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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高吾许汝——为《兰亭》论辩五十周年而作

掌故(第一集)精 作者:严晓星 编


天下一高吾许汝——为《兰亭》论辩五十周年而作

朱铭

发生在1965年的《兰亭》论辩,不仅是书法史上的重大事件,也是新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有关介绍文章,连篇累牍,似无新意。随着当事人的远去和相关文献的回归,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回望那段神奇的岁月,依然充满着好奇和迷惑,希望获得更多的背景和真相,甚至是当事人点点滴滴的喜怒哀乐。那么,就从章士钊和高二适的交往谈起。

会看高亭出一头

章士钊年长高二适二十二岁,高出生的1903年,正是章一生最光彩的时候。高二适1963年所作《为长沙公六十年创报纪念》诗云:“计程那复上燕台,从古何人理郭隗。千里迁延九折阪,中华鼎革二章才。斯文借曰天将丧,去日休贻来者哀。知有风情敌年少,且看勒笔动黄埃。”二章指章士钊与章太炎,1903年章士钊出任《苏报》主笔,刊出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最早敲响了清朝灭亡的丧钟。作为新闻界巨子,章士钊秉持特立独行的风格,先后主持过《民立报》、《独立周报》、《甲寅》等报刊,风靡一时。等到高二适看到《甲寅》周刊时,章已被视为“开倒车”的“大虫”,高二适不以为然。听说高向周刊投过稿,还有人说他在杂志上发表过文章,这不准确,翻遍全部《甲寅》,没见到片语只字。

1935年,两人在南京首次见面。在《章士钊师友翰墨》中有一副写给高二适的集杜联:“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落款为:“癸酉春治律海上,二适仁棣频以书来问讯,惠索楹帖,为书杜句寄之,略见鄙意。”癸酉是1933年,见面以前,他们久已书信往来,正如章在《答二适》(1939)诗中所说“厚我有书常问讯”。两人似无任何渊源,种种情形看来,高二适是主动接近章士钊的,由私淑而正式入门,成为章氏弟子中最具个性的一位。

高二适以诗执贽在1939年。是年春夏之交,章士钊由港飞渝,高作为立法院工作人员,入蜀已近二年。这时江庸所辑《斗茶集》收有:章士钊《翊云诗来述嘉州近趣纕蘅二适同观诗以答之》:“有客经过笑语哗,山栀香送殢人花。骤寒不用蒲葵扇,病渴频添普洱茶。访别远怀江令宅,往诗先送杜陵家(指尧老)。嘉州野趣真堪羡,茅屋秧田浸月华。”高二适《次章公茶字韵兼寄翊云纕蘅二先生》:“宿雨初晴百鸟哗,泪痕都溅感时花。穷途阮籍难忘酒,消渴梁园且戒茶。何幸清风瞻哲匠,偶拈篇什各名家。萧然梅子黄时雨,所愧长歌比薛华。”近年所刊《高二适诗存》未收上诗,这是现在所能见到的两人最早的唱和。稍后章士钊有五古《寄二适》(《蜀游诗前集》),此诗甚有趣,诗中劝告高二适“作诗应无多,制题等谋篇,拣选不厌苛”;没想到,章自己入蜀仅数月,“诗思忽郁怒,百篇机投梭”。诗带有自嘲的意味。值得注意的是,诗底稿旁有潘伯鹰批注:“高二适,江苏东台人。苦吟好学,以诗谒先生,甚见奖掖也。”可见章、高诗交由此开始。

客渝期间,两人唱酬极夥,《高二适诗存》基本未收。如章士钊作《改岁》:“改岁居然六十翁,浮生梦里亦从容。旧家人物今余几,老派文章谁与同。丁令归来乘独鹤,陶潜隐去抚孤松。尽多哀乐中年外,浅见应需笑谢公。”高二适和云:“国蹙归朝尚未翁,横流沧海世无容。早能文毕诗今壮,晚爱风流政亦同。生子欲教图大事,得闲聊与听长松。蛟龙出则为霖雨,不数功名跨数公。”1941年春,章士钊有高亭之命名,尹树人《高亭主人的来历》云:“战时高二适为立法院长孙科秘书,孙宅在重庆独石桥,花园中有无名小亭,时二适治孟浩然诗集,孤桐某日作客孙府,戏指小亭云:‘湖北钟祥有一古亭,名孟亭,是纪念孟浩然的。此亭尚无题榜,我意可定名高亭,以与鄂之孟亭相媲美。’同时作诗记之。”(《三吴风采》)章所作诗为:“过桥踏石上江村,偶忆乘舟归鹿门。从古诗人定名胜,高亭应比孟亭尊(吾尝语孙哲生,独石桥须俟高二适始可传)。”

