,即便我说得出谁又肯相信呢,谁又能证明其真伪呢?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设若我的前世活得毫无特色,比如说只是一味地吃喝玩乐,无所用心,一生风平浪静,死水一潭,甚至从未感到过身心之别,可让我根据什么来辨认他呢?你能在森林里认出每一棵树吗?你能在荒漠中认出每一粒沙吗?若非司机独特,你能从一批批流水线上下来的汽车中认出哪辆是哪辆吗?我无意贬斥平庸,尤其是在“政治正确”的意义上。但说句老实话吧,一世平庸接续起又一世的平庸,可有什么值得辨认,又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呢?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活着,活得无知无觉,接续得模糊但却顺畅罢了。

而如果相反,前世心魂因其艰难的跋涉,困苦的思索,深刻的疑问而超越了生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认它的机会。比如在书店,阅尽千般皆不是,忽一本古人的书立刻唤醒了你的才情,激活了你的灵感。又比如伫立街头,迷茫四顾,忽一番路人的闲话,让你久有的困顿一朝畅通。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仅仅是灵感吗?可灵感又是什么呢?有谁给过它顺理成章的解释吗?那么,依我看,灵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续。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回忆什么?或对于什么的回忆?想来只有前世。所谓天赋,即由学习所唤醒的隔世之思、之想,甚至于之能。否则天才是怎么来的?莫扎特四岁作曲,还有那个数学神童高斯,总不会都是现趸现卖吧?如此重要的现象,仅靠“天才”二字了事,倒不如“转世”的猜想来得积极。

接续,是心魂的接续。DNA的重复率很低,碰上了也没多大意义。庄子说“乘物以游心”,我们搭乘一部有限的生理之车,去行那无限的心魂之路罢了。唯一路未尽的行旅,一生未解的悬疑,或比如《自新大陆》中那一缕时隐时现的律动,才是你辨认前世今生的根据。否则很难。

当然了,心魂的接续,文明的传承,还有其显明或通常的一路——就比如唤醒你“灵感”的那本书。你把某位古圣贤的思想以印刷品的形式接回家,隔世重逢般地融入你的思绪,那么不管他叫老子还是叫苏格拉底,你就都是他们的接续者了,完全不必有什么族与国的顾忌。顺便说一句:谁要是以国、族的立场来确认真理,谁最终就一定会以自己的利益来确认真理;而这个“自己”,难免只是那具终将灰飞烟灭的肉身。而“永恒的行魂”行踪无限,思虑深远,岂是一条人为的国界或一标偶然的族别可以圈定!

对于生命之必在,对于“我”之不死,如果你仍有怀疑,谢天谢地,现代物理学——准确说是量子力学——给了我们一个足可以乐观的理由。

《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说:“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随笔《门外有问》)

这就是说,不可能存在一个失去观察的世界。那么显然,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失去观察者的世界。而这观察者,当然不是说只有人类才可担当;因为跟每个人一样,人类也是有其生前与死后的,那时将由谁或什么来担此“观察”的重任呢?但不管是谁,或是什么,这担当者必得是生命——谁说生命只能是RNA、DNA以及蛋白质的构成呢?为什么不可能有更优质的材料和更高明的设计,从而有种种别样的生命呢?

但有一条,就连“创世主”也是不能改变它的:既是观察,就必然是由此及彼,由己及他,这意味着距离的必然,差别的必然,困苦的必然。

不过,我并不完全赞成《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之所说。因为,“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一语,已然暗示了还有我们的观测所不及的世界,或拒绝被我们观测到的世界。所以,“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之确在的证明是:它并不因为我们的观测不及,就满怀善意地也不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就是说,固然我们无法谈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但这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给我们小鞋穿。

2.生,或永恒的欲望(附一篇)

确实,就像电影,黑暗中没来由地亮起一块银幕,随即有了声音,有了形象……在一阵阵似乎遥远又似乎贴近的风中,声音和形象试图拼接起来,一开始并不成功。

不过,在这之前并没有黑暗,是后来的一切照亮了黑暗——即照亮与黑暗同时发生。所谓后来,是指那些声音和形象,慢慢地,终于拼接出一种意味。什么意味,另当别论。但很可能,那正是人终于想表达点儿什么和终于能够表达点儿什么的初始缘由。

所以我相信,生命是起源于一种欲望,或者也可以说一种引诱。

我的那块银幕上,先是呈现出一片泛了黄的白色屋顶,继而是一扇亮白而朦胧的窗,还有一条近乎于黑的房梁。它们也在一次次地努力着,试图拼接起来。如果我说,这拼接的过程中有些“咔嚓、咔嚓”类似光盘损坏般的声音,对于今天的回忆,应该说也不过分。随之,屋顶和窗户都渐渐地清晰起来。屋顶上有一片水波般散开的环形纹饰,正中间垂挂下一盏吊灯。窗上则显露一格格暗淡的窗棂,以及凌乱的树影。“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停顿——跳过了残损,树影剧烈地晃动起来,风终于落实在不远不近的窗外……一种意味总算是拼接成功。什么呢?我记得是:怨屈。无比的怨屈伴随着哭号喷涌而出,一泻千里,充斥于整个世界……

完全可以说这是婴儿的体操。

但也是人之根本处境的提示。这个未经我知便已被命名为“史铁生”的小小躯体,将在其必然长大和不断残损的过程中给我带来六十几年怎样的折磨,回过头看,其实都已经写在那一次成功的拼接中了。这么说吧:一部名为《史铁生》的剧本,已经写好,剩下的全是我怎么演的事了。

我站在炕上,扶着窗台,透过玻璃看它。屋里有些昏暗,窗外阳光明媚。近处是一排绿油油的榆树矮墙,越过榆树矮墙远处有两棵大枣树,枣树枯黑的枝条镶嵌进蓝天,枣树下是四周静静的窗廊。——与世界最初的相见就是这样,简单,却印象深刻。复杂的世界尚在远方,或者,它就蹲在那安恬的时间四周窃笑,看一个幼稚的生命慢慢睁开眼睛,萌生着欲望……(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那地方名叫“草厂胡同39号”,我到达史铁生的第一站。或者说,我就出生在那儿。或者说是史铁生,就出生在那儿。准确说是有个男孩儿,在那儿出生,并在那儿被命名为“史铁生”。

我没有考证过,但应该没问题,所谓“草厂胡同”一定是因为那儿曾经有一座皇家的草料仓库。因为附近还有条小街叫“新太仓胡同”。再远些,还有个地方叫“海运仓胡同”。

草厂胡同,地处明、清两代京城的东北角,城墙与护城河的拐弯处。距此不远便是地坛,一座废弃已久的古园,早年皇上祭地的场所。小时候我跟着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常到那儿去捉蛐蛐,逮蜻蜓,踢足球……正如我后来所写:“许多年前旅游业还没有开展,园子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记起。”那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的一个,那个碰巧名为史铁生的少先队三道杠,他当然不会想到,未来,在我们一起出生二十二年以后,几乎每天都要摇着轮椅走过雍和宫,走过护城河,走进地坛红墙绿瓦的拱门,走到那片浓荫匝地的老柏树下,去读书,闲逛,默坐或呆想。

关于地坛,至少还可以有三种介绍——

①地坛离我家很近。或者说我家离地坛很近。总之,只好认为这是缘分。地坛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儿了;而自从我的祖母年轻时带着我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五十多年间搬过几次家,可搬来搬去总是在它周围,而且是越搬离它越近了。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散文《我与地坛》)

②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一个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只有荒藤老树,只有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满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吟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散文《想念地坛》)

③可是,地坛已经没有了。我是说我写过的那个地坛,已不复存在。时隔三十多年,沧桑巨变,那园子已是面目全非,“纵使相逢应不识”,连我都快认不得它了。人们执意不肯容忍它似的,不肯留住那一片难得的安静,三十多年中它不是变得更加从容、疏朗,它被修葺得齐齐整整、打扮得招招摇摇,天性磨灭,野趣全无,是另一个地坛了。(剧本《地坛与往事》)

小时候我常想:我为什么偏偏是出生在这儿,而不是别处?很多年后我才找到一个答案:一个人只能出生在一个地方。可又为什么偏偏是我,出生在这儿呢?因为每个人都自称为“我”,我使我所在的地方成为“这儿”。可我为什么就叫“史铁生”,这儿又为什么就叫“草厂胡同39号”呢?

大概三四岁吧,就常有这类问题跳进心中。是的,心中,而非大脑。多年后我才弄懂,我并不在我的大脑里,我在我的心中;或者说,我非大脑,我即心灵。大脑乃史铁生之一部分,更像是一台计算机,那时我还不太会用,故不能把问题表达得准确。很可能,人这一生,即心和脑的一次经常的携手与对抗。

我记得一个小小的身影,立于窗外的石阶前,看一缕朝阳透过玻璃,在屋里变成一条耀眼的玫瑰色,缓缓移过墙上的一张年画——《我们热爱和平》,慢慢接近着旁边的一架老挂钟……老挂钟“滴滴答答”地响,那条耀眼的玫瑰色越来越细窄、越来越浓艳,忽悠一下跳出窗外,融入满院子轰轰烈烈的夏日光芒……或许,我就是在那一刻走进了史铁生的吧?