在这前后,章士钊开始向赵熙、汪辟疆等名家推荐高诗。《汪辟疆诗学论集》新增诗篇不少,《题高二适诗卷》云:“吾交章长沙,誉君诗最久。长沙慎许可,胡独与子厚。自吾得君诗,三复不去手。”向赵熙推荐则更早,1939年就有《调二适钞诗代寄香宋翁并呈翁一笑》:“自赏风流有客哗,俨如击鼓代催花。吟情犹自留须颔,诗味还期别荈茶。谁使陈遵传恶札,未知枚叔可名家。浮沉大抵皆芜草,万古江河洗物华。”赵熙答高二适书云:“两奉良书,虚怀清韵,当于昔贤求之,末世无此馨逸也。大诗醇白,又复用心求工,正不佞所敬畏者。”(《赵熙集》)但后来两人闹僵了,记得读到过一则高二适的题跋,对赵熙多有埋怨之词,这段题跋钞存已久,一时未能检出。在章士钊《赵香宋》(1945)诗中可得到旁证,诗云:“事异王维过郢州,却从理路厄诗流。浩然归去题襟黯,会看高亭出一头(君谓余云:高二适理路不清,定辜负君之奖借。高亭在独石桥)。”(《论近代诗家绝句》)章士钊对赵熙所言不以为然,依然看好高二适,继“会看高亭出一头”后,1946年又赋“又说高名动寥廓,想见飞龙在天路”(《题二适七古四篇后》)。1964年再赋“天下一高吾许汝,家门月旦重如山”(《二适与菉君书翘举柳诗误签三条草书佳绝漫题其后》)。高二适果然不负章的期望,终于有了1965年《兰亭》论辩的惊世绝唱。

天下一高吾许汝

新中国最初十年,现在所能见到章士钊与高二适交往的材料不多,高二适似乎有些边缘化了,连工作也不稳定。1951年春章士钊由港返京,路过上海,与海上诗人有个聚会,席上听到苏渊雷在为高二适教职事设法,特意向苏表示感谢,见陈诵洛致汪辟疆函:“孤桐过上海,曾两晤谈……二适原任教职已成问题,此次长沙公来,特以二适事亲向渊雷致感谢之忱。此后二适出路,仍由长沙托苏设计,俟有眉目,再由章加以促成。”(《汪辟疆诗学论集》)到了1961年,章士钊曾想调高往北京,见高二适诗《辛丑七月十五日得章行严京国书,称有提名事,怀思恳叙,伫候继声,先成此诗奉谢》,终未实现,只能就近安排,经章推荐,1963年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员。

1962年春,章士钊邀高二适来京,此为解放后首次晤面。高二适《校录刘梦得集述》云:“壬寅孟陬,适由宁觐谒吾师长沙章公孤桐于燕邸。席次谈及中山刘宾客梦得诗笔,在中唐本赫然与昌黎、柳州鼎峙,而陇西李翱习之,并推为当时文章之盟主焉。今韩、柳集几致家弦户诵,人手一编,而中山以文无害独沉溺千年而不返。”(《高二适研究》)时章已进入晚年,正在赶写《柳文指要》,高二适则在重新校读《刘宾客集》,共同话语不少,真如高所说:“欲图与小子适并肩厕入中唐刘、柳大师讲坛。”(同上)章士钊有诗赞高二适用功于刘集:“冰冷东淘俊少年,重提退笔迈无前。中山集纪开新样,火急河东二妙缘。(东淘,二适产地,与清初吴嘉纪同乡,当时有一个冷冰冰的吴野人之语。此中山指刘禹锡,二适勤攻刘宾客集,发见宾客为人文集作序,每不曰序而曰纪,此义为他文家所忽,几同创见。火急用柳子厚和刘诗:劝君火急添功用,趁取当时二妙声。)”并将高的书稿向齐燕铭推荐,傅璇琮《齐燕铭同志与古籍整理出版二三事》说:“我只记得1963年,章士钊先生给燕铭同志一份材料,是南京高二适校录唐人刘宾客文集的书稿,燕铭同志即转给灿然同志,让他找人看看。当时灿然同志即要我审读此稿,我查阅了一些材料,对高校本写了否定的意见,并代为起草了一封给燕铭同志的信函。”(《书林漫笔》)