那一刻,在茫茫宇宙中这一颗尘埃般的星球上,正是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星移斗转……正是春风化雨,骄阳似火,天高云淡,大雪纷飞……那一刻,正有一场战争在朝鲜半岛打得火热,奶奶教我唱一首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那一刻硝烟起处正有多少灵魂脱离开肉体,茫然不知何往……那一刻也正有多少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相应地,也就有多少懵懂的灵魂,正哭着、喊着来到人间……那一刻晨钟暮鼓,那一刻地远天长,那一刻“花间一壶酒”,“高处不胜寒”“梦里不知身是客”“铁马冰河入梦来”……那一刻,存在之网正一如既往地编织,不舍昼夜,上帝的创造正按部就班地进行……历史,岂是几个人合谋的撰写?实际上每一秒钟都有无限的可叙述性。

其实,我是出生在离那个四合院不远的一家医院。生我的时候天降大雪。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蹚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窗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有一天母亲整理旧文件,忽然飘落下一张小纸片,捡起来看看,竟是我的出生证。纸已发黄,印制也很简陋,唯钢笔填写的几个关键词依然端庄秀丽:史铁生男 1951年1月4日4时20分 北京市道济医院

那是家教会医院,整个建筑就像座教堂,有着哥特式的尖顶。楼窗高而窄,被满墙的“爬山虎”遮去大半,因而楼道里总是幽幽暗暗,幸有“白大褂”们穿行其间,才有了些亮色。但在我的印象里,那缕缕亮色,总是与孩子们的哭声紧密相关。这医院后来改名为“北京市第六医院”;我从小多病,一发烧,奶奶就领我到那儿去——

……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风、被风吹淡的阳光、被风吹得断续的鸽哨儿声。那家医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针,嚎啕之际,奶奶买一串糖葫芦慰劳我,指着医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楼说,她就是在那儿听见我来了的,那天下着罕见的大雪。(散文《故乡的胡同》)

那张小纸片让母亲感慨良久,没想到历经劫难它竟一直安睡在这里。我却是头一回见它——像一位久闻其名却从未谋面的老朋友,跟我的想象颇有差距。母亲小心地把它收好,意思是再不可怠慢。我却想象那个冬日的黎明:静静的产房外面,幽暗的走廊尽头,一缕白色的身影窈窕、曼妙,与窗上的冰凌花交相辉映……古旧的木地板上一串轻盈的脚步声,与窗外的飞雪一样的节奏……年轻的护士小姐走到桌前,坐下,仪态端庄,神色安宁,接着蘸水笔碰响了墨水瓶,继而是笔尖走过纸面的沙沙声……就这样,上帝借一双纤柔的手和一颗宁静的心,签署了我与史铁生的携手到来,揭开了一场绝不宁静的戏剧。

我还记得,墙上的那张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中都抱了一只鸽子,背景是蓝天、白云,清澈,深远。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但那更像是一个传说,亦真亦幻。出生,甚或是一个谣言也未可知。而生命确凿的开始,我说过,在于欲望,或者叫引诱——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一个真实的世界才开始提供凭证。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飘舞、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番莲。西番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很滑,踩上去要小心。天上,或者是云彩里,有些声音,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风声?铃声?还是歌声?说不清,很久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我一走到那块蓝天下面就听见了它,甚至在襁褓中就已经听见它了。那声音清朗,欢欣,悠悠扬扬不紧不慢,仿佛是生命固有的召唤,执意要你去注意它,去寻找它、看望它,甚或去投奔它。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东边和西边都不知通向哪里,连接着什么,唯那美妙的声音不惊不懈,如风如流……(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这欲望是仅仅属于我呢,还是也属于史铁生?很可能,此前我与史铁生还不能区分,与这个世界也还不能区分。正是这个叫作“欲望”的东西,将把我们分开,分开成我与史铁生,分开成我与别人、我与世界,分开成世界的这儿和那儿,因而——

我永远都看见那条小街,看见一个孩子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眺望。朝阳或是落日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点,他闭上眼睛,有点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睁开眼睛,啊好了,世界又是一片光明……有两个黑衣的僧人在沿街的房檐下悄然走过……几只蜻蜓平稳地盘桓,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平缓悠长,渐渐地近了,噗噜噜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这是件奇怪的事,我既看见我的眺望,又看见我在眺望。(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所以,六十年过去了,我总是不能满意于种种依靠灭欲来维系的信仰。我总是不由得要问:所谓“第一推动”,到底是谁在推动?所谓“有生于无”,究竟是靠的什么?

西方哲人说,无中生有是不可能的。东方哲人却说,有生于无。不过东方哲人还有一说:万法皆空。又说: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所以我猜东哲的本意是:有生于空。空,并不等于无。而有呢,也不见得就是有物质。有什么呢?不知道。物理学家说:抽去封闭器皿中的一切物质,里面似乎还是有点儿什么的。有点儿什么呢?还是不知道。那咱就有权瞎猜了:有“空”!万法皆空而非万法皆无,所以这个“空”绝非是说一切皆无。那么,这个“空”里面又有什么呢?有着趋于无限强大的“势”,即强烈地要成为“有”的趋势,或倾向——我想不如就称之为“欲望”吧。在现有的汉语词汇中,没有比用“欲望”来表达它更恰当、更传神的了。(散文《智能设计》)

欲望,无不是出于孤独,出自寂寞;就像一渴望着二,二渴望着三,三渴望着万事万物。你听那教堂的钟声与歌咏,在天空中聚合;你听那寺庙的鼓乐与吟哦,在大地上滚动;你看那人间的历史从未间断,舞台上的戏剧永不谢幕——这永恒的欲望之舞呵,空极致有,静极生动,万法归一复又万物铺陈……阴晴圆缺,悲欢离合,空荒的宇宙这才充满了热情!

所以,“一”不是“无”,而是“空”。就好比春情萌动的少年那一颗空空落落的心。就好比我在史铁生,十一二岁的时候,蹲在满院子春花盛开的老海棠树下,空空落落的心里全是渴望。渴望什么呢?说不清,但总是觉得,很快就会有什么动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暑假将尽,她说一开学就要表演这个节目。

晌午,院子里很静,各家各户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着自己的鼾声。珊珊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吱呀”一声推开屋门,走到老海棠树下,摆一个姿势,然后翩翩起舞。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转一圈,然后在南房的阴凉里坐下。

西番莲正开得热烈,草茉莉和夜来香无奈地等候着傍晚。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浪,是珊珊的喘息。她一会儿跳进阳光,白色的衣裙灿烂耀眼,一会儿跳进树影,纷乱的图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动;舞步轻盈,丝毫也不惊动树上午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兴我看她跳舞,跳到满意时她瞥我一眼说:“去!”——既高兴我看她,又说“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头去看树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态安详。其中一只通体乌黑,是难得的“老膏药”。我正想着怎么去捉它,珊珊忽然喊我:“喂,快看呀你!”随之她开始旋转,旋转得娇喘吁吁,旋转得树影纷乱……连衣裙像降落伞一样张开,紧跟着一蹲,裙裾铺开在老海棠树下,圆圆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闪烁的图案。

“嘿,芭蕾舞!”

“笨死你,这叫芭蕾舞呀?”

但我听得出,珊珊其实喜欢我这样说。(散文《珊珊》)

不过我对珊珊没兴趣。为什么没兴趣?多年以后我才听到一句切中少年史铁生之心绪的话:陌生即性感。这话有理,但理在何处却一时懵懂不知。不过,知与不知无关大局,觉与不觉才至关重要。

少年史铁生的兴趣,有点儿像我笔下的画家Z——

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天下午,近似于我所经历过的那样一个冬天的下午。开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开始于融雪的时节,一个寒冷的周末。开始于对一座美丽的楼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时的惊讶。开始于那美丽楼房中一间宽绰得甚至有些空旷的屋子,午后的太阳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浅蓝,阳光在那儿变成空濛的绿色,然后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变成淡淡的紫红。一切都开始于他此生此世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一个也是九岁的女人。(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或者,也有点儿像同一篇小说中的诗人L——

可能有两年,或者三年,L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替母亲去打油、打酱油、打醋、买盐。因为,那座美丽的楼房旁边有一家小油盐店……L盼望家里的油盐早日用光,那样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盐店去了……便可望见那座橘红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样灿烂……单单是在学校里见到她,诗人不能满足,L觉得她在那么多人中间离自己过于遥远。L希望看见她在家里的样子,希望单独跟她说几句话,或者,仅仅希望单独被她看见。这三种希望,实现任何一种都好……有时候这三种希望能够同时实现:T单独在院子里跳皮筋儿、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来打油的。”

“干吗跑这么远来打油呢你?”

“那……你就别管了。”

“桥西,河那边,我告诉你吧离你家很近就有一个油盐店。”

“我知道。”

“那你干吗跑这么远?”

“我乐意。”

“你乐意?”女孩儿T笑起来,“你为什么乐意?”

“这儿的酱油好。”诗人改口说。

T愣着看了L一会儿,又笑起来。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诗人灵机一动:“别处的酱油是用豆子做的,这儿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当然。”

“噢,是吗!”

“我们一起跳‘房子’,好吗?”

好,或者不好,都好。只要能跟她说一说话,那一天就是个纪念日。

……但家里的油盐酱醋并不是每天都要补充。十二岁,或者十三岁,L想出了一条妙计:跑步。以锻炼身体的名义,长跑。从他家到那座美丽的房子,大约三公里,跑一个来回差不多要半小时——包括围着那红色的院墙慢跑三圈,和不断地仰望那女孩儿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树下满怀希望地歇口气。还是那三种希望,少年L的希望还不见有什么变化。

那女孩儿却在变化,逐日地鲜明、安静、茁壮。她已经不那么喜欢跳皮筋儿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阶上,看书,安安静静,看得入迷……经常,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弹琴,仍然是那支歌:“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教我唱歌,在她慈爱的眼里,隐约闪着泪光……”

“喂!”L在阳台下仰着脸喊她,问她:“是‘我幼年的时候’,还是‘我幼年的时候’?”

“是‘当’,”女孩儿从窗里探出头,“是‘当我幼年的时候’。你又来打油吗?”

“不。我是跑步,懂吗?长跑。”

“跑多远?”

“从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当然。是‘当我年的时候’,还是‘当我年的时候’?”

“‘幼年’。当我幼年的时候,母亲……”少女T很快地再轻声唱一遍。

诗人将永远记得这支歌,从幼年记到老年。(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不过,他更像少年L的地方,是诚实——

“妈妈,”有一天他对母亲说,“我是不是很坏?”

“怎么啦?”母亲在窗外。

L躺在床上,郁郁寡欢,百无聊赖,躺在窗边,一本打开的书扣在胸脯上,闪耀的天空使他睁不开眼。

母亲走近窗边,探进头来:“什么事?”

小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妈妈,我怎么……”

母亲甩甩手上的水,双臂抱在胸前。

“我怎么成天在想坏事?”

母亲看着他,想一下。母亲身后,初夏的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鸟在飞,很高很高。

母亲说:“没关系,那不一定是坏事。”

“你知道我想什么啦?”

“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都会有一些想法,只是这个年龄,你不能着急。”

“我很坏吗?”

母亲摇摇头。那只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

“唉,”未来的诗人叹道,“你并不知道我都想的什么。”

“我也许知道。”母亲说,“但那并不见得是坏想法,只是你不能着急。”

“为什么?”

“喔,因为嘛,因为你其实还没有长大。或者说,你虽然已经长大了,但你对这个世界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上人很多,这个世界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

那只鸟一下一下扇着翅膀,好像仅此而已,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L不知道,母亲已经在被褥上看见过他刚刚成为男人的痕迹了。(长篇小说《务虚笔记》)

于是,年轻的恋人四处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处。

都在挣扎。在河边。在桥上。在烦闷的家里,不知所云的字行间。在寂寞的画廊,画框中的故作优雅。阴云中有隐隐的雷声,或太阳里是无依无靠的寂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目光最为迷茫的那一个。

空空洞洞的午后。满怀希望的傍晚。在万家灯火之间脚步匆匆,在星光满天之下翘首四顾。目光洒遍所有的车站,看尽中年人漠然的脸——这帮中年人怎都那样儿?走过一盏盏街灯。数过十二个钟点。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长然后缩短,伸长然后缩短……一家家店铺相继打烊。到哪儿去了呀你?你这个浑蛋!

(你这个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这样唱过。)

细雨迷蒙的小街。细雨迷蒙的窗口。细雨迷蒙中的琴声。

直至深夜。

春风从不入睡。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

精力旺盛,甚或力量凶猛,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跟警察逗闷子。对父母撒谎。给老师提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为双方数点。或混迹于球场,道具齐备,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

也把迷路的儿童护送回家,却对那些家长们没好气:“我叫什么?哥们儿这事可归你管?”或搀扶起跌倒在路边的老人,但对其儿女也没好话:“酬劳?那就一百万吧,哥们儿我也算发回财。”

不知道中年人怎都那样儿!

不知道中年人是不是都那样儿?

一群鸽子,雪白,悠扬。一群男孩和女孩疯疯癫癫五光十色。

鸽子在阳光下的楼群里吟咏,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骑车飞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阳地里的老人闭目养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除了不知道还要在这太阳底下坐多久,剩下的他都知道。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恋人,在瓢泼大雨里依偎伫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无语。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风,抑或大雨和大雪中的火焰。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看得怦然心动,看得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可是多么规矩,现在的年轻人呀!

曾经的禁区,现在已经没有。

但,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和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呀——

群山响遍回声。

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春风中遍布沙哑的歌喉。(散文《比如摇滚与写作》)

我觉得,这样的歌,自我落生之日始就开始唱了。唱过了童年,唱过了少年和青年,甚至唱过了中年,一直唱到今天我才发现它。一直唱到要离开它时这才看见它。或者说,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才能看见它。因此我对“脱离六道轮回”一直都不是很有兴趣。

如果消灭了欲望,也就消灭了创造,也就消灭了一切,还谈什么信仰?人的一切善恶美丑、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以及种种信仰,莫不是基于这个叫作“欲望”的东西。就好比没有了戏剧,还谈什么角色和演员?没有了音乐,还谈什么音符和节奏?就算这“欲望”自以为是,欲壑难填,胡作非为终致这颗星球毁于一旦,但它绝毁灭不了“空”。而空极必反,必使“有”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末法寂去日,万法如来时!

说真的,我不大能记住种种宗教的来龙去脉,我的信仰仅仅是我的信仰。就像我也不大记得住——书写的,或公认的——历史细节,我只是记得我的心愿,或史铁生所走过的路途。所以,我信什么,仅仅是因为什么让我信,至于哪门哪派实在只是增加我的糊涂。

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像什么也没有。谁料,那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还有从城外走来的骆驼队。“什么呀,奶奶?”“啊,骆驼。”“干吗呢,它们?”“驮煤。”“驮到哪儿去呀?”“驮进城里。”驼铃一路丁零当啷、丁零当啷地响,骆驼的大脚蹚起尘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们让路。我望着骆驼来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奶奶说:“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儿呀?”“是城外。”“城外都有什么呀?”“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一个方向走。我说“不,我想去城外”,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凌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如烟的树林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顶。

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按响风琴,琴声飘荡,满屋子里的阳光好像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唯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好像都活泼起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闹了。”我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像那个大胡子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光线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节日礼物。

这时候,晚祷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它!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散文《消逝的钟声》)

是呀,不单是观者必在,而且是欲者必在,行者必在,思者必在,信者必在……总之是“三生万物”,总之是动静无穷。这一场热情奔放并危机四伏的人间戏剧,不过是那“无限之在”或“无穷之动”间的一组配器。而每一种乐器都有自己的一套乐谱,每一个演奏者都有自己一生的心事,每一瞬间都有无限的可叙述性,所以我常猜想——

我们是相互独立的

一个个宇宙

我们出自被分裂的

同一个神

(诗歌《不实之真》)

附:我在哪儿

那么,我在哪儿呢?我——在——哪儿?这问题绝不简单。

我在宇宙中?这话等于没说,或不过是“我在”的同义反复。因为,若非我在,这问题根本就不会被提出。

或者,我在地球上?还是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迄今所知,类似的问题非地球人莫属。

那么,我在北京吗?哦,北京大了去啦,无论谁,穷其一生也只能是居其几点、行其几线罢了。就算你真能用脚印把北京铺满,北京也还是无限地大于你。北京绝不止于一处地域,不止于被书写的种种历史,北京有着数不尽的记忆和欲望,有着不断消逝又不断生长着的心情,而每一种心情又都有着无穷的牵系。所以,“我在北京”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然而,“我在哪儿”这问题绝不是个假问题。

那就再缩小些:我在北京市东城区。再缩小些:我在东城区北新桥大街,我在北新桥大街前永康胡同,我在前永康胡同40号,我在40号东南角的老海棠树下,我在那树下的一辆轮椅上,我在那轮椅上的史铁生中。

(让人想起一首歌:“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所以最终的回答是:我在史铁生。

这话听着别扭。而且,怎么听起来就像是说:史铁生者,一间牢笼是也,而我被囚其中?(阿娇也是。)

不是就像,而是确凿,史铁生确凿就是一间牢笼。双腿报废之前倒还更像是一辆囚车,而后呢,索性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主题:牢笼。

不过你完全可以这样想:艺术既然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人既然可以“诗意地栖居”,我为啥不能是居于史铁生又超乎于史铁生呢?还有句古话,“乘物以游心”,怎么讲?在我想,意思就好比是说:史铁生嘛,不过一具偶然所乘之器物,而游心一事非我莫属。所以又要谈到“超越自我”,“超越自我”就是说你完全可以弃车而游!无论是车子报废了,还是存心弃之于路边,你都可以继续你的心游——靠想象力你甚至可以走进另维时空、另类天体、另种生命状态,沉溺于种种虚拟生活,参与进某些莫须有的人和事……

问题之妙在于:这样的时候,我,又是在哪儿呢?