这次晤面,章士钊在《柳文指要》中记云:“去岁二适在京,示我揲蓍步骤,依样葫芦,亦自大体粗谙。”(初版933页)1964年春,《柳文指要》完成初稿,两年来二人商讨柳、刘二集,书信往来不断。《柳文指要》中载致高二适函云:“得书,及《跋刘宾客天论》,初一伸纸,不胜雀跃,盖时论谓刘高于柳,吾闻其语,未见有人著文,今得二适折冲柳、刘之间,并以长篇文字见意,以谓此必有以开朗吾志虑,诚不自知热望高出柳州发书得天论时几许也。不幸柳州曾谓详读刘论五六日,求其异而不获,二适亦曾引以为怪,吾读二适跋尾,其失望较柳州殆又过之。吾知此定为二适所不喜,然为忠于所学,及图与二适并肩厕入中唐大师讲坛计,不得不悉吾所见以毕其说。”(944页)又:“承示刘宾客辨易九六疏记,深入显出,烛照靡遗。不料二适迩年治学精进乃尔,甚佩甚佩。柳集注家号五百人,从未见或于此门略有阐发。近瞿兑之笺注刘集,吾曾询及此辩,彼亦逊言理解不足,未便加墨。吾之谫劣,当有过于兑之。今何幸二适能为吾《指要》弥补此一罅漏也!”(932页)1971年《柳文指要》出版,书中收有高二适所撰《柳子厚与刘禹锡论周易九六说书后题》、《跋刘宾客天论》两文,高二适在章士钊卒后致书苏渊雷云:“此次爨下翁(按:指章士钊)溘逝海外,斯文界又弱一个,弟则尤悼知己之不再得也。《柳文指要》卷三十一刊鄙作两篇,见到未?该《指要》自问世来,行老来札要弟指疵,已提出百余条,均颠扑不破语。惜老人之不克亲见再版耳。”(《高二适书法选集》)

兰亭不见见高亭

“此日幽吟商句法,他年寥廓动高名。”(《一百有五叠韵柬二适》)这是章士钊1939年赠高二适的诗句,历时二十余年,期望成了现实。1965年6月,当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见报,高二适就在很短的时间里写成“驳议”文,遭到报社退稿后,即致信章士钊,请求帮助。值得庆幸的是,高二适这一时期写给章士钊的许多信,“神奇”归来,大半已为姜堰高二适纪念馆购得,其余则散落各藏家之手,报端时见披露。今据闻见所及,略作摘引。

据高二适函,6月29日章士钊正式介入《兰亭》论辩,看了“驳议”稿,章是日致函高二适,提出修改意见,高二适7月8日复函云:“《驳议》已于晨寄发,郭长篇,适觉渠费力过甚(公赐函语真有恕词,其文大小处均有漏罅可疑,适此已让过许多处,亦为文不得不然),鄙意则着力在包、李。又郭己意,一在癸丑两字,二在依托谬说。其认褚神龙为智永,此一说尤为妄言无识。惟适以论事,绝未使之难堪也。此文既雅承公命,又兼宇宙涵茹,立义深长,适亦无放肆语。惟前途有否,以论学为重,一时得失为轻,惟公察之。适为此,亦有回护处,即引康生见解而两是之之意(其实汪容甫跋禊帖早已说过,康能用心查书,亦是好事也)。鄙文发表后,后此公倘有论列,益见文章风谊,要当为万目睽睽所赏鉴,适兼可供献题内外材料也。……适在宁得一日之长,方了卅年报公口提面命之功,此文发表以愈快愈好。”(《舒凫》第二期)