按一位印第安巫师的说法,世界本不具有客观意义,而不过是你依据某种可能的方式——比如理性——所得的一系列感受,而感受世界的途径不一而足,理性仅仅是其中相当狭窄的一种。

这样来看,我其实是在一缕独立、自恰且不断更新着的消息之中!确切说,是这样一缕消息造就了我。简单说,我即是这样一缕消息!

但,怎么好像还是啥也没说呢?单是换了个主语——“我”换成了“一缕动态的消息”,如此岂不还是得问:这一缕消息又是在哪儿呢?

唔,这一缕消息是在无数缕这样的消息之中!或者说,是缠绕于、浸淫于或者连通在——无数缕千差万别,但同样是独立、自恰且不断更新着的消息之中。这样说吧,在一缕尘世之名为“史铁生”而根本之名为“我”的消息中,包含着一个亘古不变的消息:这世间同时存在着无数缕独立、自恰且不断更新着的消息,他们各具其尘世之名,但统统自称为“我”。而在无数缕自称为“我”的消息中,跟尘世之名为“史铁生”的那缕消息一样,也都包含着那一个亘古不变的消息。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每一个“我”都包含在所有的“我”中,而所有的“我”也都包含在每一个“我”中。

是呀,这才是我或“我”的真实处境。这才叫作“存在”。也才是“生即是苦,苦即是生”的根本缘由,即人间的一切艰难困苦莫不由此引出。

这一缕消息的独立、更新和变化,都不难理解,但何言自恰呢?这一缕消息,既然是缠绕于、浸淫于或连通在无数这样的消息中,何言自恰呢?

就因为我只能是我,我永远不可能是你或他。我只能是以我的角度看世界,尽管狭隘,我也无法摆脱开我的角度。就连我试图站在你或他的角度——这件事,也依然是拘于我的角度而有的移情。因而我必须、也必然是自恰的——这事由不得你,由不得他,当然也由不得我。

无论有多少个“我”的消息传来和侵入,无论有多少个“我”的消息包含着多少个“我”的消息传来和侵入,最终总归要在我这儿——被观察,被移情,被猜想,被理解和误解之后——变成为“你”或“他”的消息。

所以我常自窃想,一旦我脱离此世,不管到了哪儿,若被问及我前生何在,最靠谱的回答就还是:我在史铁生。

我在史铁生——这句话既指出了我的自由,也暗示了我的限制。自由者,我既可以超越史铁生,更可以有朝一日脱离开史铁生。限制呢,是说我偶然地拘于史铁生,但绝对或永恒地拘于我。——即便千轮万回你做了神仙,做了圣人、智者,也看不出这事儿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3.我与史铁生(附一篇)

我与史铁生,言下之意:我是我,史铁生是史铁生。——这样的逻辑让我由衷地轻松、快慰。是嘛,凭什么我一定得是,甚至永远都得是史铁生呢?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尊重他,但若让我总就是他则令人沮丧。

对于“我是史铁生”这一狭隘的陈述,我曾认可,继之狐疑,时至今日却相信:我由来已久,我永在不熄;比如说我曾在那丁(一),现居此史(铁生),而未来的住所尚无定局——就像“量子”,其生成在所难免,但具体是于何时何地,则非生成之后而不可确知。故先哲有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言外之意我们来得蹊跷,在得偶然,但又注定是无可逃脱,甚至死也难逃——这我已在《论死的不可能性》中给出了证明。

尼采的“永恒复返”,意思是说:我们将不得不一次次来到世上,以一具偶然之躯所限定的角度,来观与行,来思与问,以及来歌与舞。这很像我写过的那群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

鸽魂的每一次转世都是不容分说,就好比履行一项霸王条款——你来了,你才知道你来了;你到了哪儿,你才知道这是哪儿;你哭着喊着不肯接受,而后才看出没理可讲。事实上,任何事物的发端都是“有生于空”,没理可讲的。而后才谈得上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应该是:我在故我思。麻烦的是,懂了些理,却回过头来质问在——你凭啥让我在?以及为啥是在此,而非在彼?有这类情绪的人应该了解一点量子力学,学一学佛法,或读一读《创世记》。

虽说是“太阳底下本无新事”,但比如同一首曲目,却可因为演奏家的个性差异,而有不同的诠释。戏剧也是一样,导演或演员的水平不一,也能把同一出戏剧演绎得判若天壤。我想,这并不与“永恒复返”相违背,这恰恰符合了尼采的“超人”说。所谓超人,并非是指一种特殊的人,或一种酷似人形的神,而是指人类所独有的一种能力——在“永恒复返”的舞台上,在“太阳底下本无新事”的剧情中,使想象力永葆鲜活充沛,让心魂自由拓展,超越一切既往的阻碍与束缚。这也便是上帝为我们安排下一条永恒之路的意图吧。

但是数不胜数的前世与今生相互缠绕,回想起来却很难泾渭分明。好在混淆、错位、重叠……皆可视为遗传中的变异;据说变异乃遗传设计中最为精妙的一笔,否则一曲赞歌世代相传、一丝不苟,生命岂不太过枯燥?所以,各位若在后面的叙述中发现此类问题,请不必纠正;变异,或“创造性误解”,亦属在之一种,正如理想、梦想甚至猜想,也都是一种现实。

当然也可以纠正,纠正将诞生您自己的作品,或您自己的路途。就这一点而言,戏剧和生活真是难分彼此。只可惜,人们更习惯用现实的眼睛去看戏剧,很少以戏剧的角度来想现实。

要是您忙了一白天,晚上去看戏,戏散了您先别走,我告诉您一个迷人的去处:后台。我们——我和您,设想自己还原成两个孩子,两个给个棒槌就认真(纫针)的孩子,溜进后台。两个孩子本想向孙悟空表达一腔敬意,想劝唐僧以后再别那么刚愎自用,想安慰一下牛郎和织女,再瞅机会朝王母娘娘脸上啐口唾沫。可两个孩子忽然发现,卸了妆的他们原来都是同事,一个个“好人”卸了妆还是好人,一个个“坏蛋”卸了妆也是好人,一个个“神仙”和“凡人”到了后台原来都是一样,他们打打闹闹互相开着玩笑,他们平平等等一同切磋技艺。“孙悟空”问“猪八戒”和“白骨精”打算到哪儿去度蜜月?于是“唐僧”和“王母娘娘”都抱怨市场上买不到像样的礼品。这时候两个孩子除了惊讶,势必会有些说不清的感动一直留到未来的一生中去。(散文《游戏·平等·墓地》)

戏剧多在夜晚出演,这事值得玩味。只为凑观众的闲暇吗?莫如说是“陌生化”,开宗明义的“间离”:请先寄存起白昼的娇宠或昏迷,进入这夜晚的清醒与诚实吧,进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种思绪——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

或老人一样的从命

以放弃的心情

从夕光听到夜静。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势

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

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诗歌《另外的地方》)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剧场,四周寂暗围拢、头顶星光照耀,心复童真,便容易看清那现实边缘亮起的神光,抑或鬼魅。燠热悄然散去,软风抚摸肌肤,至燥气全无时,人已随那荒歌梦语忘情于天地之间……可以相信,其时上演的绝不止台上的一出戏,千万种台下的思绪其实都已出场,条条心流扶摇漫展,交叠穿缠,连接起相距万里的故土乡情,连接起时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抑或早已是魂赴乌有之域……(杂文《诚实与善思》)

不过这一回,我只想说说我在史铁生的经历。

说到经历,我建议,暂且放弃“自传”或“回忆录”的种种完全写实的陋习。因为只要写,就不可能完全实;只要“回忆”,就难免“随想”,而这些“想”,当时还未发生。比如吧,您说您是北京人,可北京大了去啦,您哪儿都到过吗?有些事,恐怕您还不如某一外地人知道得全面。又比如,您说您亲历了某一事件,但那事件的诸多细节与缘由您都了解吗?有些事,恐怕您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再比如,您自信是某一场运动的发起者,但追根溯源说不定您就会发现,您不过是被某一场运动所发起的。

所以我对历史从不大信任。历史赖于记述,或者说丰繁的历史赖于狭隘的记述。就算记述得准确,也只能说它在某一点或某一线上不曾偏离实际。可不曾偏离却不等于不曾偏废,记述者只可能在某一局部、某一瞬间以某一种心情来尊重可见的史实,但任一瞬间都有遍布天下的无数只蝴蝶在扇动其花里胡哨的翅膀,每一只都与很多只有约,很多只也都对每一只多情,合成一气请问历史何缘何故?所以古人以一个“易”字给出总结。正所谓“一中有多,多中有一”,以致全局从不具稳定性,那又凭什么要我们对某一记述稳定地接受上几千年呢?

我总有个恶作剧式的念头挥之不去:倘若考古学家挖出的一个类人头骨竟属特例,比如是畸形或怪胎,又怎么说?不久前电视上讲到一个女孩儿,长到十岁就不再长,身体比例和各项功能均与常人无二,唯每一部分都是常人的1/X。设若考古学家挖到的恰是这样一具类人遗骨,他们会不会兴奋地宣布又发现了一系人类的远亲?

故本文无意提供任何确凿的历史,只想说说我在史铁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而且难免不是全部。就历史而言,每个人都是特例,数不清的心流已被时光消磨殆尽,或仍将被历史埋没得无影无踪。至于每一局部都携带了全息,则只具理论性意义。

对我来说,史铁生就像是一辆车,或者别的什么运载工具,都可以。正常情况下,这“车”是靠两腿直立行走,失常后——比如说截瘫了,倒似返璞归真,更像是一辆车了:轮椅。目前我坐的是一辆电动轮椅,不料狗却认为它怪,见了我们总要绕着圈儿地喊,眼睛里流露着迷茫。据说狗的智力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见了我和我的轮椅,无一例外地都要问:“妈妈,它怎么自己会走呀?”孩子和狗的智力,都还不足以把它总结为一辆车,看它仍不过是一把椅子;椅子自己会走,岂非咄咄怪事?就像很多人都看不出,史铁生实在也就是一辆车。因而我吓坏了狗,又惊着了孩子,应该说这责任不在我,是史铁生对不住他们;尤其对不住狗,孩子终会从妈妈那儿获知真相,狗的目光却终陷冤屈——妈妈也弄不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搭乘“史铁生之车”,已历六十寒暑。车呢,自始至终行驶在一条路上,从未出轨。从未出轨的原因,是他不可能出轨。不可能出轨的原因在于,他走到哪儿,哪儿便是轨了。早年在地坛里消磨时光,曾遇两位老者,一人一句、对对子似的给我算过一命,上句是“虽万难君未死也”,下句是“唯一路尔可行之”。多年以后我才纳过闷儿来,这两句话是怎么都不会错的:你活着,你算命;你走着,就必然是在一条路上。

“史铁生之车”在一条量子般的轨道上行驶,每个“下一秒钟”都可能是急转弯,但也可能就这么日出日落地走上多年,就好比那只“薛定谔之猫”的生与死。

看着路两边的风光,感受着车厢的晃动,听着城市的喧嚣和旷野上的寂静……我总觉着,在无比深远或其实是非常切近的地方,正如伟大的吴尔夫所说,是一片“令人着迷的混沌状态”,是“乱作一团的情感纷扰”,是“永无休止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迹”。那位智慧的女人要我们守住这奇迹,“守住自己这热气腾腾、变幻莫测的心灵旋涡”,而同样智慧的另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则从来都看我是个多梦的孩子。

顺便说一下:前不久读到一篇文章,题为“可怕的是精神出轨”,这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精神并不是那辆“车”,莫如说精神比那辆“车”更贴近“我”。精神是难免要出轨的,精神的出轨是人类的幸事,甚或殊荣,否则我们倒像是受控于一种翻来覆去的程序了。精神,甚至可以同时在多条路径上摸索,忽而天,忽而地,不拘一格。可以说,精神正是由不断地出轨所成就的。

“史铁生之车”时而会停靠在一个小站,我便隔了车窗,与些萍水相逢的人说些有味儿和没味儿的话,并从此猜想他们的以往与未来。也会有几个不期而遇的家伙,从此在我的视野中时隐时现,或就在近旁,搅动起我的千般思绪、万种梦想……

但是,就在我的近旁并不等于说不与史铁生相距千里,不与他水阻山隔,甚或阴阳两界。怎么讲?这意思我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说起过。比如思念,可以瞬间把我带到千里万里之外;比如猜想,可以送我出生入死,去那无中生有之域看望故友与新交;比如羡慕,常令我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竟似那块“假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般;又比如苦闷,甚至让我屡屡有过越狱出监的冲动……这时候你看那史铁生吧,却依旧坐在他的轮椅上形同蜡像,貌似坚强,与我划清界限。

但母亲说我“多梦”,主要是指白日梦,也可以叫胡思乱想。

就说被史铁生吓坏了的那只狗吧,我盯着它的眼睛看,毫不怀疑那里面也居住着如我一样的灵魂。甚至,那灵魂未必就比我更简陋,只不过它的“车”不行。好比说吧,它其实也会哭,也会笑,唯其“狗形之车”的表情选项太少,给不出多样的表达。甚或其实它也在说话,各种感想,可为什么表现出来的却通常是喊呢?我猜它的语言系统早已删繁就简,比禅宗一派更加地不信任言说,以免跟人似的培养出许多花花肠子。(《伊索寓言》中,有对舌头的极其精彩的论述。)

人狗之别,可以比作两个一样聪明的人,但你的电脑相当尖端,我的电脑比较初步。因而你“嘁里喀喳”就设计出了飞机、坦克,我呢,“稀里哗啦”结果只画出一具铧犁或一驾马车。

可是!可是你们那些飞机呀,火箭呀,外交、金融、高科技呀,到底啥意思?就为把人搞得更忙、更累、更不安全?就为了搞出更多的尔虞我诈和抑郁症来?我甚至怀疑:狗,早已走过了人的荒唐路,而后看那灯红酒绿实属空虚无聊,听那炮火连天纯系执迷不悟,这才放弃荣华,杜绝诡诈,做一种最为诚实的动物去了。

对此,那史坚决不信,坐在轮椅上叹气连连,笑我想入非非。想入非非,这我承认。我的特点就是想入非非。但想入非非可有什么不好吗?

比狗的道行还深的,比如说是一只喜鹊。有一年我跟一群作家在某星级酒店开会,那酒店厅廊四合有如一座庭院,中央一池碧水,水上一座小岛。我本在餐厅里吃饭,被一拨拨劝酒的人搞得面部痉挛,便走到厅廊里来透透气儿。隔着玻璃幕墙,见那池心小岛上有只喜鹊独自优哉游哉地蹦跶,时而跳上树枝,时而钻入花丛,时而环顾四周,时而闭目养神……我敲敲玻璃,它睁眼看看,我再敲敲玻璃,它干脆掉转身去。我不想再回餐厅了,坐在那儿一连抽了三棵烟,谁想那喜鹊竟也一直在那小岛上流连不去,望望天,望望地,再看看我,若思若想,甚或竟是笑我痴愚吧……我开始怀疑它仅仅是一只喜鹊了。我开始怀疑人们对鸟类智力的偏见了。我开始怀疑人一定就比其他动物更聪慧了。我开始猜测,仙鹤是一位寂寞的舞者,老虎是一条独行的好汉,天鹅是一群传布爱愿的圣徒……它们都不善言辞,莫非都已懂得了沉默是金?比如说三毛的那句名言:“爱如禅,不能说,一说就错。”我开始猜测,它们已入“无我”或“大我”之境,故不让姓名把整体切碎——它们从来就叫仙鹤,就叫老虎,就叫天鹅……不分彼此,莫论你我。就像我写过的那群鸽子,永远都是以鸽子的名义在天地间盘桓,永远都是以其艰难的路途、卓绝的寻觅和对团聚的渴盼,在一座座神魂颠倒的城市里传达着生命本真的消息。我甚至猜测它们已然超越了时间,因为它们确认了一条命定的恒途——在祖祖辈辈、无尽无休的迁徙中,没有什么成就可以作为路标,唯美丽地飞翔是其投奔。

人却忘记了自己的天赋之名,被形形色色的国名、族姓乃至个人符号所分割,为区区小我奋斗不止,从而难免“人生苦短”的叹息。即便是“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般的洒脱,也依然显露出哀怜与苦涩。

如果你以人类的整体之名活着,你还怕什么死呢?你见过人死,你见过人类死吗?你见过生命之无吗?你被一个偶然的尘世之名给绑架了!否则你应该记得“去年在马里昂巴”,应该记得是如何地一路走出非洲,应该具备舞者的心境、好汉的性格、圣徒的使命和那鸽群的渴盼……又何苦谈死而色变!