7月15日,高再次致函:“孤桐师钧座:昨奉复一书,于虞世南师受智永书事,在古今传授笔法一文,蚤有说明,而适哀荒独成疏陋,幸承老人具眼,如不然其影响亦非浅鲜矣。汾阳(按:郭汾阳,此指郭沫若)肆言无忌,南京友人中有寄意东人者,是可耻之一(国人懦弱,今尚畏一种高位人而自卑,不为千秋公论,斯可戒也)。适于此不发则已,一发则不能收,心头热血,举非凡俗所堪解此。如适读龙门文、杜陵诗,临习王右军,胸中都有一种性灵,所云神交造化,此是也。夫己氏为当今国士、天下士而厚诬古人,蔑视来者,至于此极。适真有创巨痛深之思,兹此只能为公道之。此事如付公表(《人民日报》也有论学术一栏,要得大力才可,愿老人也为书艺一广之),适忖不会遭到敌阵,可为书林中人伸一口气,不审究何如也?如谈龙跳天门,虎卧凤阁,适往于《甲寅》刊、今于《毛选》,均之皆是也。论政为文作书,能为理全势足,天骨开张,均可如出乎雄强之训耳,公谓何如?敬叩暑安。适再拜。十五日。”(《舒凫》第二期)章士钊应该未看到此函,即于16日给毛泽东写信,附上高二适一函及《〈兰亭序〉的真伪驳议》改定稿,18日毛泽东亲笔回复,赞同发表高文,23日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在《光明日报》刊出,7月号《文物》杂志同时刊出《驳议》手稿。进展之顺,速度之快,异乎寻常。

章士钊信中所附高二适函,穆欣《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一书仅作节录,曹洋《兰亭论辩的文化阐释》(载《高二适与兰亭论辩》)收有全文,但错讹甚多,今将两者校正如下:“前捧读谕示,敬审拙稿已蒙鉴纳,无任欣喜。关于文内‘其真书’以次连括号十三字,为适一时疏忽,承公具眼察及,自应如命照来示改易。此虽小疵,亦可贻书林之笑柄也。感谢。窃吾国书法自东晋迄今,端在正草诸体。帖学如废,后生将何以所法耶(元明人工书,清代无佳翰札,可信帖学不兴)?鄙稿倘邀我主席毛公评鉴,得以公表,亦当今至要之图也(个人报国之忱在此)。适近借得宋绍兴本刘集,方日狂诵校,后人为文研学,要处处有益于世,适当永矢此志。”

“驳议”的发表,令高二适兴奋异常,7月24日致章士钊函云:“连奉手毕,情挚恳稠,适仰读涕零,汗流浃背。承公德善内涵,诚明外注,适往所得于古人文章风义,今乃得身受之矣,感激之深,何言可说。……小子适仰怀主席毛公,圣情眷眷,神驰魏庭,然则时代虽不一,其治而上下舆情宣畅,盖不差于古近明盛矣。”(《舒凫》第二期)章士钊也赋诗志喜,可惜未见流传,在高的答诗中保留了几句,见8月20日高作《孤桐老人以适兰亭驳议稿草为京文物杂志所重付影印,来谕称喜不能禁,辄题两绝,诗曰“文章才调尔精灵”,又有“兰亭不见见高亭”,及“道是北京珍异事,士林相聚噪黄庭”诸句。又谓接受此一态度,必须格外谦谨,贺与警并,惟谦方能受益云云。惟愚不才之为此文,虽发于童曚,而实含茹于师门风谊,不尔,则将覆酱瓿而厝之积薪矣。盖夫世情惨舒,缄石知惧,文章地势,翔泳各殊。适捧诵公诗函久之,始得广为四韵,以酬厚贶焉耳》:“随蓝文字上天庭,不信沉潜得地灵。初喻扬雄能作赋,旋闻伏胜想传经。仙槎莫讯支机石,吴会虚传有御亭。一事报公卌年愿,刘郎晚达在冬青。(随蓝,本荀《劝学》‘青出于蓝’。张鷟《判》有‘随蓝改质,实藉招邀,题竹书名,良资教授’。御亭,吴大帝建,后有人用庾信诗‘御亭回望’句改为望亭,地今存。刘宾客赠白傅‘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尔后两公时有和答。晚达冬青之篇,予与公廉取之,可乎?并尘钧览。门生适具稿。八月廿日。)”(《高二适诗存》,据郁胜天主编《高二适手札》所刊手迹稍作订正。“实藉招邀”,张鷟《龙筋凤髓判》作“实藉招携”。)对章氏感激之意,文字中随处可见。