离开那只喜鹊,我想:急于去做那只逍遥的喜鹊,或仍是人的一种贪欲。离开那家饭店,我想:那只喜鹊,果真那般智慧的话,就一定是任劳任怨地走过了这人间的种种荒唐路。如今,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想:地藏菩萨才真是伟大,他明明可以脱离“六道轮回”了,却还是要回到这苦难的人间,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而我等的来与再来,皆因前缘未了,急什么急!

在以时间为坐标的路途上行驶,任何车,都不可能不是往前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史铁生之车”已被拘于一条线性的——如多米诺骨牌般的——路上了。事实上这辆“车”耳闻目睹、四通八达,种种消息随时都在袭来,令人应接不暇——广播、电视、报纸和书刊,以及流言飞语、道听途说,再加上你自己的奇思怪想、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所有这些东西或在近旁向你取媚邀宠,或在远不可及的地方神秘地纺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你哭,让你笑,让你郁闷,让你躲进一个角落谁也不想见,但也说不定哪一幅图景或怎样一种梦境又会让你如醉如痴、感慨万端、思绪蹁跹,让你忽然就满怀激情地奔赴远方……

但不管怎样,不管多么四通八达,你仍然是在一条路上。很多消息都不过是耳旁风,很多风景都是过眼烟云,很多人和很多事都是稍纵即逝、永劫不复。但是你必须要知道,有一群六十几亿之多的同类分布于同一球面,有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围拢在你身边,你逃不出去。只有一条走过之后才能确定其在的路,要你去走,你不走也还是在走……

时间的不可超越,依我看,并非仅仅是说光速的不可逾越,更可能是指命运的不可更改。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并不仅仅在于“你可能会杀死你未婚的爷爷”这一类具体的悖谬,更在于:现在参与过去之逻辑上的不可能。假定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也只可能从旁看看过去,就好像坐在黑压压的观众席中看一场已然拍摄完毕的电影,却绝不可能走进那电影,更甭说参与其中了。对于过去,我们可以看着它笑,看着它哭,在一旁惊叹或嘲讽,却再不可能改变其丝毫。就像人们常说的,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而过去恰是一种充满遗憾的现实。为什么呢?就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并占有的,倘若能够再参与,就又成了现在,即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并占有了目前这新的时间。

其实,前述悖谬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你那位不曾被谋杀的爷爷,以其不曾被谋杀和随后生养了你的父亲等等一系列不可更改的历史,早已选定并占有了那段时间。如果你能够杀死他,你就得同时能够改变随后的一切历史。为什么是“随后的一切历史”呢?因为就算你爷爷不是拿破仑,不是希特勒,也不是牛顿和爱因斯坦,但他注定是一只鲜活的蝴蝶——任何人都注定是这样一只蝴蝶,蝴蝶悠然地扇动翅膀,谁知道他在“随后的历史”中都引发过什么呢?——当然,这得请你自己去考查。如果查都查不清楚,那我跟你说吧:你改变个屁!

因而,克隆是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废的游戏。你说你要克隆谁吧。只要你克隆,你就得知道他——你的样本——是谁,可不管他是谁,他当然都有他的历史,而他的历史必然与所有的历史相关,于是你就得克隆出纵横几万里、上下数千年,而且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着无数事端的一切。可你是上帝吗?所以你拉倒吧!

历史是一张多维之网,每个人都是这网上的一个结,而每一个人或每一个网结,都以其特定的角度来观察这张网、参与这张网——

从而我们走进这

相互交叠的宇宙

继而仰望那

万法归一的神

(诗歌《不实之真》)

我说过我不大信任历史,那是指人写的历史,不是我们从中走来的那些历史,或前人不谋而合给我们留下的那一团乱麻。我敬畏后一种历史,它把千丝万缕的断线兜头盖脸地甩过来,要我们接着编织。

但这条条网线是怎样搭建的呢?或是说,我们这一个个网结是靠什么连接起来而成为一张网的呢?各种各样的消息吗?还是无处不在的时空?都对。但归根结蒂,我想了很久,是意义!是意义把我们连接起来的,连接成可歌可泣的历史和荒诞不经的历史,连接成满怀希望的未来或望而生畏的未来。不然的话,消息只促成族群的繁衍,时间则不被察觉。

比如说“现在”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还是更长或者更短?我想来想去,什么现在呀,当下呀,瞬间呀,刹那呀……都没有固定的长短,所有这类时间概念都不过是说:构成一种意义所需要的最短过程。

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但“现在”对于人——对于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

……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这样的坐标,你说“当下”是多久?(书信《理想的危险》)

是意义创造了时间。对于不求意义的物种,本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现在也无所谓将来,当然也就无所谓历史。没有历史,那才真叫“万法皆空”呢,否则我们还是难免于责任和压力。可“万法皆空”仍然是一种意见,仍逃不脱是一条连接起历史的网线。——有人说是诡辩,也有人觉其意蕴深厚,我属后者。但不管是什么吧,说有说无,说空说在,它都悄然抑或张扬地编织进了那一张多维的历史之网。

何谓“多维”?你这样想:你为什么不能克隆出一个具体的人呢?因为,任何具体的人以及具体的事,都必牵牵连连以至于无边无际。理论可以抽象,生活却总是具体。一旦具体,必陷多维——谁能立于一个抽象的点呢?谁能抓住一条不占有空间的线呢?谁能居于一处脱离开时间的空间呢?以及,谁能够享用一期无论多久但毫无意义的时间呢?

理论崇尚简单、明了,生活却命定地进入复杂。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文学源于生活”不算一句废话。

我这个数学的门外汉,斗胆对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作如下理解:任何一种认知系统都注定是不完备的,即一切人为的理论,都难于自我指证。比如法律这一人定的规则,其合法性根据终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观察(柏拉图的意思)、“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尼采的说法),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在,必因无限的衬比,而显露其自身的不完备。而无限呢,又因其自身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而永无完备可言。(杂文《门外有问》)

这样一张大网——历史的大网,存在的大网,我的意思是说:你休想逃脱它!你来了你就逃不脱,不管你闹什么情绪。你没来你自然就什么都不闹,当然也就什么都不说。所以,你只有以什么都不闹并什么都不说,来表明或实现你的“万法皆空”。——可这已然又是一种说了,虽然不闹。(那个家喻户晓的石猴,有个意味深长的法名:悟空。因为他很闹吗?)

“万法皆空”也就是“万法归一”,我以为是说这世界的本源,而这个世界的现实却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者的位置一旦颠倒,咱们大家——至少暂时——都要回零。

对于“永恒复返”,《尼采六论》一书中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人都是会死的,永恒对个体生命的拯救不过是一种意愿,而意愿并非事实,甚至也不能算是信仰。“个体通过永恒获得意义,永恒却需要个体去意愿”,这便是尼采的困境。再说了,就算生活在复返,可我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除非我还记得上一次生活,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第二次过同样的生活。”如果一次次生活之间并无记忆关联,则每一次都仅仅是这一次,“永恒”岂非自我欺骗?

但是,人有两种独具的能力:记忆和联想。人的记忆又分两种: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死亡中断了个体记忆,使生命意义面临危机。但集体记忆——文化或文明的积累——使个体生命经由联想而继承和传扬着意义。因而,从来就不是“个体通过(假想的)永恒获得意义”,而是:个体通过真确的意义而获得永恒。(杂文《文明:人类集体记忆》)

附:我,或者“我”

我在我里面想:我是什么?

我是我里面的想。我便

飞出我,一次次飞出在

别人的外面想:他是什么?

这一切正在发生

想它时,它已成为过去。

这一切还将发生

想它时,它便构成现在。

仰望一团死去的星云

亿万年前的葬礼,便在

当下举行。于是我听见

未来的,一次次创生。

一次次创生我里面的想飞出我,创生他外面的问。

一九五一年便下起一九五六年的雪

往日和未来,都刮着今天的风。

(诗歌《我在》)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对我来说,一九五一年却是在一九五六年才发生的。一九五六年的某一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那个周末;此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六年那个夏日的周末,奶奶告诉我:你就生于那片空白中一个飞雪的黎明。我想象那个黎明,于是一九五六年早春的一场大雪便抹杀了随后的那个星期天——那个盛夏的礼拜日,我眼前一直都下着一九五六年的那场大雪——我不得不靠它去理解、去弥补一九五一年隆冬的那个黎明。

然后,一九五八年,我上了小学,从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则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一个雨夜才走进了我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的大致情况,因而一九五七年又下起了一九六四年的雨。

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有了石器时代,有了侏罗纪和白垩纪,有了那一次创生宇宙的大爆炸……我听说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时刻,而其间又混含着对二十一世纪的种种美丽憧憬……

如今我坐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台电脑前、一辆轮椅上,回忆着我的设想与憧憬,继续着我的设想和憧憬,远古和未来便在今天交叉,都刮着现在的风。

其实是交叉于我。我,或者“我”,是一切的交叉点——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令人诧异的了。我或者“我”,但说到底是我而不是“我”,是一切的出发点——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令人称奇的了。“我”并不全是我,还有你,和他,是我对你和他所抱有的一种猜度,一种移情,是我的理性的一种展现。我的理性不得不承认,你和他也都有着如我的角度,但我不能确定。我或许有些虚伪——我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我心里并不确定。我的理性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感到的是你和我永恒的差别——我明明只能是我,而你永远都是你。我不知道你的那个如我的角度,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样,或者,其实永远都不一样。这事让我殚精竭虑、抓耳挠腮地想不清楚,更说不清楚,但我心里却很清楚。我清楚我心里清楚什么,也清楚我心里不清楚什么,此外均属猜测、毫无把握。我清楚我已经被我限制在万事万物的一个交叉点上了,此事无可挽回。我清楚,我是我的限制。我永远都不可能突破我,是我所知的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改变的事。

但是,死却引出了不同的逻辑。我若消失,“我”必也一同消失——死,使我趋同于“我”。然而生生不息,任何一个出生者皆必自称为“我”,因之,其中必不可免地就会有一个是我,否则“我”便无从诞生。这样想来,生生不息即是我的生生不息——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反过来,又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

说来说去,我要提醒您的还是那句话:您连生都摆脱不了,又何苦去怕死呢?