政治的波谲云诡,实非书生所能预料。到了9月,随着论辩扩大和深入,章士钊已敏锐地感到气氛不对,他本来也写了参与讨论的文章,没有再拿出来,9月17日对《光明日报》记者说:“最近听到一些风声,传说章某在这次讨论中,自己不出马,指使高二适试探一下,在幕后摇旗呐喊。这使我感到此事一下又卷进了政治漩涡。而且有次碰到郭老,他也对我说:‘高二适文章写得好嘛,但是为什么要那样生气,对待《兰亭序》像对待宗教一样,不能动一点点。’这话使我警觉起来,这个问题现在不单纯是学术问题了。”(穆欣《办〈光明日报〉十年自述》)

高二适远在南京,虽有些风闻,还沉浸在论战的兴奋中。11月号《文物》刊出徐森玉《〈兰亭序〉真伪的我见》,高也有答辩,寄请章士钊谋发表,以当时的情势,章已无能为力了。高二适1966年6月16日在致苏渊雷信中说:“忆前驳徐森玉《兰亭》文,全用《世说》注为佐证。惜爨下翁未能及时送出,而中枢文革之运动起,今更恐难于提出矣。”(《高二适研究》)此文大要,可见《舒凫》第二期所刊高二适《兰亭论辨》手稿,中云:“徐文说阁帖未载《兰亭》帖,此也是大失言。阁帖均为真迹上石,《兰亭》早入昭陵,宋人何从摸出?譬如此等甚夥。徐文一、三两段好驳得很,他第三段主张,不懂书法,他也自承非书家。老人对驳徐(驳徐文成,能用旁人名否?可免妄嫉)有何意见,希能示,俾作准绳。”南京经典2011年秋拍《草圣平生高二适书法》有“廿九日晨”致章士钊散简,中谈及章士钊《柳子厚之于兰亭》,末云:“此次辩徐我见一稿,即采用反复正负材料,以《晋书》可信、《世说》不可信为抗手。”此札写于本年。

11月以后,高二适也感受到了压力,有二函可见其心迹。11月6日函云:“四日上一函,并附缴尊稿《柳州之于兰亭》一文,适僭越加批数处,罪状罪状!顷奉三日手笔(按:似为毕),拜诵惭惶。公历次赐书,适宝藏未给任何人过目,人自无由知之,惟上月有冯若飞在苏文馆(按:江苏文史馆)谈及适《驳议》文发布事,南京每有捕风捉影之奇闻,适久晓世情娴于嫉忌,未或辨之。现续作两稿,正在誊真,发表与否,不置于怀。……现倘有人为含沙之计,公可渺小视之。如有关适事,适愿待罪,万死无悔。”(陈扬《章士钊和高二适谊兼师友新解·读高二适兰亭论辨期间致章士钊手札有感》,《荣宝斋》2008年第6期)又12月12日函云:“孤桐老人师座:前奉谕教,因适有《驳议》文而牵联到政治仇恨,此何物与公为敌?又闻有暗潮陡起,适累日惶惶不安于室。我师自前一癸卯即与闻国事,口诛笔伐,虽政局云翻雨覆,公复何罪人间?今主席毛公倡百家争鸣,值有《兰亭》真伪之辩难,报端表曝诸文,有能餍士林之望乎?适人微言轻,知文坛有人把持,顾为书艺兴废,不甘作寒蝉,所以才求公乞将鄙文呈献政府,冀待采纳,非有他望也。孰料南北有人腾口诽谤,是不啻暗中阻挠政策,中伤我师门一代风义。适在南都,也尚有为恐吓之辞,人民政权下尚复存留阿谀陷溺士类,吾实耻之。适再遭逼侧,已另寄两文,仍请代为设法发表,表示拥护领袖文艺教导,特再呈此函。知无逃于犯颜矣。特剪《人民日报》按语一纸,乞纳。敬问道安。适叩呈。十二月十二日。”(《舒凫》第二期)剪报为是年11月30日《人民日报》刊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所作按语。面对现实,天真的高二适无法理解,也深深为章士钊的处境担忧,在匡时2011年《千载》拍品中有《高二适致章士钊五札》,其中一纸类似“保证书”,文云:“适如有玷辱极峰及师门风谊一点,即当诛,即该万死。此誓此身不忘。十一月十七狂中。”虽未系年具名,明显此时所写。

12月26日,高二适有《兰亭文寄京,久不得音耗,以诗代问孤桐老人两首》:“闭门何事镂心肝,得失秋毫付一叹。自忏临文非善祷,谁令下泪警孤寒。同仇敌忾人休敌,亦阙丹忱口尚丹。未识区区当世士,只容灌艾不滋兰。”“寒炉拨火病难胜,起为牵怀有怒嗔。衰草也怜南雁度,破窗惟益北风能。从今岁月都堪老,未必文章占上层。幸得闭门吟咏好,及春愁思也临冰。(拙句频发,供公一笑。兰亭文战,可告大戡,而可自承衄败耶?二适叩呈。十二月二十六日。)”(《舒凫》第二期)“驳议”刊出后,郭沫若有《〈驳议〉的商讨》和《〈兰亭序〉与老庄思想》二文作回应,坚持旧说。题中“兰亭文”,是高的答辩,均未见刊出。

1965年12月12日高二适致章士钊函(南京经典拍卖有限公司2011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图录《草圣平生·高二适书法》)

类似“保证书”的高二适致章士钊函

惟望书家噪一高

“文化大革命”的突然爆发,全国陷于动荡之中,《兰亭》论辩也悄然停歇。章士钊、高二适先后遭到冲击,秩序稍见恢复,两人又开始了诗简往来。1967年3月,高来诗贺寿,章士钊有《奉酬二适丁未贱辰见贶之作》云:“诗来飞动满春城,草长江南为有情。惠我恰同人日作,揆予姑念厥初生。明年此顷知谁健,并世高文让老成。渭水桐江都付汝,愿留楚些博先声。”后跋云:“第四句拟改揆予敢忘伯庸名。桐江,江字重,改滩字。近日乌台之案迭起,茶陵谭生膺祸尤剧。我曩与谭律末一联云:他日怀归两行泪,秋风先洒阖庐城。诚不知胡乃动人恧感。尊诗到来,我随声奉答,未敢留稿,存置与否,任之雅意。余不一一。即颂撰茀。士钊初稿三月三十夜。”(《舒凫》第二期)茶陵谭生指谭延闿侄子谭光,解放后居苏州,“文革”中惨遭迫害。在如此环境中,作此唱酬,颇为难得。