但我们并不打算容忍你这一套循环论证,我们要问的是:生生不息的最初之因,是什么?

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首先,我不知道。其次,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最后,我猜这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在这三个“不知道”之后,我们都应该不必担心死了,都可以放心大胆于一条无始无终的路了。不过有一点要特别记住:我是我的限制。任何一种可能,都同时是一种限制。

佛祖诞生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在他辽阔的思悟里,这个“唯我独尊”都指的是什么呢?

但作为个体,被抛到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上来,被置于这个纷繁莫测的人群之中,则注定了“我”的孤单。而这孤单的直接后果,是催生了恐惧。

当我与那史一同张望小街东边的朝阳与西边的落日之时,当那钟声把我们引向天之深处或地之尽头的时候,恐惧正在悄然生长。而这恐惧,才真正是生命的开始。正所谓“困苦使人存在”。

还记得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时的神色吗?正是恐惧。还记得他们赤身裸体、一起眺望人间时的心情吗?惊恐,兼着渴盼。恐惧,必然引导着欲望一同袭来。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将重演这一传说,或这样的戏剧,重演“走出伊甸”的一幕。

这一幕对于我与史铁生来说,是在一个日期不详的早晨,我们从黑甜之乡懒懒地一同醒来,先是听见窗外一阵阵鸟儿清脆的啼鸣,继而看见窗棂间一方方灿烂的光影……那史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蜷缩起身体,享受着童年的安恬,享受着四周的宁静……然后喊奶奶:“奶奶,奶奶——”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喊将使那无忧无虑的时光永告结束——我们将就此“走出伊甸”,踏上一条山重水复的不归路。

奶奶来了:“哟,你醒啦,小人儿?”

奶奶温柔的双手把我举起来:“真好,也没尿炕,真是好孩子!”

我听见外屋有很多人在说话。

“哦,昨儿夜里来了好多叔叔,你叔叔的同学。”

同学?噢,应该是些跟叔叔一样的人吧。

“快穿衣裳,穿上你妈刚给你买的那件新衣裳,有小兔子的那件……”

那史兴奋地跳着脚,不断地指指外屋,发出些“咿咿呀呀”只有奶奶才能听懂的声音。

奶奶说:“叔叔他们出去玩儿,天晚了,没车了,有几个同学回不了家了,就住咱家了。一会儿你要叫叔叔,所有的人你都要叫叔叔……”

然后奶奶就抱起我去外屋。可是她忘了给我穿裤子啦!

奶奶把我放在外屋的炕上,指着好多人让我叫叔叔。可你没给我穿裤子呀奶奶!这让我甚为焦虑,却又不敢声张。

所有的人——七八个吧——都围过来,跟我说话,摸我的头,捏我的脸……我使劲儿把衣襟往下拉,幸好是件新衣裳,大而且长,勉强遮住了某些应该遮住的东西。

“叫叔叔,叫呀,刚才怎么嘱咐你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奶奶。我想跟奶奶说我还没穿裤子哪!可又怕这么一来,倒让人注意到某些不应该注意到的东西。

我就那么一直傻愣愣地站在炕上,所有人的脸都没看清,所有人的话都没听见,一心只想着没有穿裤子真可谓是一件极不相宜的事情……不过呢,非常偶然地我发现了一个办法:坐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让宽大的衣襟自然而然地包住某些应该包住的东西——就像女人们对待裙子那样……当然了,那时他还不知道,女人们处心积虑地是想包住什么。

4.恐惧

但我害怕我的幼儿园,害怕

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一个

骨瘦如柴的孩子给所有的孩子

排座次;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让所有的孩子卑躬屈膝……

(诗歌《回家的路》)

五岁或六岁时,为了给上小学做准备,母亲送我进了一家私立幼儿园。

母亲带我去报名时天色已晚,幼儿园的大门已闭。母亲敲门时,我从门缝朝里望:一个安静的院子,某一处屋檐下放着两只崭新的木马。两只木马令我心花怒放。母亲问我:“想不想来?”我坚定地点头。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把我们引进一间小屋,小屋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做晚饭。小屋里除两张床之外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火炉。母亲让我管胖些并且戴眼镜的那个叫孙老师,管另一个瘦些的叫苏老师。

接待我们的明明是两个老太太,可回到家,母亲却跟奶奶说:“那家幼儿园是两个老姑娘办的。”这事让我疑惑了很久……为什么单要把那两个老太太叫老姑娘。我问母亲:“奶奶为什么不是老姑娘?”母亲说:“没结过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结过婚。”可我心里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结婚嘛,不过发几块糖给众人吃吃,就能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在我想来,女人年轻时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么会有“老姑娘”这不伦不类的称呼?我又问母亲:“你给大伙买过糖了吗?”母亲说:“为什么我要给大伙买糖?”“那你结过婚吗?”母亲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没结过婚就敢有你了吗?”我越糊涂了,怎么又扯上我了呢?(散文《我的幼儿园》)

(提示:对俩老姑娘历史的猜想,可在想象中联系到后边的某革命者——因同果异。否则上两节可删。)

但这幼儿园远不如我的期待。四间北屋甚至还住着一户人家,是房东。南屋空着。只东、西两面是教室,教室里除去一块黑板连桌椅也没有,孩子们每天来时都要自带小板凳。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几个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上课时大的喊、小的哭,老师呵斥了这个哄那个……上课则永远是讲故事。“上回讲到哪儿啦?”孩子们齐声回答:“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啦!”通常此刻必有人举手,憋不住尿了,或者其实已经尿完。一个故事断断续续要讲上好几天。“上回讲到哪儿啦?”“不——听——话——的——小——山——羊——被——大——灰——狼——吃——掉——啦!”

下了课一窝蜂都去抢那两只木马,你推我搡,没有谁能真正骑上去。大些的孩子于是发明出另一种游戏,“骑马打仗”:一个背上一个,冲呀杀呀喊声震天,人仰马翻者为败。两个老太太——还是按我的理解叫吧——心惊胆战,满院子里追着喊:“不兴这样,可不兴这样啊,看摔坏了!看把刘奶奶的花踩了!”刘奶奶,即房东,想不懂她怎么能容忍在自家院子里办幼儿园。但“骑马打仗”正是热火朝天,这边战火方歇,那边烽烟又起。这本来很好玩,可不知怎么一来,又有了惩罚战俘的规则。落马者仅被视为败军之将岂不太便宜了?所以还要被敲脑蹦儿,或者连人带马归顺敌方。这样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对叛徒的更为严厉的惩罚。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两个人押着,倒背双手“游街示众”,一路被人揪头发、拧耳朵。天知道为什么这惩罚竟至比骑马打仗本身更具诱惑了,到后来,无须骑马打仗,直接就玩起这惩罚的游戏。可谁是被惩罚者呢?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由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谁是叛徒谁就是叛徒,谁是叛徒谁当然就要受到惩罚。于是,人性,在那时就已暴露:为了免遭惩罚,大家纷纷去效忠那一两个头领,阿谀,谄媚,唯比成年人来得直率。可是!可是这游戏要玩下去总是得有被惩罚者呀。可怕的日子终于到了。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长着的年龄一样,必然来临。

做叛徒要比做俘虏可怕多了。俘虏尚可表现忠勇,希望未来,叛徒则是彻底无望,忽然间大家都把你抛弃了。五岁或者六岁,我已经见到了人间这一种最无助的处境。这时你唯一的祈祷就是那两个老太太快来吧,快来结束这荒唐的游戏吧。但你终会发现,这惩罚并不随着她们的制止而结束,这惩罚扩散进所有的时间,扩散到所有孩子的脸上和心里。轻轻的然而是严酷的拒斥,像一种季风,细密无声地从白昼吹入夜梦,无从逃脱,无处诉告,且不知其由来,直到它忽然转向,如同莫测的天气,莫测的命运,忽然间放开你,掉头去捉弄另一个孩子。