1969年9月,高二适藏书为当地公安派出所查抄,高多次致函章士钊,请求帮助。1972年7月23日长函云:“适处弆吾师历年来见贻诗帖廑四五十余件……惟惜天下事竟有大谬不然者,适荟蕞吾师此项墨宝,暨适卌年来所恒习诵临模之文史碑帖,都三千五百余册,于一九六九年九月十一日午夜,突被地方文攻武卫,率同段公安派出所员警,假查户口之名,连宵搜索强载以去。又继于七一年四月四日夜中,复遭区公安欧姓人入室,收去《大观帖》、唐高宗万年宫等碑帖附记。适痛遭不测,嗣此一病弥年,从未敢兴哀于无用之地。前岁小儿泽迥由沈过京,候谒台阶,曾代适面陈梗概,时益知(按:王益知)在公侧备闻此事。适默识文革以还,凡属旧籍被收之家,就南北两京而言,确已有人蒙被发还。适虽抑塞忧勤,亦曾于上年十一月四日专函陈露前状,然自视家藏书帖及平生师友投赠文字,始终懔于解人柳河东公之身受目睹,不必攘臂用力、矜自我出及果矜非道之训,以为戒守。逮老人《柳文指要》问世,而天下士乃得仰首伸眉,忻忭鼓舞焉。……老人洞察下情,倘许代贡于密勿钧枢之地,俾亡书复返,贷我微生,从兹老人墨妙亦径得以早付摄制,再与天下士共赏之,岂非两美。伸纸涕盈,不胜兢惶悃款之至。”(《高二适研究》)函中提及章士钊诗札“四五十余件”,至今未窥全豹,不知还存乎天壤间否?

晚年的章士钊对高二适书法不惜溢美之词,“惟望书家噪一高”一句见之于1967年5月《酬二适寄赠佳纸》一诗:“无焰残灯照楚骚,暗惊心迹上秋毫。行文涩似填驴券,求纸珍逾拾凤毛。难得故人遥念我,了知退笔不辞劳。客来倘问临池兴,惟望书家噪一高。”高二适有和作:“招屈亭荒继有骚,知公楮墨益三毫。国书屡为扬幽仄,郎署何惭指鬓毛。再寄陈笺将日近,长歌白石未心劳。一龚蚤挹荆文句,柴也如愚枉姓高。”(《高二适诗存》)

早在1964年,章士钊更有诗誉高二适草书为“天下一高”,《二适与菉君书翘举柳诗误签三条草书佳绝漫题其后》云:“异同刘柳不须删,童子隈墙作态顽(隈墙失注)。南海共知翁仲殁(注家不识翁仲为南海人),东周谁见治长鳏(贞一南来二首注误)。误书偶得思逾适,大草偷挥手更娴。天下一高吾许汝,家门月旦重如山。”(《高二适研究》)这首诗作于《兰亭》论辩前一年,诗题中题到的“菉君”,时为章的私人秘书,高二适的许多来函,都由菉君代为处理,在章、高往来诗函中经常提及,今知其人者甚少。菉君即章茻,章太炎侄女,傅式说夫人。1973年2月25日高二适致费在山函云:“章茻为余杭伯兄之女,太炎丛书为茻父校印。”(《高二适手札》)《高二适诗存》有《寄菉君》云:“元宵何苦怀灯影,一声声破不成妍。我在江东抱孤愤,春寒还勒万花颠。”菉君能诗,今已难见。1963年上巳,朱启钤来访章士钊,有诗唱和,菉君同作一首:“春深三月故人来,陌上花刚缓缓开。大好韶光成独负(主人闭户未出),盛年豪情岂全衰。片云出岫占霖雨,四海论诗仰霸才。毕竟残膏沾溉远,幸依怀旧郭隗台。”章士钊称云:“菉君渊源家学,成就非浅,诗经出手,韵味随之,亦当今未易才也。”(《高二适研究》)

1973年7月1日,章士钊病逝香港。高二适有《孤生痛》挽之:“四十年来万象该,东临淮海北燕台。无情有恨何人见,血染空青骨作柴(此行老向对吾有诗句,沉痛之言,论及棺钉事,外人不能晓,亦不必言也)。”“一片伤心画得成,金陵难得此丹青。我今呜咽千行泪,七字迷漫也未灵。”(据《金陵书坛四大家〔高二适〕》所刊手迹录出)在致苏渊雷的信中还谈及对章后事的看法:“正切怀想,欣来手简和章可代挽词。此次爨下翁溘逝海外,斯文界又弱一个,弟则尤悼知己之不再得也。……行老本意欲求棺钉,兹仍以骨灰返燕,则与生前见告语不合。至于身后遗稿,舍适外当无人能为整理(其实不合今代口胃,难公开也)。……适与老人身后名节甚为系念不安,迄今每一念及,辄簌簌堕泪不止也。”(《高二适书法选集》)沉痛哀毁,尽在尺楮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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