我不再想去幼儿园。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开始装病,开始想尽办法留在家里跟着奶奶,想出种种理由不去幼儿园。直到现在,我一看见那些哭喊着不要去幼儿园的孩子,心就发抖,设想他们的幼儿园里也有同样可怕的游戏,响晴白日也觉有鬼魅徘徊。(散文《我的幼儿园》)

(提示:△这儿要先加一节:写幼儿园里那可怕的消息将要漫漶到我的小学。△然后写小学和那个可怕的孩子(若干节)。△再然后写:这种可怕的消息还将扩展到人间的一切领域,长成为两个最可怕也最能显露人性之虚伪的两个词:流氓和叛徒。△故当分为三个标题来写:①我的幼儿园②我的小学③永恒的恐惧,即:为什么“流氓”与“叛徒”有着同样的根源——防范。△此后接写欲望,即:渴望他人,渴望心魂的团聚——所谓爱情,以及性爱的意义。2010-12-29)

未来那史(铁生)将懂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能显露人性之虚伪的,是两个词:叛徒和流氓。什么意思呢?一,这是两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连神明也不予怜悯。二,这是两个仅仅因为疏忽大意即可踏入的泥淖,或深渊。第三,这两宗罪行的种子,无一例外地深藏于所有人的心中。所以——

好人,你应当感恩

感恩于你凑巧没有惹上

秘密,没有惹上誓言以及

敌人,和敌人的敌人

(诗歌《好人》)

让我来试着解释。解释要从第三点开始,尤其要从“秘密”二字开始。所谓秘密,一是说确凿有某事物或某念头存在;二是说这些事物或念头切不可让外人——尤其是敌人——知道。

可是,谁没有秘密呢?自从赤裸的亚当、夏娃穿起了衣裳,走出伊甸园,人间就有了秘密。什么秘密呢?你遮蔽起了什么,什么就是秘密。所以,最初的秘密,就是亚当、夏娃一出伊甸园就想到要遮蔽起来的东西。什么呢?欲望!准确说就是:性欲。

谁没有性欲呢?即便是专制时代,即便禁欲之风盛行,人们也是默认这一点的。但是你要加倍小心,你可以保持它却不可以公开它,你可以保持你的欲望直至新婚之夜,切不可胡乱泄露你的秘密。问题是人,人绝不情愿与一匹配种站里的马行径雷同,人倾向于自主的婚姻,而非指定的交配。这便意味着选择。选择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多中选一,意味着——“众里寻她千百度”。这样,“流氓”的种子就埋藏于每一个人的心中了——因为“流氓”即指滥用这一秘密,而滥用是可能的。好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你要小心,要自我约束,看管好你那火种直到新婚之夜。不不不,我只是说在那样一种夜晚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燃烧,甚至于胆大妄为也无不可,但绝不是说其后就可以放任你的火势,就可以蔓延向众多

事实上只要你坚决控制火势,使之局限于一,最多是历时性的二或三,你的火焰就称得上美丽与高贵,就毫不流氓,尤其是看起来就好像从无那样的欲望。但这是一个误解。或幸而是个误解。因为你如果对众多丧失了感受,致使谬种流传,则难免优选中断,贻害于的前途。

这样就总结出了一个真理:世上本没有流氓,火势失控,才有了流氓。就好比自焚并不能算是火灾。所以“流氓”二字万难自立门户,唯冠以动词“耍”,方才顺理成章。也就是说,流氓是耍出来的。

“耍”的关键,在于涉及他人。同样,叛徒的罪行也在于涉及了他人,尤其是殃及了他人,否则这世界上本没有叛徒。一个人改变了自己的初衷,改变了以往的观点或立场,就好像荷尔蒙悄然改变了一个少年的容貌,怎么能算叛徒呢?倒是可以算弃暗投明。人在其漫长一生中,基于知识的积累和阅历的增加,如果进步,如果发展,如果改变,都可以看作是弃暗投明——至少这是初衷,是自然的造化。只有当你的改变殃及了他人,“叛徒”一词方才脱颖而出。然而,改变,难道不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必然性,甚至必要性吗?当然,这是自然的改变。自然的改变可以算主动的背叛吗?但主动的背叛并不就是原初意义上的叛徒,平心而论,当属成长。只有被动的背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背叛。

迫人背叛的手段很多,《三国》《水浒》和《红岩》中都有介绍。但还是少举例吧,人们大多害怕去想那些悲惨之事。好百姓理当少知少想那些悲惨并下流之事。好百姓有权安安稳稳了其一生——而伟人之伟,莫过行其大义于此。不过,“叛徒”的全部逻辑确乎不见天日久矣。

“叛徒比敌人还要可恨”——这话差不多没人会反对。可是为什么呢?“因为叛徒比敌人更加危险”——原地踏步,仍然需要问:为什么呢?你信不信,仅此两问,即可置大多数人于无言以对和面面相觑的地位?

其实,潜意识里没人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触动它的全部逻辑——

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叛徒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最为耻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对,主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经面临的那种处境……疼痛、死亡、屈辱、亲人无辜地受苦、被扯碎的血肉和被扯碎的心……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便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们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一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警告,作为惩罚,作为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危难又可推卸责任的逃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谁也不愿意走到叛徒的位置上去,把他们替换下来?你知道那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人去承担吧。

我们是如此地害怕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个秘密:我们也有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折磨,因而也有可能成为叛徒而遭受永生永世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害怕殃及……否则也就无所谓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如果我们确信经受得住那一切折磨……那就不仅不是殃及,反倒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如果成不了英雄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实在受不住时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当“叛徒”这个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一次疏忽大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了我们自己……(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

多么滑稽,比敌人更可怕的竟然是我们自己。比敌人“更要可恨”和“更加危险”的,竟然都是曾经的“自己人”。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血红色的葵林随风起伏、摇荡。暮鸦成群地飞来,黑色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的合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些斤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

那么,不管是为了什么事业,这样的惩罚可有个完吗?

当年,在幼儿园里头一回做了叛徒的时候,我大概五岁,或者六岁,说真的我已然感到了那两个字的可怕。我只是不可能想到,那两个字,或那样的消息,还要从幼儿园里漫漶进整个世界,还要从一群孩子的游戏中,漫漶到人世间所有的领域。你不信吗?那消息最先就漫漶进了我的小学。

我的小学,校园原本是一座老庙,准确说是一座大庙的一部分。大庙叫柏林寺,里面有很多合抱粗的老柏树。有风的时候,老柏树浓密而深沉的响声一浪一浪,传遍校园,传进教室,使吵闹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使琅琅的读书声时而飞扬,时而沉落,使得上课和下课的铃声飘忽或悠扬。

摇铃的老头,据说曾经就是这庙中的和尚,庙既改作学校,他便还俗做了这儿的看门人,看门而兼摇铃。老头极和蔼,随你怎样摸他的红鼻头和光脑袋他都不恼,看见你不快活他甚至会低下头来给你:“想摸摸吗?”孩子们都愿意到传达室去玩,挤在他的床上,没大没小地跟他说笑。上课或下课的时间到了,他摇起铜铃,不紧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过,目不旁顾,一路都不改变姿势。“叮当,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在风中飘摇,在校园里回荡,在阳光里漫散开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那铃声,上课时摇得紧张,下课时摇得舒畅,但无论紧张还是舒畅都比后来的电铃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惧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铃声忽然消失,摇铃的老人也不见了,听说是回他的农村老家去了。为什么呢?

据说是因为他仍在悄悄地烧香念佛,而一个崭新的时代应该是无神论的国度。孩子们再走进校门时,看见那铜铃还在窗前,但物是人非,传达室里端坐着一名严厉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让孩子们在她的办公重地胡闹。上课和下课,老太太只在按钮上轻轻一点,电铃于是“哇,哇——”地乱喊,不分青红皂白,整个校园都吓得像要昏过去。在那近乎残酷的声音里,孩子们懂得了怀念:以往的铃声到哪儿去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它随着记忆走进了未来。在它飘逝多年之后,在梦中,我常常又听见它,听见它的飘忽与悠扬,看见那摇铃老人沉着的步伐,在他一无改变的面容中惊醒。那铃声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来,早已知道了以后的许多事情呢?(散文《有关庙的回忆》)

整理者注:长篇作品《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为未完成稿,第一至第三部分相对完整,文中两处“提示”说明第四部分明显有待修改和继续。

此Word文档在电脑中显示的最后修改时间:2010年12月30日,9:35:58。

  1. 《旧约·传道书1:9》。
  1. 尼采语。
  1. 大卫·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第八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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